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偏僻的角落

第9章 第八章

偏僻的角落 毛姆 1910 2018-03-18
客人們早早回去了,桑德斯醫生拿了本書,躺在了一張籐編長椅上。他看了一眼手錶,現在才剛過九點。他習慣了一晚上接連著抽半打煙斗,而且喜歡從十點鐘開始,於是現在他靜靜地等著十點的到來。等待的時候,他並沒有因焦慮而心神不寧,相反,他竟因那急切的期盼而略微顫抖。這一時刻對他來說無疑是美妙的,因此他絕不會提前抽上煙斗而減少這段等待的時間。 他叫來了阿凱,告訴他明天早上他們要跟著那兩個陌生人的小帆船出海。男孩點了點頭,他也很高興能夠離開這兒。阿凱從十三歲開始跟著醫生,現在已經十九歲了。他很瘦,是個相貌清秀的少年。他有一雙烏黑的大眼睛,皮膚細膩光滑,就像是女孩子的皮膚一樣。他的頭髮漆黑,留著很短的板寸頭,就好像是在頭上戴了頂緊貼頭皮的帽子。他的臉是橢圓形的,面色灰黃,是舊象牙的顏色。他愛笑,笑起來的時候露出兩排非常漂亮的牙齒,小巧潔白又整齊。他穿著白棉布做的短款中式褲子,上身是一件無領緊身夾克,看上去有一股倦怠的優雅,不知為何很觸動人心。他走起路來悄無聲息,他的樣子就像是一隻小心翼翼的貓。桑德斯醫生自鳴得意的時候常常想,阿凱對他一定是懷著無比的憧憬和愛戴。

終於到了十點鐘,醫生合上書,喊道: “阿凱!” 男孩進來了,從桌上拿了一個小托盤,上面放了一盞油燈、一個針管、一個煙斗以及一圓罐鴉片。醫生平靜地看著他做著這一切。然後阿凱將盤子放在醫生旁邊的地板上,蹲下身去,點上油燈,將針筒放在火上烤了一會兒,然後用烤熱的那一端從鴉片罐裡抽取了足量的鴉片。他熟練地將鴉片搓成一個球,小心翼翼地放在黃色的小火苗上烤著。醫生看著鴉片慢慢膨脹,發出嘶嘶的聲音。男孩將鴉片從火上拿了下來,又用手揉了揉,然後繼續放到火上烤。他把烤好的鴉片灌入煙斗,遞給了他的主人。醫生接過煙斗,快速猛烈地一吸,那香甜的煙味便直入胸腔。他讓煙氣在肺部停留了一分鐘,然後再緩慢地吐出。他把煙斗又遞給了阿凱。男孩扒出了煙斗裡的灰,放到托盤上,然後又將針筒烤了烤,開始搓第二個鴉片球。醫生就這樣又抽了兩管大煙,然後男孩便站了起來,走進廚房拿了一壺茉莉花茶,然後為醫生斟了一瓷碗。茉莉花的芬芳一瞬間蓋過了鴉片的辛辣氣味。醫生躺在長椅上,枕著一個墊子,望著天花板。主僕二人都沒有說話,房間裡非常安靜,唯一打破這寂靜的便是蝎虎那刺耳的叫聲。醫生看著靜靜趴在天花板上的蝎虎,它通體黃色,就像是一隻小型的史前怪物。它偶爾會猛地一射舌頭,捕住飛過身邊的蒼蠅或者蛾子。阿凱給醫生點了一支香煙,然後拿過一個有點兒像班卓琴的舊樂器,輕輕撫弄著琴弦,沉醉其中。尖細的音符零散地飄在空中,聽起來斷斷續續的,然而當你時常聽到這樣的開頭時,聽覺便會受到蒙蔽;這是一支舒緩而又悲傷的曲子,各個音符之間就像是各種鮮花散發出的不同芬芳一樣毫無關聯,然而整首旋律都彷彿是一種暗示,讓人在心靈深處譜出了一支屬於自己的曲子,一支比耳朵聽到的樂曲更為柔和的曲子。時不時也會出現一個尖銳又突兀的不和諧之音,就像是拿著鉛筆在石板上亂塗一樣,它撞擊著聽者的神經,讓人渾身一震,就好像是在炎炎夏日跳入冰涼的水池一般。男孩坐在地板上,用一種真誠而又充滿美感的姿勢沉默地撥動著他的魯特琴。桑德斯醫生琢磨著他到底是被何種朦朧的情感觸動了。他似乎在記憶中尋找著那很久以前的旋律,他臉上憂鬱的神情讓人心碎。

這時男孩抬起頭,微微一笑,迷人的笑容照亮了他的臉龐。他問主人是不是準備好了,醫生點了點頭。阿凱放下了他的魯特琴,重新點燃了油燈。他又準備了一管大煙,醫生又接著抽了三管。這已是他的極限了。他雖然經常抽鴉片,但是量卻很少。接著他又躺了下去,沉浸在飄飄欲仙的亢奮中。阿凱給自己捲了幾管煙,吸完後便滅了油燈。他躺在地上的草蓆上,脖子下面放了一個木枕,一會兒就睡著了。 然而醫生卻一邊享受著內心深處的寧靜,一邊思考著存在之謎。他躺在長椅上,身心放鬆,若不是這份愜意為他極度放鬆的靈魂帶來了一種模糊的幸福感,他都意識不到自己竟是如此舒適。在這種自由的狀態下,他的靈魂便能夠帶著充滿愛憐的寬容之心俯視自己的肉體——此時此刻,對於那些惹你討厭但卻仍愛你如初的朋友,你或許也能生出尊敬之情來。現在他的大腦高速運轉著,異常清醒,沒有半點倦怠或者焦慮;他思考的時候,帶著一種充分相信自己力量的自信,正如你想像的那樣,就像是當一位偉大的物理學家徜徉在他的符號世界裡時,他那清晰的思維便得到了絕對的、充滿美感的喜悅。這本身就是存在的目的。為此他成為所有空間和時間之王,只要他願意,世上沒有解決不了的事情——每件事都是那麼明了,每件事都是那樣簡單。然而知道自己無所不能後,現在就解決存在的問題未免有些愚蠢了,反正隨時隨地都可以解決,這樣反而別有一番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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