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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四章

偏僻的角落 毛姆 3897 2018-03-18
黎明時分,寒意綿綿。醫生倏地被凍醒了,他睜開雙眼,卻看到艙室口的門敞開著。船長和弗瑞德睡在各自的床墊上。一定是艙室裡味道太嗆人,他們才敞開著艙室口的門,好散掉一些鴉片殘存的氣息。突然間,他發現船已不再左搖右晃了。他站了起來,腦袋有點兒發沉,昨晚抽得太多,一時還無法適應。於是他決定到甲板上去透透氣。 阿凱靠著椅子睡著了,醫生輕輕拍了拍他的肩。他睜開了雙眼,露出了淺淺的笑容,他那年輕的臉龐因此更顯清秀。阿凱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 “給我煮點兒茶。”醫生說。 阿凱立刻站了起來,醫生跟在他後面,也上了甲板。太陽還未升起,天幕之上還徘徊著一顆暗淡的星星,但夜色已不像先前那樣濃重,變成了一派幽暗朦朧的灰色,使得“芬頓號”看上去就像是飄在雲上一樣。有一個船員正在掌舵,他穿著一件舊外套,脖子上圍著一條圍巾,一頂破舊的帽子軟塌塌地搭在頭上。看到桑德斯醫生上了甲板,他便生硬地朝醫生點了點頭。此時的大海非常平靜,他們正在兩座島嶼之間穿行著。這兩座島相隔非常近,中間的海域很窄,就像運河一樣。有一點點微風,那掌著舵的澳洲土人睡眼惺忪。曙光悄無聲息地從那低矮又長滿了樹木的島嶼之間穿行著,莊嚴又肅穆,看上去非常冷靜,就好像故意掩蓋著內心的惶恐似的。不過,可別想從它身上找出任何掩飾的痕跡,它優雅又羞澀地臨到人間,簡直就像是一位純潔的少女,神情嚴肅,冷淡又無情,但卻動人心魄。此時的天空,就像是褪了色的古代雕像,泛著黯淡的灰白色。兩邊的原始森林仍舊被黑夜籠罩著,但那柔和的魚肚白卻一點兒一點兒照亮著灰黑的海面。這時,原本徐徐升起的亮光停頓了一會兒,緊接著,雲破日出,新的一天微笑著來臨了。醫生一行穿梭在那杳無人蹟的群島之間,海面平靜得像一面鏡子,周圍安靜極了,讓人不由自主地想屏住呼吸。面對如此極致的靜謐,人們很容易會產生一種奇特又讓人興奮的錯覺,認為這里便是世界的開端,人類從未踏足於此,而那映入眼簾的寸草寸木也是第一次迎來世人的目光。這時,一股前所未有的純淨從靈魂深處本能地湧了上來。人類那世世代代積攢下來的複雜性都消失了,靈魂中唯剩人之初的那份簡單,毫無粉飾,就像直線一樣直白又肅穆,讓人由衷地感到喜悅。在這一瞬間,桑德斯醫生體會到了神秘主義者的狂喜。

阿凱端來了一杯茉莉花茶。放任思想天馬行空之後悠然地坐在安樂椅中,享受著物質帶來的幸福感,這對醫生來說,是十分愜意的事情。空氣中有些清冷,但卻散發著一股柔和的芬芳。此時此刻他別無所求,只願能永遠坐在這樣平穩的小船上,暢遊於綠色的島嶼之間。 醫生靜靜地坐了一個小時,怡然自若。這時從艙室口傳來了腳步聲。弗瑞德·布萊克也走到了甲板上。他穿著睡衣,頭髮蓬亂著,看起來非常年輕。睡眠抹掉了他的倦容,他滿臉洋溢著年輕人醒來時該有的容光,而不像桑德斯醫生,睡醒後臉上仍舊鋪滿了那因歲月而滯留的皺紋。 “起得很早啊,大夫。”弗瑞德看到了醫生手邊的空茶杯,說道: “我在想,能不能也給我泡一杯茶呢?” “問阿凱。”

“行了,我只要烏坦給我澆幾桶水就好了。” 他向前走去,對其中一名船員吩咐了幾句,隨後那名澳洲土人便用繩子降下了一隻水桶到海裡。弗瑞德脫掉了睡衣,全身赤裸地站在甲板上,另一名船員舀起桶中的水往他身上潑去。然後船員又把水桶降到海裡,弗瑞德則轉過了身子。他長得很高大,肩膀寬闊,腰很纖細,漂亮的倒三角身材。他的手臂和脖子曬成了小麥色,身上其他地方卻非常白皙。他擦乾了身上的水,穿上了睡衣,又走到船尾。他雙眼炯炯有神,唇角微揚,勾勒出一絲淺笑。 “你這個小伙子長得很不錯啊。”醫生說。 弗瑞德無所謂地聳了聳肩,然後倒在了醫生旁邊的坐椅裡。 “你知道昨晚我們損失了一條船嗎。” “不知道。”

“那風簡直就是魔鬼,船首三角帆沒了,被撕成了碎布條。我可以告訴你,雖然逃到了避風島,但是尼克爾斯可是一點兒都不高興。說實話,我真以為要完了。” “你一直在甲板上?” “是的,因為我想,如果沉船了,還是待在開闊的地方比較好。” “不過也活不下來。” “是的,我知道。” “你不害怕嗎?” “不害怕,是禍躲不過,若天意如此,那也沒辦法。” “我可是嚇壞了。” “尼克爾斯說你已步入午後了,他覺得這個好笑極了。” “是年齡問題。年紀大的人總是比年輕人容易驚慌。我忍不住想,你還年輕,往後的日子還很長,和你比起來,我算是個糟老頭了,但我竟然比你更害怕,這真是太滑稽了。”

“都怕成那樣了,還能思考?” “我的身體在害怕,但不影響我的頭腦進行思考。” “你也是個人物啊,大夫。” “這我倒不知道。” “之前你說希望我們載你一程的時候我挺不仗義的,真是對不起。”他猶豫了一會兒說道,“我身體不好,你也知道的,所以有點兒神經過敏,我倒不是抵觸陌生人。” “沒關係。” “我不希望你認為我是個混蛋。”他看了一眼四周靜謐的風景。他們已經駛出了夾在兩座島嶼之間的狹窄的港灣,進入了一片像是內海的水域,水面就像瑞士的湖泊一樣平靜而澄藍。水域四周圍滿了地勢低窪的小島,島上鋪了一層厚厚的植被。 “和昨晚相比,真是天壤之別,等到月亮升起來後暴風雨就更猛烈了。我一直想不通你怎麼能睡得著,要知道那風雨聲可是響得震死人。”

“我抽了鴉片。” “你和中國男孩一起下去的時候尼克爾斯就說你會去抽鴉片。我一點兒都不信,不過等我們下去的時候,天哪,那味道嗆得人頭都炸了。” “你為什麼不相信?” “我沒法想像像你這樣的人竟會如此自甘墮落。” 醫生哧哧地笑了起來。 “對於別人的惡習,應該多寬容些。”他平靜地說。 “我沒有責怪任何人。” “尼克爾斯還說我什麼了?” “其實……”他停頓了一下,這時阿凱走了過來,取走醫生用完的茶杯。他穿著一身白色的衣服,十分整潔,身形苗條而優雅,“這也不關我的事。他說你因為某些事情被除名了。” “準確地說,是把我的名字從名冊上抹掉了。”醫生平靜地打斷了弗瑞德的話。

“他還說你一定蹲過監獄。這也情有可原,像你這麼聰明,又在東方聲名遠播的人竟然在那麼一個污穢的中國城市定居,是誰都會浮想聯翩的。” “你為什麼認為我聰明?” “我能看得出來,你受過良好的教育。我不希望你認為我是個惡棍。我身體沒垮之前,是學會計的。我以前不是過現在這種日子的。” 醫生微微笑了。沒有誰比弗瑞德·布萊克看上去更健康了。他那寬闊的胸膛,健壯的體格,全然戳穿了他患上了肺結核的謊言。 “願意聽我說說嗎?” “如果你願意和我分享的話。” “不是關於我的事情。我很少談論自己,醫生稍微保持些神秘感可沒什麼錯,這樣病人才會更相信我。我只是想憑著經驗說幾句體會。當某件事故摧毀了你為自己規劃的事業時,不管是荒唐事也好,犯罪也好,或者是災禍,反正不能就此認為自己完了。說不定這正是你好運來臨的契機。若干年後回首往事,你便會覺得,多虧了那場災難,才能有現在的新生活。若再要你過回原來那種無趣又無聊的生活,那是萬萬不願意的了。”

弗瑞德垂下了頭。 “為什麼對我說這些?” “我想也許有用。” 年輕人輕輕嘆了口氣。 “人可真是難懂。我一直認為,人不就是分為白種人和黃種人嗎,不過現在對我來說,緊要關頭時根本無從得知別人會做什麼。我見過很多壞透了的惡棍,沒人能比得上尼克爾斯。他寧願卑鄙也不願磊落。他的話,一句都不能信。我們也相處了一段時間了,我可是看清他了。要是有機會,他連自己兄弟都能害。他身上沒一點兒正派的地方。你應該看看他昨晚的表現,說真的,昨晚可真是千鈞一發,差點兒就完了。不過他倒是冷靜得臉都不帶一點兒紅。你要看到準會驚訝的。就我看來,他分明是陶醉其中。他對我說:'弗瑞德,禱告吧,要是現在不能突破到島邊,過一會兒等暴風雨來得更猛後,明早咱們都要餵魚了。'他這麼說的時候,那張醜陋的臉上堆滿了坏笑。不過最終都平安無事。我在悉尼港的時候也航過海,從來沒見過有誰能像他那樣把船駕得如此得心應手,真是不得不佩服。我們現在能在這兒說話,都是他的功勞。昨晚他可是夠有膽識的。不過如果給他二十鎊,讓他擺咱倆一道,你以為他會猶豫嗎,絕不可能。所以,你對此怎麼看呢?”

“我不知道。” “不過你不覺得很滑稽嗎,一個天生的騙子竟然能那麼有種。我總是聽人說,那些惡棍平時口出狂言,恃強凌弱,可是一遇到危機,就慫得不成樣子。我討厭那傢伙,不過昨晚我還是忍不住崇拜他。” 醫生微微笑了,但並未做出回答。眼前的小伙子如此直白地坦言自己對人性複雜性的困惑,這讓醫生感到了一陣愉悅。 “而且他很逞能。我們玩克里比奇牌,他從頭到尾都在自以為是,我一直贏,不過他還是照舊。” “他對我說你手氣很好。” “俗話說,情場得意,牌場失意。這玩意兒可不是靠運氣。我玩了一輩子牌了,可是絕對有一手。這也是我後來讀會計的原因之一,我就是有那種腦子。這可不是運氣,手氣好壞要看當時順不順,我是懂牌的,從長遠看,只有玩得好的才能做常勝將軍。尼克爾斯認為自己很聰明,不過跟我玩牌,他一點兒勝算都沒有。”

他們沒有再聊下去,只是相鄰坐著,舒適又自在。過了一會兒尼克爾斯船長醒了,隨後走上了甲板。他穿著臟兮兮的睡衣,澡也沒洗,鬍子拉碴,滿口蛀牙,再加上平日因不修邊幅而留下的邋遢樣,簡直讓人感到噁心。他一臉怒容,臉色在晨光中看起來灰濛蒙的。 “大夫,它又來了。” “什麼?” “消化不良。昨晚睡覺前我吃了點兒東西,我也知道睡前不應該進食,可我餓極了,一定要吃點兒什麼才行。現在好了,我胸口難受極了。” “我來想想辦法。”醫生說著,微笑著站了起來。 “就算是你,也沒轍的。”船長沮喪地說道,“我了解自己的毛病,每次遇上惡劣的天氣它就一準兒要犯,就像我叫尼克爾斯一樣沒的商量。真是殘忍至極。我掌了八個小時舵,論誰都會以為吃點兒冷香腸,外加一小片奶酪沒什麼大事。結果呢,真他媽的見鬼!人又不能不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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