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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八章

偏僻的角落 毛姆 16373 2018-03-18
在那樣炎熱的國度,屍體是無法擱置太久的,然而當局必須要為埃里克做一些檢查,因此直到下午晚些時候,才舉行了葬禮。埃里克的幾名荷蘭朋友,弗里斯、桑德斯醫生、弗瑞德·布萊克和尼克爾斯船長一起參加了葬禮。這樣的場合正合船長心意,他特意從島上新認識的朋友那裡借來了一套黑色的衣服。衣服並不合身,因為原主人更高更胖些。船長穿著的時候,只能將袖子和褲腿捲起來。然而和其他穿著不起眼的人相比,這已完全表現出了船長對死者的尊敬。儀式是按荷蘭習俗進行的,在尼克爾斯看來,多少有些不合時宜,更重要的是,他無法參與其中。葬禮結束後,他和路德教的牧師握了手,和出席的兩三位荷蘭官員握了手,就好像他們為他提供了個人服務一樣。他的舉止中充滿了虛情假意,以至於訪客們一瞬間把他錯當成了死者的至親。弗瑞德哭了。

那四位說英語的人一起走回去。過了一會兒,他們來到了海港。 “先生們,要來'芬頓號'上坐一會兒嗎?”船長說,“我來開一瓶葡萄酒,那是今天早晨我無意中在儲藏室裡發現的。葬禮過後喝一點兒葡萄酒是沒有錯的。我是說,它不像啤酒或者威士忌,葡萄酒更莊重。” “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弗里斯說,“不過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不去了,”弗瑞德說,“我心裡很難過。大夫,我能和你一起走走嗎?” “如果你願意的話。” “我們心裡都很難過,”船長說,“所以我才建議喝一杯葡萄酒。當然它不會帶走你的煩躁,沒有東西能,如果它有什麼用的話,那也只會讓你更加難過,至少以我的經驗來看是這樣。喝葡萄酒的意義在於,你可以享用它,如果你跟我來,肯定能從中體會到些什麼,不會白喝的。”

“見鬼去吧。”弗瑞德說。 “來吧,弗里斯。要是你還是那個我認識的弗里斯的話,那我們就能輕輕鬆松喝掉一瓶。” “現在的人都退化了,”弗里斯說,“能喝兩三瓶的人已經像渡渡鳥一樣絕跡了。” “渡渡鳥是澳大利亞的。”尼克爾斯船長說。 “要是兩個成年男人還喝不了一瓶葡萄酒,那我對人可算是失望了。巴比倫傾倒了,傾倒了!” “沒錯。”尼克爾斯回應道。 他們一起上了救生筏,筏上的澳洲土人搖著船向“芬頓號”駛去。醫生和弗瑞德慢慢地繼續往前走。他們回到了旅館,一起走了進去。 “去你的房間吧。”弗瑞德說。 醫生為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加蘇打水,也為弗瑞德倒了一杯。 “我們傍晚就起航。”弗瑞德說。

“是嗎?你見過路易絲了嗎?” “沒有。” “準備見她嗎?” “不准備。” 醫生聳了聳肩,畢竟這與他無關。他們沉默地喝著酒,抽著煙。 “我已經告訴了你很多事,”終於弗瑞德開口了,“所以告訴你剩下的故事也無妨。” “我並不好奇。” “我想要找個人好好說說這一切。有的時候我差點兒就忍不住告訴尼克爾斯了,謝天謝地,我還沒有蠢到那個地步。他會藉著這個機會狠狠勒索我一筆的。” “我也不會對他那樣的人說出自己的秘密。” 弗瑞德咯咯笑了起來,語氣中帶著嘲笑。 “真的,那不是我的錯,只是我實在是運氣太差了。好好的生活就被這樣一件意外毀了,這真是太殘酷了。該死的太不公平了。我的工作很好,我就職的公司是悉尼最好的公司之一,總有一天我父親會為我買下部分股權。他是很有影響力的人,可以給我帶來很多生意,我會賺很多錢,然後遲早結婚生子安定下來。我本打算像父親一樣進入政界,如果說有人前程似錦,那麼那個人就是我。再看看現在的我,沒有家,沒有名字,沒有前途,腰間只有幾百金鎊,還有我父親寄到巴達維亞的東西。身邊沒有一個朋友。”

“但你有青春,受過教育,而且長得也英俊。” “一說到這個我就想笑。要是我眼斜背駝,那我反而沒事了,也不會離開悉尼。大夫,你長得不好看,不會懂的。” “我認清了現實,然後聽天由命了。” “聽天由命!那是不是還要每天都感謝我的福星呢!” 醫生微微一笑。 “我不是這個意思。” 然而那傻孩子卻拼命地較真起來。 “我不希望你覺得我自以為是,說真的,我真沒有自負的資本。不過你知道嗎,沒有哪個姑娘是我得不到的。小時候就是這樣,我覺得這是一種享樂。畢竟,人只能年輕一次,我既然能找到樂子,為什麼不享受呢?你覺得這樣不好嗎?” “不覺得,只有那些得不到這樣的機會的人才會那麼說。”

“我不會千方百計地去追求她們,她們會暗示我,我是傻子才會白白放過這樣的機會。有的時候看到她們一個個都表現得若即若離時,我總會感到好笑,不過通常我都假裝沒有註意到。然後她們就會對我生氣。女孩子們很奇怪,沒什麼能比僵持不下更讓她們生氣的了。當然我不會讓這個影響我的工作,我不是傻瓜,從任何意義上講都不是,我希望出人頭地。” “你是獨生子,是嗎?” “不是,我有個哥哥,跟著我父親做事,他結婚了。我還有一個已婚的姐姐。 “去年的某個週日,一個傢伙帶著太太來我家拜訪。他的名字叫哈德森。他是羅馬天主教徒,在愛爾蘭和意大利人中很有影響力。父親說他和選舉關係重大,還叫母親好好招待客人。他們留下來吃了晚飯,總理也帶著夫人來了,母親為他們準備了夠一大群人吃的食物。晚飯過後父親領著他們去了書房談公事,剩下的人都坐到了花園裡。我本想去釣魚的,但父親要我留下來,還要我好好表現。媽媽和達尼斯夫人是同學。”

“誰是達尼斯夫人?” “達尼斯先生是總理,是澳大利亞最大的人物。” “對不起,我不知道。” “她們倆總是有很多話可說。她們盡量對哈德森夫人表現得禮貌,不過我看得出來,她們不是很喜歡她。哈德森夫人也竭盡全力恭維她們,說盡了好話,但她越是恭維,她們越不喜歡她。最後母親問我是否願意帶她去花園裡走走。我們走開後,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便是:'看在上帝的分上,給我支菸吧。'我幫她點香煙時她看了我一眼,然後說:'你長得真好看。''你這樣認為嗎?'我說。'肯定也有別人這麼誇過你吧?'她說。'只有我母親說過,'我說,'不過我想她是偏心才這麼說的。'她問我喜不喜歡跳舞,我說喜歡。然後她說自己隔日要去喝茶,問我願不願意下班後過去,然後一起跳一支舞。我不是很想去,所以拒絕了。她又說:'那禮拜二或禮拜三呢?'我不能說兩天都有事,所以就說禮拜二可以。客人們走後我把這件事告訴了父親和母親,母親不希望我去,父親反而覺得我應該去。他說若我們待人冷傲對他並沒有好處。'我不喜歡她盯著兒子看的樣子。'母親說,但父親卻叫她不要犯傻。'她的年紀都夠做他母親了。'他說。'她多大了?'母親問。'四十好幾了。'

“她一點兒都不好看。瘦得跟個桿子似的,她的脖子皮包骨頭,一點兒肉都沒有。身材高挑,臉又長又瘦,臉頰凹陷,棕色皮膚,渾身上下就這麼一個顏色,皮膚粗糙,像皮革一樣,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而且她的頭髮也亂糟糟的,好像立刻就要散下來一樣。她耳朵前面或者額頭上總是垂著一束沒梳進去的頭髮,我喜歡女人把頭髮弄得乾乾淨淨的,你呢?她的頭髮是黑色的,有點兒像吉卜賽人的頭髮。她有一雙非常大的黑眼睛。她的整張臉都靠著那雙眼睛,你和她說話的時候視線都轉移不到其他地方去。她看起來不像是英國人,有點兒像匈牙利人之類的外國人。她身上沒有一點兒動人之處。 “禮拜二的時候我去了。不得不承認,她很懂跳舞。你也知道,我很喜歡跳舞。那天下午,我比預期的要過得愉快。她為自己說了很多話。如果那天我那幾個朋友也在,我是不會盡興的,他們肯定會嘲笑我竟然一整個下午都在和那樣的老女人跳舞。我們一支接一支跳了各種各樣的舞。我很快就看出了她在搞什麼名堂,我忍不住感到好笑,真是可憐的老女人,我想既然這樣讓她開心,那就繼續吧。有一天晚上她丈夫去開會了,她約我去看電影。我一口答應了,就這樣我們約會了。看電影的時候我牽了她的手,我覺得這樣做她會高興,而且對我也沒什麼壞處。看完電影后她問我能不能陪她走走。我們那時已經挺熟了,她對我的工作很感興趣,也很想了解我的家庭。我們聊到了賽馬,我告訴她,我最想做的便是在某場大賽中親自馭馬參加比賽。黑暗中的她看上去並不難看,所以我吻了她。最後我帶她去了一個地方,然後大戰了一場。我這麼做其實更多是出於禮貌,而不是其他。我以為那就是結束了,真是大錯特錯!她瘋狂地迷戀上了我。她說看到我的第一眼便愛上了我。實話和你說吧,一開始聽到這話,我真有些洋洋自得。她很有一套。她那忽閃的大眼睛有的時候讓我感到非常有趣。她那吉卜賽人的長相,怎麼說呢,非常與眾不同,好像把你帶到了另一個世界,你無法相信自己身在美好的悉尼。這種感覺就好像是活在虛無主義者和大公爵的故事中,而我真是一頭霧水。上帝作證,她性感極了。我一直以為,男女之間的那些事,我還是略懂一二的,事實上,面對她,我像白紙一樣一無所知。我不是特別挑剔的人,但有的時候她幾乎讓我作嘔。她對這點很驕傲,她常說當一個男人愛上她後,其他女人就比冷掉的烤羊肉還無味。

“某種程度上說,我很享受,但是你要知道,我並不覺得輕鬆。誰也不會喜歡一個毫無羞恥心的女人的。而且她總會得寸進尺,永遠不會知足。她要我每天都見她,她打電話到我辦公室,甚至到我家,我跟她說過,看在上帝的分上,小心為妙。畢竟她是有丈夫的人,而我也要顧及父母,要是我父親察覺到一絲不對,他很輕鬆地就能把我送到養羊場去待上一年。但她說她不在乎。她說如果我去養羊場,她就跟我一起去。她似乎並不在乎自己所承擔的風險,要不是因為我,一個星期內我們的事便能傳遍整個悉尼了。她打電話給我母親,問我能否去她那兒吃晚飯,他們打橋牌正好三缺一。而我在她家的時候,她能在她丈夫眼皮底下和我做愛。當她看到我很害怕時,她笑得前仰後合,反而更加興奮了。帕特·哈德森把我當成了一個孩子,並沒有特別注意我,他玩橋牌的時候很自以為是,而且喜歡滔滔不絕地和我炫耀。我並不討厭他。他有點兒粗俗,是那種能把酒瓶子扔出去的人。不過他也有他聰明的方式。他野心勃勃,喜歡我去他們家,因為我是我父親的兒子,而他已經準備加入我父親這邊了,當然這不是無償的,他企圖從中得到一大筆實質性的好處。

“漸漸地我覺得受夠了,我的靈魂都不是自己的了,而且她非常愛吃醋。如果我們一起在外面,而我正好看了某位姑娘一眼,她就會問我:'那是誰?你為什麼要那麼看她?你以前睡過她嗎?'如果我說我從來沒有和她說過話,她就會說我是個該死的騙子。我想我們應該慢慢冷下來,以防我突然和她分手的話,她會一刀刺過來。她能將哈德森玩弄於股掌之間,而他如果在選舉時將我們一軍,父親是會生氣的。於是我開始找藉口。她叫我出去的時候,我總推說工作很忙或者得待在家裡。我告訴她,我母親已經開始懷疑了,我們必須得小心點兒。她非常聰明,壓根不相信我的話。她給我製造了很多糟糕透頂的局面,說實話,我有點兒害怕了。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之前玩的姑娘們,她們和我一樣,也只是把這當成一場享樂而已,所以通常自然而然就結束了,不會糾纏不休。你也許會認為,當她猜到我厭倦了時,她會出於驕傲而不再黏著我。才怪!完全相反,你知道嗎,她叫我和她一起私奔,去美國或者別的什麼地方,這樣我們就能結婚了。似乎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比我大二十歲。這簡直太荒謬了。我只能假裝說這是不可能的,因為要選舉,而且我們也沒法養活自己。她絕對是瘋子,她說,我們為什麼要在乎選舉,還說在美國,人人都能生存下去,她以前做過演員,她很有自信自己能拿到角色。她好像以為自己還是個小女孩。她問我,如果不是因為她有丈夫,我會不會娶她。我說會的。我被她弄得緊張極了,什麼都說得出口。你不知道她讓我過上了怎樣的生活,我真心希望當初沒有遇到她。我擔心壞了,手足無措,我想過告訴母親,但她肯定會被嚇壞的。那個女人對我寸步不離,有一次她到我辦公室來,我不得不禮貌地接待她,假裝一切都挺好,因為我知道她是絕對能在大傢伙面前讓我難堪的。不過之後我告訴她,如果她再這樣,那我就不會再理她了。之後她就在我辦公室外面的街上等我。上帝啊,我真該扭斷她的脖子。父親以前是坐專車回家的,一般我下班後便走到他辦公室等他。她堅持要陪我走這段路。最後事情發展到我實在無法忍受了,我已經不管會發生什麼了,我要告訴她我厭倦了這一切,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

“我下定決心,最後終於說了出來。上帝啊,實在是太糟糕了。當時在她家,她家建在懸崖上,俯瞰著海港,是一棟做工粗糙的小房子。那地方很遠,我就得特意下午就提前從辦公室出來。她又哭又鬧,她說她愛我,沒有我沒法活,而我什麼都不知道。她說願意做任何我喜歡的事情,以後也不會煩我,她說她會改變。她向我許諾了每一件事,沒有什麼是她沒有提到的。然後她發起狂來,詛咒我,咒罵我,什麼髒話都罵出來了。她向我撲來,我抓住了她的手,害怕她把我的眼珠子挖出來。她簡直是個瘋子。然後她說要自殺,便跑向屋外。我怕她跳崖或者做出其他什麼事來,便盡全力將她拉了回來。她又踢又踹,和我扭成一團。然後她又跪了下來,想親吻我的手,我一把推開了她,她倒在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我就趁這個機會趕緊逃走了。 “我剛到家,她的電話就追來了。我沒法和她說話,於是掛斷了。電話響了一次又一次,還好母親不在家,我一個都沒有接。第二天我辦公室裡出現了一封信,整整十頁,你明白的,那種東西。我看也沒看,當然更不可能回信。一點鐘的時候我出去吃午飯,她就站在公司門口等我。我盡可能快地經過了她,然後擠入了人群。吃完飯回到公司的時候我想她可能還會在那兒,所以就找了一個和我在同一個地方吃飯的同事一起走了回來。她果然在那兒,我假裝沒看到她,她也不敢上前和我說話。晚上離開公司的時候我又找了一個同事一起走,她還在那兒,我猜她一直等在那兒,這樣我就沒辦法溜走了。但是你知道嗎,她竟然有膽量直接朝我走來,然後拿出了社交禮儀那一套。 “'你好嗎,弗瑞德?'她說,'在這兒碰到你真是太好了,我剛好有事要向你父親轉達。' “我還沒來得及叫住我同事,他就自己先走了。我一下子無路可逃了。 “'你想要怎麼樣?'我說。我怒火中燒。 “'上帝啊,不要用這種語氣對我說話。'她說,'可憐可憐我吧,我鬱鬱寡歡,什麼都看不清。' “'對不起。'我說,'我幫不上忙。' “然後她哭了起來,站在馬路中間,當著那麼多來來往往的行人的面,我真想殺了她。 “'弗瑞德,你不能這樣。'她說,'你不能扔下我,你是我的全部。' “'別傻了。'我說,'你是一個老女人,我才剛剛成年,你該為自己感到羞愧。' “'那又如何?'她說,'我全心全意地愛著你。' “'可我不愛你。'我說,'看到你我就受不了。我告訴你,我們之間結束了,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再煩我了。' “'我能做什麼讓你愛我嗎?'她說。 “'沒用。'我說,'我厭倦你了。' “'那我也不活了。'她說。 “'那是你的事。'我說,然後在她攔下我之前快步走開了。 “我雖然那麼說,看上去好像一點兒都不在乎,但其實很擔心。人們常說那些以自殺相要挾的人永遠都不會付諸行動,但是她和別人不一樣,事實是,她是個瘋子,什麼都做得出來。她完全會到我家來,然後在花園裡舉槍自殺。她也會吞下毒藥,然後留下一些糟糕的遺言。她會把一切都怪到我頭上。你要明白,我不僅要考慮我自己,還要考慮父親。我要是攪和進什麼事端中,那對他會很不利,尤其是在那個節骨眼上。而且如果我做了蠢事的話,他是不會輕易放過我的。我告訴你,那晚我幾乎沒怎麼睡覺。我都快急出病來了。如果早晨看到她在公司門口上吊自殺了,我會非常憤怒,不過某種程度上說,這也是種解脫。然而第二天她沒有出現在那兒,也沒有給我傳信。我開始有些害怕起來了,真的,我努力克制自己不給她打電話,不去檢驗她到底有沒有出事。晚報送來的時候我一把就抓過來了。帕特·哈德森是很重要的人物,如果他發生了什麼事,媒體肯定會大肆報導的。不過報紙上什麼關於他的新聞也沒有。那天風平浪靜,她沒有出現,沒有電話留言,沒有信件,報紙上也沒有任何報導,第二天也是一樣。於是我開始認為,一切都平安無事,而我也終於擺脫她了。最後我得出結論,一切都是虛驚一場。當時我心裡充滿了對上帝的感恩。這件事給了我很大的教訓,我發誓以後一定要小心行事,再也不招惹中年婦女了。和她在一起時我每一根神經都繃緊了,所以你都無法想像這對我來說是多大的解脫。我不想標榜自己,但是我是個正派的人,而那個女人真的讓人無法忍受。我知道這聽起來很蠢,但是有的時候,她真的讓我感到恐懼。我只是去找點兒樂子的,但是該死的,我可不想讓自己成為一個混蛋。” 桑德斯醫生沒有搭話,但他深深地理解弗瑞德的話。草率又熱血,再加上青春特有的肆無忌憚,他喜歡及時行樂,然而青春並不只有滿不在乎,還要有節制,那個經驗老到的女人用放肆的熱情激怒了他的本能。 “十天后我收到了一封她的來信。信封是打字機打出來的,否則我看都不會看。不過信的內容很理智,她叫我'親愛的弗瑞德',她說很抱歉讓我那麼難堪,她說自己當時瘋了,而現在已經冷靜了下來,不想再惹我討厭。她說是她自己神經太緊張了,把我看得太重要了。現在一切都過去了,她對我沒有任何惡意。她說我不應該責怪她,我也有錯,誰讓我長得那麼英俊呢?然後她說第二天就要去新西蘭,要待三個月,她的醫生建議她換換環境。然後她說帕特當晚要去紐卡斯爾,問我能不能去和她道別。她以榮耀發誓不會再給我添麻煩,一切都過去了,都結束了。只是帕特聽到了一些流言,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要是帕特問我什麼,最好我和她口徑一致。她希望我當天晚上能去她那裡,因為即便對我來說這並不重要,我也很安全,但事情對她來說有些棘手,如果她能控制得住,她也不願捲入任何麻煩中。 “帕特去紐卡斯爾是真的,因為吃早飯的時候我聽父親說到了相關的事。這是一封正常的信。她有的時候喜歡亂塗幾筆,你都認不出她寫的是什麼,不過如果願意,她也可以寫得很好。從這封信裡我看出,她寫信的時候非常冷靜。我有些擔心她說帕特聽到了流言,因為儘管我警告了她一遍又一遍,她還是一點兒也不避嫌,非常公開。要是他真的聽到了什麼,我最好和她統一口徑。俗話說得好,有備無患。所以我給她打了電話,告訴她我六點鐘去。電話裡她很自然,真讓我嚇了一跳,就好像她根本不在乎我去還是不去一樣。 “我到了她家後,她和我握了握手,就好像我們僅僅只是朋友一樣。她問我要不要來些茶,我回答說來之前喝過了。她說她不會多留我的,因為她要去看電影,而且她已經穿戴好了。我問她帕特知道了些什麼,她說不是什麼大事,只是聽說那天我和她一起去看電影了,有點兒不高興。她告訴帕特,我們只是恰好碰到而已,第一次是我看到她一個人坐在那兒,於是就坐到了她旁邊,第二次是恰好在前庭遇到,於是我為她買了票,然後一起進去了。她說帕特不會提這事的,不過要是提了,她希望我能夠和她口徑一致。我當然說我會的。她又和我對了一遍故事,然後就聊起了她的旅行。她很了解新西蘭,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我沒有去過那兒,聽起來是個好地方。她要去和朋友們待一段時間,她和我說了她的朋友們,讓我不禁開懷大笑。如果她願意,她可以表現得非常好,只要她不發脾氣,有她在身邊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這點我必須承認。我一點兒也沒有感覺到時間的流逝。她就像我第一次認識她時一樣。最後她站了起來,說她要走了。我估計自己在那兒待了半個小時,或者有三刻鐘。她握著我的手,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我想和我吻別大概不會對你造成什麼傷害,對嗎?'她說。 “她說的時候,語氣中帶著戲謔,我笑了。 “'我想不會。'我說。 “我彎下腰去吻她,或者說她吻了我。她把手環在我的脖子上,我想掙脫掉,但她卻沒有鬆手,就像是藤蔓一樣纏在我身上。然後她說,她明天就要走了,我就不能再要她一次嗎?我說你保證過不會讓我討厭你。她說她不是有意的,只是一看到我便情不自禁,她發誓這是最後一次。畢竟她明天就要走了,再來一次又有什麼要緊。她一直在吻我,摸著我的臉,她說她不怪我任何事,她說自己只是個癡情的傻女人,我就不能對她好一點兒嗎?她接受了分手,這讓我感到非常欣慰,而一切也進展得很順利,不過我不想做一個沒有良心的禽獸,如果她不走,我是無論如何都會拒絕的,不過她明天就要走了,於是我想,為什麼不讓她開開心心地走呢? “'好吧,'我說,'我們去樓上吧。' “那是一棟躍層小樓,臥室和客房在一樓,最近悉尼到處都是這種房子。 “'不要,'她說,'樓上一團亂。' “她把我拖向沙發,是那種足夠讓人蜷縮著睡覺的大沙發。 “'我愛你。我愛你。'她不停地說。 “突然,門開了,我從沙發上跳了起來,看見了哈德森。一瞬間,我們倆都驚訝地呆住了。接著他開始對我吼起來,我不知道他說什麼,然後他跳到了我面前。他揮手對我一拳,我躲了過去,我速度很快,而且練過一點兒拳擊,然後他向我撲來,我們扭打在了一起。他是一個又高又壯的漢子,比我高大,但是我也很強壯。他想擊倒我,我竭盡全力不讓他得逞。我們滿屋子廝打著,他一有機會就揍我一拳,我也跟著還他一拳。有一次我掙脫了他,結果他像一頭公牛一樣向我衝來,我一個趔趄,屋子裡的桌子椅子都被我們撞倒了,那一架打得很兇。我試著再次掙脫他,但卻逃不了。他想要絆倒我,沒過多久我就發現,他比我強壯很多,不過我比他更靈活。他穿著外套,而我只穿了內衣,然後我摔倒了。我不知道是我自己滑倒了,還是被他撲倒的,我們就像是一對瘋子一樣在地板上滾來滾去。他把我壓在身下,開始打我的臉,我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只能用胳膊擋著。突然間我以為他要殺掉我,上帝啊,我害怕極了,使出吃奶的力氣逃開了,然而他就像是一道閃電一樣又撲倒了我。我感到自己的力氣已經慢慢耗盡了,他單膝壓住我的氣管,我知道自己快要窒息了,本想大聲喊救命,但是卻喊不出來。我伸出了右手,突然間,我感到手中有一把左輪手槍。我發誓當時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我扭過手臂,開了一槍。他大叫了一聲,本能地縮起了身子。我又開了一槍。他痛苦地呻吟著,從我身上滾到了地板上。我一下子跳了起來。 “我就像風中的樹葉一樣顫抖著。” 弗瑞德向後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他臉色慘白,額頭上冒著豆大的汗珠,看起來就像是要暈倒一樣。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我當時被嚇暈了。我看到弗洛麗跪在了地上,說來你不會信,我觀察到,她非常小心,不讓自己沾上血跡。她摸了摸他的脈搏,然後合上了他睜著的雙眼。她站了起來。 “'沒事了,'她說,'他死了。'她神情詭異地看了我一眼,'只要我們想擺脫他,結局就不會皆大歡喜。' “我驚恐萬分。我猜當時我完全失去了理智,否則我是不會蠢到對她說'我以為他在紐卡斯爾'的。 “'他沒有去。'她說,'他收到了一條電話留言。' “'什麼電話留言?'我說。我不明白她在說什麼。'誰的留言?' “你知道嗎,她那時就快要笑起來了。 “'我的留言。'她說。 “'為什麼?'我說,突然間,我靈光一閃,'你不是想說這是一場預謀吧?' “'別傻了,'她說,'你現在要做的就是鎮靜下來。你回家去,安安靜靜地吃晚飯。我去看電影,就像之前說的一樣。' “'你瘋了。'我說。 “'我沒有,'她說,'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要照我說的做,你不會有事的。你就假裝什麼都沒發生,把一切都交給我。別忘瞭如果這事傳了出去,你是要被判絞刑的。' “她這麼說的時候,竟然是笑著的,這讓我著實嚇了一跳。上帝啊,這女人的膽子有多大啊! “'你沒什麼可害怕的,'她說,'我不會讓他們碰你一根頭髮,你是我的,而我知道怎麼照看自己的東西。我愛你,我想要得到你,等這件事平息了,我們就結婚。你怎麼會認為我會願意放手呢?真是太蠢了。' “我發誓當時我感覺自己血管裡的血液都冷了下來。我中了一個圈套,而且無法掙脫。我盯著她,什麼也不想說。我永遠都忘不了她臉上的神情。突然間她看向了我身上的背心。當時我只穿了這個和內褲。 “'看看!'她說。 “我低頭看自己,背心的一側正滴著血,正當我伸手時,不知道為什麼,她抓住了我的手。 “'別碰,'她說,'等等。' “她拿來了一張報紙,擦了起來。 “'低下頭'她說,'我幫你脫下來。' “我低下了頭,她剝掉了我的背心。 “'其他地方還蹭到血了嗎?'她問,'你沒穿褲子真是太幸運了。' “我的內褲並沒有沾到血跡,我飛快地穿上了衣服,她拿著背心。 “'這個和報紙我都會燒掉的。'她說,'我在廚房裡生了火,今天是我的洗衣日。' “我看著哈德森,他已經死了。看著他讓我感到噁心。地毯上浸了一大攤血。 “'準備好了嗎?'她說。 “'是的。'我說。 “她和我一起來到了走廊裡,開門前她用手環住了我的脖子,吻著我,就好像要把我活活吃下去一樣。 “'我親愛的,'她說,'親愛的,親愛的。' “她打開了門,我鑽了出去。外面伸手不見五指。 “我好像是做了一場夢。我走得很快,事實上,我就差跑起來了。我的帽子壓得很低,領口也豎了起來,不過我幾乎沒遇到什麼人,即便遇到了,也沒有人能認出我來。我照她說的,繞了遠路,然後坐上了有軌電車,去了切斯特大道。 “我到家的時候,他們剛坐下來準備吃晚飯。我一般都在九點以後吃晚飯,所以我上了樓,洗了洗手。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你知道嗎,我真是大吃了一驚,因為我看起來和平常一模一樣。不過當我坐下來的時候,母親問我:'累了嗎,弗瑞德?你臉色看起來不好。'我的臉刷的一下紅了,就像一隻火雞。那頓晚飯我並沒有吃多少。幸運的是,我不用說話,家里人在一起時話很少。吃完晚飯後父親開始看報告,母親則拿起了晚報。我感覺很糟糕。” “等一下,”醫生說,“你說你突然感到手中有一把左輪手槍,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弗洛麗給我的。” “她怎麼會有槍?” “我怎麼知道?帕特壓在我身上的時候她從他口袋裡拿的,或者是從其他地方拿的。我開槍只是為了自衛。” “繼續。” “突然間母親問我:'發生什麼事了,弗瑞德?'這太突如其來了,而她的聲音又是如此溫柔,我崩潰了。我試著控制自己,但是卻做不到。我大哭了起來。'喲,這是怎麼了?'父親說。母親摟著我,像小時候一樣輕輕地搖著我。她一直問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一開始我沒有說話,但最後還是妥協了。我重新鎮定下來,將所有事情和盤托出。母親非常不安,她哭了,而父親卻讓她閉上嘴。她轉而責備我,父親又制止了她。'現在說什麼都沒用了。'他這樣說。他的臉色鐵青,如果他說一句話,大地就會裂開將我吞噬的話,那他肯定不會有一絲猶豫的。父親常說,一個罪犯唯一的機會便是對他的律師道出實情,因為除非知道每個事實,否則律師是無法幫忙的。 “我說完後,母親和我一起看著父親。我說話的時候,他一直盯著我,然而現在,他的目光卻落在了地板上。看得出來,他正在拼命思考著。你知道,在某些方面,父親是很卓越的人。他是美術館的理事,也是組織交響樂演奏會的委員會成員。他很紳士,也很安靜。母親常說他看起來非常傑出。他總是很溫和,和藹又彬彬有禮。你甚至會認為,他連一隻蒼蠅都不會傷害。表面看起來,他就是他所表現出的樣子,然而實際上他內心隱藏著很多其他東西。畢竟,他有悉尼最大的律師事務所,對人們的各種行為都瞭如指掌。當然,他非常受尊敬,所有人都知道,和他耍手段是沒什麼好處的,警察也是一樣。他領導著整個政黨,老達尼斯做每件事情前都要向他諮詢。如果他願意,完全可以做總理,但是他沒有,他很滿足就這樣待在政府裡,同時在幕後操縱一切。 “'吉姆,不要太責怪他了。'母親說。 “他的頭不耐煩地側了一下,我甚至覺得,他現在並沒有考慮我的問題。這讓我背脊一涼。最後他說話了。 “'看起來很像是他們倆設下的圈套,'他說,'哈德森最近很難對付,如果說他背後預謀著什麼勒索,我是一點兒也不會驚訝的。不過她出賣了他。' “'那弗瑞德怎麼辦?'母親說。 “父親看著我。你知道嗎,他的神情就像往常一樣溫和,他的聲音中仍舊帶著親切。'如果他被抓住了,那就是絞刑。'他說。母親尖叫了起來,父親皺了皺眉。'別擔心,我不會讓他被絞死的,'他說,'他只要走到外面一槍斃了自己就能逃脫絞刑了。''吉姆,你想要我命嗎?'母親說。'很不幸,那樣的話並沒有好處。'他說。'什麼?'我說。'我是說如果你現在死的話。'他說,'這件事一定得瞞過去,現在可不是出醜聞的時候。這次的選舉是一場惡仗,要是我出局了,那獲勝的機會就非常渺茫了。''父親,我很抱歉。'我說。'我知道,'他說,'當需要承擔後果時,傻子都變成了無賴。' “我們相互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我說:'或許我走出去斃了自己是最好的辦法。''別傻了。'他說,'事情只會更糟,你以為媒體不會把兩件事聯繫起來嗎?別說話,讓我好好想想。'我們沉默地對坐著,就像是三個啞巴一樣。母親握著我的手。'還有那個女人要解決。'他終於開口,'我們都在她的魔掌中,有這樣的兒媳真好。'母親大氣都不敢出。父親靠在了椅背上,蹺起了二郎腿,他的眼睛中流露出一絲笑意。'幸運的是,我們生在世界上最民主的國家,'他說,'沒有人廉潔奉公。'他總是喜歡這麼說。他盯著我和母親看了一兩分鐘。當他下定決心實施某件事情時,總會習慣性地將下巴向外努,就我所知,母親也是一樣。'我估計這件事明天就會見報的,'他說,'我會去拜訪哈德森太太。我知道她將要說什麼。如果她一口咬定原先設計的故事,不出意外的話是找不出什麼有力證據的。就我看來,她計劃得很周全。警方肯定會審問她,不過我會確保自己在場。''那弗瑞德怎麼辦呢?'母親問。父親又笑了。我發誓,他看上去正派極了,一點兒也看不出他在背後藏著任何詭計。'弗瑞德到床上去睡覺,待在房間裡。'他說,'多虧老天爺深謀遠慮,現在外面猩紅熱流行,這可是傳染病。明天或者後天我們就把他送到發熱專院去。''為什麼?'母親問,'那有什麼用?''親愛的,'父親說,'這是我能想出的將一個人隔絕起來又保證安全的最好的方法了。''他要是真的染上了猩紅熱怎麼辦?'母親說。'他不會有事的。'父親說。 “早上父親打電話給我老闆,說我發燒了,而且看上去情況不好。他讓我躺在床上,請來了醫生。醫生一會兒就來了,他是我舅舅,自打我出生後,他就一直照顧著我。他說他還不能肯定,看起來像是猩紅熱,不過在出現更多症狀之前,是不會把我送到發熱專院去的。母親叫廚子和女傭不要靠近我,她說要親自照料我。 “晚報上鋪天蓋地都是哈德森案的報導。哈德森太太一個人去了電影院,回來的時候一進客廳便發現丈夫躺在血泊中。他們沒有請僕人。你不知道悉尼,那裡的房子有點兒像那種正在修建的獨棟小別墅,一塊地一棟屋子,隔得最近的鄰居也在二三十碼之外。弗洛麗並不認識什麼鄰居,不過她還是跑到了一戶人家門前,拼了命地敲門。這戶人家當時已經睡覺了,弗洛麗說她的丈夫被謀殺了,請他們趕快過去看一看。他們一路跑了過去,看到他鮮血淋漓躺在地板上。過了一會兒鄰居才想起報警。哈德森太太非常歇斯底里,她撲在丈夫身上,尖叫著,哭著,眾人不得不將她拉開。 “接下來便是記者了解到的各種細節。法醫認為死亡時間在兩到三個小時之前。奇怪的是,他是被自己的左輪手槍殺死的,不過自殺的可能性立刻便被排除了。哈德森太太稍稍穩定了情緒,然後她告訴警察,自己整晚都在電影院裡。電影的票根還留在她包裡,而且她還在電影院里和兩三個熟人打了招呼。她說她的丈夫當晚本來要去紐卡斯爾,所以她就準備出去看電影。然而他六點前就回來了,告訴她不出差了。她說她本來也準備不去看電影了,留在家陪他,為他做晚飯,但是他叫她照舊去看電影,因為有一個重要的人要來和他談事情,他不希望被打擾。所以她就出門了,誰知竟成了永別。房間裡有激烈打鬥的痕跡,很顯然,為了活命,哈德森曾和歹徒奮力相搏。屋子裡並沒有丟失什麼東西,警方和記者於是一致得出結論:這場謀殺是和政治有關。在悉尼,政治鬥爭很激烈,眾所周知,帕特·哈德森生前確實和幾個性情殘暴的人有牽連。警察要求民眾一旦在社區或者有軌電車上發現形跡可疑、身上有打鬥痕蹟的人,尤其是意大利人,便立刻上報警方。幾天后,一輛救護車來到了我家,我被送去了醫院。我在醫院待了三四天,然後便溜了出來,到了'芬頓號'等我的地方。” “但是那通電報,”醫生說,“他們怎麼弄到死亡證明的呢?” “我現在知道的不比你多。我也一直想搞明白。進醫院的時候,我並沒有用真名,而是叫布萊克。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有別的什麼人以我的身份進醫院了。雖然官方在報紙上一直否認有大規模疫情,事實卻並非如此,所以醫院非常擁擠,護士們腳下生風,一刻都不得閒。還有其他疑點,不過可以肯定的是,確實有人死了,埋在了本屬於我的位置。你知道,父親是非常聰明的,他不會堅持冒風險的。” “我倒是很願意見見你父親。”桑德斯醫生說。 “不過我始終擔心會有人起疑心,畢竟我們倆出去時被人看到過,他們有可能就此提出質疑。我估計警方會全面地調查,我料想父親一定認為,只有我死了,才能更加安全。估計我的死讓他博得了很多同情。” “這也許就是她上吊自殺的原因。”醫生說。 弗瑞德驚恐地看著醫生。 “我在埃里克·克里斯汀森從弗里斯那兒拿來的報紙上看到的。” “你當時知道和我有關嗎?” “沒有,你和我說了之後我才想起來的。” “我看到這條消息的時候很難受。” “她為什麼要那麼做呢?” “報紙上說她受不了流言飛語所以自殺了。以我的了解,父親不報復她是不會罷手的。你知道嗎,我認為讓父親發怒的是她竟然想嫁入我們家。當他告訴她我死了的時候,他一定很爽。她很恐怖,我恨她,不過上帝啊,她一定是因為愛我才會殉情的。”弗瑞德停下來思考了一會兒,然後說,“父親知道整個故事。我不應該讓他去通知她,我在死前已經將所有的事情和盤托出,而警察很快就要去抓她了。” 醫生緩緩地點了點頭。整個故事對他來說,是一場很精彩的鉤心鬥角,只是他不明白,為什麼那個女人要選擇上吊這樣痛苦的死亡方式。不過確實,她看上去好似急著要做什麼一樣。弗瑞德的猜測聽起來不無道理。 “無論如何,她都已經走了,”弗瑞德說,“而我得繼續活下去。” “你一點兒都不為她惋惜嗎?” “惋惜?她毀了我的生活。更令人難受的是,這種事百年難遇!我從來就沒打算和她有什麼,而且如果我知道她是認真的,打死我也不會碰她。如果那個禮拜天父親讓我出去釣魚,我根本連遇上她的機會都沒有。我不知道該怎麼接受這一系列陰差陽錯。而且,要不是那些事,我根本不會到這個該死的小島上來!我走到哪裡就把不幸帶到哪裡。” “你該給你的小臉蛋潑點兒硫酸,”醫生說,“你就是一個公害。” “別嘲笑我了,我現在難受極了。我從來沒有像在乎埃里克那樣在乎過誰,我無法原諒自己。” “別把他的死怪罪到你身上。這和你並沒有多大關係。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之所以自殺是因為發現他摯愛的女神,那個擁有一切美好的品質和美德的女神竟然也只是一個普通人,他受不了這個事實。這其實是他自己的瘋狂,這也是理想主義者最大的悲劇,他們並不客觀地對待他人。而且上帝不是說過嗎,'原諒他們吧,他們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弗瑞德睜著憔悴而困惑的眼睛望著醫生。 “你不是不相信宗教的嗎?” “明智的人信仰的都是同一種宗教,是什麼呢?他們從來都不說。” “我父親是不會這麼說的。他會說理智的人是不會義無反顧地冒犯別人的。他會說,去教堂也並沒有什麼不好,而且應該尊重鄰里間的成見。他會說,既然能夠舒舒服服地騎在牆上,為什麼又要費勁地去把它推翻呢?尼克爾斯曾和我就這個話題討論了很久。說起來都無法相信,他能滔滔不絕地聊幾個小時宗教。真是太奇怪了,我從沒遇到過有哪個腦袋裡根本不知道正派是何物的卑鄙小人竟然虔誠地信仰著上帝。他也相信有地獄,不過卻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去那兒。他認為其他人死後將為自己犯下的罪行贖罪,但他是一個勇敢的人,他是不會有事的,因為即便他對朋友做了卑鄙的事,那也無關緊要,在那種情況下,任何人都是會那樣做的,而上帝是不會因此而懲罰他的。一開始我認為他是一個偽善者,但他並不是,這正是最匪夷所思的地方。” “也許這話你會不高興,但是人的信仰和他的行為之間的差距是生活為我們提供的最有趣、最壯觀的景象。” “你是旁觀者,當然能夠自清,但我是當局者,我就像是一艘失去了方向的船一樣迷茫。生命有什麼意義?我們為什麼會在這兒?我們將要去向哪裡?我們能做些什麼?” “孩子,你不會真的想要我回答這些問題吧?自從人類在原始森林裡進化出了一點點智力後,便開始問這些問題了。” “你到底相信什麼?” “你真的想知道?除了自己和過去的經驗,我什麼都不相信。這個世界是由我、我的思想和我的感受組成的,其他一切都是幻象。生活就是一場夢,在這場夢裡,眼前一切的事物都是我創造的。每一樣可認知的事物,每一個經驗對象,都是我腦海中的靈光,離開了我的思想,它們便會灰飛煙滅。在這個世界上,不可能也沒必要脫離我而假定任何事物。夢和現實本就是一體的。生活是一場連貫又持續的夢,當我停止做夢時,這個美麗、痛苦、哀傷而又不可思議的繁複著的世界,也將不復存在。” “這實在是太難以置信了。”弗瑞德大聲地說道。 “所以對我來說,根本沒有必要去相信什麼。”醫生微笑地說。 “我可不准備這樣被你愚弄。如果生活不能滿足我參與其中的需求,那麼便毫無用處。它是一場沉悶又愚蠢的戲,幹坐著旁觀只是浪費時間。” 醫生的眼睛閃閃發光,他那醜陋的臉龐上擠出了一絲笑容。 “噢,我的孩子!多麼美好的胡話啊!你就是太年輕了!太年輕了!你還沒有真正走進這個世界。現在,就像是流落荒島的可憐人兒一樣,你將逐漸學會不去奢望無法得到的東西,而是充分利用已經擁有的東西。一點兒常識,一點兒寬容,再加上一點兒幽默感,你可以在這個星球上過得逍遙自在。” “通過放棄那些讓生命熠熠生輝的東西?就像你一樣。我希望生活是公正的,是勇敢而誠實的,我希望人人都是君子,事事都有善終。這樣的要求,並不過分吧?” “我不知道,這已經超過了生活的能力範圍了,它給不了你那麼多。” “你難道一點兒都不介意嗎,這樣的生活?” “不是很在乎。” “只要有個水溝供你打滾,你就滿足了。” “旁觀其他生物各種滑稽可笑的舉止讓我得到了很多樂趣。” 弗瑞德生氣地聳了聳肩,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你什麼都不相信,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你認為人性本惡,你就是一個束縛在輪椅上的瘸子,認為別人能走能跑都是扯淡。” “我恐怕你不是很贊同我。”醫生幽幽地說道。 “你沒有心,沒有希望,沒有信仰,沒有敬畏,上帝作證,你還剩下了什麼?” “順從。” 年輕人激動地一躍而起。 “順從?那是喪家犬才選擇的路。好好順從去吧,我不會像你那樣的。我不會淡泊地將邪惡、醜陋和不公全盤接受,我也不會在好人受罰惡人當道時袖手旁觀。如果生活意味著美德受到踐踏,誠實遭到嘲笑,美慘被玷污,那麼我想說,去死吧,生活!” “我的孩子,生活是怎樣,你就應當怎樣接受。” “我已經厭倦了迄今為止所經過的生活,它讓我充滿了恐懼。我要么按照自己的意思活,要么就不活。” 大言不慚。不過這孩子現在既緊張又不安,說出這樣的話來也合情合理。桑德斯醫生可以肯定,早晚有一天,弗瑞德會蛻變成一個理智的人,而他的心高氣傲是注定要被磨滅掉的。 “你聽說過歡笑是唯一一樣上天單獨賜予人類,並未讓野獸也分享的恩典嗎?” “什麼意思?”弗瑞德陰鬱地問道。 “多虧得到了那持之以恆的荒謬感的幫助,我才學會了順從。” “那就笑吧,笑到大牙都掉光。” “只要可以。”醫生回答道。他看著弗瑞德,眼神中充滿了寬容的幽默感,他說:“上天也許能毀掉我,但我仍舊是不可征服的。” 大言不慚?也許吧。 若不是突然響起了一陣敲門聲,這場談話也許可以無休止地繼續下去。 “誰?該死的!”弗瑞德生氣地喊道。 一個略懂一些英語的男孩走了進來,他說有人要見弗瑞德,不過他們沒有弄明白來者到底是誰。弗瑞德聳了聳肩,向門口走去。然後,他突然想到了什麼,停下了腳步。 “是男人還是女人?” 他不得不用不同的方式將這個問題問了好幾遍,傳話的男孩這才明白過來。男孩為自己的聰明感到很高興,不由得露出了笑容。他告訴弗瑞德,是個女人。 “路易絲。”弗瑞德斷然搖了搖頭,“你告訴她,我病了,不能見她。” 男孩領會了弗瑞德的意思後便退下了。 “你最好見見她。”醫生說。 “絕不。十個她都抵不上一個埃里克。他對我來說就是全世界,我一想到她就厭惡。我只想離開,我想忘記這一切。她怎麼忍心那麼蹂躪那顆高貴的心呢!” 桑德斯醫生抬起了眼皮,看著弗瑞德。他的那些話冷卻了自己對他的同情。 “也許她也很難受。”他幽幽地說道。 “我以為你是犬儒主義者,誰知道你是個多愁善感的人。” “你剛剛發現嗎?” 門緩緩地被推開了,然後悄無聲息地抵在了牆上。路易斯站在門口。她沒有走進來,也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弗瑞德,嘴角掛著一抹淡淡的、羞澀的、略帶自嘲的微笑。能看得出來,她局促不安。她的整個身體都散發出一種膽怯,一種不確定,就像她那美麗的容貌一樣楚楚動人。弗瑞德看著她,一動不動,也沒有讓她進來。他一臉陰鬱,眼神中燃燒著一股冷漠又殘酷的仇恨。她的笑容僵住了。就好像一陣劇痛刺穿了她的心臟一樣,她的整個人都像窒息了一樣。她在那兒站了兩三分鐘,直直與弗瑞德對視著,兩人連睫毛都沒有眨一下。然後,緩緩地,輕輕地,就像剛才打開門時一樣,她帶上了房間門,不再打擾房間裡的兩個男人。在醫生看來,這個場景很奇怪,很可怖,當然也很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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