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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二章

偏僻的角落 毛姆 5882 2018-03-18
“餵,那是什麼聲音?”船長說,“有船正在向我們駛來。” 他的聽覺確實非常敏銳,桑德斯醫生沒聽出一點兒動靜。船長凝視著前方漆黑的夜,他扶著醫生的手臂,悄無聲息地站了起來,躡手躡腳溜進客艙,然後又回到了甲板上,手裡握著一把左輪手槍。 “小心駛得萬年船。” 這時醫生也隱約聽到了船櫓摩擦著生鏽了的槳架發出的吱嘎聲。 “是那艘縱帆船的救生筏。”他說。 “我知道,但這麼晚了,他們來做什麼?總不見得是來寒暄幾句吧。” 兩人聽著逐漸清晰的聲響,靜靜地等著那艘救生筏。現在他們不僅能聽到濺起的水花聲,救生船的輪廓也模模糊糊地出現在了夜色中,在背後那漆黑的大海的襯托下,儼然就是一個漆黑的小點。

“餵,那兒的……”尼克爾斯突然喊道,“餵,船夫!” “是你嗎,船長?”水面傳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 “是我,你們來做什麼?” 船長站在舷緣,握著左輪手槍的手自然地下垂著。那個澳大利亞人繼續劃著船。 “等我上船再說。”他說。 “現在很晚了。”尼克爾斯大聲喊道。 澳大利亞人讓船夫停了下來。 “能叫醫生起來嗎?我那日本船員的樣子可怕極了,看上去正在急劇衰竭。” “醫生就在這兒,停到邊上來。” 救生筏又駛了起來,船長探身向前,看到船裡只有那個澳大利亞人和一個澳洲土人。 “是要我過去嗎?”桑德斯醫生問。 “大夫,真不好意思現在打攪你,不過他真的病得很重。” “我拿點兒東西就來。”

他踉踉蹌蹌地下了艙室,抓起一個小包,裡面都是些急救用品。他爬過了船舷,慢慢下到了救生筏裡。隨後那個澳洲土人便飛快地劃著船回去了。 “你也知道,”那個澳大利亞人說,“現在的潛水員可不是想找就能找到,更別說日本人了,他們可是唯一值得高薪聘請的船員。他們在澳大利亞搶手極了,沒有哪個是找不到雇主的。要是這小子死了,那我的生意可就徹底垮了。我是說,我得千里迢迢去橫濱再物色一個潛水員,不過很可能在那兒白晃了一個月,但卻仍舊找不到合適的人。” 潛水員正躺在一張下面的舖位上。船員起居艙內瀰漫著臭氣,熱得讓人受不了。兩個澳洲土人正在睡覺,其中一個仰臥著,正在打鼾。第三個澳洲土人盤腿坐在病人床旁的地板上,盯著躺在床上的日本人,眼神中毫無感情。一盞防風燈懸在樑上,發出了昏暗的光亮。潛水員已奄奄一息,他醒著,睜著雙眼,然而當醫生走到他身邊時,那雙東方人特有的漆黑的雙眸卻一動不動,仍舊呆滯地望著前方。也許有人會想,那雙凝滯的雙眼,讓人覺得他早就靈魂出竅去了那極樂世界,凡間任何短暫的存在都無法再奪回他的眷顧。桑德斯醫生為他號了一下脈,又將手放到了他那早已被冷汗浸濕的額頭上,然後給他打了一針。他站在日本人的床鋪邊,看著躺在那兒的軀體,沉思著。

“我們上去透透氣吧。”過了一會兒,他說,“一旦有任何情況,叫這個人上來叫我。” “他快不行了嗎?”他們來到了甲板上,那個澳大利亞人問道。 “看起來是這樣。” “上帝啊,我可真倒霉。” 醫生笑了一下。那個澳大利亞人請他坐了下來。這夜,平靜得就像死亡一樣。遙遠的星辰在天空中閃爍,波瀾不驚的水面上,倒映著漫天繁星。兩人沉默地坐著。有人說,若願望強烈,那便會成真。那個日本人躺在那裡,奄奄一息,毫無知覺,他堅信這並不是結束,而是另一個新的開始;他將會從一個生命輪迴成另一個生命,他深信著這一點,就像是相信第二天太陽仍會升起一樣。業力會繼續以某種方式流傳下去,就像在這之前,他早已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輪迴一樣。在彌留之際,他僅存的情感也許僅僅只是好奇——他渴望知道自己將以何種姿態重生,而這種未知,也讓他感到快樂。桑德斯醫生想著,便打起盹來。一個黑人跑過來,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弄醒了他。

“快來。” 東方黑漆漆的天空逐漸明亮了起來,天雖未透亮,但是明亮的繁星早已隱去,天空看起來影影綽綽的。醫生下到了船員起居艙內。潛水員正在急劇衰竭。他仍圓睜著雙眼,但已摸不到一絲脈搏,渾身籠罩著一股死亡的冰冷氣息。突然間,他喃喃地說起話來,好像是些日本人的禮節用語。他的聲音很低,但神態卻謙遜而寬慰。然後,他便死了。另外兩個睡著的黑人這時也已醒了。他們一個坐在床邊,沒穿長褲,黑色的腿掛在半空。而另一個背對著日本人蹲坐在地上,把臉埋在了手掌中,彷彿想要逃離這近在咫尺的死亡。 醫生又回到了甲板上,將噩耗告訴了船長。船長聳了聳肩。 “這些日本人,身體真是太弱了。”他說。 黎明漸漸漫上了海面。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將平靜的海面染成了一種柔和又讓人感到涼爽的顏色。

“好了,我要回'芬頓號'去了。”醫生說,“我們的船長天一亮就要起航了。” “吃點兒早飯再回去吧,你肯定餓壞了。” “來杯茶就行了。” “我有個好主意。我有一些雞蛋,本來是為那個日本人準備的,現在他也吃不上了,所以我們一起吃點兒培根加雞蛋吧。” 他大聲吩咐了廚子。 “我就想吃培根加雞蛋。”他搓著雙手滿懷期待地說,“肯定新鮮極了。” 沒過多久,廚子便端來了熱氣騰騰的培根雞蛋,還有茶和一些餅乾。 “上帝啊,聞著真香!”那個澳大利亞人說,“說來也怪,我就是吃不厭培根雞蛋。我在家的時候天天都吃。有的時候我太太會給我換換口味,但我仍然最喜歡培根雞蛋。” 當澳洲土人搖著救生筏送醫生回去的時候,他突然想到,和那個船長竟然用培根雞蛋當早餐相比,死亡其實是一件更為奇怪的事情。平整的海面就像是拋光了的鋼一樣閃閃發亮。海面泛著柔和的淡藍色,讓人想起十八世紀侯爵夫人的閨房。在醫生看來,人的死亡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人類自天地伊始,經歷了十分複雜的進化演變至今,一代又一代,終於有了現在的形態。每個人身上都流淌著無數父輩的血脈,這個潛水採珠員也是一樣,然而此時此刻,他卻要因為一連串出乎意料的事故而在這樣一個杳無人煙迷失於茫茫大海中的小島上慘淡地死去,這種事本身就很荒謬。

救生筏劃到“芬頓號”邊上的時候,尼克爾斯船長正在刮鬍子。他伸手將醫生拉到了船上。 “怎麼樣了?” “他死了。” “我猜到了,他的後事怎麼辦呢?” “我不知道,我沒問。我想大概直接把他扔下海吧。” “像扔條狗一樣?” “是啊。” 船長表現出來的激動讓醫生大吃一驚。 “怎麼能這麼做呢,反正英國船是不會這樣的。應該好好安葬他,我是說,總要給他好好做個禱告什麼的。” “不過他可是佛教徒,或者神道教徒之類的。” “我沒辦法不管這事。我在海上漂了三十年,從一個男孩長成了男人。若在英國船上有人死了,那就舉行英式葬禮。大夫,你得知道,在死亡面前,人人平等。而在現在這種情況下,不能因為這個人是日本人、黑鬼或者是意大利佬而不好好安葬他們。嘿,伙計們,降下一艘救生筏,趕緊的!我一會兒親自去那艘縱帆船。你去了這麼久,我就料到會發生這種事,所以你回來的時候我正在刮鬍子。”

“你準備怎麼做?” “去找那艘縱帆船的船長談談。我們得做正確的事情,體體面面地最後送他一程。我在每艘我率領的船上都很強調這一點。這在船員心中留下了鮮有的好印象。所以一旦遭遇不測,他們至少還能指望有個厚葬。” 船長降下了救生筏,駛向了那艘縱帆船。這時弗瑞德·布萊克來到了船尾。他頭髮亂蓬蓬的,皮膚光亮,眼眸湛藍,散發著春天一樣的光彩,就像是威尼斯畫裡那年輕的巴克斯。看著他如此傲慢無禮地年輕著,一夜未睡而倦意濃重的醫生一瞬間生出了一絲嫉妒之情。 “大夫,病人怎麼樣了?” “死了。” “有些傢伙總能佔盡便宜,對吧?” 桑德斯醫生犀利地看了他一眼,但卻什麼也沒說。 過了一會兒,他們看到救生筏返了回來,不過尼克爾斯卻不在船上。那個叫烏坦的澳洲土人英語說得不錯,他告訴醫生,船長讓他們全都到那艘縱帆船上去。

“又是該死的什麼事?”布萊克問到。 “來吧。”醫生說。 於是醫生和布萊克爬下了船,船上另外兩名船員也跟著爬了下來。 “船長說所有人,那個中國男孩也一起去。” “下來吧,阿凱。”醫生對著他的下人說道。此時阿凱正閒坐在甲板上漫不經心地縫著褲子上的鈕扣。 阿凱放下了手中的針線,帶著他那一貫友善的淺笑,輕巧地跳上了救生筏。隨後一行人便駛向了那艘縱帆船。當他們順著縱帆船船側的梯子爬上船時,尼克爾斯船長和那個澳大利亞人早已在甲板上等著他們了。 “艾金森船長也同意我的想法,應該為這個可憐的日本人辦個儀式。”尼克爾斯說,“不過因為他之前從未經歷過這類事情,所以請我替他主持一場體面的喪禮。”

“就是這樣。”那個澳大利亞人說。 “我知道,這兒不是我的地盤。如果出海時有船員去世了,應該由船長來念禱告文,不過不巧的是,船上沒有祈禱書,而他就像是金絲雀對著牛排一樣不知所措。我說的沒錯吧,船長?” 那個澳大利亞人嚴肅地點了點頭。 “你不是浸禮會教徒嗎?”醫生說。 “通常來說,是的。”尼克爾斯說,“不過像葬禮之類的儀式,我通常要照著祈禱書念的,而且也應該照著祈禱書念。現在,船長,等你那兒都準備好了,我們就集合所有人開始儀式吧。” 那個澳大利亞人向前走去,一兩分鐘後,他又走了回來。 “就快好了,只剩最後幾針了。”他說。 “小洞及時補,免遭大洞苦。”尼克爾斯船長說。某種程度上,這回答了醫生內心的困惑。

“一邊喝點兒酒一邊等如何?” “不用了,船長。儀式結束了再喝吧,公事為先,享樂在後。” 隨後,一個船員走了上來。 “都好了,老闆。”他說。 “好了。”尼克爾斯說,“來吧,伙計們。” 他挺直了身板,精神抖擻。他那對狐狸般的小眼睛聚著光,眼中燃燒著熊熊的期盼。他壓抑著內心的喜悅——這一切都逃不過醫生的雙眼,他默默地觀察著船長的神情,暗自叫爽。很明顯,船長很享受這樣的場合。他們走到了船尾。兩艘船的船員都是澳洲土人,他們有的閒站著,有的抽著煙斗,有的則撅著厚嘴唇嘬著煙屁股。甲板上躺著一捆東西,在醫生看來,就像是一隻裝椰仁幹的麻袋。它非常小,很難想像裡面躺著的,竟然是一個曾經活生生的男人。 “人都到齊了嗎?”尼克爾斯船長問。他環顧了一下四周,說:“不要吸煙。對死者放尊重點兒。” 船員們放下了煙斗,吐了口唾沫熄滅煙頭。 “站成一個圓圈。船長,你挨著我站。我只是來幫忙的,我不希望你誤會我搶了你的風頭。餵,大家都準備好了嗎?” 尼克爾斯船長對葬禮禱告文的回憶非常粗略,他嘴裡念出的華美句子,大多是自己編造的。儘管如此,他仍然非常專注,虔誠得讓人覺得虛偽。最後,他響亮地說了一句“阿門”,結束了禱告。 “現在來唱讚美詩。”他看著澳洲土人說,“你們都去過教會學校,我希望你們放開嗓子唱,讓他即便到瞭望加錫市也能聽到。來吧,一起唱。向前吧,戰士般的基督徒們,向前吧,就像奔赴戰場一樣。” 他突然唱了起來,聲音嘶啞,旋律也不成曲調,若不是船員們也跟著唱了起來,他幾乎都無法唱出開頭。即便如此,他的聲音中卻流露出內心裡無法抑制的興奮。他們起勁地唱著,渾厚低沉的聲音飛過了平靜的海面。在家鄉的時候,他們都學過這首讚美詩,熟悉曲中的每字每音。然而,因為他們那各不相同的話語以及奇怪的語調,這聽起來奇怪極了,根本不像是一首讚美詩,更像是一群野蠻人在粗俗又有節奏地喊叫。他們的歌聲裡充滿了各種奇妙的聲音,有躍動的鼓聲,也有各種稀奇古怪的樂器發出的叮聲。這些聲響讓人聯想到了那夜晚時分在水邊舉行的黑暗儀式,以及從活人祭品身上一滴一滴流淌下來的尚未風乾的鮮血。阿凱穿著整潔的白色褂子,滿不在意又優雅地站在離黑人們稍遠的地方,他那漂亮又清澈的雙眸中露出了一絲輕蔑的驚訝之情。唱完了第一節詩,船長便毫無徵兆地唱起了下一節。然而,當他們唱起第三節詩時,船長用力拍了拍手。 “夠了。”他大聲說道,“又不是開該死的音樂會。我們可不想待上一整夜。” 船員們突然停了下來,船長嚴肅地環顧了一周。醫生的目光落到了甲板上那捆被他們包圍著的小小的麻袋上。不知為何,他竟想像著這個潛水員小時候的樣子。黃皮膚,又黑又大的眼睛,在日本某座小鎮的街上玩耍著;春天的時候,由媽媽帶著去賞櫻。媽媽身上穿著漂亮的和服,腳上踩著木屐,精心盤起的髮髻上戴著精巧的簪子;假日的時候,便會去寺廟,在那裡他能被派到一塊蛋糕;或者曾經,他也著一身白衣,拄著灰白色的手杖,和全家人一起走上朝聖之旅,站在神聖的富士山頂仰望日出。 “接下來,我將要念這段禱告文:'因此我們將他託付於茫茫大海',你們聽到這句話後就把他抬起來,我不希望看到任何紕漏,抓著他,然後的一下投入水中就行了,明白了嗎?船長,最好要兩個人來。” “你,鮑勃,還有喬。” 聽到船長的吩咐後,他們往前走了幾步,一起抓住了屍體。 “現在還不行,兩頭蠢驢!”尼克爾斯船長大叫道,“等我說完!”然後,他甚至沒有停下來喘口氣,便立刻開始了禱告。他說了一會兒便再也想不出合適的辭藻了,這時他略微提高了嗓子,說道:“所以,我們謹遵萬能的主的教誨,將我們那死去的弟兄帶到他的靈前:因此我們將他託付於茫茫大海……”他向那兩個船員使了一個莊嚴的眼色,然而他們卻張大了嘴巴愣愣地看著他,“好了,我可不想耗一整夜,把屍體扔到海裡去,該死的!” 鮑勃和喬頓時一驚,隨後一個箭步躍向躺在甲板上的麻袋,將它扔出了船外。麻袋墜入水中,激起了一片大大的水花。尼克爾斯船長臉上浮現了一絲滿意的笑容,他繼續說道: “讓他的血肉腐爛於海中,待到海水交出其中的死人時,在父的面前尋求永生。現在,親愛的弟兄們,讓我們一起做最後的禱告,我要聽到念出的每一字,讓我主聽到你們的聲音。我們在天上的父……” 船長面向船員,大聲地念著,除了阿凱,其餘的人也都跟著一起念著。 “好了,伙計們,就是這些了。”他繼續用過於友善的語調說道,“我很高興有機會在此體面地主持這場悲傷的葬禮。我們總會死亡,最最遵守律法的家庭也會橫遭不測,然而我要讓你們知道,如果某天你們將要被帶往那個從未有人回來的'那兒',只要你們在掛著英國旗的英國船上,那麼就一定能得到一場體面的葬禮,像耶穌基督那虔誠的子民一樣得到安葬。要是在往常,我會要求你們為你們的艾金森船長歡呼三聲,但現在我們相聚一堂,卻只為這可憐的人兒,我們的心已陷入深深的悲傷,所以我希望你們能默默地為你們的船長歡呼三聲。聖父,聖子,聖靈,阿門。” 尼克爾斯船長禮貌地轉向一邊,就像是牧師走下聖壇一樣。他向這艘縱帆船的船長伸出了右手,那位澳大利亞船長熱情地握住了它。 “天啊,你做得可真棒!”他說。 “熟能生巧。”尼克爾斯船長謙虛地說。 “伙計們,現在喝一杯怎麼樣?” “正合我意。”尼克爾斯船長說,然後又對著他的船員說,“你們回'芬頓號'去,湯姆,你過會兒回來接我們。” 四名船員一步一挪地走向救生筏。艾金森船長從船艙裡拿來了一瓶威士忌,以及幾個玻璃杯。 “牧師也只不過這樣。”他說著,舉起杯子向尼克爾斯船長致敬。 “只是一種信念而已,得有那種信念才行。我的意思是,在主持那場儀式的時候,我並沒有把他當做一個卑鄙的日本人,對我來說,他和你、弗瑞德或者大夫是一樣的。這就是基督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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