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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九章

克拉多克夫人 毛姆 4684 2018-03-18
幾天后,布蘭德頓做好萬無一失的準備工作後,給克拉多克夫婦送去一張晚宴邀請函。伯莎看了看請帖,默默地交給了丈夫。 他說:“我不知道她還會邀請誰。” “你想去嗎?” “嗯,你不想去?我們沒有邀請過他們,是吧?” “你以前去她家赴過宴嗎?” “沒有。只去打過網球什麼的,但我幾乎沒有踏進她家的門。” “嗯,我覺得她現在邀請你很無禮。” 愛德華張大嘴巴:“你到底想說什麼?” 他妻子大聲道:“哦,你沒看出來嗎?他們邀請你只是因為你是我的丈夫。太侮辱人了。” “胡說!”愛德華笑了,“如果他們是這樣,我又在乎什麼?我沒那麼敏感。布蘭德頓夫人星期天對我非常和氣,我們接受邀請應該沒錯。”

“你認為她好?你沒看到她那副居尊俯就的樣子,好像你是一個馬夫似的。我看了就怒火中燒,幾乎不能保持冷靜了。” 愛德華又笑了:“我倒沒注意。伯莎,這只是你的想像。” “我不去參加這個噁心的晚宴。” “那我只能一個人去咯。” 伯莎大吃一驚,臉色轉白,好像突然受了莫大的打擊,但他還在笑。他肯定在開玩笑,她趕忙同意了他所有的請求。 “埃迪,如果你想去,我必然會一起去。我不想去,也僅僅是因為你的緣故。” “我們必須與鄰居和睦相處,我想和所有人友好往來。” 她在他椅子的扶手上坐下,摟住他的脖子。愛德華拍拍她的手,她滿眼都是愛的火焰。她低頭親吻他的頭髮。多傻的想法!居然以為他不愛她。

但伯莎不願去布蘭德頓夫人家還有一個原因。她明白愛德華肯定會受到毫不留情的批判,就是這個想法讓她難過。他們會對他的外表和舉止指指點點,還會狐疑他們是怎麼走到一起的。伯莎太清楚愛德華在利恩哈姆的位置:布蘭德頓一家和其他人一樣了解他的生平,僅僅把他當成一個普通的公民,算是點頭之交,但這回卻要當成一個同等人加以對待。他步入了利恩哈姆的上流社會——布蘭德頓夫人喜歡這麼說,這一點讓伯莎頗為揪心;想到多年來他一直背負著的壞名聲,伯莎的心就開始滴血。但他似乎滿不在乎。 她說:“如果我是他,死也不會去的。他們一直無視他,現在卻把他當作討好我的途徑。” 愛德華臉上沒有絲毫得意的神色。他既不怨恨布蘭德頓一家對他的忽視,也不介意他們現在的無禮。

伯莎焦慮不已,身體都在微微顫抖。她在猜測還會有哪些賓客出席,他們會嘲笑他嗎?肯定會的,只是不會太露骨。布蘭德頓夫人在這方面最無仁慈可言,向來以自己的教養為榮。但愛德華生性羞怯,在陌生人面前甚至顯得笨拙。對於伯莎來說,這不是缺陷,而是一種魔力。他帶著靦腆的坦誠打動了她。她樂觀地將他與設想的城裡男人相比,一個有美德,一個卻放蕩。但伯莎也清楚,一個她口中的再天真不過的人,在惡毒的舌頭下也會變得一無是處。 終於,重要的日子到來了。他們坐上老式四輪馬車去赴宴。伯莎已經想好了,如果誰敢對她丈夫有一絲輕侮的意向,她一定全力回擊。估計法院院長對一個公司創辦人的美名的上心,也不及克拉多克夫人對她丈夫感情的關切。而愛德華則像那個金融家,對這件事滿不在乎。

為了顯示自己的上流人士身份,布蘭德頓夫人請來了鄉村的所有要人。他們來自布萊克斯達布爾、特坎伯利和法瓦斯勒,也有這些地方周圍的達官貴人。梅斯頓·萊爾夫人來了,她戴著精緻的假髮,穿著寬鬆的紫色絲綢長裙;瓦格特女士也來了。 女主人對伯莎說:“親愛的,她只是一位騎士的遺孀。但即使她不是顯貴,也算善人,所以不能苛求她太多。” 漢考克將軍是帶著兩個鬈髮女兒一起過來的。她們的長相實在不敢恭維,但佯裝不知道這一點。本來女孩們(她們的年齡加起來足足有六十五歲,相當可觀)走在前面,但這位老戰士氣喘如牛地蹣跚進屋時,她們停住,從包裡拿出鞋換掉腳上的長靴。不一會兒,迪安也到了,看上去性格溫順,非常健談;格洛弗先生因為是郊區牧師,也在被邀請之列,自然查爾斯的妹妹更不能遺漏。她穿著閃閃發光的黑色緞子衣服,幾乎像過節。

“可憐的孩子,”布蘭德頓夫人對另外一位客人說,“這是她唯一的晚宴禮服了,幾年來我只見過這麼一件。我很願意給她一件我的舊禮服,又唯恐因此冒犯了她。她們那個階層的人總是敏感得可笑。” 僕人通報阿特希爾·貝柯特先生到。他之前曾競選過議員,從此以後被視為國家事務的權威。接踵而至的是詹姆士·裡賽特先生和莫爾森先生,兩個都是面紅耳赤獨斷專行的人。他們長得一模一樣,當地三十年來一直流傳著一個關於他們的笑話,說除了他們的妻子沒人能區分他們倆。裡賽特夫人身材單薄,安靜穩重,僅以兩條蕾絲飾帶代替女帽;莫爾森夫人則顯得無關緊要,沒人留意過她的長相。這是布蘭德頓夫人召開的有代表性的聚會之一,道德高尚的上流人士薈萃一堂,不能不抓住機會啟迪一番。她自己興致高漲,粗啞的高嗓門很是刺耳。她自認為上衣很有型——不得不說,的確很美,如果穿在一個年紀小上一半的女孩身上的話。

晚宴完全稱不上酒足飯飽。布蘭德頓夫人是時尚的女人,鄙視農村宴會的真材實料——濃湯、油煎鰨魚、羊肉片、烤羊肉、野雞、水果奶油布丁和果醬——所以她必須提供些更“出色”的食品,那就是清湯、冷藏的小菜、燉雞和徒有其表的中空甜點。宴會頗為講究,就是分量不足,胃口大的年長鄉紳非常不滿。 阿特希爾·貝柯特氣哄哄地說:“在布蘭德頓家我從來沒有吃飽過。” 莫爾森先生接著說:“嗯,我了解這個老女人。我非常了解她,來之前明智地喝了一杯雪利酒,裡頭還打了兩個雞蛋呢。”布蘭德頓夫人和他同年,但他實在是個衣冠禽獸,竟認為自己很年輕,完全可以去與漢考克家兩位貌不出眾的小姐調調情。 “葡萄酒太低劣了,”梅斯頓·萊爾先生向來以自己的品位為傲,“我向來喜歡隨身攜帶一個小酒瓶,裝些上等威士忌。”

儘管食物談不上豐盛,大家的交流倒是很充分。有一條敘事的公理說,真相與可能之間應該有交集。現實主義者永遠為過分誇張的實情所羈絆。如果逐字逐句記錄下布蘭德頓夫人晚宴上的談話,讀起來肯定像聳人聽聞的漫畫。他們的內容一般都是奇聞逸事。梅斯頓·萊爾夫人是教士逸事的專家,先講述了索羅爾德主教和他的不事勞動,接著談起威爾伯福斯主教和他的直率。女士們聽了有些花容失色,但梅斯頓·萊爾夫人為了烘托氣氛,不斷賭神發咒稱這是真事。迪安則講起了自己的一樁趣事,梅斯頓·萊爾夫人受到啟發,又講起坎特伯雷大主教和沈悶的助理牧師之間的事。阿特希爾·貝柯特的內容全是政壇的事情,什麼格萊斯頓先生和下議院成員之間如何,迪吉和農業工人又如何,諸如此類。當漢考克將軍說起著名的威靈頓公爵的故事時,宴會達到了高潮。愛德華對這一切都報以開懷大笑。

伯莎一直留神著她的丈夫。她心裡極其焦慮,覺得自己腦海中閃過的想法太卑鄙了。愛德華蔑視這些想法,這讓她對自己產生了鄙夷。他難道不是完美、英俊和可愛的嗎?為什麼她要在一堆蠢人的看法面前戰栗?但她無法控制自己。不管她多麼鄙視她的鄰居,也無法阻擋被他們評頭論足的事實所折磨。愛德華怎麼想?他和她一樣緊張嗎?她無法忍受他正在受苦這個想法。當布蘭德頓夫人站起來時,她終於放下了沉重的包袱。亞瑟打開門讓女士先走,伯莎看了看他,本想不顧一切地請求他照看一下愛德華,但又不敢。她唯恐那些討厭的老頭兒冷落他,讓他蒙受羞辱。一到客廳,格洛弗小姐發現她的位置被安排在伯莎旁邊,同其他人隔開了一點兒距離。這個巧合好像是上天特別設計好的。她本來因為之前輕視愛德華而心生負疚,現在正好藉此機會向克拉多克夫人賠禮。她一直在反复思量,認為一個道歉顯然是分內之事。但格洛弗小姐的神經繃緊到痛苦的程度了,要討論這麼一個敏感的話題簡直是無盡折磨。正是它的不愉快使她疑慮全無:如果要說的話這麼難以啟齒,必然表明這正是她的義務。但話到嘴邊又哽塞在喉,於是她開始聊起天氣。她譴責自己的怯弱,便咬緊牙關,臉都憋得通紅。

“伯莎,我要請求你的原諒。”她突然冒出一句。 “究竟是為了什麼?”伯莎睜大眼睛,吃驚地看著這個可憐的女人。 “我覺得我過去對你丈夫不公平。我曾認為他不是你合適的伴侶,而且說過一些本不該想的東西。我很抱歉。他是我見過最好最善良的人之一,我很高興你嫁給他了,我相信你會很幸福。” 伯莎笑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她甚至有擁抱嚴肅的格洛弗小姐的衝動,因為這樣一番話在這個時候太令人鼓舞了。 “當然,我知道你本意並非如此。” “啊,但我的確說了。我很抱歉說過那樣的話。”格洛弗小姐不允許自己為自己的罪惡辯護。 “我幾乎忘記這件事了,而且我相信你很快就會像我一樣瘋狂地愛上愛德華。” “親愛的伯莎,愛上你的丈夫?你肯定在開玩笑。”格洛弗小姐從來不開玩笑的。

但布蘭德頓夫人的高嗓門打斷了她們的談話。 “伯莎,親愛的,我想和你談一談。” 伯莎微笑著坐到她身邊,布蘭德頓夫人開始低聲說話。 “我必須告訴你,每個人都說你們是全郡最漂亮的一對,我們都認為你丈夫非常好。” “你們講笑話時,他總在笑。” “是的,”布蘭德頓夫人像一個告密者一樣警覺地看了看四周,“他有一個樂天的性格。親愛的,我一直很喜歡他。我剛剛還和梅斯頓·萊爾夫人說呢,他一出生我就開始熟悉他了。我們都覺得你丈夫非常好,聽到這個我覺得你會高興的。” “我非常高興,我希望愛德華也能讓你們高興。” 克拉多克家的馬車提前到達,伯莎建議送格洛弗兄妹回家。 他們剛一出門,莫爾森女士就說:“不知道那位夫人是不是吃了一張撲克牌。” 兩位漢考克小姐聽到這句俏皮話,立刻尖聲笑起來。迪安也忍不住微微一笑。 大漢考克小姐問:“她從哪兒弄來了鑽石?我還以為他們窮得跟教堂的老鼠一樣呢。” 布蘭德頓夫人回答:“鑽石和油畫是他們家僅存的貴重物品了。她家一直拒絕賣掉,雖然,處於那種地位的人還保存那些珠寶太可笑了。” 梅斯頓·萊爾夫人用她那低沉權威的聲音說:“他倒是一個相當不錯的小伙子,但我同意莫爾森女士,她顯然是想虛張聲勢。” “萊伊家族世世代代都像雄火雞那麼自傲。”布蘭德頓夫人補充道。 大漢考克小姐沒有什麼出名的祖先,認為有榮耀祖先的人都是些勢利小人。 “不管怎樣,我認為克拉多克夫人現在沒什麼可誇耀之處。” 瓦格特太太,就是那位不高貴但人卻不錯的,說道:“也許她有些緊張。我記得,新婚的時候我參加晚宴總是緊張得全身發抖。” 萊爾夫人呵斥道:“胡扯!她十分鎮定自如。一個年輕的女人擁有如此的沉著,我並不覺得是好事。” 布蘭德頓夫人手舞足蹈地說:“嗯,你知道她和我說什麼嗎?我告訴她我們都很喜歡她的丈夫。我本以為這樣可以給她一點兒安慰,可憐的傢伙。結果她竟然說她希望她丈夫也讓我們滿意。” 梅斯頓·萊爾夫人驚得好一陣說不出話來,醒過神來忍不住站起來大叫:“多有意思!哈!哈!她希望愛德華·克拉多克先生讓梅斯頓·萊爾夫人滿意。” 兩位漢考克小姐也隨聲應和:“哈!哈!”然後,僕人通報這位貴婦人的馬車已經來到,於是她向大家道晚安,拖著在地板上窸窣作響的紫色絲質長裙傲然走了出去。宴會似乎到此已告結束,其他人也相繼離開。 伯莎把格洛弗兄妹送到家後,往丈夫身邊靠攏。 “終於結束了,我很高興。只有和你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我才感到幸福。” “今晚很愉快,不是嗎?我覺得他們都很好。” “親愛的,你喜歡我就很高興。我還擔心你會厭煩呢。” “天哪,我怎麼可能會厭煩。時不時聽聽這樣的談話挺好的,可以讓人快活。” 伯莎有些驚訝。 “老貝柯特是一個見識廣博的人,對吧?他說政府班子會在六年後換血,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他總是想讓別人相信他和首相是推心置腹的。” “還有,將軍是一個風趣的老傢伙。威靈頓公爵的故事講得很不錯。” 這番話在伯莎身上收到一種奇怪的效應。她突然不可抑制地迸發出一陣歇斯底里的笑聲,她丈夫以為她在笑那些趣聞,也大笑起來。 愛德華快活地大聲喊出:“還有主教的綁腿的故事!” 他笑得越久,伯莎就越是歇斯底里。他們的馬車馳過安靜的夜晚時,兩個人都大呼大叫,身體笑得顫抖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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