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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四章

偏僻的角落 毛姆 3548 2018-03-18
醫生抬起頭,發出了“咦”的一聲。並沒有船泊岸,卻不知從哪兒冒出了兩個白人,沿著滿是塵土的馬路緩步向這邊走來。他們懶散地走著,一會東瞅瞅,一會西瞅瞅,就好像是第一次上島一樣。那兩個男子穿著破舊的褲子和汗衫,遮陽帽也臟兮兮的,看到醫生坐在那兒,就朝他走了過來。 其中一個人問道:“這兒是程金的店嗎?” “是的。” “他在嗎?” “不在,他身體有些不適。” “那還真不走運。進來喝杯啤酒沒問題吧?” “當然。” 說話的男人轉向身旁的同伴,說道:“進來吧。”隨即兩人一道進了店門。 “你們喝什麼?”醫生問道。 “我要一瓶啤酒。” “我也一樣。”另一個人說道。醫生要了兩瓶啤酒,那伙計很快就拿來了,還順帶為新到的客人添了兩把椅子。

兩個男人中,一個是中年人,臉色灰黃,滿是皺紋,一頭白髮,上唇留了一小撮鬍子,中等身高,瘦瘦的,說話的時候露出一口醜極了的蛀牙。他的眼睛很小,眸色也淺,眼神狡猾又不屑,雙眼之間相隔得略微有些近,使得他看上去一副狐狸相。不過他的談吐舉止倒也挺討巧。 “你們這是從哪兒來?”醫生問道。 “從星期四島來,我們有一艘小帆船。” “那還真是條很不錯的航線。天氣很好吧?” “好得不能再好了,和風徐徐,海面平靜極了,沒什麼值得一提的驚濤駭浪。我叫尼克爾斯,別人叫我尼克爾斯船長,也許你聽說過我。” “還真沒什麼印象。” “我在這帶海上漂了三十年,走遍了群島的每一個角落,這一帶我非常熟悉。程金認識我,我們有二十年的交情了。”

“我剛來這兒不久。”醫生說。 尼克爾斯船長掃了醫生一眼,神情誠懇,一臉坦蕩,然而這一瞥,卻讓人嗅到了一絲懷疑的氣息。 “你的臉很熟悉,”船長說,“我肯定在哪兒見過你。” 桑德斯醫生微微笑了笑,卻並未透露自己的任何信息。尼克爾斯瞇起眼睛,努力回憶著到底是在哪裡遇到過眼前這個小個子男人。船長仔細地端詳著醫生的臉。桑德斯醫生個子矮小,只有五尺六寸多,很瘦,但卻挺著大大的啤酒肚。他的手很柔軟,胖乎乎的,但卻很小,手指自下而上逐漸變得纖細。如果他自負,那麼他對於自己這雙手的好感,大概不止一點點,因為它們至今仍保留著受過良好教育的優雅痕跡。他的相貌醜陋,鼻子短扁上翹,嘴巴很大;他常常咧開嘴大笑,每當這時,便能看到他那碩大發黃、參差不齊的牙齒。灰色的濃密的眉毛下面,是一雙綠色的眼睛,閃爍著有趣而聰慧的光芒。他的鬍子並未刮得十分乾淨,皮膚上也有疤痕;他臉色潮紅,顴骨處還泛著紫色的紅暈,這是心臟長期感染的病兆。他年輕時頭髮一定又密又黑又粗糙,然而如今已幾近全白,頂上也禿得只剩下幾根稀疏的頭髮。不過他的醜陋一點兒也不討人厭,相反還很有魅力。他一笑起來,眼周的皮膚便縮了起來,折成一道道皺紋,讓他的臉看起來有活力極了,而他的表情也充滿了一種極端的但又並非壞心腸的惡意。也許會有人把他當做一個丑角,但絕非是因為他相貌醜陋,而是因為他眼神中透露出的機靈——他的智慧是很顯而易見的事情。然而即便他總是表現得很愉快,為人又聰明,喜歡開玩笑,常常會被自己和他人的笑話逗樂,但是仍舊讓人覺得,他似乎總是有所防備,即便是放聲大笑時,他也從未真正放開自己。不管他多直爽,舉止多熱誠,你總會感到他正在觀察著自己,因而不會讓自己被他表面的直白所蒙蔽,那雙充滿愉悅、流露著笑意的眼睛,此時正在觀察者你,衡量著你,評判著你,然後得出結論。他可不是什麼只看表面的人。

醫生沒有說話,於是尼克爾斯船長豎起拇指指著自己的同伴說道:“這是弗瑞德·布萊克。” 醫生點了點頭。 “你準備在這兒待很久嗎?”船長繼續問道。 “我在等荷蘭的郵船。” “往北還是南?” “北。” “你說你叫什麼來著?” “我沒說過我的名字。敝姓桑德斯。” “瞧我問的什麼問題,看來真是在印度洋漂太久了。”船長說道,臉上帶著討人喜歡的笑容,“不好奇就不會受騙。桑德斯?我問過很多小伙子了,他們都說自己叫桑德斯,不過到底是真名還是別稱,那就沒有人知道了。我那老朋友程金怎麼了,我還想和他聊聊天呢。” “他得了白內障,看不見了。” 尼克爾斯船長站了起來,伸出了手。 “你是桑德斯醫生!我就知道我見過你。我七年前去過福州。”

醫生握了握船長伸出的手。 “桑德斯醫生的大名無人不知,遠東最好的醫生,尤其擅長眼科,他就是乾這個的。我以前有個朋友,所有人都說他會瞎掉,然後他去找了桑德斯醫生,一個月後,居然能像咱們一樣好好的。中國佬可相信他了。”尼克爾斯船長對著他的朋友說道。 “桑德斯醫生,這真是太意外了,我以為你絕不會離開福州的呢。” “這不是離開了嗎。” “真是太走運了,見到你真是太好了。”船長探身向前,狡猾的眼睛定格在醫生身上,他那目光過於熾烈,眼神中彷彿帶著威脅,“我的消化不良可是折磨我很久啦。” “噢!上帝啊!”弗瑞德·布萊克咕噥道。 自打他們坐下來後,這是布萊克說的第一句話,桑德斯醫生轉過臉看著他。布萊克沒精打采地坐著,咬著手指,一副倦怠的樣子,看上去脾氣並不好。他挺年輕,看起來不到二十歲,高高瘦瘦,卻長得很結實,他有一頭深棕色的捲發,一雙藍色的大眼睛。他穿著臟兮兮的汗衫,套著粗布工作服,看起來粗魯無禮。他的表情也不親切,透露著一種厭惡感。不過他的鼻子倒是很挺拔,嘴唇的形狀也很好看。真是個邋裡邋遢又不懂規矩的年輕人,醫生想。

“別再咬指甲了,弗瑞德。”船長說,“真是夠噁心的。” “先管好你的消化不良吧。”年輕人竊笑著反駁道。 布萊克笑起來的時候,便露出他那瓷白、小巧又形狀完美的漂亮牙齒。在那麼一張陰鬱的臉上,牙齒倒是出乎意料的體面——那牙齒可實在是美得太炫目了,讓人忍不住震驚。他那陰沉的笑容也因此看起來非常甜美。 “你就笑吧!你根本就不知道這病讓我多難受!”尼克爾斯船長說,“我可是十足的受害者。別跟我說是我自己吃東西不小心作出來的病,我可是什麼都試過了,卻一點兒都不見好轉。就拿這瓶啤酒說,你以為我喝的時候不難受?你很清楚我是難受的。” “醫生在這兒呢,你跟他倒苦水去。”布萊克說。 船長求之不得,於是便開始向桑德斯醫生闡述自己的病史。他科學又精確地描述著自己的種種症狀,不漏掉任何一個噁心的細節。船長告訴桑德斯醫生自己曾經拜訪過哪些醫生,又嘗試過哪些治療,醫生饒有興趣地靜靜聽著,眉宇間流露出同情,並且時不時地點點頭。

“如果說還有人能幫我,那就只有你了,醫生。”船長認真地說道,“不用別人向我介紹你有多聰明,我一眼就能看出來。” “我創造不了奇蹟。像你這樣的慢性病,別指望有誰能一下子就藥到病除。” “噢,那是當然,不過你能給我開藥不是嗎,我可是什麼都敢試。而且其實,我只是希望你能給我做一個全面的檢查,這樣行嗎?” “你們在這兒待多久?” “你想要我們待多久我們就能待多久。” “不過拿到想要的東西後我們立刻就走。”布萊克說。 桑德斯醫生注意到船長和布萊克迅速地交換了眼神。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兩人剛才的眼神很奇怪。 “什麼東西?”他問。 弗瑞德瞥了醫生一眼,原本陰沉的臉上又多了一份慍怒。而從這一瞥中,桑德斯醫生看到了懷疑,也許還有害怕,他想。

這時船長說話了:“我們和程金那個老頑固有很多年的交情了。我們這次是要點兒他倉庫裡的東西,反正即便船上裝滿了也沒什麼壞處。” “你們做貿易?” “這麼說吧,如果能順道捎點兒貨,誰會不干呢,你說是不是?” “你們都捎些什麼貨?” “什麼都有。” 尼克爾斯船長友好地笑了笑,露出了發黃的大蛀牙,神情詭詐得怪異,彷彿隱瞞了什麼。桑德斯醫生猜測,他們也許幹的是走私鴉片的勾當。 “你們會去望加錫市嗎?” “有這種可能。” “那是什麼報紙?”弗瑞德·布萊克指著放在桌角的一份報紙突然插嘴問道。 “那是三週前的舊報了,我從來時的船上帶下來的。” “這兒有澳大利亞的報紙嗎?”

“沒有。”布萊克的問題讓醫生覺得好笑。 “那這張報紙上有澳大利亞的新聞嗎?” “這是荷蘭報紙,我不懂荷蘭語。反正這兒的消息要比星期四島來得慢。” 布萊克皺了皺眉,旁邊的船長則輕輕露齒而笑,神情詭詐。 “就沒什麼英文報紙嗎?”布萊克問道。 “偶爾會出現一份不知道誰從哪兒拿來的香港報紙,或者《海峽時報》,不過也是一個月前的了。” “那這兒就沒報紙了?” “全靠荷蘭船捎來的那些。” “有電報或收音機嗎?” “也沒有。” “要是有人犯了事,想躲過警察,這兒倒是個好去處。”尼克爾斯船長說。 “躲一段時間應該沒問題。”醫生贊同地說道。 “再來一瓶啤酒嗎,醫生?”布萊克問道。

“不喝了,我要回招待所去了。你們倆若願意,晚上可以去我那兒,我可以為你們準備一份晚餐。”醫生面向布萊克說道。他之所以這麼做,是認為布萊克會衝動地拒絕自己的邀請,然而回答他的卻是尼克爾斯船長。 “那太好了,總是在帆船上吃飯,換換環境也好。” “不過太給你添麻煩了。”布萊克說。 “不麻煩,我們六點左右在這兒見。我們先喝一點兒酒,再去吃飯。” 醫生站了起來,點頭向船長和布萊克示意,隨後便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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