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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十九章

克拉多克夫人 毛姆 5161 2018-03-18
伯莎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好,前幾週看待世事的冷漠業已消失;它的產生緣於極度的心力衰竭,和對所有世俗同情採取的仁慈的冷漠如出一轍,只是後者開啟了通往未知的最後旅程。肉體的衰弱會導致精神遭受同等程度的衰竭,從而解除一切世俗的束縛。一個人如果不明白這一點,死亡的景象便會難以忍受。就像一個旅行者,當他不得不離開旅店的雙閘門時,他慣常喜愛的紅酒便失去了往日的風味,麵包在嘴裡也如同嚼蠟。就像華而不實的零碎東西,伯莎一度喪失了對生活的興趣,靈魂也奄奄一息。她的精神好比燈籠裡燃燒的蠟燭,在風中搖曳,火焰也若隱若現,燈籠變得可有可無,但那陣死亡的陰風很快就停止了,燭光重新照射,驅散了黑暗。 隨著體力的恢復,過去的激情也回到了她身上。愛情就像一位征服者再次歸來,伯莎知道她和生活還沒斷了塵緣。在孤單的時候,她渴望愛德華的感情;現在他是她擁有的全部,她懷著極大的熱情向他張開雙臂。她狠狠地自責過去的冷淡,想到愛德華可能因此傷心她就忍不住自己的眼淚。愛情天荒地老的信念差點兒毀於一旦,她感到羞愧難堪。但她身上發生了改變,對丈夫曾經盲目的愛戀現在增添了新的感覺,她對死去的孩子傾注了無限的柔情,加上那暫時無法實現、至死也不能滿足的期盼,現在全部轉移到了愛德華身上。她的心就像一座房子,裡面空蕩蕩的,愛情的火焰在裡面恣意燃燒。

想起格洛弗小姐,伯莎稍感不安,但聳聳肩就忘了。那位好心的女士保持著她的頑固,再也沒有靠近過萊伊府,三天以來也沒有任何她的消息。 伯莎對自己說:“這有什麼關係?只要埃迪愛我,其他一切都微不足道。” 但她的臥室現在恍如監獄的一隅,她感覺不能再忍受它可怕的單調了。她的床是一個刑具,她覺得自己如果繼續躺在這裡,絕對不可能恢復健康。她請求拉姆塞醫生允許她起來,但總是毫無例外地遭到拒絕;而且這樣的拒絕得到了愛德華的支持,他也認為這是常識。她唯一取得的勝利是辭退了護士——伯莎突然對她有一種強烈的憎惡感。毫無緣由地,伯莎一看到那個可憐的婦女就覺得難受,她太喜歡毫無節制地議論家長里短了。既然必須待在床上,伯莎寧願接受徹底的孤寂。這一想法的轉變差點兒讓她變得憤世嫉俗。

一天的時光似乎沒有盡頭,伯莎靠著枕頭,只能看到天空。它現在呈現出金屬般的藍色,刺眼的白雲從視野中沉重地飄過。過了一會兒,天色轉灰,整個房間也隨之黯淡下來;目之所及,都是家具和牆紙,她反胃亦是無益。每一個細節就像陶工在黏土上留下的痕跡,不可磨滅地印在她心上。 最後,她決定無論如何都要起床。這是她和格洛弗小姐爭吵後的第一個週末,愛德華不會外出,必定會在臥室裡消磨大部分時光,但她明白他不喜歡坐在那兒。狹窄的空間、藥物的氣味和香水味會使他頭疼。如果她突然出現在客廳,肯定會是一個意外驚喜。她不會告訴他自己準備起床,而是悄悄地溜下樓。她起身下床,但腳剛著地她不得不扶住了椅子才能站穩。她的雙腿毫無力氣,幾乎無法支撐身體,她的頭也一陣眩暈。但不一會兒,她就恢復了力氣,開始穿衣服,動作緩慢而艱難;她的虛弱簡直就是痛苦,不得不坐下。頭髮蓬亂,難以梳理,她擔心自己要被迫放棄回去躺著了。但想到愛德華驚喜的表情,她堅持住了。他曾說,如果在樓下有她的陪伴將多麼快樂。最後,她終於打扮完畢,走向門邊,扶住任何可以抓到的東西,慢慢行動。她又站起來了,離開墳墓般的床,感覺自己又回到了生活當中,這是一件多麼令人歡欣鼓舞的事情啊!

她走到樓梯口,緊挨著扶手走下樓。她每次只走一步,像小孩子一樣,自己都覺得好笑。但笑聲很快變成了呻吟。幾步路已經讓她精疲力竭了,她跌坐在樓梯上,感覺不可能走下去。後來,腦海中的愛德華又激勵了她。她掙扎著站起來,頑強地挪動著,終於移到了樓下。現在,她站在客廳外面,聽見愛德華在裡邊吹著口哨。她悄悄地往前走,竭力不弄出任何聲響,然後輕輕地旋動門把手,突然把門打開了。 “埃迪!” 他轉過身來,驚呼一聲:“哎呀,你怎麼下來了?” 他跑過來扶住她,但臉上沒有她期望的狂喜。 “我想給你一個驚喜。你不高興見到我嗎?” “高興,當然高興。但沒有拉姆塞醫生的允許,你不應該出來。我沒料到你今天會起來。”

他扶她到沙發那裡,讓她躺下。 “我以為你會很高興呢。” “我當然很高興!” 他給她墊上枕頭,蓋好毛毯。 “你都不知道我費了多少力氣才下來。開始我以為自己無論如何也穿戴不好,然後又差點兒滾下樓梯,我身體太虛弱了。但我知道,你一個人在這里肯定覺得孤單,你又討厭坐在臥室。” 他看了看手錶,溫柔地回答:“你不應該冒這個險的,很可能又得在床上多待一段時間的。你只能在這裡躺半小時,然後我就抱你上樓。” 伯莎笑了笑,不打算接受這類安排。躺在沙發上,有愛德華陪在身邊,太舒服了。她握住他的手。 “我只是無法繼續在臥室待下去了。雨滴成日滴滴答答地敲打窗戶,簡直快悶死了。” 現在是初秋時節,雨水一直綿綿不斷,似乎沒有停下來的日子。空氣中瀰漫著憂傷的氣氛,似乎大自然感覺到了臨近的衰退。

“我正準備抽完煙就上樓陪你。” 伯莎力氣耗盡,所以沒有回答,只是握緊了愛德華的手錶示感動。只要和他在一起,她就感覺很充實很快樂。不久愛德華又伸出手看了看時間。 “你的半小時快到了,再過五分鐘我就抱你回房。” 伯莎把他的話當幽默,調皮地回答:“哦,不要。我要一直待到晚餐時間。” “哦,不要這樣。這樣對你沒有好處。來,乖,回床上去。” “好吧,那我們互相退一步,吃完茶點我就上去。” “不,你必須現在就回去。” “為什麼,好像你要擺脫我一樣。” “我要出去一趟。” “哦,不,你不用出去的。你這樣說只是想騙我上樓,小滑頭!” “來,我現在抱你上去,聽話。”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伯莎,那我只能留你一個人在這兒了。我不知道你今天打算起來,所以安排了一個約會。” “哦,這是我第一次起來,你不能丟下我。是什麼約會?你可以送個口信取消它。” “我覺得非常抱歉,但恐怕不能取消約會。事實是,做完禮拜後我遇到了漢考克家兩位小姐,她們說今天下午必須步行去特坎伯利,我看到處濕漉漉的,所以主動說載她們過去。我答應三點去接她們。” “你開玩笑吧。” 她的眼睛突然失去了光澤,覺得喘不過氣來。愛德華不安地看著她。 “我不知道你準備起床,否則我不會安排外出的。” 伯莎按捺下怒火,說:“哦,那沒事,你寫張紙條說不能過去就行了。” 愛德華嚴肅地回答:“恐怕辦不到。我許下了承諾,不能打破。”

她爆發了:“哦?這太無恥了。你不能這樣殘忍,在這樣的時候拋下我一個人。我吃了這麼多苦頭,難道你不該多關心一下我嗎?幾週以來,我一直徘徊在死亡的門口,最後當我終於略有好轉下樓來,想給你一個驚喜時,你卻約好漢考克小姐們去特坎伯利!” 愛德華不習慣縱容妻子的放肆言語,但此時還是屈尊勸說道:“好啦,伯莎,理智點兒。你明白的,這不是我的錯。我都說對不起了,難道還不夠?我一個小時就回來。你待在這兒,然後我們一起度過黃昏。” “你為什麼對我撒謊?” 愛德華帶著不加矯飾的滿足,說:“我沒有,我沒這個壞毛病。” “你假裝為了我的健康要抱我上樓,這不是謊言是什麼?” “的確是為了你的健康著想。”

“你又在騙人。你只希望擺脫我,這樣就可以瞞住我去找漢考克小姐。” “你了解我,我不會有那樣的想法的。” “那你為什麼非要等到不能逃避的時候才開口呢?之前為什麼隻字不提?” 愛德華無奈地聳聳肩:“因為我知道你有多敏感。” “然後你還是提議送她們。” “我幾乎不經思索就提出了那個建議。她們抱怨天氣太差,我衝口而出就是'如果你們願意,我可以送你們過去',然後她們高興得跳起來。” “只要事情和你的妻子無關,你總是那麼善良。” “好了,親愛的,我不能和你爭辯下去了,我快要遲到了。” “你真的要去?” 伯莎難以相信愛德華這麼堅持。 “親愛的,我必須去,這是我的責任。”

“你對我才應該負最大的責任。哦,埃迪,不要走。你不明白這一切對我意味著什麼。” “我必須走了,不過我要去,並不是因為我想去。一小時我就回來了。” 他彎下腰親吻她,她張開雙臂摟住他的脖子,淚如泉湧。 “哦,請不要走——如果真的愛我,如果你一直愛著我。你難道沒看出來?你正在摧毀我對你的愛。” “唉,別傻了,乖啊。” 他鬆開她的雙手,走開了。但伯莎從沙發上倏然站起來,追上去扯著他的胳膊,請求他留下來。 “你看我多麼的不幸,現在你是我世界上的唯一。看在上帝的分上,留下來,埃迪。對我而言,這比你想像的還要重要。” 她軟塌塌地倒在地板上,但依然不鬆手。她跪在他面前。 “起來,到沙發上去,這樣對你身體很不好。”

他把她抱到沙發上,然後為了結束這樣的場面,匆匆離開了。 伯莎還想追上去,但隨著門砰的一響,她的身體無力地癱在沙發上。她雙手摀住臉龐,開始了無邊的啜泣。屈辱和憤怒幾乎讓她感覺不到悲哀了。她剛才跪在丈夫面前,乞求他答應一件小事,他居然拒絕了。 她突然對他憎惡起來,愛情曾是銅打的高塔,現在卻像紙糊的房子一樣倒塌了。那麼多缺陷擺在眼前,她一直在掩蓋它們欺騙自己,現在卻再也不想做這樣的傻事了。他只在乎自己:他甚至除了自私,自私,還是自私。瘋狂的激情曾給這個愛戀對象披上了華麗的衣裳,現在全部剝離掉,她發現自己痛苦地迷戀這樣的感覺。現在她看到了他那赤裸裸的形象,他自私得無以復加。但最不堪忍受的是她自己的徹底屈辱。 暴雨傾盆而下,沒有盡頭。大自然的絕望侵蝕著她的心。終於,她耗盡了所有力氣,失去了時間概念,渾渾噩噩地躺著,感覺不到任何痛苦,腦子一片空白。當一個僕人進來通報格洛弗小姐來訪是否願意接見時,她一時沒明白過來。 她忘記了上週的波折,煩躁地說:“格洛弗小姐一般不講究這些繁文縟節的。請她進來吧。” 牧師的妹妹走到門前又猶豫不決,滿臉憋得通紅,她眼中除了痛苦,只有恐懼。 “伯莎,我可以進來嗎?” “可以。” 她直接走到沙發旁邊,突然跪下去。 “哦,伯莎,請原諒我。我錯了,我對你太惡毒了。” 伯莎的笑容衝破了愁雲,她低聲道:“哦,我親愛的范妮。” “伯莎,我收回對你說過的刻薄話。我現在真不明白,當時是怎麼說出口的。我卑微地請求你的原諒。” “沒有什麼需要原諒的。” “哦,不,有的。上帝啊,我知道有的!自從上次分別後,我一直受到良心的譴責,但我狠下心腸拒絕聽它們的聲音。” 可憐的格洛弗小姐無論怎麼努力,也無法狠下心腸。 “我知道,我應該來見見你,請求你的寬恕,但我就是不願意。晚上我幾乎沒合過眼,我怕死,如果帶著邪惡死亡,那我永遠不可能得到救贖了。” 她的語速很快,發現傾訴是能帶來寬慰的事。 “我以為查爾斯會責罵我,但他一句話也沒說。哦,我寧願他罵我,總比看著他傷心的表情輕鬆一些。我知道他一直為我擔心,我對此感到深深的自責。我嘴上總說我履行了自己的職責,心裡卻清楚自己做錯了。哦,伯莎,今天早上我不敢領受聖餐,我覺得我會因為褻瀆神明而受到上帝的懲罰。此外,我擔心查爾斯會在整群教民面前拒絕我做禮拜。自從我接受堅信禮以後,這是我第一次沒有領受聖餐。” 她說著說著忍不住摀住臉,眼淚刷刷地流下來。伯莎無精打采地聽著,剛才的挫折感一直佔據著整個心思,她無法分心考慮其他事情。格洛弗小姐抬起頭,淚痕滿面,雙頰通紅。這副模樣讓人厭惡,但也讓人心生憐憫。 “然後,我再也忍受不了。我覺得如果我能得到你的原諒,也許就可以原諒自己。哦,伯莎,請忘記我對你說過的話,原諒我吧。我以為愛德華今天會在家,想到他看見自己這副模樣,我就覺得難堪。但我知道,羞辱對我有好處。哦,當簡告訴我他外出了時,我不由得謝天謝地。我要做些什麼你才能原諒我?” 在內心深處,格洛弗小姐希冀著某種恐怖的苦行,來徹底地禁慾。 伯莎疲憊地笑笑:“我已經把這事全忘了。如果我的原諒能為你做些什麼,那我完全地原諒你。” 格洛弗小姐被伯莎明白表現出來的冷漠刺傷了,但她把它當作一個公平的懲罰。 “伯莎,請聽我說,我愛你,除了查爾斯,我欣賞你勝過任何其他人。如果你仍然堅持那天說過的話,我也依然愛你,希望上帝會讓你回心轉意。查爾斯和我將每天為你祈禱,但願萬能的上帝很快就賜予你另外一個孩子,取代你失去的那一個。相信我,上帝是仁慈寬厚的,他會如你所願的。” 伯莎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我再也不會有孩子了。拉姆塞醫生告訴我的。” “哦,伯莎,我不知道。” 格洛弗小姐慈愛地抱住伯莎,眼淚不停地往下掉。她好像抱著一個孩子,溫柔地親了親她。 但伯莎的眼淚已經流乾了。 “范妮,請讓我一個人待著。我寧願這樣。過幾天再來看我,如果我無意中得罪你了,請原諒我。我非常不幸,而且再也不會擁有幸福了。”幾分鐘以後,愛德華回來了。他興致很高,臉色紅潤,情緒高漲。 他大聲叫嚷:“你看,我們又在一起了。我沒去多久,你只是錯過了一小會兒和我待在一起的時間。現在,我們喝茶吧。” 他吻吻她,扶正她的靠墊。 “天哪,再次看到你在樓下太好了。你得為我倒杯茶。現在,承認吧,你剛才因為我出門大吵大鬧,是不是在無理取鬧?我不能不去,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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