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偏僻的角落

第6章 第五章

偏僻的角落 毛姆 3522 2018-03-18
桑德斯醫生並未直接回招待所。他剛剛熱情地邀請了那兩個陌生人,然而這並非因為自己強烈地希望款待他們,他只是在和他們說話時突然冒出了這樣的想法而已。既然已經丟下了病人離開了福州,那便也不急著回去了。這麼多年來,他第一次休假,所以在回去之前,他計劃著去一趟爪哇。桑德斯醫生想,如果尼克爾斯船長和布萊克能帶他一起走,即便不去望加錫市,那也能去一個交通更為便利的島,到時他便可以坐上一艘蒸汽船,去他想去的任何地方。程金的手術已經圓滿完成,然而因為沒有船經過塔卡拉,醫生本已做好了再住上三週的準備,可是現在卻遇到了出海的機會,於是內心深處離開這兒的渴望便翻騰了起來,使得他一想到自己已在塔卡拉無所事事了很久,便焦慮得無法忍受。醫生沿著寬闊的街道走著,走了不到半英里,便來到了海邊。這兒沒有碼頭,到處都是椰子樹,一直瘋長到水邊。當地人的棚屋就搭在這椰子樹林裡。孩子們興高采烈地玩耍著,骨瘦如柴的豬被拴在樁子上。銀色的沙灘漫延向遠方,海邊泊著幾艘三角帆船和獨木舟。熾熱的陽光照在海灘的珊瑚砂上,泛出一層細碎的光芒,即使穿著鞋走在上面,也仍能感到腳底滾燙。沙灘上有許多螃蟹,這些相貌醜陋的傢伙一看到有人走過來,就急急地避了開去。有一艘三角帆船底朝天躺著,三名穿著土著圍裙的馬來人正在上面乾活,他們個個都黑得像炭似的。還有一個環礁湖,中間是一處暗礁,整個湖有大約幾百碼,水很深,也非常清澈,幾個男孩子正在附近玩耍。旁邊泊著程金的一艘縱帆船。離縱帆船不遠處,便是尼克爾斯船長的小帆船,和身旁程金那富麗堂皇的大船比,它顯得寒磣極了,船身都褪了色,急需重上一層新漆。若是漂泊在茫茫大海裡,它看上去一定只若扁舟。醫生心中生出了一絲猶豫,他抬起頭,定定地望著天。天空中沒有一片雲彩,也沒有風,椰樹葉靜靜地佇立在枝頭,紋絲不動。一艘矮而寬的小艇泊在沙灘上,桑德斯醫生覺得這就是尼克爾斯他們劃上岸的船,因為他沒看到那艘小帆船上有船員。

看夠了風景,醫生便掉轉方向,漫步踱回了招待所。進到房間,他換上了中式長褲和絲質束腰外衣。他早就習慣瞭如此穿著,穿著它們,他總感到安心又自在。醫生拿了本書,坐到了外面的遊廊上。招待所四周都是果樹,而門前小徑的另一頭,是一座規模宏大的椰樹園。椰樹長得又高又直,整齊地排成一列列。明亮的陽光穿過葉隙,在地上投下了斑斑駁駁形狀各異的黃色光斑。而在醫生身後,隨行的男孩正在廚房里為他準備午餐。 桑德斯醫生並不是博覽群書的人,他很少看小說。他對人的性格很感興趣,因而喜歡看那些展現人性反常面的書。佩皮斯的日記他看了一遍又一遍,還有鮑斯威爾的《約翰遜傳》,弗洛里奧翻譯的《蒙田文集》以及黑茲利特的散文,他也是看了再看。他也喜歡古老的遊記,每當仔細品味哈克盧特筆下那些他從未去過的國家時,他總能心生喜悅。他家收藏了數量驚人的描寫中國的書,都是早年傳教士寫的。他讀這些書既不是為了更好地了解中國,也不是為了修身養性,而是因為每當讀這些書的時候,他總能從中尋覓到沉思的機會。他看這些書的時候,總帶著一種他所獨有的幽默感,而正是這種幽默感,使得他能夠一邊看著那些傳教士是如何孜孜不倦地在中國拓展事業,一邊暗自叫爽。若那些作者們知道他竟是如此心情,定會大吃一驚。他是個沉默寡言的男人,但若聊起天來,也讓人倍感親切,不過他不會逼著你和他談話。他喜歡自己的笑話,但卻不願與別人分享。

現在醫生正讀著古神父的一卷遊記,然而卻相當心不在焉,他滿腦子都是那兩個突然出現在島上的陌生人。在東方生活了這麼多年,桑德斯醫生閱人無數,因而很容易便能辨別尼克爾斯船長是何種人物。他一定是惹了一身騷。從口音看,他是英國人,然而卻在中國海域遊蕩了這麼多年,也就是說,他很可能在英國本土惹了大麻煩。他那猥瑣又狡詐的容貌一看就不是正人君子。他只有一艘小破帆船,所以也不可能成功到哪裡去。這個騙子辛苦這麼多年,付出的與得到的不成正比,回報少得可憐。一想到這兒,醫生便露出了諷刺的表情,他的嘆息聲也隨之落入了靜止的空氣中。不過也有可能尼克爾斯本身就更喜歡齷齪的勾當,畢竟他可是那種什麼都願意做的人。他說過的話,你聽過就得忘掉,一點兒都信不得,也別指望能依靠他什麼,否則只有失望的份兒。他說他認識程金。事情很有可能是這樣:大概他大多時候是在遊手好閒,很少有正經活兒乾,因而能在中國雇主手下乾活兒,那就該謝天謝地了。若你有什麼見不得光的勾當要做,他便是你想僱用的那種人,很有可能他曾經為程金賣過命,做過他某艘縱帆船的船長。

推測了這許多後,桑德斯醫生對尼克爾斯船長頗有好感,他完全被尼克爾斯的親切友善迷住了,甚至他那副流氓樣兒也因此別有一番風味。而那折磨人的消化不良也為尼克爾斯添加了喜感,使得他更討人喜歡。於是醫生很樂意晚上再和他見一面。 桑德斯醫生對人的興趣並非出於科學態度,也不帶人情味。他只是想從他們身上找點兒樂子。他客觀地評判他們,每當揭開各人不同的性格複雜性時,他就像數學家解出一道難題時一樣雀躍。雖然這些知識對他來說並沒有什麼用途,但他的這種滿足感是一種美學。而且他也並未察覺到,了解與評判別人給了他一種微妙的優越感。和大多數人比,他很少持有偏見,也不會對人不滿。很多人對自己身上的惡習很寬容,而對自己不感興趣的事情卻沒什麼耐心;那些心胸稍微寬闊點兒的人,能用理解的姿態包容他人,不過也是說的比做的多;很少有人真的能接受那些與自己不同的行事方式,並且還不心生厭倦。人們一般很少會為有人和別人的妻子通姦這種事而感到震驚,也許能在明知有人在玩牌時出千,或者偽造支票時,還保持鎮靜(若自己是受害人,那麼能有這種反應便更不易了);但要和一個該發“H”音時卻不發的人做知心好友,那可是挺難的,而若那個人用刀來舀肉汁,那兩人幾乎就不可能有交集了。然而桑德斯醫生缺乏這種敏感性。煞風景的餐桌禮儀對他來說就和化膿性潰瘍一樣,是無傷大雅的事情,而是與非對他來說,就如同好天氣與壞天氣一樣,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人和事本來是怎樣,他就怎樣對待。他雖然總是評價他人,但是卻不予以譴責,他是個旁觀者,笑看眾生。

他是很好相處的人,大家都很喜歡他,不過他卻沒有朋友。和他做伴很愉快,但卻僅限如此,他不會和任何人成為密友。在這個世界上,他誰也不關心,他有自己就足夠了。他的快樂不是建立在別人身上,而是源於他自身。他其實很自私,但是因為他為人很客觀,又很精明,所以幾乎沒有人發現這一點,而且也沒有人因此而感到困擾,畢竟他什麼也不貪,也不擋著誰的路。錢對他來說並沒有什麼意義,他也不在乎病人付不付診費,因此大家都認為他心慈博愛。而時間對他來說,和金錢一樣不重要,於是他也願意給別人看病。每當看到病人們受疾病折磨,求著請他治療時,他總是很開心。他玩弄著病人和家屬,從他們反映出來的人生百態中找樂子。對他來說,每個人都好像是一張書頁,而這每張書頁又都是前面一張的翻版,將這些書頁一張張疊加在一起,組成一本永無止境的冗長的書,便是他的興趣所在。人們,白人也好,黃種人也好,抑或是黑人,在面對人生的重大時刻時,都如何應對?他總是很好奇這一點。然而不管人們做出了何種反應,都不會觸動他內心,也不會擾動他的神經。不過因為死亡畢竟是每個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所以他總是對自己面對死亡時又會如何感興趣。當他試圖通過注視人們那或受了驚嚇,或目中無人,或慍怒,或聽天由命的眼神,而到達人們的意識深處,到達人們那第一次意識到與死神的賽跑已然開始的靈魂深處時,一股輕微的戰栗傳遍了他的全身,但這也僅是好奇的一種表現方式而已。他的情感並未受到影響,不會感到悲傷,也不會心懷憐憫。他只是略微有些好奇,那些對某個人來說至關重要的東西,怎麼對其他人就一文不值了呢?

不過他的舉止卻充滿了同情和憐憫,他很清楚什麼說辭能緩解人們當時的恐懼和痛苦。他也不會丟下病人不管,相反,他會撫慰他們,鼓勵他們,讓他們堅強。行醫對他來說,是一場遊戲,而出色地玩好這場遊戲,給了他無以復加的滿足感。他天生待人親切,但這是本能的友好,也就是說,不管對像是誰,都無所謂,他不會對幫助對象產生興趣:若你情況危急,他能來援救你,而一旦救完了你,他也就不再關心你了。他不喜歡殺生,不打獵也不釣魚。他這麼做,只是因為他認為每樣生物都有活著的權力,所以每當他看到蚊子或者蒼蠅飛過,他更喜歡揮揮手趕走它們,而不是一掌將它們拍死。也許他就是這樣一個理智得很熱情的人。不可否認,他過著一種善良而美好的生活(當然至少你不能把善良狹隘地定義為只和你的感官傾向一致的東西),因為他仁慈又友善,而且將畢生精力投入了救死扶傷的事業。不過如果算上動機,那他就沒什麼值得稱讚的了,因為他的行為,並不是出於愛、憐憫或者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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