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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七章

偏僻的角落 毛姆 5170 2018-03-18
桑德斯醫生再次轉悠到程金店裡時,天已經黑了。尼克爾斯和布萊克正坐在那兒,喝著啤酒。醫生領著他們去了自己住的招待所。尼克爾斯一直在閒聊家常,他天生就是能引人發笑的人,而弗瑞德則仍舊陰著臉沉默著。醫生知道,他並不情願來這裡。當他走進屋子的客廳時,迅速又滿臉不信任地掃視了四周,就好像他知道屋裡藏了什麼他不知道的東西一樣。此時屋裡的蝎虎突然發出了一聲刺耳的叫聲,弗瑞德驀地一驚。 “只是只蜥蜴而已。”醫生說。 “嚇了我一大跳。” 醫生叫來了阿凱,讓他拿威士忌和玻璃杯來。阿凱就是那個隨行服侍他的男孩。 “我可不能喝呀,”船長說,“它對我來說就像毒藥。只要是會讓我犯胃病的,我一樣都不能吃。”

“我來給你弄點兒藥。”醫生說。 他走向他的藥箱,取了幾樣東西,混在玻璃杯裡,然後讓船長吞下去。 “吃了這個藥,你這頓飯大概能吃得安生些。” 醫生給自己和弗瑞德·布萊克各倒了一杯威士忌,然後打開了留聲機。布萊克聽著唱片,臉上又多了幾分警覺。一曲結束,他親自換了一張唱片。音樂揚起,他隨著旋律輕輕搖擺著,出神地看著留聲機。他偷偷瞥了幾眼桑德斯醫生,醫生卻假裝沒有看見。尼克爾斯船長繼續和醫生聊著天,他那賊溜溜的眼睛總是轉來轉去,一刻都停不下來。他們主要聊了聊尼克爾斯,聊他在福州、上海和香港的故事,以及他在那裡參加過的醉酒派對。這時阿凱端上了晚飯,於是大家便都坐了下來。 “我喜歡我吃的東西,”船長說,“一點兒不說假話,我喜歡好吃又簡單的食物。我從來都不是大胃王。一片烤肉,一點兒蔬菜,最後加點兒奶酪,我就滿足了。沒有誰能吃得比我還簡單了吧?然後過了二十分鐘——每次都是這樣,準得就像上了發條似的——我的胃就給我顏色看了。我跟你說,要是有人像我這麼遭罪,那還真不如死了算了。你認識老喬治·沃恩嗎?他可是最好的水手。他在賈丁的船上做事,他們經常去廈門。他的消化不良簡直要人命,後來他上吊死了。我完全明白犯病時那該死的日子是什麼滋味。”

阿凱的手藝很不錯,弗瑞德·布萊克給出了公正的評價:“和小帆船上吃的東西比,這絕對是大餐了。” “其實大多是罐頭食品,但那孩子加了調料重新弄了。中國人天生都是好廚子。” “這是五個禮拜以來我吃過的最好的一頓了。” 醫生想起來,他們說是從星期四島來的,如果天氣真如他們所說的那麼好,從那裡到這兒至多一個星期就夠了。 “星期四島到底是個怎樣的地方?”醫生問道。 “絕對是個鬼地方,除了山羊什麼都沒有。一年到頭都是風,前六個月往這邊吹,後六個月又往那邊吹,弄得人心煩意亂。”回答醫生問題的正是尼克爾斯船長,他的眼睛得意地閃閃發亮,就好像他看穿了醫生這個簡單的問題背後的意圖,並且很開心自己能想出如此簡單的應對方法。

“你住在那兒嗎?”醫生問布萊克。他的嘴角掛著坦率的笑容。 “不,我住在布里斯班。”他突兀地回答道。 “布萊克有點兒錢,”尼克爾斯船長說,“他想遊歷考察一下這一帶,找找商機,看看有什麼能投資的生意。這是我的主意。你也知道,我對這一帶相當熟悉,而且我得說,現在很少能見到有點兒資本的年輕人了。我要是有錢,就在某個島上買座大農場。” “再做點兒採珠生意。”布萊克說。 “至於勞工,隨便挑,只要是本地的就行。你只要坐著讓別人為你賣命就行了。多好的生活。年輕人能過這樣的日子,那是多好的事情啊。” 船長那雙賊溜溜總是轉來轉去的眼睛停留在了醫生溫和的臉上,不難看出,他是在觀察醫生聽了他的話後有何反應。醫生認為,這個故事是他們倆在下午才臨時編造出來的。當船長看到醫生並不受騙時,露出了愉快的笑容,就好像僅僅通過編謊話,他已經得到了太多的樂趣,以至於若是醫生把他的謊話當真了,反而破壞了編謊話本身帶來的樂趣。

“所以我們到這兒來。”他繼續說道,“這片島上,沒什麼是程金不了解的,所以我就想,幹嗎不和程金做買賣呢,於是我讓店裡的男孩帶話給程金說我想見他。” “我知道,他和我說了。” “你見過他了?他有沒有說我什麼?” “有。他讓你趕緊滾出這兒。” “為什麼,他看我哪裡不順眼?” “他沒說。” “我們之前是不和,我也知道,可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揪著一件事耿耿於懷這麼多年,實在是沒什麼意思。要我說的話,早就應該原諒並忘記了。” 尼克爾斯船長有一種特殊的本領,他能對一個人耍卑鄙的詭計,同時又有辦法不讓對方事後感到反感,所以他無法理解受害方居然會一直對他充滿敵意。桑德斯醫生看穿了船長的這一特性,這讓一向冷眼看世事、拿人性當消遣的他感到很歡樂。

“看來程金記憶力很好。”他說。 他們又聊了些其他零碎的事情。 “你知道嗎?”船長突然問道,“我想今天晚上我的消化不良不會犯了,老實說,你到底給我吃了什麼仙丹?” “只是一點兒藥,我行醫時發現這種藥對你這樣的慢性病挺有效果。” “再多給我一些吧。” “下次可能就不管用了。你得好好治療才行。” “你能治好我嗎?” 醫生覺得,他的機會來了。 “這不好說。不過要是能觀察你幾天,試一兩種藥物,也許能找到法子。” “我很樂意在這兒待上幾天讓你好好瞧瞧。我們不趕時間。” “不管程金?” “他能幹嗎?” “住口,”弗瑞德·布萊克說,“我可不想在這兒惹什麼麻煩。我們明早就走。”

“站著說話不腰疼,你又沒得我這病。聽著,我準備這樣,明天去會會那個死老頭,看看他到底要對我怎樣。” “我們明天就起航。”布萊克堅持道。 “這得我說了算,我說走才走。” 兩人相互對視了一會兒,隨後船長笑了,那張狐狸臉上露出了平日慣有的友善。而弗瑞德·布萊克卻皺著眉,悶悶地生著氣。桑德斯醫生打破了這靜默的爭吵,他說:“船長,你大概沒有像我那樣了解中國人,不過有一點你要明白,如果他們已經怨恨你了,那就別指望他們能因為你求了他們兩句就放過你。” 船長舉起拳頭,重重地砸在桌子上。 “不就是幾百英鎊的事情嗎,他程金那麼有錢,少拿幾百英鎊有區別嗎,反正他也只是個老騙子。” “你難道不知道騙子最恨什麼嗎?——被另一個騙子擺了一道,沒什麼比這更不爽的了。”

尼克爾斯船長本來悶悶不樂地繃著臉,當他憤憤地向空中看了一眼時,他那微綠的眼睛擠得更近了,就好像要匯成一點似的,看上去就像是一位胡攪蠻纏的顧客。然而聽了醫生的話後,他收回了視線,大笑了起來。 “說得好!我喜歡你,醫生。你有什麼說什麼,一點兒都不顧忌,我說得沒錯吧。這世上還真是各種各樣的人都有啊。眼睛睜大些,放精明些,讓那些傻乎乎落在最後的人遭殃去,這就是我想說的。你說要是有機會賺一票,傻子才不干呢。當然每個人都會犯錯,不過你也沒法預見未來到底會怎樣是不是?” “讓醫生再給你點兒那個藥,教你怎麼服用,那不就行了嗎。”布萊克說。 他已經平靜下來了。 “我不會那麼做的,”醫生說,“跟你們說吧,我受夠了這個鳥不拉屎的小島,我想出去。如果你們允許我搭你們的帆船去帝汶島、望加錫市或者蘇臘巴亞,我可以給你你想要的任何治療。”

“這也行。”尼克爾斯船長說。 “糟透了。”布萊克大聲地說。 “為什麼?” “我們不帶乘客。” “我們可以簽約僱他。” “我們沒有像樣的食宿。” “我猜醫生不會特別挑剔的。” “一點兒都不會。我自己會帶食物。我能從程金那兒拿很多罐頭食品,他還有很多啤酒。” “還是不行。”布萊克說。 “聽著,好小子,你以為這條船誰說了算,你還是我?” “如果從根本上說的話,是我。” “立刻給我忘掉這種想法,小伙子,我是船長,我說了算。” “這是誰的船?” “你很清楚這是誰的船。” 桑德斯醫生饒有興趣地觀察著他們,他那雙炯炯有神又反應靈敏的眼睛沒有漏掉任何細節。船長的好脾氣都不見了,氣急敗壞得已然面紅耳赤。而那個年輕人也是一臉怒氣,攥緊了拳頭,頭生硬地向前戳著。

“我會帶他上船的,就是這樣。”他大聲說道。 “行啦,”醫生說,“你又不會少塊肉,也就五六天而已。講點兒交情嘛,要是你不帶我走,天知道我還要在這裡待多久。” “那是你的問題。” “你為什麼總跟我過不去?” “那是我的事。” 桑德斯醫生向他投去了詢問的眼光。布萊克不僅僅是生氣,還很緊張。他那英俊又陰沉的臉顯得很蒼白。他為什麼那麼抵觸醫生上他們的小帆船?這真是件很奇怪的事,因為在這片海域上,人們對於半路帶人這種事應該是會毫不猶豫答應的,而且程金也說了他們沒有載貨。不過也許是那種佔地不大又很好隱藏的貨,嗎啡或者可卡因都不用佔很大地方,而且如果去對了地方,那可就是一大筆錢。 “如果你同意,那真的是幫了我的大忙了。”醫生溫和地說。

“對不起,我也不想看起來那麼不講義氣,但是我和尼克爾斯是來辦事的,我們有自己的路線,因而不可能因為送一個乘客而節外生枝去我們不想去的地方。” “我認識醫生二十年了,”尼克爾斯說,“他沒問題的。” “你還不是今早才認識他。” “他的事我都知道。”船長笑著說,露出他那小小的、蛀空了又褪了色的牙齒。他應該拔掉這些牙齒的,醫生想。 “而且如果我聽說的是真的,那他是不會給我們添什麼麻煩的。” 他精明地看了醫生一眼,醫生捕捉到了他那友善的笑容背後隱藏的嚴厲,這讓他覺得很有意思。醫生毫無懼色地收下了船長的那一瞥,這讓人無法判斷到底是船長並沒話中有話,還是醫生沒弄明白船長的意思。 “我不喜歡多管閒事。”他微笑著說。 “和平共存嘛,要我說的話。”船長說著,語氣很寬容又親切,但還是一副無賴的樣子。 “我說不行的時候,可不是隨便說說的。”年輕人倔犟地說道。 “哎,和你說話太累了,”尼克爾斯說,“沒什麼好害怕的。” “誰說我害怕了?” “我。” “我可沒什麼好怕的。” 他們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針鋒相對著。看到他們惱怒的樣子,醫生覺得很有趣。他們之間到底藏了什麼秘密呢?很顯然,和這個秘密有關的,是弗瑞德·布萊克,而不是尼克爾斯。這個流氓沒什麼良心,在桑德斯醫生眼裡,尼克爾斯不是那種如果知道了對方的秘密還會讓對方好過的人。雖然說不出確切的理由,但醫生總是覺得,不管是什麼樣的秘密,尼克爾斯並不知情,只是有所懷疑而已。 不管怎樣,醫生都迫不及待地想登上小帆船,離開這個偏僻的小島,而且他並不打算放棄這個機會,於是他準備運用某種以退為進的狡猾把戲來達到自己的目的。這讓他覺得很開心。 “聽著,我不想你們因為我而吵架。如果布萊克不想讓我上船,那這事咱們就不再提了。” “但我需要你,”船長反駁道,“這對我來說可是百萬分之一的機會。如果說這世上還有人能治我的消化不良,那就只有你了。你覺得我會白白放過這樣的機會嗎?絕對不會。” “你腦子裡只有消化不良!”布萊克說,“照我說,要是你只吃能吃的東西,並且不生氣,就沒大事了。” “噢,是嗎?看來你比我自己還了解我的胃嘛,那你是不是也知道當我吞下一塊沒抹黃油的烤麵包片時,胃裡就像是灌了一噸鉛一樣?下次你是不是要說,我這都是心理暗示臆想出來的?” “照我說,你要是他媽的少想想,根本就沒那麼嚴重。” “你個狗娘養的畜生。” “你罵誰狗娘養的畜生?” “罵你呢。” “別吵了。”醫生說。 尼克爾斯船長打了一個響亮的嗝。 “全靠這畜生,現在我的胃病又犯了。三個月裡只有今天我能吃完晚飯後舒服地坐一會兒。現在好了,老毛病又犯了。像這樣生氣對我來說就是死刑,我的胃立刻就會給我顏色看看。我是個神經極度緊張的人,一直都是這樣。我本來還以為今天能愉快地過一晚呢,現在全被他毀了。我的消化不良實在是太折磨人了。” “我很抱歉。”醫生說。 “所有人都這麼說,他們說,船長,你是個神經極度緊張的人。你說脆弱?你可比孩子還脆弱。” 桑德斯醫生對此深感同情。 “如果我沒料錯,你確實需要觀察,你的胃也得好好調養才行。要是我能跟你上船,我就能讓你的消化液聽話些,我不能說六七天的治療就能起效果,不過最起碼能給你開個頭。不過現在估計是不能了。” “誰說不讓你上船了?” “布萊克啊,我猜他是老闆吧。” “是嗎?那你可大錯特錯了。我是船長,我說了算。整理好你的行李,明早去船上。我和你簽船員合同。” “你無權那麼做,”布萊克馬上站起來說,“我說的話和你一樣有分量,我不同意他上船,我不想任何人上我們的小帆船,就是這樣。” “噢,是嗎?要是我開著船直接去BNB呢,你又能怎麼樣?那可是英國的領土,好小子。” “那你就自求多福一路平安吧。” “你以為我怕你嗎?你還沒生出來我就在世界各地闖蕩了,你以為我會不知道怎麼照料自己?在我背後一刀捅死我啊,你會這樣做嗎?你也不想想是誰在開船,是你還是那四個黑鬼?你真是天真得讓我發笑。為什麼?因為你壓根兒就不懂船。” 布萊克又攥緊了拳頭。兩人相互怒視著,然而船長眼神裡卻帶著一絲嘲諷的譏笑。他知道,若是最後攤牌,他可是佔盡優勢。布萊克輕輕地嘆了口氣。 “你想要去哪裡?”他問醫生。 “任何荷屬的島都行,只要能讓我搭到其他船上路就行。” “好吧,那你就一起來吧。不管怎樣,有個人陪著總比一個人關在船艙裡好得多。” 他說著,無能為力又滿懷仇恨地看了船長一眼。尼克爾斯船長和氣地笑了。 “這倒是,確實能和你做個伴,孩子。我們明早大概十點鐘出發,這時間你可以嗎?” “我沒問題。”醫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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