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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二十九章

偏僻的角落 毛姆 4793 2018-03-18
天剛濛濛亮,“芬頓號”便起航離開了。桑德斯醫生打算乘坐的去往巴厘島的船下午就到。船停的時間並不長,裝上貨物就走了,於是在十一點鐘的時候,醫生雇了一輛馬車,向斯旺的莊園駛去。醫生想,若走之前不去道別,那就太失禮了。 他到的時候老斯旺正坐在花園裡的椅子上。那晚,埃里克·克里斯汀森正是坐在這把椅子上,看到弗瑞德從路易絲的房間走了出來。醫生陪著他待了一會兒,老頭兒已經不記得他了,不過他精神抖擻,問了醫生很多問題,卻絲毫不在意醫生給出的答案。過了一會兒路易絲出來了,走下了台階。她和醫生握了握手。她的身上沒有一絲悲慟的痕跡。她的臉上掛著一如既往的鎮定又迷人的微笑,就像醫生第一次在莊園中見到的從浴場回來的她一樣。她穿著一件棕色的蠟染紗籠,披著一件當地人穿的外套。她那柔軟亮澤的長發編成了髮辮,繞著前額盤了起來。

“進來坐一會兒吧?”她說,“父親正在工作,一會兒就過來。” 醫生在她的陪伴下來到了那寬敞的客廳。百葉窗拉上了,柔和的燈光讓人心情也跟著愉快了起來。這間房間並不算舒適,但是很涼快。桌上放著一隻碗,裡面盛著一把黃燦燦的美人蕉,就像是初升的旭日一樣。整個房間頓時瀰漫著一股奇特的異國風情。 “外公不知道埃里克的事。他很喜歡埃里克,他們兩人都是斯堪的納維亞人,我們擔心他受不了。不過他也許已經知道了,這誰都說不准。有的時候,為了不讓他擔心,有些事情便不告訴他,可是過了幾個禮拜後,他會突然冒出來一些話,我們這才發現,原來他一直都知道。” 她說話的時候舉止從容,聲音溫柔又飽滿,就好像是在談論著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一樣。

“老年人是很奇怪的。他們已經失去了太多,對人對事有一種超然的態度,以至於簡直不能把他們當成有人性的正常人來看待。不過有的時候你又會覺得,他們對世界有一種新的領悟,而這是我們所無法體會的。” “那晚你外公很活躍,我希望到了他這樣的年紀,我也能一樣精神矍鑠。” “他很興奮。他喜歡和陌生人說話,不過就像是一部打開了的留聲機,都是些老生常談。不過他心裡存在著某種東西,就像是一隻小動物,例如一隻離穴的老鼠或者是回家的松鼠,在他內心忙活著一些我們無從知曉的事情。我時常想那到底是什麼。” 醫生並沒有什麼要說的,兩人一道陷入了沉默。 “要來杯stengah嗎?”她說。 “不了,謝謝。”

他們面對面坐在安樂椅中。整個房間充滿了陌生感,但又有些躁動不安,就好像在等待著什麼。 “'芬頓號'今天早晨走了。”醫生說。 “我知道。” 他若有所思地盯著她。她卻非常平靜。 “恐怕克里斯汀森的死對你來說是很大的打擊。” “我很喜歡他。” “他死前一晚和我聊了很多關於你的事情。他深深地愛著你,他和我說準備迎娶你。” “是的。”她飛快地掃了他一眼,“他為什麼要自殺?” “他看見弗瑞德從你房間出來了。” 她低下了頭,臉上泛起了紅暈。 “這不可能。” “弗瑞德告訴我的。他跳下游廊的欄杆時,埃里克正好在那兒。” “誰告訴弗瑞德我和埃里克訂婚了?”

“我。” “這大概就是昨天下午他不願見我的原因吧。我進來看到他看我的樣子,就知道沒有希望了。” 她的言語中並未流露出失望,她鎮定地接受了這一無法挽回的事實。從她的語調中,你甚至能感覺到她彷彿無奈地聳了聳肩。 “你不愛他嗎?” 她用手托著頭,看上去就好像在看自己的心。 “這很複雜。”她說。 “不管怎樣,這都不關我事。” “我不介意告訴你,我也不在乎你會怎麼看待我。” “你為什麼要那麼做?” “他長得非常好看。還記得那天下午我在莊園裡遇到你們嗎?當時我都無法將自己的視線從他身上挪開。然後一起吃晚飯,再一起跳舞。我想這就是你所謂的一見鍾情。” “我大概不會那麼想。”

“噢?”她驚訝地看著他,隨即迅速地細細打量了醫生一番,就好像他第一次引起了她的注意一樣。 “我知道他愛上了我,我感覺到了一種之前從未體驗過的情懷。我非常想得到他。通常我會在晚上睡得像木頭一樣,但是那晚卻失眠了。第二天父親說要給你看看他的譯稿,我便主動載他來了。我知道他只會待一兩天。如果他能住一個月,也許什麼都不會發生了,因為我會覺得還有很多時間,不用急於一時。而如果我能和他相處一周,我敢說我就不會如此魂牽夢繞了。不過現在我並不後悔,我感到很滿足,很自由。那天晚上他走後我醒著躺了一會兒。我開心得要死,但是你知道嗎,我不在乎是否會再見到他,獨處讓我感到非常愜意。我不奢望你能理解我,不過我感覺到了來自內心深處的暈眩。”

“你不害怕有什麼後果嗎?”醫生問。 “什麼意思?”她突然明白了,然後微微一笑,“噢,那個。大夫,我在這座島上生活了很久,我小時候經常和島上的孩子們一起玩。我的一個好朋友是工頭的女兒,和我一樣大,她已經結婚四年了,有了三個孩子。對馬來的孩子們來說,性並不是什麼神秘的事情,我從七歲起就知道了一切和性有關的事情。” “你昨天為什麼要來旅館?” “我心煩意亂。我非常喜歡埃里克,得到他死訊的時候我根本無法相信。我怕他的死是因為我,我想知道他是不是知道弗瑞德和我的事。” “是你的錯。” “他死了我非常難過。我欠他很多。我小時候很崇拜他,對我來說,他就像外公口中的老海盜一樣。我非常喜歡他。不過這不是我的錯。”

“為什麼這麼說?” “也許他自己並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他愛的不是我,而是我母親。她知道這件事,到最後我想她也愛上了他。仔細想想會感到很好笑。他都年輕得可以做她的兒子了。他真正愛的,是我身上母親的影子,不過他是不會明白的。” “你難道不愛他嗎?” “噢,當然了。精神上是愛的,但是情感上卻不心動,或者說情感上是愛的,但是神經卻無法為他悸動。他是個非常好的人,極度可靠,他做不出任何壞事,他非常誠懇。他身上有著某種聖徒般的情操。” 提到埃里克,她的眼淚便湧了出來。她拿出手帕,擦拭著眼睛。 “既然你不愛他,為什麼要和他訂婚?” “母親死前我答應她的。我想她是希望在我身上實現自己對他的愛。而且我也很喜歡他,我也了解他,和他一起在家相處的時間也長。我想如果母親死後他就娶我,我也許會愛上他的,我當時太悲傷了。但他覺得我還太小了,他不想利用我當時的情感。

“父親不是很願意讓我嫁給他。他總是期待著某個童話裡的王子遠道而來,帶著我去他的魔法城堡。我想你大概會認為父親沒出息又不切實際,當然我並不相信有什麼白馬王子,但是父親的想法也並非空穴來風,他對事情有一種直覺。他生活在雲端,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不過他的雲端中常常能折射出天堂之光。我想如果什麼都沒有發生,到最後我和埃里克還是會結婚的,然後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沒有誰和埃里克在一起是會不幸福的,蜜月時就去那些他常常提起的地方,肯定美妙極了。我一直都想去瑞典,那兒是外公的故土,還有威尼斯。” “不幸的是,我們來到了這兒。畢竟來這座小島只是巧合,我們本來也可以去安波那的。” “你們本可以去安波那?我想是永恆的天意把你們帶到了這兒。”

“你認為是因為我們的命運實在太舉足輕重了,所以天意要為我們安排這場紛擾嗎?”醫生微笑著說。 她沒有回答。兩人陷入了沉默。 “我非常難過。”她終於開口說道。 “你也不要太懊悔。” “噢,我沒有懊悔。” 她堅定地說道,醫生驚訝地看著她。 “你怪罪於我,所有人都會那麼想,但是我並不怪自己。埃里克之所以自殺是因為我沒有達到他將我理想化後的樣子。” “啊。” 醫生認識到,她的直覺和自己的推理達成了一致。 “如果他愛我,那麼,不是殺了我,就是原諒我。你難道不認為將肉體行為看得很重的人,至少說白人,是很愚蠢的嗎?你知道嗎,我在奧克蘭上學的時候受到了宗教的衝擊。大多女孩子在那個年齡都有這樣的體驗。大齋節的時候我做出了誓言,發誓不會觸碰任何含有糖分的東西。兩個禮拜後,我對甜食的渴望已經無法抑制了,這真是活生生的折磨。有一天我路過了一家糖果店,我看著櫥窗裡的巧克力,心裡癢癢極了,於是我走了進去,買了半磅,當街吃了起來,直到袋子裡一顆巧克力都不剩。然後我回了學校,在剩下的齋戒日中,我很輕鬆地克制住了自己。我把這個告訴了埃里克,他聽完後笑了,說這很正常。他非常寬容,難道你不認為如果他愛我,在其他方面也會對我寬容嗎?”

“男人對那個方面很敏感。” “除了埃里克。他很有智慧,也非常仁慈寬厚。我告訴你,他並不愛我,他愛的只是自己臆想出來的形象。他愛的是我身上母親的美貌和各種品質,以及莎士比亞筆下那些女主人公和安徒生筆下的公主們的影子。人們自說自話地臆想出了一個形象,強安在你身上,並且還要因為你讓他失望了而惱怒,這是什麼道理!他想要把我禁錮在他的理想中。他並不在乎我到底是誰,也不接受我本來的樣子。他想要佔據我的靈魂。他感覺到,在我心中有什麼東西是不符合他的想像的,所以便試著替換掉我內心的小火苗,把我變成他幻想的樣子。所以說我很難過,但是並不懊悔。而弗瑞德也是一樣。那晚他躺在我身旁的時候,他說想在這座島上一直住下去,娶我,然後一起經營莊園,我忘記了還有什麼。他描繪了一幅藍圖,並且希望我能適應。他也是想要把我禁錮在他自己的夢中,雖然這個夢和埃里克的不同,但是這也只是他的夢。我就是我,我不希望活在別人的夢中,我希望能有自己的夢想。眼下發生的一切都很糟糕,我的心情也非常沉重,但是內心深處,我知道自己因此而自由了。” 她一點兒也不激動,緩緩地、慎重地說出了每個句子。她的鎮定總是讓醫生感到她的與眾不同。他聚精會神地聽著,心中有一些戰栗,因為直面赤裸裸的靈魂,總是讓他感到恐懼。而在路易絲身上,他看到那直白得幾近殘酷的直覺迫使著創世伊始就存在的混沌的生靈強行從意外事件那無法掌控的敵意中突圍出來。他自忖著這姑娘日後會成長為何種人物。 “你對未來有什麼計劃嗎?”醫生問。 她搖了搖頭。 “我可以等,我還年輕。外公死後這兒就是我的,也許我會賣了它。父親想去印度,世界是很寬廣的。” “我得走了,”醫生說,“能當面和你父親道別嗎?” “我帶你去他的書房。” 她領著他走過了一條長長的走廊,然後來到了屋子另一頭一間略小的房間。弗里斯正坐在書桌前,桌上凌亂地堆放著他的手稿和書籍。他正在敲打著打字機,汗水從他那圓胖又通紅的臉上流淌了下來,他的眼鏡也滑到了鼻樑上。 “這是第九章的最後幾段了。”他說,“你要走了,對吧?我恐怕沒有機會拿給你看了。” 他已經忘記了那天他向醫生大聲朗讀自己作品時,醫生卻進入了夢鄉。或者他記得,但是並未因此受挫。 “我已經快完成了。這是一項艱鉅浩大的工程,要不是我寶貝女兒的鼓勵,我都無法想像自己能順利地完成。她是當之無愧的主要受益人。” “爸爸,不要過度勞累了。” “光陰似箭,”他一邊敲著打字機,一邊喃喃地念著,“人生苦短。” 她溫柔地將手放在弗里斯的肩膀上,微笑著看著打字機上的紙片。桑德斯醫生再次被她對待父親的那種摯愛觸動了,依著她的聰明,她不可能看不出弗里斯是在徒勞地浪費精力。 “親愛的爸爸,我們來這兒不是想要打擾你的,桑德斯醫生想和你道別。” “哦,當然。”弗里斯說道,從書桌邊站了起來,“能遇到你真是老天的恩賜,在這麼偏僻的地方,幾乎沒有什麼訪客。昨天你能來參加克里斯汀森的葬禮真是太好了,在這種場合,我們英國人應該團結起來。這會讓荷蘭人刮目相看。雖然克里斯汀森不是英國人,但是自從他來島上後,我們接觸很頻繁,而且畢竟他和愛麗珊德拉皇后來自相同的國家。走之前喝一杯雪利酒嗎?” “不了,謝謝。我得趕快回去了。” “我聽到噩耗的時候非常難過,檢察官告訴我他是因為受不了這樣的炎熱。他想要和路易絲結婚,我很高興現在不用給出許可了。沒有控制力的人!只有英國人能移居到陌生的地方後還能保持自身的平衡。他的死對我們來說是很大的損失,當然他是個外國人,不過我仍舊感到非常震驚和悲慟。” 很顯然,在他眼裡,一個丹麥人的死亡並不如一位英國人的死亡來得重要。弗里斯堅持把醫生送到門口的院子。醫生坐上了馬車,轉過身來向他們揮手告別,看到弗里斯將手放在了女兒的腰間。一束陽光透過爪哇橄欖那厚重的葉子,親吻著路易絲的長發,留下了一圈金黃的光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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