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偏僻的角落

第10章 第九章

偏僻的角落 毛姆 3855 2018-03-18
桑德斯醫生早上起得很早。天剛剛破曉,他就已來到了遊廊上。阿凱聽到醫生叫自己後便端上了早餐:幾根小巧又美味,名叫“手指頭”的香蕉,以及每頓早餐必有的煎雞蛋、吐司和茶。醫生胃口很好,吃了很多。要打包的行李很少,阿凱那幾件衣服裹在了牛皮紙裡,醫生的衣物塞進了一個灰白色的中式豬皮旅行箱。藥品和手術器械則放在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錫鐵盒裡。三四個當地人站在遊廊前的樓梯口,等著醫生給他們看病。醫生一邊吃著早餐,一邊一個一個地把他們叫上來,告訴他們他今早就要離開這兒了。然後他便去了程金的住所。程金的房子坐落在一座椰樹園裡,是一棟氣勢恢宏的獨棟房屋,也是島上最大的房子。房子很有一番格調,從零碎的建築細節上便能看出這一點。然而這種張揚卻與周圍破破爛爛的環境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房子周圍一片荒蕪,沒有花園,到處丟滿了空的食品罐頭以及撕碎了的包裝箱。各種雞、鴨、狗和豬在附近走來走去,扒拉著垃圾堆,想從裡面找點兒吃的。房子內部佈置成了歐式風格,有用煙熏橡木製成的餐具櫃,還有那種常在中西部酒店裡看到的美式搖椅,以及鋪著豪華長毛絨桌布的茶几。牆上則掛著很多程金和其他家庭成員放大了的照片,每張都用巨大的金邊相框裱著,奢華極了。

程金又高又壯,一臉威嚴。他穿著白色的帆布褲子,腕上帶著一條沉甸甸的金錶鍊。他的手術很成功,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的視力竟然能恢復到這種程度。不過雖然他的眼睛已經復明了,但是他仍希望能留桑德斯醫生在島上多待一段時間。 “你真是個蠢貨!竟然要跟那條小帆船走!”當醫生告訴他自己將和尼克爾斯船長一起出海時,程金生氣地說道,“你在這兒不是很舒服嗎!真搞不懂你幹嗎不再等等,過兩天逍遙日子,坐荷蘭船走可要好多了!尼克爾斯可是個壞傢伙。” “你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程金。” 聽到這句俏皮話,程金慢慢地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昂貴的金牙。他的笑容裡沒有任何不悅。他喜歡醫生,也很感激他,當他看到已無法說服他留下時,便也不再強求。醫生最後關照了他兩句,便告辭離去了。程金一直陪著他到大門口才轉身回屋。醫生直接去了集市,備了一些旅行時的糧食。他買了一袋米、一捆香蕉、罐頭食品、威士忌,還有啤酒。他讓伙計直接把東西送到岸邊,在那裡等他,隨後便回到了招待所。阿凱已經準備就緒,而早上來的一個病人還等在那兒沒走,準備抬行李,大概也是想賺兩個小錢。當醫生一行走到岸邊時,程金的一個兒子已等在那裡,準備為他送行了。他照父親囑咐送給了醫生一卷絲綢,作為臨別的禮物。他還給了醫生一個方形包裹,外面用白紙包著,白紙上寫著中國字。醫生暗自猜測著裡面到底是什麼東西。

“禪杜?” “我父親說,這可是好東西,也許你們沒帶那麼多,所以讓我再給你送一點兒。” 小帆船上連個人影都沒有,而原先泊在岸邊的小艇也不見了。桑德斯醫生大聲喊著尼克爾斯船長的名字,但是他的聲音很細,又有點兒沙啞,根本傳不遠。阿凱和程金的兒子也幫忙喊著,但是也沒有人回應。於是醫生和阿凱便把行李和備糧裝進一艘獨木舟,讓一個本地人劃著船帶他們去遠一點兒的地方找找。轉了一圈回來後,桑德斯醫生又大聲喊了起來: “尼克爾斯船長!” 這時弗瑞德·布萊克出現了。 “是你啊,尼克爾斯上岸取水去了。” “我沒看到他。” 布萊克不再說話,醫生登上了小帆船,阿凱跟在他後面,那個本地人將他們的行李和食物一樣樣遞了上去。

“我的東西放在哪兒?” “那兒有個客艙。”布萊克指著前方說道。 醫生走下了艙室。客艙靠近船尾,非常低矮,人站在裡面腰都挺不直,艙內狹小得要命,還有主桅從中穿過。天花板黑乎乎的,掛著一隻吸煙信號燈。尼克爾斯和弗瑞德·布萊克的床墊縱向鋪著,佔據了大部分空間,只有艙尾還有一丁點兒空間能讓醫生睡覺。他回到甲板上,讓阿凱把他的床墊和皮箱拿下去。 “食物最好也放在船艙裡。”醫生對弗瑞德說。 “沒有地方了。船艙裡放著我們自己的東西。讓你的下人去看看甲板下面,那兒很空。” 醫生觀察著布萊克。他對大海一竅不通,估計也就偶爾在岷江上乘過汽船。這艘小帆船隻有五十多英尺長,對如此漫長的旅途而言,實在是太小了。他本想再問布萊克一些事情,但布萊克卻徑直走開了,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很顯然,即便他同意讓醫生上船,內心深處仍舊是不情願的。甲板上有幾把破舊的帆布椅子,醫生拿過一把,坐了下來。

不一會兒來了一個澳洲土人。他全身赤裸,只在腰間圍了一件臟兮兮的纏腰圍裙。他長得非常結實,一頭蓬鬆蜷曲的頭髮都已灰白。 “船長來了。”他說。 桑德斯醫生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那艘小艇正朝他們駛來。尼克爾斯船長掌著舵,其餘兩個澳洲土人劃著船。他們沿著海岸慢慢駛近,船長大聲喊道: “烏坦,湯姆,來幫忙搬木桶。” 另一個澳洲土人從船艙裡走了出來。這四個澳洲土人便是所有的船員了。他們都是托雷斯海峽的島民,個個高大又健壯,身材也非常好。尼克爾斯船長登上了船,和醫生握了握手。 “東西都安頓好了嗎,大夫?我的'芬頓號'雖稱不上遠洋快輪,但卻是一條讓所有人都夢寐以求的船,能抵得住任何風浪。”

他掃了一眼那又髒又亂的船,眼中帶著一種滿足感,就像是工匠滿意地看著自己那早已用熟了的工具一樣。 “好啦,我們要出發啦。”船長突然大聲喝道。 在他的命令下,船員升起了主帆和前桅的大帆,起了錨,船便一下子輕巧地駛出了環礁湖。碧藍的天空上沒有一絲雲彩,陽光照在海面上,折射出粼粼波光。季風溫柔地吹拂著,海面輕輕湧動著浪花。兩三隻海鷗在他們上空繞著大大的圓圈盤旋著。時不時有一條飛魚躍出水面,在空中劃過一條長長的弧線,再一頭栽入水中,濺出一小簇浪花。桑德斯醫生一邊看著書,一邊吸著煙,看累了便放眼眺望大海,以及從他們身邊匆匆掠過的綠色島嶼。過了一會兒,船長將舵交給了一個船員,然後便走了過來,坐到他身邊。

“我們今晚在巴杜拋錨停泊,”船長說,“航程大約有四十五英里,從航海指南上看沒什麼問題。那兒有一個泊船的地方。” “那是哪兒?” “是個沒什麼人蹟的小島,我們只是在那兒過夜而已。”“布萊克似乎仍舊不喜歡我在船上。”醫生說。 “我們昨晚吵了一架。” “怎麼了?” “他就是個孩子。” 醫生明白,這趟旅程,他一定要讓自己所有價值才行。然而他也明白,當一個人將自己的病情向你和盤托出時,那就表明你已獲得了他的信任,之後他便會告訴你很多其他事情。醫生又詢問了船長的身體狀況,然而該說的之前都說過了,現在也沒什麼好細述的。醫生將他帶到船艙,待他躺下後仔細地為他做了檢查。之後他們又回到了甲板上。這時那個頭髮灰白的澳洲土人正端著晚飯向船尾走去。他叫湯姆·歐布,既是船員,也是廚子。

“來吧,弗瑞德。”船上喊到。 所有人都坐了下來。 湯姆·歐布把盤子從燉鍋中拿了出來。 “聞起來可真香,”船長說道,“新菜品嗎,湯姆?” “看來我那孩子一準兒幫了忙。”醫生說。 “我想吃這些我大概沒問題。”船長說著,從盤子裡舀了許多米飯和肉塞進嘴裡,“弗瑞德,你覺得怎麼樣?就我看,有醫生在船上,咱倆都過得挺好。” “要我說的話,總比湯姆自己燒的好。” 他們胃口大開,大吃了一頓。隨後船長點上了煙斗。 “要是我這頓飯後不胃痛,那我得說,醫生,你真是個神醫。” “不會犯病的。” “我想不通的是,像你這樣的能人,為什麼要定居在福州那樣的地方,要是去悉尼,你肯定能大賺一筆。”

“我在福州挺好的,我喜歡中國。” “是嗎?你是在英國學的醫,對吧?” “是的。” “我聽說你可是個專家,在倫敦有很大的診所,當然我也不是很清楚。” “傳言怎麼能全信呢。” “真是有意思,你放棄了一切,跑到一個又髒又亂又差的中國城市定居,你肯定是在英國發了大財。” 船長說著,直直地盯著醫生看著。他那藍色小眼睛賊溜溜地轉著,笑嘻嘻的臉上寫滿了故意。然而醫生卻溫和地收下了他的試探。醫生微微一笑,露出他那碩大又褪了色的牙齒,他的眼神機敏而充滿警覺,但卻一點兒都未流露出尷尬之情。 “想過回英國嗎?” “沒想過。為什麼要回去?我的家在福州。” “我不是在怪你。要我說,英國可是沒得救了。太多條條框框了,我一點兒都不喜歡。他們幹嗎就不能讓人自由活著呢?還真是讓人想不通。你不是正式居民吧,對嗎?”船長突然問到,就好像故意想讓醫生措手不及一樣。只是這次,他棋逢對手。

“船長,別跟我說你還不信任我。你必須得信任自己的醫生,否則治療不會有很大效果的。” “相信你?我要是不相信你,就不會讓你上船了。”船長突然非常嚴肅起來,畢竟這是和他自身息息相關的事情,“我知道從孟買到悉尼,沒有人能比得上你,如果傳言是真的,你在倫敦很成功,找不到比你更好的醫生,我也一點兒都不奇怪。我知道,是人能拿到的學位,你都拿到了。我還聽說要是你待在英國,現在該是準男爵了。” “實不相瞞,那些學位對我來說實際上沒什麼用處。”醫生笑著說道。 “真奇怪你的名字竟然沒在那本書裡。叫什麼來著?《名醫指南》?” “你為什麼認為我不在呢?”醫生面帶微笑但小心翼翼地低聲說道。 “我悉尼的一個朋友查過你。他和他的一個朋友說到你,那人也是個醫生。我朋友說你是個神醫,厲害極了,然後出於好奇,他們就查了一下你。”

“也許你的朋友找錯版本了。” 尼克爾斯船長狡猾地笑了。 “也許吧,我還真沒想過。” “不管怎樣,我還沒去監獄裡面看過呢,船長。” 船長微微一震,雖然立刻把這一情緒克制了下去,但還是變了臉色。無心插柳柳成蔭,桑德斯醫生不經意間卻說到了要害,不禁興奮得兩眼放光。船長笑了起來。 “說得好,醫生。我也沒有。不過難道你不知道嗎,有很多人進監獄並不是因為他們真的有過錯,而有的人,若是沒有跑路,早就進去了。” 他們相互對視著,然後一齊笑了。 “你們在笑什麼呢?”弗瑞德·布萊克說。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