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偏僻的角落

第12章 第十一章

偏僻的角落 毛姆 11098 2018-03-18
現在是凌晨一點多鐘。桑德斯醫生正坐在折疊帆布椅上。船長在客艙裡睡著了,弗瑞德將自己的床墊挪到了艙室前面。夜晚非常靜謐,群星璀璨。在星光的沐浴下,小島的形狀在這漆黑夜色中顯得輪廓分明。空間的遙遠感和時間的遙遠感比起來,是很微不足道的。雖然才航行了四十五英里,但醫生已經覺得離塔卡拉很遠了。在世界的另一端,便是倫敦。一瞬間,他想到了倫敦的皮卡迪利廣場,那炫亮的燈光,那擁擠的巴士、小汽車、出租車,以及劇院落幕時那蜂擁而出湧動在街上的人潮。在他的時代,倫敦市中心有一塊被人們稱為“福朗特”的地方。它是皮卡迪利廣場北邊的一條大街,和沙夫茨伯里街和查令十字街相連。每天十一點多的時候,密集的人群便來來往往穿梭其間。這都是戰前的事情了。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探險的味道,他和弗瑞德的目光交匯了,然後……醫生微微笑了,他對過去並不後悔,他未曾後悔過任何事情。隨後,他那飄忽的思緒又飛到了福州的一座橋上。那座橋橫跨閩江,站在橋上便能看到橋下漁民們坐在駁船裡,和鸕鶿一起捕著魚。橋上黃包車和負著重物的苦力來往穿行,數不清的中國人從這裡走過。順著閩江往下游看,岸的右邊便是中國城,那裡佇立著很多寺廟,以及密密麻麻的房屋。

縱帆船上並沒有打燈光。而醫生之所以能看到隱在黑夜裡的它,只是因為知道它停在那兒而已。船上靜悄悄的。有一個開珍珠貝的貨艙,艙裡面靠邊置著幾張木床,那個重病的潛水員就躺在其中的一張床上。醫生對人的性命看得很淡。這並不奇怪。在中國這樣一個人滿為患、人命卑賤的地方待久了之後,誰還會再看重生命呢?那個潛水員是個日本人,或許還是名佛教徒。他死後靈魂會再轉世嗎?看看這片大海:海浪此起彼伏,雖然後面的海浪是因前面的海浪而起,並且繼承了前者的形態和運動軌跡,然而它們仍然是不同的浪花。而周遊世界所度過的每一天,也不僅僅只是昨天的重複。同樣,生命也是獨一無二的,儘管現在活著的人們的願望和風俗早已決定了後代的性情。這是一種很合理的看法,但卻讓人難以置信。然而,試想一下,在漫漫的時間長河裡,那花費了那麼多努力,經歷了那麼多事情,遭遇了那麼多不可思議的危險,好不容易從遠古的泥土裡誕生出來的人類,竟然因為弗氏痢疾桿菌而毫無意義地死去了,還有什麼比這更難以置信的嗎?對於這一點,桑德斯醫生感到無法理解,但又覺得合乎常理;生命確實毫無意義,只是他早已對一切徒勞習以為常。那靈魂呢?這可是個難題。當物質消融時,那依附於物質的靈魂也會隨之不復存在嗎?

那個美好的夜晚,醫生的思想漫無目的地遊蕩著,就像是盤旋在海面上的海鷗,順著海風時高時低地飛著——他沒法停下來,只能任其天馬行空。 艙室口傳來了拖沓的腳步聲,船長走了出來。他的條紋睡衣即便在這漆黑的夜裡,也仍舊非常醒目。 “是船長嗎?” “是我,想上來透透氣,”他在醫生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今天抽過了?” “嗯。” “我從來沒有抽過鴉片,雖然認識了不少喜歡這玩意兒的人。它看上去沒什麼害處,他們還說,這玩意兒能治胃病。不過我認識一個人,他可是完全被鴉片害了。 “他以前是巴特菲爾德的船長,在揚子江一帶做買賣。那時他什麼都有,日子過得好極了。他們非常重視他,送他回家戒鴉片,結果他一回來就又抽上了。最後在一個番攤坊做販子,沒事總在上海的碼頭閒蕩著,討個五角錢。”

他們沉默了一會。尼克爾斯船長抽了一口石南根煙斗。 “看到弗瑞德了嗎?” “睡在甲板上呢。” “報紙不見了挺奇怪的。他一定是不想我們看到什麼。” “你覺得報紙去哪兒了?” “扔掉了。” “到底是為什麼?” 船長微微笑了一下。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知道的並不比你多。” “我在東方生活了很久,知道不要多管閒事的道理。” 然而船長卻似乎很想聊聊這個話題。他睡了三四個小時好覺,胃病卻一點兒都沒犯,這讓他倍感精神。 “事情挺蹊蹺的,不過大夫,我和你一樣,絕不會多管閒事。我曾說過,不好奇便不會受騙。而如果遇到撈錢的機會,趕緊下手。”船長拔了一下煙斗,說道,“你不會和別人說吧?”

“當然不會。” “事情大致是這樣。我當時在悉尼,那兩年我沒活兒乾。不過得告訴你,我可不是遊手好閒,實在是運氣太差。我可是一流的水手,航海經驗豐富,而且什麼船都不在話下,汽船也好,帆船也好,都得心應手。你肯定會想,那我家的門檻都要被踩破了吧?其實呢!我有老婆,後來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我那婆娘只能出去幫傭。她給我屋子住,給我飯吃,這都挺好,但要讓她給我五毛錢看場電影,喝兩杯小酒,那可沒門兒,而且她能嘮叨死你。我跟你說,我一點兒都不喜歡那樣,但當時也沒有其他辦法,只能湊合。你沒結過婚吧?” “沒有。” “我不會怪你。女人和錢可是一對兒,要將她倆分開,那簡直是要人命!我結婚二十年了,生活裡除了嘮叨還是嘮叨。我老婆出身非常好,這是一切麻煩的開始,她覺得嫁給我降了自己的身份。她爸爸是利物浦一個很大的服裝商,她可是時時都想著這一點。她怪我沒有工作,說我喜歡在沙灘上閒逛,說我是又懶又遊手好閒的人,還說再也不想累死累活工作供我吃住了,討厭透了。她說,要是我不趕緊找個活兒乾,就趕我出去讓我自生自滅。說實話,有時候我真得拼命克制住自己,否則早就一拳砸在她下巴上了。她是位淑女,但沒人比我更清楚她到底有多'淑女'。你熟悉悉尼嗎?”

“不熟悉,我從未去過。” “某天晚上我正在海港邊上的酒吧里閒坐著,我經常去那兒。當時我一天都沒喝東西了,渴得要命,消化不良也折磨著我,我心情低落極了。我指揮過的船,別說一隻手,就是兩隻手也數不過來,結果我卻淪落到口袋裡沒有一個子兒,而且也沒法回家。一回家我那婆娘肯定不會放過我。她明知道我一吃胃就會痛死,還給我一小塊冷羊肉當晚飯。然後她便開始了,一副淑女腔,不過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話裡藏針,難聽極了。你能想得出來吧?她不會高聲說話,但是一刻都不停。要是我向她發脾氣,讓她見鬼去,她就挺胸抬頭地對我說:'船長,煩請注意你的言辭。我嫁的,也許只是個普通的水手,但我仍應得到淑女的待遇。'”

尼克爾斯船長壓低了聲音,親密地向醫生耳邊靠了靠。 “說這個可真不夠體面,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話。這話就咱倆之間說說:和女人在一起的時候,就會暈頭轉向,你永遠也搞不懂她們做的事。不管你信不信,我離家出走過四次。咱們總以為,都這樣了,女人總該明白咱們是什麼意思吧,你說是不是?” “沒錯。” “但是她們永遠都不會明白。每次她都能找到我。當然有一次她知道我去哪兒,找到我也容易,但是其他幾次,她可是一點兒都不知情。我願意把我的每個子兒都押她找不到我,因為那簡直就像是海底撈針嘛。結果有一天,她出現在我面前,非常鎮靜,就好像昨天剛見過我一樣,一點兒都不驚訝,也沒有那種'你怎麼樣了'的神情,一點兒都沒。她會對我說'船長,我認為你應該刮鬍子了'或者'船長,你的褲子很不體面'。這種事,不管來找我的是誰,都夠讓人崩潰的了。”

尼克爾斯船長沉默了一會,他的目光掃視著海面。在這樣一個神清氣爽的夜裡,很容易便能看到那條細而清晰的水平線。 “不過這一次,我可是成功擺脫了她。她不知道我在哪兒,也不可能找到我。不過我跟你說,要是她乘著一艘小艇,漂洋過海而來,我一定不會驚訝的。她到時肯定穿得整齊又體面,不過我得說,她看上去倒一直都很淑女。她上了船後只會對我說:'船長,你抽的是什麼廉價香煙?你知道的,除了Player's Navy Cut,其他的煙我都受不了。'然後我的神經就緊張了。只要了解了這些你就能明白,我的消化不良就是這麼來的。我記得有一次去新加坡求醫,那個醫生是別人極力推薦給我的。他在病歷上寫了一大堆東西,你懂醫生那一套的,然後他打了個大叉。我看著那個叉就不爽,於是問他:'我說大夫,這個大叉是什麼意思?''噢,'他說,'要是有家庭不和的跡象,我就會畫一個叉。''我明白了,'我說,'大夫,你真是一針見血,我可是配極了這個叉。'他是個聰明人,不過對我的消化不良卻沒什麼辦法。”

“蘇格拉底也有和你一樣的苦惱,船長,不過我倒沒聽說他也因此消化不良。” “他是誰?” “一個誠實的人。” “我猜他的婚姻對他還挺有好處。” “事實上,正相反。” “很多事得隨遇而安,要是太挑剔,那可就什麼都做不成了。” 醫生在心底暗暗發笑。一想到這樣一個卑鄙又滿嘴謊言的流氓竟然這麼怕老婆,醫生就覺得非常有意思。船長那戰戰兢兢的內心完胜了他那惡劣粗鄙的外表。醫生自忖著那位女士到底是何種模樣。 “再跟你講講布萊克,”船長重新點上了煙斗,繼續說道,“接著剛才的說,我當時坐在酒吧里,跟一兩個小伙子真心地說了句'晚上好',他們也回敬了一句'晚上好',隨即就移開了眼神。看他們那樣子,我都能猜到他們心裡想著:又是那個懶漢,到處轉悠討酒喝,我可不會上他的當。大夫,你都不知道我當時的心情是多麼糟糕。對於像我這樣曾經風光過的人來說,這可真是極大的侮辱。當一個人知道你沒錢時,便會把自己的錢包看得格外緊,就怕你打他主意,這可真是太糟了。老闆鄙夷地看了我一眼,我都能猜到他會說什麼。他會問我要點兒什麼,而當我說等一會兒時,他就會說,出去想好了再說。我開始和一兩個不認識的小伙子聊天,可他們冷淡極了,我說了一兩個笑話,但卻沒能把他們逗笑。他們那樣子,一看就知道是我硬插了一腳。這時我看到一個熟人進來了。他叫賴安,是個仗勢欺人的傢伙,就是那種澳大利亞的街頭惡棍。他和警方有點兒關係,所以你不得不討好他。他總是有很多錢,我之前問他借過五先令。我想他大概不願意看到我,所以便假裝沒認出他來,繼續聊著天,然後用余光觀察著他。他朝四周看了看,便徑直向我走來。

“'晚上好,船長。'他非常友善地對我說,'這段時間過得怎麼樣?' “'糟透了。'我回答道。 “'還在找活兒乾呢?' “'是啊。'我說。 “'你要來點兒什麼?'他問。 “然後我們一人來了一杯啤酒。這幾乎救了我的命。不過我可不相信天上會掉餡餅。我確實非常想要一杯啤酒,同時我也很清楚,賴安可不會白請我喝一杯。他看上去是個很熱情的傢伙,他會像老朋友一樣拍你的背,你說笑話的時候他總是很捧場,就好像要笑爆了一樣。他還會說像'嘿,這段時間你躲哪兒去了?'或者'我那婆娘可是好極了,有機會來看看我的孩子們吧'之類的話。但其實,他可是一直在觀察著你,他那雙眼睛,能把你看個透。他這一招可騙倒了很多傻瓜。'賴安是個數一數二的好人',他們都這麼說。但是醫生,我可是一點兒都不傻,你也不會認為我是那麼容易受騙的人吧。我一邊喝著啤酒,一邊對自己說:'老弟,眼睛睜大些,他肯定有什麼企圖。'不過雖然這麼想著,我可是一點兒都沒表現出來。我跟他說了一兩個故事,他笑得前仰後合。

“'船長,你可真有意思,'他說,'別人說了不起的老朋友,指的就是你這樣的人。喝完手裡的啤酒,咱們再要一杯,我願意聽你說一晚上。'我喝完後,看到他準備再要一杯。'聽我說,比爾。'他說,但其實我叫湯姆,不過我什麼都沒說,我知道他是想表現得友善些。'聽我說,比爾,'他說,'這兒人太多了,都聽不清自己說的話,鬼知道會不會有人偷聽咱們說話。所以我有個想法。'他叫了老闆:'聽我說,喬治,到這兒來一下。'於是老闆小跑著過來了。'聽我說,喬治,我和我的朋友想找個安靜的地方敘敘舊,你房間現在空著嗎?' “'我的辦公室?當然沒問題,非常歡迎,直接過去就行了。' “'那太好了。給我們再拿幾瓶啤酒來。' “我們繞過人群走進了老闆的辦公室,然後喬治親自拿來了啤酒,還特地向我點了點頭。待他走後,賴安關上了門。他看了一眼窗戶,確保它們都關緊了。他說無論如何都不想吹穿堂風。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做什麼,不過我想最好打開天窗說亮話。 “'聽我說,賴安,'我說,'一直沒還你那五先令,我真是很抱歉。我一直都記著呢,但我現在真是勉強度日,連混個溫飽都難。' “'別提這個了,'他說,'不就五先令嗎,我了解你的,比爾,你可是個好人。如果不能在朋友潦倒時出手相助,有錢又有什麼用呢?' “'如果換一換,我也會幫你的,賴安。'我模仿著他的話說道。聽到我們的對話,你沒準兒會以為我們是兄弟。” 尼克爾斯船長回想起當時的場景,咯咯笑了。他以欣賞自己做的壞事為一大快事。 “'乾杯!乾杯!'我說。 “於是我們乾了一杯。'聽我說,比爾,'他用手背擦了擦嘴說道,'我之前打聽過你,都說你是個一流的水手,對吧?''沒人比得上我。'我說。'我相信,你要是找不到活兒乾,肯定是因為運氣太差,而不是航海水平不行。''沒錯。'我說。'比爾,我要給你個驚喜,'他說,'我這兒有個活兒想請你做。''沒問題,'我說,'不管是什麼活兒都行。''這就對了,'他說,'我就知道你靠得住。' “'是什麼樣的活兒呢?'我問道。 “他看了我一眼。雖然他一直對著我笑,就好像我們是失散多年的兄弟,而且他非常非常愛我一樣,但是他的眼神卻非常嚴肅,我能看得出來,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事。 “'你口風緊嗎?'他問我。 “'和蛤殼一樣緊。'我說。 “'那就好,'他說,'你覺得這個怎麼樣?駕一艘幹乾淨淨的採珠小帆船,就是那種在星期四島和達爾文港的雙桅船,在各個島之間轉悠幾個月。' “'聽起來挺好的。'我說。 “'這就是你的活兒。' “'貿易?'我問道。 “'不,只是觀光遊玩而已。'” 尼克爾斯船長竊笑了一下。 “他這麼說的時候,我差點兒就笑出了聲。不過我知道,凡事都得謹慎,有的人可沒什麼幽默感,所以我仍舊像法官一樣板著臉。他又看了我一眼,我能看出,要是惹毛了他,那可不好對付。 “'是這麼回事,'他說,'我認識一個小伙子,工作太賣力了,現在想出去散散心。他爸爸是我的老朋友,我做這些是為了討好他,明白嗎?他職位很高,總之很有影響力。' “他又喝了杯啤酒,我一直注視著他,但一句話都沒說,一個字也沒說。 “'那老頭非常寶貝這孩子,畢竟是獨子嘛。我能明白,我也有孩子,要是他們中誰大腳趾疼,我能不安一整天。' “'這不用你說,'我說,'我自己也有個女兒。' “'獨生女?'他問。 “我點了點頭。 “'孩子可是恩賜,'他說,'沒什麼能比孩子更讓一個男人感到幸福了。' “'確實是這樣。'我說。 “'這孩子一直很纖弱,'他搖了搖頭說,'肺不好,醫生說最好的辦法就是坐著帆船去海上玩一陣。他爸爸不願意讓他坐舊船,他聽說這裡的一艘雙桅船不錯,於是就買了下來。就是這樣,你可以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很自由。他希望那孩子能多段輕鬆美好的日子。你一點兒都不用趕時間,可以選好天氣再走,要是到了哪個宜人的小島,那就待幾天再走。據說在澳大利亞和中國之間,有幾十個這樣的小島。' “'幾千個。'我說。 “'那孩子需要安靜,這是關鍵,他爸爸不希望你帶他去人很多的地方。' “'那沒問題,'我說著,看上去就像是個新生兒一樣無辜,'去多長時間呢?' “'這個我也不是很清楚,'他說,'要看那孩子的身體了。也許兩三個月,也許一年。' “'我明白了,'我說,'那報酬呢?' “'出航時先給兩百金鎊,回來後再給兩百金鎊。' “'現付五百金鎊,我就做。'我說。他沒說話,但鄙夷地看了我一眼。他朝我努了努下巴,哎呀,就像是個傲慢的美人。要說我有什麼特長,那就是腦子轉得快。只要他想,他就能讓我過得很不舒坦,我明白這一點,而且我有預感,要是我不多提防著點兒,他很可能會這麼做。所以我聳了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然後便笑了起來。'我不在乎錢,'我說,'錢對我來說,沒什麼意義,一直都是這樣,否則我現在早就是澳大利亞數一數二的富翁了。就照你說的做吧。為朋友兩肋插刀。' “'你真是好人,比爾。'他說。 “'那艘雙桅船在哪兒呢現在?'我說,'我想去看看它。' “'它很好。我的一個朋友剛把它從星期四島帶過來做交易。它漂亮極了,不過不在悉尼,停在了離海岸幾英里的地方。' “'船員呢?' “'托雷斯海峽的幾個黑人,就是他們帶它來的。你只要上船出發就行了。' “'希望我什麼時候出發?' “'現在。' “'現在?'我有點兒驚訝,'你是說今晚?' “'對。我在街尾備了輛車,送你到停船的地方。' “'怎麼這麼急?'我微笑著說,但又看了他一眼,他肯定能看出,我覺得這件事很可疑。 “'他爸爸是個大忙人,做起事來總是這樣風風火火。' “'政客?'我問。 “可以說,這時我已經開始把事情放在一起考慮了。 “'我的阿姨。'賴安說。 “'不過我有老婆有孩子,'我說,'要是我就這麼一聲不響地走掉了,我那婆娘可是會到處打聽我的去向,要是再找不到,她可是會報警的。' “我這麼說的時候,他很犀利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一點兒都不想和警察惹上什麼關係。 “'一個航海大師就這樣消失了,這未免有點兒奇怪,我是說,我畢竟不是誰都不會關心的澳洲土人或者肯納卡人。當然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會有人對我的去向感興趣,不過現在選舉在即,總有人喜歡管閒事。' “我忍不住想,把選舉搬出來真是一步好棋,但他一點兒都沒流露出什麼。他那張醜陋的臉簡直是一個沒有表情的罩子,從他的臉上,你可是什麼都讀不出來。 “'我親自去找她。'他說。 “我心裡可打著小算盤呢,這麼好的機會,怎麼能白白放過呢? “'跟她說,她出去那會兒,一艘汽船上的大副摔斷了脖子,他們帶我一塊兒去了,我沒時間回家了,我到了開普敦後會和她聯繫的。' “'那就這樣。'他說。 “'要是她大吵大鬧惹亂子,那就帶她去開普敦,再給她五英鎊。這點兒錢可不算多。' “他笑了,然後誠懇地說他會去辦的。 “我們隨後各自喝完了杯子裡的酒。 “'那麼,'他說,'你要是準備好了,我們就出發吧。'他看了一眼手錶,'半個小時後在市場街拐角處等我,我開車過來,你直接跳上車。你先出去,不要走酒吧大門,過道盡頭有扇後門,你從那兒走,出去就是街道。' “'好的。'我說,然後拿起了帽子。 “'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我正準備走的時候他說,'現在和以後都要記住。如果你不想背後挨刀子,肚子上挨槍子兒,那就最好不要耍什麼鬼把戲,明白嗎?' “他說的時候語氣很輕鬆,但我可不是傻瓜,我知道他是認真的。 “'這點不用擔心,'我說,'你把我當正人君子看待,我自然不會讓你失望。'然後假裝很隨意地問道,'那個年輕人在船上吧?' “'不在,晚一會兒來。' “我離開了酒吧來到了街上,走到了指定地點。這兒離酒吧不過二百碼,而賴安卻要我等半個小時,也就是說,他先要去見什麼人匯報一下和我見面的情況。我忍不住想,要是告訴警察他們行踪可疑,警方就會跟踪賴安的車,搜查一下那艘雙桅船,那又會怎麼樣呢?不過我想,報警對我有什麼好處?履行公民職責本身是件好事,我也不介意和警察保持密切的關係,但是要是報了警,我肚子上可就得挨刀子了,而且那四百英鎊也泡湯了。不過我想,最好還是不要和賴安玩花招,因為我看見街對面隱隱約約站著一個人,看上去正在盯梢我。我向他走過去,他卻走開了。我又回到了原先站著的位置,他又出現了,仍舊站著剛才的陰影裡。整件事都奇怪極了。我生氣的是,賴安並沒有給我足夠的信任。要是打算相信一個人,那就全心相信他。要我說就該這樣。醫生,你要明白,我並不是因為這件事情很蹊蹺而不滿,我這一輩子看過的怪事夠多了,沒有哪件讓我大驚小怪的。” 桑德斯醫生微微一笑。他開始理解尼克爾斯船長了。他受不了每天規規矩矩又老老實實的生活,那在他眼裡,就是一堆無聊乏味的瑣事,他的生活需要更刺激的調味品,所以他一定要做些壞勾當,好寬慰一下他那因消化不良而抑鬱的神經。當他觸碰到壞事時,他的血流便加速了,精神也抖擻了,全身都隨之沸騰了。他的警覺肯定是那時為了保護自己不受傷害而形成的,而正是這種警覺,減輕了他那可怕的消化不良犯病時的痛苦。醫生或許是缺乏同情心,但他那超乎常人的寬容卻彌補了這一點。他認為讚賞或者譴責之類的評價都與他無關。他知道誰是聖徒,誰是惡棍,但是在他眼裡,這兩者並沒有什麼區別,反正他都是冷漠又超然地看待他們。 “現在想起來,我就忍不住發笑。”船長繼續說道,“站在那兒等著,然後就出海了,沒帶換洗衣服,沒帶刮鬍刀,也沒帶牙刷。可沒什麼人會像我這樣,明明已打算做了,但卻又毫不在乎。” “確實。”醫生說。 “然後我又想像了一下從賴安那兒得知我出海的消息後我那婆娘臉上的表情。我完全能想得出來,她一準兒會跳上下一班去開普敦的船。不過這回她可找不到我了。我算是擺脫她了。誰又能想到,我正在苦惱著這樣的日子一天也過不下去了,結果卻發生了這樣的事呢?我只能說,這是上帝的眷顧。” “他眷顧人的方式總是難以預料的。” “我難道會不知道?我可是被一個浸禮會教徒養大的。'若你們的父不許,一隻麻雀也不會掉在地上'——你懂這句話的意思,我可是見證了一次又一次。我在那兒等了足足半小時,然後看到一輛車向我駛來,然後停在了我身旁。'進來。'賴安說。然後我們就揚長而去了。悉尼的路可真是不好走,我們一路顛簸,就像是浮在水里的軟木塞一樣上上下下。他開得非常快。 “'食物甚麼的呢?'我問賴安。 “'都在船上,'他說,'足夠你們吃三個月的了。' “我不知道他往哪兒開。天太黑了,一點兒都看不見車窗外面。八成已經半夜了。 “'到了,'他說著,停下了車,'下車。' “我下了車,他也隨即下了車。他關掉了車燈,四周黑漆漆一片,伸手不見五指,不過我知道離海很近。他打開了一支手電筒。 “'跟我來,'他說,'看著點兒路。' “我們走了一會兒,像是沿著一條小路。我平時走路很穩,但那天卻有兩三次差點兒一頭栽倒。'要是在這兒摔壞了腿,那可就好玩了。'我對自己說。走到小路盡頭的時候,我也是一點兒都不高興。我感覺沙灘就在我腳下,能看到前面的海,但其他什麼都看不到了。賴安吹了聲口哨,海面上便傳來喊話聲,不過聲音壓得很低,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話,然後賴安晃了晃手電筒,告訴船上人我們的位置。黑暗中傳來了船櫓划水的聲音,過了一會兒便看到幾個黑人搖著小艇駛來了。賴安和我上了小艇,船夫便又駕著小艇折了回去。要是當時我身上有二十鎊,我可不會押自己會不會再也看不到澳大利亞。幸福的澳大利亞!我想,大概劃了十分鐘左右,我們便來到了雙桅船身下。 “'覺得它怎麼樣?'我們登船的時候賴安問道。 “'看不大清楚,'我說,'早上再告訴你。' “'早晨你早就在海裡漂著了。'賴安說。 “'那個弱不禁風的可憐孩子什麼時候來?'我說。 “'很快就來了,'賴安說,'你先去客艙,點上燈,四處看看。我們過會兒再喝杯啤酒。這是一盒火柴。' “'很適合我。'我說著,便下了客艙。 “我看不大清楚,不過還是憑直覺大概知道怎麼走。我沒有急著下去,悄悄往身後看了一眼,想看看他搗什麼鬼。果然,他拿走手電筒晃了三四下。'餵,'我對自己說,'有人在暗中看著呢。'不過我不確定那人是在岸邊還是在海上。然後賴安也下了客艙,而我四處看了看。他拿出了兩瓶啤酒,一瓶給他自己,一瓶給我。 “'月亮很快就升起來了,'他說,'微風徐徐,很舒服。' “'現在就開船嗎?'我說。 “'越快越好。等那孩子上了船,只管徑直往前走,明白嗎?' “'聽著,賴安,'我說,'我可是什麼都沒拿,連剃須刀都沒有。' “'那就把鬍子留起來,比爾。'他說,'在到達新幾內亞之前,哪兒都不要停。要是想去馬老奇,那沒問題。' “'去荷蘭人的地盤,是這個意思嗎?'他點了點頭。'聽著,賴安,'我說,'我可不是初出茅廬的孩子,我忍不住去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不直接和我說明白呢,到底是怎麼了。' “'我說比爾,我的朋友,'他很友善地說,'你只管喝你的酒,其他什麼都不要問。我不能幫你思考,但是只要相信你聽到的就行了,否則我向天發誓一定親自把你的眼睛挖出來。' “'這夠直接了。'我笑著說。 “'看你運氣了。'他說。 “他喝了一大口啤酒。我也一樣。 “'酒備了很多嗎?'我說。 “'夠你喝了。我知道你並不貪杯,否則也不會讓你幹這活兒。' “'確實,'我說,'我喜歡喝一點兒啤酒,不過知道適可而止。錢在哪兒呢?' “'我帶著呢,'他說,'下船前給你。' “我們坐著聊了聊。我問他船員都是些什麼樣的人,以及其他差不多的問題。他問我有沒有通宵趕過路,我說沒有,不過我閉著眼睛也能開船。接著我突然聽到了一絲聲響。我的耳朵可尖了,幾乎不會聽錯。 “'有船來了。'我說。 “'時間也差不多了,'他說,'我也該回家陪老婆孩子了。' “'咱們是不是最好到甲板上去?'我說。 “'不用。'他說。 “'好吧。'我說。 “我們就坐在那兒靜靜聽著外面的動靜。像是一艘小艇,泊船的時候撞了一下雙桅船的船舷,然後有人登上了船。他走下了艙室,是個穿戴整齊的年輕人。一套藍色的嗶嘰西服,穿著襯衣,打著領帶,棕色的鞋子,和他現在可一點兒都不像。 “'這是弗瑞德。'賴安說著,看了我一眼。 “'弗瑞德·布萊克。'那個年輕人說。 “'這是尼克爾斯船長,是一流的水手,他靠得住。' “那孩子看了我一眼,我也回敬了一眼。我得說,他可完全不是體質纖弱該有的樣子,看上去很健康。他有一點兒緊張。不過要我說的話,他是在害怕。 “'像你這樣體弱多病可真是不走運啊,'我非常友善地說,'不過相信我,海上新鮮的空氣肯定對你有好處。沒什麼比海上的航行更能讓小伙子強身健體的了。' “我從來沒見過有誰聽完我這番話後,臉紅得比他還厲害的。賴安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然後哈哈笑了起來。然後他說他該下船了。他從腰帶中翻出了錢,付給了我。整整兩百金鎊!我可是多少年沒碰過金子了!這玩意兒只有銀行才有。就我看來,不管是誰想要這個站著的這個孩子遠走高飛,這個人都是個極有權勢的人。 “'賴安,把腰帶也給我,'我說,'我總不能把這麼多錢隨處亂放吧。' “'好吧,'他說,'你把腰帶也拿走吧。祝你們好運。'我還沒來得及再說些什麼,他已離開了客艙,跳下了船,乘著等在下面的小船,一溜煙地駛遠了。他們沒有給我任何機會看清小艇裡的人。” “然後呢?” “我把金鎊裹在了腰帶裡,纏在了身上。” “那分量一定夠你受了。” “到了馬老奇後,我們買了幾個盒子。我把我的錢藏起來了,沒人知道在哪兒。不過如果照現在這樣下去,我能帶走的錢可不像纏在腰上時感覺的那麼多了。” “此話怎講?” “我們一路沿著海岸航行,當然了,一直在近海轉悠。天氣很好,和風徐徐,諸如此類。然後我對那孩子說:'玩克里比奇牌嗎?'你知道的,總得找點兒事情打發打發時間。我知道他很有錢,於是我就想了,幹嗎不從他身上再賺一點兒呢?我可是玩了一輩子的克里比奇牌,所以我覺得自己撿到了大便宜。但是,你能想像嗎,離開悉尼後,我一次都沒有贏過!那牌像中了邪似的。我已經輸了七英鎊了,真的。而且不是因為他玩得好,而是他手氣太他媽的好了。” “也許他玩得比你以為的要好。” “你都不敢相信,我可是克里比奇牌的專家,沒什麼我不會的。你以為我要是看出他玩得好還會和他玩嗎?他就是運氣好。不過運氣可不是一輩子的事,風水總要輪流轉,到時我一定連本帶利一併贏回來!這事雖然讓人很窩火,不過我並不擔心。” “他說過自己的事情嗎?” “一點兒也沒。不過我前前後後串起來想了想,大概猜到了是怎麼回事。” “噢!” “背後肯定跟政府有關,否則我把自己的帽子吃下去。如果不是這樣的話,賴安是不會摻和的。現在的政府在新南威爾士的統治並不穩定,佔議會席位也少,命懸一線,情況並不樂觀。很快就要選舉了,他們大概以為自己還能當選,如果這時爆出醜聞,那可不得了。我猜這件事有可能會對選舉產生影響,也有可能不會,但他們可不會冒這個險。我猜弗瑞德一準兒是某個大人物的兒子。” “例如首相,或者差不多地位的人?你是這個意思嗎?部長裡有誰姓布萊克的?” “布萊克可不是他的真名。大概是個部長,弗瑞德估計是他的兒子或者侄子,反正不管怎樣,要是事情曝光,他的位子就難保了,所以我認為,他們一致認為弗瑞德最好消失幾個月,避避風頭。” “你覺得他犯了什麼事?” “要我說的話,謀殺。” “他還只是個孩子。” “那也能判絞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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