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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八章

克拉多克夫人 毛姆 5263 2018-03-18
好幾天了,伯莎一直沉浸在悲痛中不能自已。她總是想著那個還沒在人世間呼吸過一下的孩子,然後心一陣陣絞痛。但讓她最痛苦的不是這個,而是所有忍受的痛楚都付之東流,她吃了那麼多苦,以至於夢中仍有餘悸。但這一切都於事無補,完全沒用。她的身體已經殘缺,不知道能不能恢復。她失去了往日的歡樂,失去了讓她生活充滿樂趣的活力,她感覺自己現在像個老太婆。體虛無力讓她覺得撐不下去了。她覺得疲憊不堪,似乎連休息的力氣也沒有。她躺在床上,日復一日,用一種疲乏、無望的姿勢——仰面躺著,雙手攤在兩側,頭部墊著好幾個枕頭,四肢都癱軟不已。 她復原速度很慢,愛德華建議把萊伊小姐請來,但伯莎拒絕了。 “我不想見任何人,我只想靜靜地躺著。”

她厭倦和別人交談,甚至她的時間觀念也靜止不動了。她看到愛德華就像看到陌生人一樣,他出現與否都不影響她的情緒。她太累了,只想一個人待著。同情既無必要,也無用處。她知道,沒人可以理解她的悲哀,她也寧願一個人吞下這杯苦酒。 然而,伯莎一點一點地重獲了力量,同意見見來拜訪的朋友。這些人有的是真正為她難過,其他卻只是受責任心或幸災樂禍的好奇心的驅使。格洛弗小姐讓她覺得非常討厭,她真誠地同情伯莎,但她的感情和是非觀是兩碼事。面對生活的不幸,格洛弗認為這個少婦並不謙卑的態度不合適。一種反叛的心理逐漸取代了最初的極度疲乏,伯莎對命運的不公感到憤憤不平。格洛弗小姐每天都來看望她,還帶著鮮花和勸告。但伯莎可不容易控制,抗拒滿足於格洛弗小姐虔誠的安慰。當這位善良的女士為她讀《聖經》時,伯莎緊緊地抿著嘴,悶悶不樂。

牧師的妹妹有時發問:“親愛的,你喜歡我為你讀《聖經》嗎?” 有一天,伯莎失去了耐性,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舌頭。 她刻薄地說:“親愛的,恐怕你是自得其樂。” “哦,伯莎,你的精神狀態不對。你這麼叛逆,這是錯誤的,完全錯誤。” 伯莎嘶啞地說:“我只想念我的孩子。” “親愛的,你為什麼不向上帝祈禱?伯莎,現在我為你念一段短短的禱文吧?” “不,我不想向上帝祈禱,他不是無能便是無情。” 格洛弗小姐大聲說道:“伯莎,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哦,祈求上帝融化你的頑固,祈禱上帝寬恕你吧。” “我不需要寬恕,我沒有做任何需要被寬恕的事情。上帝才需要祈求我的寬恕。” 格洛弗小姐沉痛地說:“伯莎,你不明白自己在講什麼。”

伯莎的病還很嚴重,格洛弗小姐不敢和她繼續爭論,但她內心甚為不安。她自問是否應該諮詢一下哥哥,但一種可笑的羞怯又讓她卻步不前。除非迫不得已,否則她不會和他說起靈魂方面的事情的。她對哥哥有無限的信心。在她心裡,他就是基督牧師的典範:雖然她的性格比他更堅強,但是格洛弗先生似乎是妹妹的主心骨。在過去的許多時間裡,當塵世的肉慾強烈時,她總是從他平庸的佈道中找到力量和安慰。然而,最後格洛弗小姐還是決定和他談談這個困擾自己的問題。結果,一個星期內,她每天和伯莎這個病人進行日常交談時總是避免提及精神方面的話題。然後,伯莎身體恢復了一點兒,格洛弗小姐沒有事先知會,突然把哥哥也叫來了萊伊府。 格洛弗小姐先獨自走進伯莎的房間,她強烈的禮儀感擔心伯莎在床上可能衣衫不整,接待一位紳士風度的牧師有失體統。

她說:“哦,查爾斯正在樓下,非常想見見你。我想我最好先上來確認下,看看你是否適合見客。” 伯莎坐臥在床,背後墊著好幾個靠枕和墊子。她身著大紅色上衣,和黑色的頭髮、蒼白的膚色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她聽說牧師就在樓下時,嘟起嘴,微微蹙起雙眉。格洛弗小姐都看入眼中。 格洛弗小姐下樓叫哥哥時,說了幾句話給他打氣:“她好像不願意見到你,不過我覺得這是你的職責。” 格洛弗先生和伯莎一樣不喜歡這次會面,回答:“是,我也認為這是我的職責。” 他是一個誠實的人,為不信國教者的入侵煩惱不已,但他的牧師職責僅限於教堂佈道、募集捐款和訪問貧窮教眾。被妹妹帶到一位叛逆的貴婦面前,他還真不知道如何應對。 格洛弗小姐為她哥哥打開門。一進門,伯莎就感覺到一陣帶著石炭酸味的冷風襲來。格洛弗小姐莊嚴地為他搬來一把椅子,然後自己坐在他旁邊。

伯莎說:“范妮,安坐之前能否請你幫忙按鈴要茶?” “如果你不介意,查爾斯想先和你談談。查爾斯,對嗎?” “是,親愛的。” “伯莎,我擅作主張,把前幾天你對我說的話告訴查爾斯了。” 克拉多克夫人噘起嘴,但是沒有說話。 “我希望你不會生我的氣,我只是認為這是我的職責。查爾斯,該你說了。” 利恩哈姆的牧師清清嗓子。 “我非常理解,你肯定對遭遇的不幸覺得非常沮喪。這實在是一件遺憾的事。不用說,范妮和我都感到深深的同情。” 他妹妹連忙點頭稱是。 伯莎還是沒有回應,格洛弗小姐不安地看著她。牧師又清了清嗓子。 “但我仍然認為,我們應該感謝佩戴的十字架。上帝賦予我們的信念,可以說,它就是衡量這種信念的準繩。”

伯莎還是保持沉默,牧師問詢式地看著他妹妹。格洛弗小姐看出旁敲側擊是毫無用處的了,於是打破這尷尬的沉默說:“伯莎,事實上,查爾斯和我都覺得你非常有必要去教堂接受宗教儀式。你可能不認同我們的話,但是我們都比你年紀大很多,我覺得去教堂對你有好處。我真的很希望你同意我們的建議。但還不只如此,查爾斯到這裡來,就是作為你的教區牧師告訴你:這是你的職責。” “克拉多克夫人,我不希望我把話說到那種地步。” 伯莎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要求給她一本祈禱書。格洛弗小姐馬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 “伯莎,我一直想送你一個小禮物。我想,你可能會喜歡大字體的祈禱書。我注意到你通常在教堂使用的那本書很小,肯定使你的眼睛很難受,然後就荒廢了祈禱事宜。所以,我今天為你帶來了一本,如果你願意接受的話我真是太高興了。”

她拿出一本大部頭,封面是暗淡無光的黑布,散發出一種牧師家庭的防腐劑味道。印刷的字體確實很大,但安排這本書出版的印刷商堅持便宜實用,所以紙張極其低劣。 伯莎伸手接過禮物:“非常感謝你,你真是太好太好了。” “需要我幫你翻到'女人的產後禮拜'那一章嗎?” 伯莎點點頭,於是牧師的妹妹馬上把翻開的書遞給她。她讀了幾行,然後就放下了。 她看著這對可敬的兄妹,眼神似乎還有凶狠的味道:“我現在沒有心情'衷心感謝上帝',很抱歉冒犯了你們的觀念,但如果讓我向上帝感恩膜拜,似乎有些可笑。” 牧師說:“哦,克拉多克夫人,我相信這不是你的真心話。” 格洛弗小姐說:“查爾斯,這和我告訴你的內容一樣。我覺得伯莎不太正常,不過這對我而言仍然邪惡得可怕。”

伯莎皺起眉頭。她發現很難壓制衝到嘴邊的諷刺話,她已經忍無可忍了。但格洛弗先生有些猶疑不定。 最後,他終於開口了:“我們必須感謝上帝,感謝他賜予我們的災難,如同感謝他賜予的福祉。” “我不是一隻在地上爬行的蟲子,還要感謝踩死我的萬能的腳掌。” 格洛弗小姐說:“伯莎,我覺得這是褻瀆神明。” 伯莎的臉漲紅了:“哦,范妮,我不想繼續忍受你了。你難道看不到我經歷了多大的痛苦嗎?哦,它太恐怖了。即使到現在,我每次想起都會不寒而栗。你知不知道這種感覺?好像你正被活生生地撕裂,好像一個鋒利的鉤子勾住了你的五臟六腑。你想勇敢,你咬緊牙關想止住哭泣,但可怕的痛楚會讓你喪失力量,你只能在折磨中尖叫。”

格洛弗小姐唯恐這些細節會玷污利恩哈姆的牧師那聖潔的耳朵,恐慌地喊道:“伯莎!伯莎!不要說了。” “而且它無休無止——它們圍繞著你,就像幽靈一樣,但什麼也不做。它們說你必須有耐心,這很快就會過去;但它一直在持續。可怕的折磨一次次來襲,你感覺到它們的到來,你覺得自己再也不能承受了。哦,我想去死,太可怕了。” 格洛弗小姐說:“正是通過苦難,我們才上升到更高的境界。苦難是一把火,燒毀我們身上世俗的慾望。” 伯莎悲慟地大哭:“你說的都是垃圾!你那麼說,是因為你從來沒有受過苦難。人們說苦難使人高貴,這是一個謊言,它只讓人殘忍。但我為了孩子,必須忍受。只是到頭來無濟於事——完全無濟於事。拉姆塞醫生告訴我,孩子早在我受苦的時候就已經死了。哦,如果上帝明知如此還讓我受苦,簡直就是無恥。你把這歸咎於上帝,我不知道你會不會感到羞愧?嗬,即使是世界上最邪惡、最野蠻的男人,也不會純粹為了取樂讓一個女人遭受這種恐怖而無效的折磨。你的上帝是鬥技場的流氓,嗜血成性,看著可憐的小雞跌跌撞撞疲憊不堪感到無比開心。”

格洛弗小姐陡然站起來。 “伯莎,雖然你還在病中,但說這樣的話還是不能被原諒的。你一定是瘋了,要不就是中了邪鬼迷心竅。” 伯莎大聲反駁:“不,我比你更加寬容。我知道,根本就沒有上帝。” “那麼我作為一個正常人,不再和你有任何來往。”格洛弗小姐的雙頰紅亮,突然而至的憤慨驅散了通常的羞怯。 她哥哥叫喚道:“范妮,范妮!克制自己!” “查爾斯,這不是克制自己的時候。有時,直言相諫是一個人的職責。不,伯莎,如果你是無神論者,我就不能再與你有任何瓜葛了。” 牧師說:“她這是一時的氣話,我們沒有權力批判她。” “當上帝的名字受到玷污時,我們有職責去保護。查爾斯,如果你覺得伯莎的現狀可以開脫她褻瀆神明的罪孽,那麼我覺得你應該感到羞恥。但我不怕坦誠相見。是,伯莎,我很久以來就知道你驕傲自負,剛愎自用,不過我天真地以為時間會改變你。我一直對你充滿信心,因為我覺得你本質是好的。但如果你質疑創造你的造物主,那麼,伯莎,你已經病入膏肓了。” 牧師小聲叫她:“范妮,范妮。” “讓我說完,查爾斯。我覺得你是一個壞透頂的邪惡女人,而且我不再為你感到難過,因為我覺得你這一切都是罪有應得自作自受。你的心已經完全僵死,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比一個鐵石心腸的女人更為邪惡。” 伯莎笑了:“親愛的范妮,我們都這麼激動,好像在演戲似的,太可笑了。” “我拒絕拿這個話題開玩笑。我完全看不出有什麼可笑的。來,查爾斯,我們回家吧。她愛想什麼就想什麼。” 但格洛弗小姐剛衝到門口,門把手就旋動了,然後布蘭德頓夫人進來了。場面有點兒尷尬,對牧師來說,她的出現似乎是天意安排。因為牧師不能像妹妹一樣衝出房間,也下不了決心去和伯莎若無其事地握手道別。布蘭德頓夫人走進來,裝腔作勢,左顧右盼,臉上堆滿了假笑,嶄新的帽子上裝飾的小玩意兒也隨之不時搖晃。 “伯莎,我告訴僕人我可以自己上來。我太想見你了。” “格洛弗先生和格洛弗小姐正準備回去,你又來了,真是好事。”格洛弗小姐對著布蘭德頓夫人皮肉僵硬地一笑,飛出了房間;格洛弗先生一如往常地溫順、禮貌,帶著消毒劑的味道,和布蘭德頓夫人握握手就隨著妹妹走了。 布蘭德頓夫人站在床邊,看著他們走出大門,說道:“這對兄妹真奇怪!我真的覺得他們不怎麼懂人情世故。你看,妹妹走在前面——她應該等等牧師——跨著大步子,而哥哥則努力趕上她。我相信他們是在比賽。多可笑的人!如果她穿上短裙,看起來豈不可憐?親愛的,她粗大的腳踝絕對有些色情的意味。我相信他們的鞋子可以互穿,絕對不會不合腳。親愛的,你怎麼樣了?我覺得你看上去好多了。” 布蘭德頓夫人選了一個位置坐下,這樣就可以在鏡中看到自己的全身。 “親愛的,你房間的這面穿衣鏡太好了。沒有它,女人不可能著裝得體的。你只需看看可憐的范妮·格洛弗就明白了,她穿得太簡單,肯定戴帽子時從來不照鏡子。” 布蘭德頓夫人喋喋不休,自以為在對伯莎行善呢。 “一個女人若是生病,就不想那麼嚴肅。我知道,我只要有些不舒服,就喜歡有誰和我講講時興事兒。我記得在我年輕時,每次生病都會請前牧師克勞赫斯特先生過來,為我念念女性報紙。這個老人家太好了,一點兒也不像一個牧師,他也總是說我是他唯一真正喜歡拜訪的教民。親愛的,我沒讓你覺得厭煩吧?” 伯莎說:“哦,親愛的,沒有。” “嗯,我料定格洛弗兄妹剛才肯定把你煩透了。當然,你只能忍受,因為這樣給下等人樹立了榜樣;但我必須說,我覺得如今的牧師啊,有時會忘記自己的位置。我最煩他們總是堅持和你談宗教,好像你是一個普通平民似的。但他們的素質又遠不如以前的牧師。在我年輕的時候,牧師一般來自紳士家庭——但那時並不需要為窮人操心。我相當理解,現在的紳士不願意成為牧師。他必須和下等人混在一起,他們也一天比一天放肆。” 但伯莎突然毫無徵兆地大哭起來,布蘭德頓夫人大吃一驚。 “親愛的,你怎麼了?你的嗅鹽在哪兒?需要我為你按鈴叫僕人上來嗎?” 伯莎猛烈地抽泣著,祈求布蘭德頓夫人不要在意。這個時髦的人兒有一顆多愁善感的心兒,很情願陪著伯莎一塊兒哭,但她還有好幾家人得去拜訪,不能冒險糟踐自己的容顏。她同時也非常好奇,想竭盡全力找出伯莎崩潰的原因。然而,在漢考克家人的會客日中,她詳細地敘述了整個事情的經過,得到了安慰,之後,她們很快就添油加醋地複述給梅斯頓·萊爾夫人了。 梅斯頓·萊爾夫人威風不減往日,像一匹渴望戰爭的軍馬一樣重重地哼了一下。 她說:“布蘭德頓夫人的話通常能催我入眠,但我非常理解,如果那個可憐的人兒不太舒服,布蘭德頓夫人肯定會惹她哭泣。我除非身強體壯,否則從來不會親自見布蘭德頓夫人,因為我知道她會弄得我號啕大哭的。” 漢考克小姐說:“但我不知道可憐的克拉多克夫人到底為什麼那麼傷心。” 梅斯頓·萊爾夫人威嚴地說:“我不知道,但我會查清楚的。我敢說她只是需要一些良好的人際交往。我會去看看她的。” 她確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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