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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八章

克拉多克夫人 毛姆 5110 2018-03-18
利恩哈姆和布萊克斯達布爾之間的肯特郡海岸陰霾密布,漫長的冬季裡,北海的冷風橫掃過來,樹木紛紛低頭臣服;黑暗的海水上,總是霧氣升騰,一團一團的,難以驅散。居民付出什麼,這個鄉村就回饋什麼:有時陰暗的色彩和安靜的大海只表示了愜意和平和;有時冰涼的微風讓血管裡的血液橫衝直撞,被吹紅的雙頰和搖擺的步伐透露出生活的歡樂。它的孤獨又像一首憂傷不已的樂曲,愁雲慘霧的天空比死亡還恐怖。一個人的情緒似乎總是重現在周圍的環境中,反過來說,在一個環境裡總能感覺到一個人情緒的集合。萊伊府海拔相對較高,伯莎站在門前的公路上,眺望著屬於她的那一片土地。附近唯一的建築物是兩間簡陋的小屋子,由於時間的沖洗和風雨的侵蝕,人工的痕跡已無踪跡。它們矗立在遠離公路的果樹林中,不像一直破壞自然風景的萊伊府,它們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周圍都是原野,大塊大塊翻耕過的田地和粗糙的牧草。樹木不多,而且東一棵西一棵,風一來就被吹彎了。再過去就是布萊克斯達布爾,一些灰色的小屋散落在各處,還有一排嶄新的別墅,那是為來此度假的倫敦人建的。它是一個以漁業為主的城市,海面上帆影點點。

伯莎看著這片景色,心中的感覺難以名狀。頭頂烏云密布,籠罩了萬事萬物,她感覺到一堵無形的壁壘橫亙在她與其他所有事物之間。這是她誕生的土地,是她和先輩們成長的地方。他們也曾有過光輝歲月,但最後都要歸來與土地融為一體。她已經摒棄了祖先們光彩浮華的生活,自己耕作、播種和收穫;她的兒女,未來會屬於一個新的群體,比老一代更加強大和漂亮。萊伊族已經墮入死亡的黑暗中,她的孩子將有另外的姓。所有的想法,都來自這片棕色的土地和灰色的海上灰色的薄霧。她有些疲憊,心理的波動引發精神的倦怠,以至於她突然厭倦了那個長期生活的家庭;她明白,選擇一種新鮮年輕的血液注入萊伊族的舊血液是正確的。它需要她丈夫的年輕、新鮮和強大的力量,給一個逐漸敗落的種族帶來生機。她思緒一會兒飄到父親的身上,這個去意大利尋找本國找不到的美好事物和情感的藝術愛好者;一會兒又想起萊伊小姐,這個對生活的態度僅是聳聳肩和矜持的輕蔑笑容的姑姑。她是他們之中的最後一個,這樣的決定明智嗎?她感覺自己過於弱小,快要撐不下去了,於是尋覓了一位伴侶,他的意志和活力將是她脆弱的力量支柱。她的丈夫精力過人,渾身散發著大地母親賜予的力量,如此粗獷,不明白軟弱是什麼;他是征服者,而她是他的女僕。

山下有一個人揮著雨傘向克拉多克夫人致意,她笑了,認出了格洛弗小姐雄赳赳的步伐。即使在遠處,也能明顯看到這位處女的決心。她走近了,因為爬山的緣故臉色比平時更紅。她穿著一件滾邊的夾克,裹得嚴嚴實實,就像擠在罐頭里的沙丁魚一樣。 她喊道:“伯莎,聽說你回來了,我特意過來看你。” “實際上我回來好幾天了。” 格洛弗小姐用力地握了握伯莎的手,沿著樹葉落盡的林蔭道,一起返回房裡。 “現在,把蜜月的全部情況告訴我吧,我很想听。” 但伯莎不願意談起。她本能地拒絕談論自己的私事,也從來沒有贏得共鳴的強烈慾望。 “哦,我覺得沒什麼好說的,我覺得所有的蜜月都大同小異。”她們回到客廳,伯莎給她倒上一杯茶。

“你這有趣的女孩!很享受吧?” 伯莎迷人地微笑著。 “嗯。”稍微頓了一頓,說,“我們過得很愉快,去了所有的劇院。” 格洛弗小姐感覺婚姻使伯莎改變了許多,認識到這個變化,她神經緊張了。她不安地看著這個已婚女人,感到臉在發燒。 她突然冒出一句:“你真的幸福嗎?” 伯莎笑了,臉一紅,看起來更是嫵媚動人。 “嗯,我覺得我特別幸福。” “你確定嗎?”格洛弗小姐問道。她培養了萬事精確的習慣,很不贊同一個人不清楚自己的思想。 伯莎靜靜地打量了她一會兒,似乎在考慮這個問題。 她終於開口了:“你知道,幸福從來不是人們期待的模樣,所以我從不奢望,但我也沒有去想像它。” 格洛弗小姐略微嚴肅地說:“嗯,很好,我覺得我們最好別去想像。我們應該盡人事安天命。”她覺得自我分析的建議在一個年輕的已婚女人身上很不尋常。

伯莎輕聲說:“是嗎?我從來不這樣想,我從來不滿足於得到的東西。” 突然傳來門開的聲音,伯莎跳起來。 “愛德華來了!我必須去迎接他。你不介意吧?” 她幾乎是連跑帶跳出去的。婚姻是神奇的東西,讓她失去了莊重的姿態。人們會覺得她沒什麼女孩的味道了。她看起來外表更年輕,心靈更輕盈了。 格洛弗小姐想:真是個古怪的孩子!還是個女孩時,她言辭舉止是一個已婚女人的做派;現在結婚了,反倒扭扭捏捏像一個學生。 牧師的妹妹不太確定,伯莎不負責任的態度是否符合應負責任的社會位置,而且她不尋常的放聲大笑是否缺乏需要莊重的神秘狀態。 她嘆息一聲:我希望她會一切正常。 但伯莎卻興沖沖地迎接丈夫,吻他,幫忙脫下外套。

她喊道:“又見到你,太高興了。”她對自己的熱切也感到有些好笑,畢竟他們午飯後才分開。 他留意到格洛弗小姐的雨傘,問:“有客人在嗎?” 他有些機械地回應妻子的擁抱。 伯莎挽住他的胳膊,向客廳走去:“來看看吧。可憐的傢伙,你肯定渴得喉舌生煙了。” “格洛弗小姐!”他的手和格洛弗小姐一樣有力,“您來看我們真是太好了。很高興見到您!看,我們比預期更早回來了。沒有任何地方比得上鄉村,是吧?” “克拉多克先生,您說得對。我也無法忍受倫敦。” 伯莎說:“哦,您不了解倫敦。對於您而言,倫敦只是充氣餅店、埃克塞特廳和教會代表大會。” “伯莎!”愛德華驚訝地喝住她。他無法理解她為什麼用這麼輕蔑的語氣和格洛弗小姐講話。

但那個好人太善良了,不會反駁伯莎的,僅僅寬容地笑笑。她也沒有其他方式的笑容了。 “告訴我你們在倫敦玩了些什麼,伯莎什麼也不肯說。” 克拉多克和伯莎相反,相當健談。沒有任何事情比告訴別人一些事情更讓他高興的了,而且他也隨時準備詳盡分享自己對世界的看法。當他得知了某個消息,一定會立刻告訴別人。有些人一旦得知某件事情便馬上失去了興趣,更不可能費神去討論。克拉多克卻不是這一類人。一樣的話語,他重複上一百次也不會減少分毫熱忱;一天內,他可以把同一個消息講上一百次,而且講給第一百個人聽時,他還是講得津津有味。這樣的性格無疑是一種天賦,尤其對於教師和政客而言,不過做他們的聽眾就有些乏味。克拉多克把倫敦的所見所聞一一細述給格洛弗小姐,包括他們看過的戲劇,情節如何,還有各個角色的演員。然後,他一字不漏地列出了參觀過的所有博物館、教堂和公共建築。伯莎看著他熱情洋溢的樣子,幸福地笑了;她不關心他講話的內容,只覺得聲音就很是悅耳了。當他從頭到尾高聲朗讀《惠特克年鑑》時,她就興致勃勃地聽著。順便說,這是完全有能力完成的一件事。相比伯莎,愛德華更符合格洛弗小姐關於新婚夫婦的想像。

後來,有一次她和兄長莊嚴地坐在長桌兩頭一起享用冷羊肉晚餐時,這樣說道:“他這個人很不錯。” “對,”牧師用疲倦而忍耐的聲音回答,“我相信他會是一個好丈夫的。” 格洛弗先生就是耐性的代言人,萊伊小姐有些惱火。她喜歡朝氣蓬勃的人,但格洛弗先生身上一點兒也看不到。他對一切都逆來順受:烹飪不當的菜餚、人性的墮落、不信國教的人(幾乎是這樣)、那不值一提的薪資,他甚至可以任由生活將他驅向死亡。萊伊小姐說他像人們常見的西班牙驢子,排著長長的隊伍,無精打采地馱著超重的貨物,忍受,忍受,忍受。但這還不如格洛弗先生的忍受力,驢子有時還踢腿,但利恩哈姆教區的牧師從來不會! 格洛弗小姐說:“查爾斯,我真的希望會這樣。”

“我希望他會。”他回答,頓了一下又說,“你有沒有問他們,明天來不來教堂?” 他吃了一口土豆泥,注意到它和平時一樣,被燒焦了,但他沒做任何評論。 “哦,我完全忘了問這件事,不過我覺得他們肯定會去的。愛德華·克拉多克去教堂一向很勤快。” 格洛弗先生沒有回答,接下來的時間他們沒有再交流。吃完飯後,牧師馬上前往書房完成祈禱,格洛弗小姐則從籃子裡拿出哥哥的羊毛襪開始織補。她織了一個多小時,其間一直想著克拉多克夫妻。每次看見克拉多克,她都比上一次更喜歡他。她覺得他是個值得信賴的人。她暗自責備自己之前反對他的婚姻,她的行為不符合基督教的教義,她自問是否有責任向伯莎和克拉多克道歉,做一些有傷自尊的事情奇異地吸引著她。但伯莎和其他女孩完全不同,一想到她,格洛弗小姐又混亂了。

時鐘滴答一響,要報時了。格洛弗小姐抬眼一看,還有五分鐘就十點了。 “我都不知道這麼晚了。” 她站起來,整齊地收好手上的活計,從風琴上取下《聖經》和大禱告書,放在桌上的一端。她擺好哥哥坐的椅子,然後安心等待他回來。鐘錶報時時,她聽到了門開的聲音。牧師走進來。他不發一言地坐下,把書翻到他要讀的地方。 她問:“你準備好了嗎?” 他抬眼望了一下:“是。” 格洛弗小姐彎腰按鈴,僕人端來她放在桌上的一籃雞蛋。格洛弗先生一直注視著她,直到她安靜地坐下來才開始講道。僕人點燃了兩根蠟燭,祝他們晚安就退下了。格洛弗小姐數了數雞蛋。 牧師問道:“今天有多少個?” “七個。”她回答。把雞蛋一個個標上日期,並在本子上記錄好。

格洛弗先生問:“準備好了嗎?” 她拿起一根蠟燭,說:“準備好了。” 他關掉燈,拿著一根蠟燭隨她上樓。她在門外停住,和他道晚安。他毫無感情地親了親她的前額,然後各自回房。 星期天的早晨,鄉村人家總是一番忙亂景象。這一天的空氣裡都有一種特別的氣氛,一種警覺和期待的狀態。即使多年以來它們一直被重複著,但每週去教堂的準備事宜絕對不能敷衍了事。空氣中瀰漫著乾淨的襯衣味道,每個人都很拘謹,甚至局促不安;每個家庭都會掀起一場尋找禱告書和讚美詩的混戰;參加聚會的女士們準備時間永遠不夠,衝出門時還在扣手套;男士們則氣得跺腳,不停地看手錶。愛德華穿著燕尾服,戴上大禮帽,正是一個鄉紳去教堂的合適裝扮。而且,沒人比他更注重這方面的禮儀。他身板挺得筆直,刻意表現出適合禮拜場合的莊重。 “伯莎,我們會遲到的。這樣非常不好——這是我們婚後第一次去教堂呢。” “親愛的,你完全可以放心,就算格洛弗先生冒失地開始了,但對於教友來說,我們出現儀式才算真正開始。” 他們坐上一輛去教堂和晚宴才使用的老式四輪馬車,好事之人馬上就把這個消息傳遍了教堂內外。當克拉多克先生和克拉多克夫人走過通道,邁向專門為他們準備好的前排位置時,人群中產生一陣騷動。 幾個本地人竊竊私語:“他看起來很自在,是吧?”愛德華的一舉一動比他的妻子更吸引人,因為伯莎在他們的眼中幾乎算一個高不可攀的陌生人。 伯莎毫不理會注視的目光,儀態萬方地走過去。她很高興親自出席,也對相貌堂堂的丈夫有強烈的自豪感。布蘭德頓夫人是克拉多克男儐相的母親。她的眼鏡定焦在伯莎身上,用一個名媛的招牌眼神。布蘭德頓夫人的氣質深深地紮根於鄉村最深厚的土壤中,體型不大,喜歡咯咯傻笑,頭髮灰白,戴著一頂從巴黎買來的少女圓帽,而且總是愚蠢地用一副粗啞的高嗓門說話。她是一位貴婦,自然,這個頭銜相當不錯,她也為此而自豪(用一種貴婦的方式)。她嘴邊時常掛著一句話:“上流人士就是上流人士。”你仔細思量,真是意味深長。 “待會兒我打算和克拉多克夫婦談一談,”她低聲對兒子說,“這對利恩哈姆的人們肯定會產生好影響,我不知道伯莎知不知道。” 布蘭德頓夫人有一種近乎極端的自負。她從來沒想過,有人可能憎惡她的恩賜態度。她對所有的人不斷地提供忠告,還為窮人施捨羹湯和果醬,甚至打發廚子為生病的人朗讀《聖經》。她本打算親自前往,只是極其不願意和地位低下的人過往從密。這使得受到資助的人沒有任何約束,往往粗野無比。布蘭德頓夫人從來不懷疑,她和同類與普通人的構造是不同的。但作為一位貴婦,如果準備開誠佈公地勸誡他人而對方還在裝腔作勢,她肯定會搬出這個事實。布蘭德頓夫人在出身、金錢和智商方面沒有任何明顯優勢,但從不懷疑自己在指導事務、引領風尚甚至鄰居的思維模式方面的權力。純粹出於一種自負的力量,讓鄰人三十年以來臣服在她的專橫之下,厭惡的同時又巴巴地盼望著被她邀請去吃頓普通的晚餐來改善生活。 布蘭德頓夫人一直在琢磨怎麼應付克拉多克夫婦。 “我不知道是否有責任去拆散他們。愛德華不是萊伊小姐應該嫁的那類人,但周圍又沒什麼上流人士,人們自然會考慮二十年前想都沒想過的聯姻。現在,上流社會也被攪混了。也許,我還是寬大為懷的好。” 布蘭德頓夫人想到萊伊府需要她的支持,心底有些開心。他們請求她的兒子做男儐相就證實了這一點。 “事實上,上流人士就是上流人士。在這個滿是屠夫和家具商的時代,他們必須抱成一團。” 禮拜儀式過後,教民站在教堂的庭院中,布蘭德頓夫人走向克拉多克夫婦。亞瑟跟在她後面,她則用那副高嗓門和愛德華開始交談。她用余光觀察著利恩哈姆的人,以確定自己的舉動被如期留意到了。她和克拉多克交談的方式恰如其分,正是一位貴婦對新晉鄉紳的姿態。對此,克拉多克很是高興和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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