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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章

克拉多克夫人 毛姆 5066 2018-03-18
但是,在伯莎心靈王國專政的愛情,是不會輕易被任何突如其來的事件推翻的。一旦她的身體完全康復,回到正常的生活軌跡中,它宛如一時受到壓抑的火焰,獲得了新的力量,比以往燃燒得更加猛烈。想到極度的孤單,她感到驚愕不已,現在愛德華是她的生活支柱和唯一希望。她不再竭力質疑他的愛不同於自己的愛,但他的冷淡也並非總是擺在臉上。她如此強烈地希望自己的熱情得到回應,所以乾脆對錶現不突出的一切視而不見。她渴望在愛德華身上找到夢中情人的樣子。有一段時間,她的確生活在愚人的天堂。但這其實也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兒,因為在心靈深處,她對其本質有一種錐心的疑慮。 但是從現實看來,伯莎對丈夫的愛越是渴望,他們的爭吵就越加頻繁。隨著時間的流逝,下一次風暴來得越來越快,而且每次都留下裂痕,讓伯莎對侮辱更加敏感。最後,她認識到愛德華不可能回應她赤裸裸的情愛表達,於是她索求的比以往多了至少十倍:新婚時小小的柔情也會讓她喜不自禁,現在這些千篇一律的施捨物已嫌過多,即使扔給糾纏不休的乞丐,也只會招來怒火。他們的爭吵充分地證明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一個巴掌也拍得響。愛德華是性格溫和的典範,總是沉著冷靜。無論伯莎多麼暴躁,愛德華從來不會失去冷靜;他料想她因為失去的孩子而飽受折磨,而且身體還沒有完全康復。他自己就有過這樣的經驗,尤其是關於奶牛,難產往往會造成一時性格大變,以致世界上最溫馴的動物也會出人意料地變得暴烈。他從來不去探究伯莎為何喜怒無常。對他來說,她對愛情的渴求和雷霆大怒後的懊悔一樣不合常理。現在愛德華始終如一,大而言之是安於世事,小而言之是自我滿足。他對這些事實沒有任何懷疑:他所生活的世界、這個地方和這個歷史時期,是無與倫比的。還有什麼事情比在花園快活地耕作更令人滿足呢?他不善於分析,便根本不費事去思慮事情;即使有,也不會藉用伏爾泰的名言。他對那個偉大的作家一無所知。此外,伏爾泰作為一個法國人、一個哲學家和一個智者,正是他所憎惡的。事實上,愛德華吃、喝、睡,然後又如此循環反复,和他農場的公牛一樣有規律。這一點完全可以證實,他享受的快樂和這些牲畜是同等的。除此以外,一個體面人還能有什麼需求,我實在沒有概念。

愛德華還有一項了不起的天賦,那就是總能明白何以自處。對於這一點,他也有自知之明。據說,這是真正的基督徒最為寶貴的天賦。但是,他的永無過失固然滿足了自己,教誨了鄰眾,卻不可抑制地給他的妻子帶來了煩惱。每當他認為自己站在正確的立場,但妻子卻在無理取鬧而自己笑容滿面地站在她面前時,她往往雙拳緊握,眼睛噴火。最糟糕的是,待到稍微清醒的時候,伯莎不得不承認,愛德華的觀點無可指摘,而自己則大錯特錯。她的無理讓她自己都驚駭不已,於是把他們之間的所有不快歸咎於自己。他們的爭吵一般以愛德華的取勝而告終,此後伯莎的怒火馬上會被悔恨的浪潮淹沒,但又苦於找不到充足的刻薄話來責罵自己。她發瘋般地問自己,丈夫怎樣才會愛她?痛苦很快轉變為恐懼,於是她總是第一時間衝過去環住丈夫的脖子,卑微地請求原諒。伯莎在丈夫面前低聲下氣,涕泗交流,貶低自己,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又可笑地沉浸在幸福中,以為從此以後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打攪他們平靜的喜悅,除非發生地震。愛德華重新成為頭披金色光環的偶像,身著真愛的精緻衣服;他的言語就是律法,他的行為完美無缺;伯莎是一個謙卑的崇拜者,對這個讓自己免於毀滅的神明頂禮膜拜。讓她不費吹灰之力地忘記丈夫的忽視和冷落,她的愛就像掩蓋禿露岩石的潮水。海水碰上岩石,分裂為波浪,然後分散成泡沫,但岩石自是巋然不動。順道提一句,這個比喻不會讓愛德華不悅。畢竟想起這個比喻的時候,他喜歡想像自己多麼堅定不移。

晚上睡覺之前,伯莎最大的快樂就是親親丈夫的嘴唇。但看到他那程序式的回應,她又深感屈辱。主動的那個人永遠是她,有時為了試探丈夫,她故意省略這件事,每當這時愛德華便馬上進入夢鄉,甚至一聲“晚安”都沒有。然後她告訴自己,他必定極其蔑視她。 “哦,一想到我浪費在你身上的激情,我就要瘋了。我就是一個傻子!你之於我,是整個世界,但是我之於你呢?只是可有可無:沒有我,你也許已經娶了另外的女人。如果我不是在合適的時間和你的人生軌道相交,你絕對已經娶了別的女人。” 他笑著回答:“哦,你也會的。” “我?絕不可能!如果沒有遇見你,我不會嫁給任何人。我的愛情不是廉價珠寶,我不願意隨意地送給任何恰好碰見的人。我的心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除了你,我不可能愛上任何人。每當我意識到在你眼中我和其他女人沒什麼兩樣時,便覺得羞辱。”

“你有時講話簡直荒謬得無以復加。” “啊,這句話總結了你的全部觀點。對於你來說,我只是一個蠢女人。我是一隻豢養的動物,比狗稍微好一些的陪伴者,但整體而言還不如一頭奶牛來得實用。” “我真的不明白,除了我真正做的事情你還期望我做些什麼。你總不能指望我老是和你擁抱接吻吧?蜜月才應該是這樣的,而且一個男人一輩子都在度蜜月肯定是個傻子。” “啊,是呀,你的愛情就是整天見不到人,忙著生活中那些嚴肅的事兒,什麼剪羊毛啦,什麼獵狐啦。晚餐後,尤其是酒足飯飽後,愛才會從你的心中升起,但這和消化的過程沒什麼差別。但是對於我,愛情就是一切,是生活的全部意義所在。沒有愛情,我就活不下去。” “好吧,就算是這樣,你可以愛我,但是,老天,你表達的方式多麼稀奇。但就我個人而言,如果你告訴我你希望我做什麼,我就會去嘗試。”

她不耐煩地喊道:“我怎麼告訴你?如果能讓你愛我,我願意做任何事情,但我辦不到。你不是木樁就是石頭,我怎麼可能教會你做個熱烈的愛人?我希望你能像我愛你一樣愛我。” “嗯,如果你問我意見,我只能說我辦不到是好事一樁。嘿,如果我和你一樣狂熱,估計家具不到一星期就全毀了。” 她把他的話句句當真了:“如果你愛我,我根本不會介意你的狂暴,即使你打我我也不會在乎。只要你是因為愛我而那麼做,我不會在乎我的傷有多嚴重。” “親愛的,我覺得不出一星期你就會反感這種愛的方式了。” “什麼都比你的冷漠好。” “但是,我的天哪,我不冷漠。沒有人會認為我不在乎你,也沒有人會認為我迷上了別的女人。”

“我倒希望你是這樣。如果你真的迷上其他女人了,我倒可能獲得你的感情。但你簡直就是愛無能。” “我不認可你的看法。我可以用上帝和我的人格起誓,我珍視你勝過世界上任何其他。” “你忘了你的獵犬了。” 愛德華嚴肅地回答:“不,我沒有。” “你覺得我會怎麼樣看待這樣的位置?承認吧,我頂多排第三位,而且可能很快就沒有立足之地了。” 愛德華錯誤地引用了一句名言:“即使我不再熱爱荣譽,我也不可能愛你達到爱荣譽的一半。” “說這句話的人是個道學先生。我希望我在你心裡的地位勝過上帝和你的榮譽。我需要的愛情是那種可以讓男人不顧一切的愛情,為了女人,即使是他的靈魂也可以放棄。” 愛德華聳聳肩:“我不知道你會在哪兒得到你這種愛情。我覺得愛情本身妙不可言,但是萬事萬物都應該有個限度,畢竟生活中愛情不是唯一。”

“是呀,我知道,還有責任和榮譽、農場和獵狐、鄰居的看法、貓貓狗狗、新馬車和無數其他東西。如果我犯下某項罪行,還可能坐牢,你覺得你會怎麼做?” “我不想假設這一類情形,但你盡可以放心,我肯定會履行我的職責。” “哦,你的責任感真讓人受不了。從早上到中午再到晚上,你一直在我的耳邊唸叨這個字眼。我祈求上帝別讓你這麼高尚,可能會讓你多點兒人情味。” 愛德華髮現妻子的行為越發離經叛道了,於是去諮詢拉姆塞醫生。這位醫生三十年來一直深得婚姻諮詢者的信任,對使用藥物來治療嫉妒、饒舌、性情不投等同類疾病心存懷疑。他安慰愛德華,時間是唯一的解藥,它能消除一切分歧。但經過愛德華再三請求,他同意給伯莎開一副補藥。無論患者是什麼病情,他向來習慣給所有病人開補藥。補藥無疑不會對伯莎有任何害處,對於一個醫生來說,這是很重要的考慮。拉姆塞醫生建議愛德華保持冷靜,並且相信伯莎最終會成為本分順從的妻子。每個男人從壁爐旁的午睡中醒來都願意看到這樣的妻子。

伯莎的脾氣太折騰人了。沒人能在當天預知她第二天的樣子,對於一個喜歡充分利用任何事的男人而言,尤其難以應付。當然,除非他有時間去適應。有時,在冬日下午的暮光中,伯莎的思想自然而然地飄到生存的虛無和人類所有努力的徒勞當中,她整個人會被憂傷攝住。愛德華留意到她又陷入他厭惡的沉思狀態,詢問她在想什麼,她便半夢半醒地表述一通。 他快活地說道:“上天保佑!你這小腦袋瓜兒都裝了些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你一定不舒服了。” 她的笑容裡含著一絲苦澀,否定道:“不是這樣的。” “一個女人這樣沉思不太正常。我覺得你應該重新吃些補藥,但我敢說,你只是累了,明天早上你的想法肯定會改變。” 伯莎沒有回答。她的精神正受著生存難以名狀的痛苦的折磨,而他卻讓她服用鐵劑和奎寧——她的心因為人類同胞的災難而悲痛,很需要博取共鳴的時候,他卻把馬錢子酊劑灌進她的喉嚨。他不會明白,她思考人性的邪惡得到了一絲趣味,估計和他解釋不清。但最為糟糕的是愛德華的觀點相當正確——這個野人,他永遠是正確的。晨光射進房間時,憂傷渺無踪影,愛德華已經起床了,伯莎發現世界無需玫瑰色眼鏡也十分具有吸引力。她那最為美麗的思想、最為高貴的情操讓她想起迷人的小說。在小說裡,四海之內皆兄弟。她羞辱地發現,它們的產生正是因為身體的疲弱。

有些人的思想特別實際,從來不發揮想像力:對於他們而言,人生不是吃喝玩樂,更談不上是空虛的夢境,而是一個嚴肅到可以稱得上死氣沉沉的事實。一個女人說她覺得自己蒼老得可怕,倘若一個男人的回答不是她年輕得不合常情,而是說年輕自有它的弊端而年老也有它的好處,那麼他一定屬於這一類實際的人。愛德華就是這樣的人,他永遠無法理解人們的弦外之音。起初,他總是諮詢伯莎究竟如何管理財產。而她,很高興在家裡扮演無足輕重的角色,向來同意他所有的建議,甚至請求他不要再來詢問自己的意見。當她向愛德華鄭重宣告,他不但是她本人的絕對主宰者,也是所有世俗財產的絕對支配人時,愛德華相信她的話,這不足為奇。 “女人根本不懂農場的事兒,讓我放手去做是最好的。”

他的管理水平無可挑剔,莊園井然有序,農場二十年來第一次收到租金。四處遊蕩的風,甚至太陽和雨水,似乎都在齊心協力為這樣一個聰明勤奮的男人造福;財富第一次和德行攜手並進:伯莎不斷收到周圍紳士們的祝賀,他們稱讚愛德華的高超管理手段;他本人也從不放過任何機會,告訴伯莎他的成果和收到的讚揚。然而,把愛德華當成主人的,不僅是農夫和工人,連萊伊府的僕人也把伯莎放到次要的地位,對她的吩咐只是有條件地遵從。一代接一代的奴役,讓鄉下人對階級等級界限格外敏感,他們和愛德華與伯莎的相處方式大相徑庭。因為他們的生活完全依賴愛德華,而伯莎,只是一位鄉紳太太,反射著愛德華的光芒。 最開始伯莎只覺得有趣,但最有意思的笑話經過三年也會變得寡淡無味。她多次被迫對園丁嚴詞譴責,因為他對伯莎的吩咐敷衍推搪,只因為命令不是出自主人之口。隨著愛情的衰退,她的驕傲復甦了。她發現這樣的地位不堪忍受,她的意願現在動輒受到挑戰,她渴望得到一次機會,顯示她最終還是萊伊府的女主人。

機會很快就來了。事情很巧,以前有個熱愛樹木的人,繼承了萊伊家族不切實際的傳統,在灌木叢裡種植了六棵山毛櫸,隨著時間的流逝,它們長成了參天大樹,看到的人無不為之驚嘆。然而,有一天伯莎散步時突然注意到一個扎眼的空隙:六棵山毛櫸有一棵不見了。前段日子沒有風暴,它也不可能自己倒下。她走近一看,發現它是被砍下的,砍樹的人已經開始砍伐另外一棵了。一架梯子搭在那棵樹上,一個工人正在繫繩子。沒有什麼景像比看到一棵古樹倒在地上更令人傷懷了:它曾經矗立的地方,突然變成刺眼的空白。但伯莎的憤怒勝過了痛苦。 她怒火連連地瞪著工頭:“霍奇金斯,你在幹什麼?誰讓你把這些樹砍了?” “夫人,是老爺。” “哦,這肯定是個誤會。克拉多克先生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念頭。” “他明確地命令我先砍掉這棵,然後再砍另外一棵。夫人,你可以看看他的簽名。” “胡說。我會和克拉多克先生談談的。扯下繩子,下來。我禁止你觸碰另外一棵樹。” 梯子上的人看看她,但沒有下來的意思。 “老爺特別強調過,我們今天必須砍倒這棵樹。” 伯莎因為憤怒而全身冰涼:“你們聽我的吩咐會有什麼壞處嗎?告訴那個男人,讓他鬆開繩子,下來。我禁止你觸碰這棵樹。” 工頭粗魯地重複了伯莎的命令,他們全都疑惑地看著她,不想服從但又不敢,擔心鄉紳會生氣。 霍奇金斯說:“嗯,我可沒責任。” “請你住嘴,盡快按我說的做。” 工人收拾好各自的工具匆匆離開後,她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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