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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聖誕假日 毛姆 13511 2018-03-18
查利不願意當著莉迪婭的面閱讀西蒙寫的文章。與西蒙分手告別後,他就來到多姆咖啡廳。要了一杯咖啡後,他就聚精會神地讀起西蒙的文章。他很高興能夠讀到與這起謀殺案及審判過程有關的報導文章,因為莉迪婭雜亂無章的講述使他對整個事件有點兒糊塗。她一會兒說到這兒,一會兒說到那兒,想到哪兒就講到哪兒,根本沒有考慮事件的前後順序。西蒙的三篇長文則前後連貫,雖然有些查利已經從莉迪婭那裡了解到的細節在文章裡沒有被提到,但他還是成功地編撰了一個生動的故事,易讀好懂。他的文章跟他說話的風格幾乎完全一樣,都是那種流暢的新聞體,但他根據文中事件出現的順序,非常有效地調動了背景的描述。讀了他的文章,你會感到這個世界充滿了邪惡、骯髒和混亂,這些歹徒、毒品販子、組織和兜售賽馬賭博的人混跡其中,乾著見不得人的勾當和危險的營生。這些寄生在大城市中的人渣靠心智存活。他們彼此互懷戒心,為了獲取利益隨時可以出賣自己最好的朋友。他們表面上講究哥們義氣,玩世不恭地活著甚至是快樂著。儘管充滿變數和凶險,但他們似乎享受這樣的生活方式。他們覺得只有經歷過大風大浪才合格,才覺得自己還活著。他們互相算計對方,然而這種即使睡覺也要睜著一隻眼睛的生活卻使他們感到興奮。這是一個男人們為了一件小事就會拔槍互射的世界,但他們也隨時會破費一筆不菲的開支,帶上鮮花和水果去醫院看望一個生病住院的圈外人。西蒙手法嫻熟地將故事籠罩在一種查利所不熟悉的氛圍中,使他的內心產生了悸動。他所知道的世界,是一個表面上充滿了和平與幸福的世界。就像一個美麗的湖泊,蔚藍的湖水倒映著朵朵白雲和岸邊的垂柳,無憂無慮的小伙子們在湖面上劃著輕舟,舟中的女孩兒將手指插入清涼的湖水之中,在湖面上劃出了一道道漣漪。但如果想到,就在船的下面,湖里危險的水草正揮動觸角想要纏住你的船,將你拖入深不見底的湖水之中;想到形形色色稀奇古怪的可怕事情;想到有毒的水蛇,長著剃刀一般鋒利牙齒的魚,它們正悄無聲息地埋伏著,伺機向你發動攻擊,真是令人不寒而栗。慢慢的,從字裡行間查利看出來了,西蒙已經能夠透過深深的湖水看清湖里的一切,他痴迷於此。查利問自己,他是否只是好奇,或是對這種令人恐懼的事情本身著了迷,而使他能夠對這些騙子和惡棍用玩世不恭的語言進行描述,對他們採取了一種寬容的態度。

在這樣一個世界裡,羅伯特·伯傑發現自己如魚得水。他比居住在這個“湖”內的大多數居民社會層次要高,受到的教育也要高,因而在這裡享有一定的聲望。他的魅力,他那隨和待人的方式和他的社會地位吸引了同夥,但同時也引起了他們的警惕。他們知道他是個惡棍,但感到非常奇怪。因為他出生於一個優秀的中產階級家庭,父母受人尊敬,本不應該屬於他們這個圈子。他主要是自己一個人行事,沒有同夥,凡事自己拿主意。這些人認為羅伯特瞧不起他們。但羅伯特去聽音樂會,而且回來後興致勃勃地談論這個音樂會,音樂知識非常豐富。他們雖然對音樂知之不多,但對此留下了深刻印象。而羅伯特與他們混在一起的時候又感到非常愜意,這讓他們無法理解。回到自己的家,與母親的朋友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卻感到孤獨和壓抑。他對刻板的體面生活極不適應。在他由於偷竊汽車而被判處緩刑後,他少有地對喬喬說了一次自己的心裡話:

“現在我不必再假裝正派人了。我真希望我的父親還活著,那樣他就會把我趕出家門,然後我就可以自由自在地過我真正喜歡的生活了。但現在我不能甩開我母親,我就是她生活的全部了。” “靠幹違法的事情掙錢可不容易呀。”喬喬應道。 “你幹違法的事好像可沒少賺啊。”羅伯特哈哈大笑了起來,“我嚮往這種生活方式並不是為了掙錢,而是嚮往這種生活的刺激和力量。這種生活就像從一個非常高的地方向下跳水。距水面那麼高,看起來非常令人恐懼,但你眼睛一閉就跳了下去,而當你浮到水面上時,那種美妙的感覺是無法形容的,只有你自己能體會到。” 查利把這幾份報紙的剪報裝進衣袋,他的眉頭微微皺著,努力想要在腦海中拼湊出他現在所知道的羅伯特·伯傑,想要確切地知道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把他說成是一個被社會所拋棄的流氓惡棍倒是省事,而且他確實也是如此。但這樣的歸類過於簡單籠統,不能令人滿意。查利在心中逐漸領悟了,也許人類比他以前所想像的要復雜得多,如果只是簡單地把一個人歸於這一類或那一類,那麼你的思想就會受到禁錮。此外,羅伯特愛好音樂,尤其是酷愛俄羅斯音樂。而正是這個原因使莉迪婭和他走到一起,對她而言真是太不幸了。查利也非常喜歡音樂。他知道音樂所帶來的歡愉。當優美的曲調震盪著耳膜的時候,他會陶醉於其中。這部分來自對音樂的領悟,部分來自身體的感覺。他現在還能夠通過這些音樂的微妙之處,真切地感覺到作曲家的思想。查利反思自己在聽音樂時的內心感受,以前他可能從來沒有這樣反思過。對他來說,聆聽一曲偉大的交響樂時是百感交集。既感到興奮同時又心情平和;既有對他人的愛,又有為他人做些什麼的渴望;既有向善的意願,又沉醉於施善的喜悅;身心完全放鬆,進入到一種奇異的超脫境界,彷彿自己超然於塵世之外,滾滾紅塵與他毫無關係。或許應該把所有這些情感合成一個概念,給它起一個名字,這個名字就是幸福。但羅伯特·伯傑聽音樂時的感受是什麼呢?顯而易見,他在聽音樂時與自己的感受是截然不同的。但把音樂帶給他的這種情感與他卑鄙的行為一道摒棄是否有些不公平?或許音樂能使他暫時感到擺脫了心中的魔鬼?這個魔鬼過於強大,他無法靠自己脫身,當然他也不希望脫身。這個魔鬼驅使他去犯罪,而他扭曲的心理也通過犯罪的方式表現出來。通過對法律與秩序的挑戰,他了解了自己的個性。或許他的心靈在音樂聲中得到了片刻寧靜?上蒼默許他此時心靜如水,彷彿透過層層烏雲的縫隙看到了一絲美好與善良的人性?

查利知道沉浸在愛河中的人性是什麼樣子。他知道,愛使你對所有的人都友好相待。他知道如果愛上了一個姑娘,你就恨不能把一切都獻給她。你甚至無法想像會有任何傷害她的念頭,你會非常在意你在她心中的形象,因為她在你心中的形象無疑是完美的。如果你是一個誠實之人,你就必須對她說實話,坦白你無法照亮她的人生。查利想,如果他有這種想法,其他人一定也會這樣想,而羅伯特·伯傑也不會例外。他非常愛莉迪婭,這毫無疑問。但如果他的心中充滿了愛情,他怎麼可以繼續干那些骯髒可怕的犯罪勾當呢?這真令人感到迷惑不解。想到愛情這個神聖的字眼兒查利就局促不安,臉差不多都要紅了。羅伯特一定是個有雙重人格的人。查利感到困惑不堪,當然這也不奇怪。他只不過是個二十三歲的年輕人,比他年長也更聰明的人都無法理解,一個惡棍怎麼可能像一個聖人一樣有純潔和無私的愛情呢。如果他真是個一無是處的不肖之徒,莉迪婭現在怎麼可能完全原諒了她的丈夫,並全身心地愛著他?

“人性真是難以理解呀。”他喃喃自語道。 不覺間,他正說到了點子上。 而毀滅了莉迪婭的正是這場愛情,這場佔據她全部生活核心的愛情,這場成為她所有思想源泉的愛情。這場愛情就像是一部交響樂的伴奏,使主旋律更有深度和意義。而她的主旋律就是日復一日的日常生活。當查利開始思考這場愛情的時候,他就如同目睹了燃起熊熊烈焰的森林或洪水氾濫的河流,只能在敬畏和恐懼中畏縮不前。這是一件他以往的經驗無法應對的事情。與這場愛情相比,他知道自己的那點兒風流韻事不過是沒有什麼意義的調調情而已,只不過是給自己有些單調的生活不時帶來點兒喜悅和快樂的情感,只不過是一個男孩的多愁善感罷了。這個平凡毫無生氣的小女人身體內竟然容得下如此強烈的感情,這真叫人難以理解。你不僅能從她講述的故事中意識到她那火熱的愛情,也能從她那超然的態度中憑直覺感受到。這種激情使得她儘管對你顯得非常親密,卻始終與你保持著距離。你從她那雙深邃而透明的眼睛中看到了這種激情;當她不知道你在觀察她時,你從她那露出輕蔑的嘴唇中看到了這一點;你從她那唱歌一樣的說話聲音中也聽出了這一點。不同於查利所熟悉的任何文明的感情,他們的這場愛情更多地滲入了一種原始與野蠻的成分。儘管莉迪婭穿著高跟鞋和絲襪,穿著外套和裙子,但她似乎不屬於現今社會的一員,而是具有原始直覺的野蠻人;她的心靈猶如人類的祖先猿人,仍然停留在遠古的極度黑暗之中。

“上帝!我都在想些什麼呢?”查利說道。 他又開始思考西蒙的文章。西蒙顯然為這幾篇文章花費了心血,因為這幾篇文章比他對審判的報導要優雅、流暢得多。這是一次嘗試用超脫的態度和譏諷的口吻的寫作。但透過表面上的超脫,你可以感到作者對文章中描述的這個男子極度的好奇心。這個人既沒有犯罪後良心的不安,也不害怕其犯罪的後果。這些文章都是構思巧妙的散文體,篇幅也不長,但非常冷酷無情,使查利讀起來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為了最大限度地利用他設計巧妙的主題,西蒙甚至忘記了他要描述的是一個有感情的人。讀了他這幾篇文章,即使你被它們風趣的語言逗樂了,但也依然伴隨著一種不安的感覺。看來,西蒙曾獲准進入伯傑家的小房子,目的是要得到對伯傑生活環境的印象。他用辛辣而幽默的筆觸描述了這棟房子內庸俗、呆板、自命不凡的裝潢和擺設。室內有兩套沙發,一套產自路易十五時代,另一套是拿破崙時代的。路易十五時代的那套沙發木料雕刻精美且鎏著金,覆蓋著有粉紅色小花的藍色絲綢面料;拿破崙時代的那套是淡黃色緞子麵料的軟墊沙發。客廳中間是一張用大理石作桌面,精心雕刻且鍍金的桌子。這兩套沙發顯然都來自聖安東尼大道上的一家商店,這家商店批發各個年代的古舊家具,這幾件家具肯定是第一位擁有者不打算要了而低價拍賣出的。有兩套沙發和這麼些把椅子,在客廳裡你想要挪步都得小心翼翼,當然也沒有地方舒服地坐著了。客廳的牆壁上掛滿了鑲著厚重金邊的油畫。這些油畫顯然也是在拍賣場購買的,是別人認為無用的東西。

公訴人用貌似可信的方式重構了這場謀殺的故事。約旦顯然是看上了羅伯特·伯傑。羅伯特吃飯他買單,羅伯特賭馬他有意讓他贏,羅伯特缺錢他就借給他。這些都是證明。最後,伯傑答應到他的住處來。他們一起離開酒吧容易引起別人的注意,因此他們商量好一個人先走,幾分鐘後另一個人再去。他們按計劃在約旦住處的門外見了面,由於門房肯定她值班的那個晚上沒有人要找約旦,那就顯然是他們兩人一起進入了約旦的房間。約旦住在一樓。當約旦忙著倒威士忌和蘇打水,從他的小廚房裡端出蛋糕的時候,伯傑仍然戴著他漂亮的新手套,坐下來抽了一支香煙。約旦是那種回到家就不穿西裝的男人。他脫下外套,在留聲機上放上一張唱片。這是一台廉價的老式留聲機,沒有自動翻面裝置。當約旦在留聲機上放上一張新唱片時,伯傑走到他身後,裝作要看看放上的是什麼唱片,然後猛地用刀刺向他的後背。驗屍報告提到刺中死者後背的力量相當大。因此辯護律師稱伯傑不可能有這麼大的力量。但這個結論是荒謬的。他雖然很瘦,但很結實。在他打網球那段時間熟悉他的人作證說,他正手擊球的力量相當大,並以此而聞名。他沒有成為一流的網球手並不是由於體質上的原因,而是由於某種心理疾患使他缺乏贏球的意志。

西蒙接受了公訴人的上述推論。他認為檢方對事實的敘述相當準確,而且檢方對約旦要這個年輕人到他公寓來的原因的推斷也是正確的。但伯傑堅決否認了公訴人認為他是為了約旦這天掙的錢而殺死了約旦的說法。但購買手套一事表明,他在知道了約旦那天晚上會不同尋常地掙上一大筆錢後就決定要實施這項殺人計劃。儘管這筆錢沒有找到,但西蒙相信伯傑拿走了這筆錢的說法。不過他認為伯傑他不是為了這筆錢而殺人的。錢就擺在那裡,他不過是順手牽羊罷了。警方聲稱,他偷盜了五十到六十台汽車,但他從來沒有試圖賣過任何一輛。他有時用過幾個小時後就把偷來的車扔掉了。多數情況下他也就用幾天就把車扔掉。他偷車有時是為了要用車,但更多的時候他是要鍛煉自己的膽量和才能而偷車。他用自己發明的簡單伎倆從女人那裡搶劫財物而獲了一點兒小利,但他這樣幹實際上只是為了尋求刺激,為了滿足他惡作劇的幽默感。實施這些搶劫需要他調動自己的魅力來吸引這些女人,而他樂此不疲。想到那些女人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絕塵而去的樣子,他禁不住哈哈大笑。簡而言之,他把這樣的事當成了一種娛樂活動。他每次搶劫成功後內心就會充滿了滿足,就如同他在網球比賽中擊出了一個漂亮的高球或大力扣殺贏了對手一分後的那種滿足。這樣的事情使他產生了自信。而他參與走私毒品的動機主要也不是金錢,而是這個過程中要冒的風險,必需的冷靜和需要迅速作出決斷的能力。這就像攀岩,你攀登的每一步都要踩實,必須保持清醒的頭腦。冷靜、力量和直覺關乎你的生死存亡。但當你克服了一切困難,成功地登上岩頂的時候,那種極度緊張之後放鬆的美妙感覺和陶醉於成功的感覺真是難以形容!對於他這樣一個本錢不多的人而言,他從僱用他的經紀人那裡得到的回報肯定是夠高的了。但即使這樣,這筆錢也實在是微薄。而他要帶莉迪婭到夜總會玩樂和到鄉間進行短途旅行,或與朋友泡在喬喬酒吧。慢慢地他囊空如洗了,要有錢花,他只有搶劫雇主這唯一的辦法了。他精心策劃的這起謀殺案構思非常巧妙,他差一點兒就逃脫了法律的懲罰。他策劃這起謀殺案看起來好像還是找樂趣的成分要多於為了錢財。他非常坦率地告訴他的律師說,約旦對自己的聰明過於自信,以至於把他當成傻瓜了。

但是現在,西蒙接著寫道,羅伯特·伯傑從各種不太嚴重的違法犯罪活動中已經得不到刺激和興奮感了。有一次他又犯罪了,在等待法庭審判的過程中,他與一名慣犯被關在了一間牢房內。他帶著極大的興趣聽這名慣犯炫耀著自己的犯罪經歷。這人是個慣於從屋頂潛入室內行竊的飛賊,專偷珠寶首飾。他介紹說,首先要踩點,然後耐心地觀察這戶人的作息習慣,檢查房屋的結構。你不僅要事先偵查好珠寶放置的位置和如何進入房間,而且要事前確定能否在情況有變的時候迅速脫逃。這一切都妥了之後就是耐心等待適當的機會了。在你瞅准目標與最終實施偷盜行動之間,可能需要耐心地等待好幾個月的時間。需要等待這麼長的時間使伯傑打消了乾這一行的主意。他膽量過人,身體靈活,頭腦冷靜,但他沒有從事這種入戶行竊所需的耐心。

西蒙將羅伯特·伯傑比喻成一個多年來狩獵鷓鴣和野雞的人,這項輕車熟路的運動已經沒有樂趣了,他渴求一種有點兒危險的活動,想要玩點兒大的。沒有人能說得清伯傑什麼時候開始痴迷於謀殺的想法,但可以假定這個念頭是逐漸生成的。就像一個靈魂深處沉浸在某種藝術構思中的藝術家,他知道只有完成了這個作品,他才能放下心裡的包袱。伯傑認為只有殺一個人他才能獲得內心的滿足。他認為只有殺一個人,他的個性才能得到足夠的釋放;只有殺了一個人,他才能夠與莉迪婭開始過一種平凡而體面的生活;只有殺一個人,他的天性才能得到滿足。他知道殺人是無法得到饒恕的罪行,他知道他可能會因此掉腦袋。但正是這種滔天大罪才對他有誘惑力,正是因為有風險,他才覺得值得嘗試。

看到這裡,查利把文章放了下來。他認為西蒙的分析真是太離譜了。他只能想像自己可能在狂怒之下由於瞬間衝動而殺人,但無法想像任何人殺人的動機竟然與錢無關,而是把它當成了西蒙所說的活動。有人殺人竟然是因為內心中存在毀滅的慾望,他們要通過殺人來證實自己的存在。難道西蒙真的相信他的這個理論嗎?或者他只是為了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而有意譁眾取寵?查利英俊的臉微微皺了起來,他接著讀了下去。 西蒙繼續寫道,如果客觀環境沒有為他創造出這個命中註定的犧牲者,也許羅伯特·伯傑本來只能滿足於回味這種想法。他也許只能在與他的某個好友喝酒的時候,想一想殺死他的可能性,然後就把這個想法拋於腦後了。要么是因為實施起來太困難,要么就是太容易露餡。但是,當命運把特迪·約旦推到他面前的時候,他一定覺得此人就是他一直在尋找的目標。他是個外國人,熟人很多,但沒有親密的朋友,而且一個人住在一條死胡同里。他也不是個好人,參與毒品走私。如果有一天他被發現死在屋裡了,警方可能會認為這是黑幫內訌的結果。就算警方在他生前對他的性取向一無所知,在他死後警方也一定會努力查出來,並很有可能據此認為他是被某個談妥價格後又想多要錢的無賴所殺。由於敲詐勒索、欺行霸市的地痞流氓及毒品販子人數眾多,他們都可能是殺人疑犯。茫茫人海,警方難以確定誰是兇手。此外,他是一個不受歡迎的外國人,警方可能會認為他死了更好。他們會進行調查,但如果短期內沒有結果,則警方很可能將這起案子悄悄地束之高閣。伯傑認為約旦已經相中了他,他就像一個釣魚的人一樣,輕易就把約旦釣上了鉤。他與約旦定下了約會的日期,然後又不赴約。他半真半假地答應,但又不踐約。如果約旦認為自己被愚弄了,威脅要跟他掰了,他就施展自己的魅力誘惑約旦要耐心。約旦因此認為他是追逐者,而對方只是在逃避他。伯傑心裡偷著樂。他就像一個在叢林中跟踪一頭膽怯而多疑的野獸的獵人,耐心地等待著機會。他知道,儘管這頭野獸天生謹慎,但最終也逃不出他的手心。因為伯傑對約旦沒有敵意,既不喜歡他,也不討厭他,所以他能夠不受心理干擾地享受這場追獵的樂趣。當這場遊戲最終結束,這個小個子賭馬經紀人死在他腳下時,他既沒有感到害怕,也沒有感到悔恨。他感受到的只有難以自製的強烈快感。 查利讀完了這些文章。他禁不住打了個寒戰。他不知道這是羅伯特·伯傑的冷酷無情使他感到恐懼的後果,還是西蒙津津有味地描述兇手邪惡和扭曲心靈所產生的震撼。毫無疑問,這些描述是西蒙虛構出來的,但使查利感到可怕的是,西蒙能夠深度探索這種邪惡的心靈,並從中感受到快樂。西蒙俯身窺探到了伯傑的靈魂深處,就如同一個人將頭俯向陡峭的懸崖邊緣,而給你的感覺是他所看到的景像給了他莫大的滿足感,他心中充滿了羨慕。查利感到文章的作者一面寫,一面在問自己:西蒙·費尼莫爾,你有勇氣和膽量去幹這樣一件令人震驚、殘忍而沒有實際利益的事嗎?查利不知道自己如何會產生這種印象,因為這幾篇文章用詞謹慎,俏皮而諷刺的語言並沒有流露出這個意思。查利嘆了口氣。 “我認識西蒙已近十五年了,自認為對他有著透徹的了解。但現在我開始覺得我對他一無所知了。” 然後他又高興地笑了。因為他還有父親和母親,還有佩茜。他們明天就該離開特里·梅森家族回家去。好幾天的盡情嬉戲和歡笑肯定讓他們疲憊不堪了,一定很高興能回到他們那個明亮、舒適、充滿了藝術情調的家。 “感謝上帝讓他們只是些普通的好人。與他們在一起有一種安定感。”他突然感到非常思念家人。 天色漸黑,莉迪婭可能已經回來了。他不想讓她一個人等著。在賓館髒亂的房間內,她一個人會很孤獨,很可憐。他將這篇文章和其他剪報一起塞進口袋,走回賓館。他本不必匆匆忙忙趕回來,因為莉迪婭不在房間裡。他拿起《曼斯菲爾德莊園》看了起來。除了布萊克的詩集外,他只帶了這本書。書中都是些溫文爾雅的人物,似乎時光流逝了一百多年,他們仍然活在你周圍的人群中。能與這些人相伴真讓人感到高興。他們的生活方式讓人感到有序、輕鬆和親切,他們遇到的煩惱從來沒有嚴重到讓你心靈不安的程度。灰姑娘是個非常一本正經的小東西,白馬王子的確是一個古怪的書呆子,這應該沒有疑問。查利也確實想像過灰姑娘拋棄思想禁錮而嫁給一個魅力動人、頭腦機敏的壞蛋該是什麼樣子。但即使這樣,查利還是認同簡·奧斯汀讓明智的角色有好報,輕率之人遭惡果的處理方法。她的作品充滿了溫和的諷刺和辛辣的幽默,使人讀起來總是沉浸在快樂之中。奧斯汀的書使查利的思緒擺脫了墮落和犯罪的故事,這些故事使他陷入一種奇異而迷惑的心理狀態。他忘了自己是待在一間髒亂而冷冷清清的房間內,腦海中想像著自己在一個夏日傍晚,心情愉快地坐在一棵高大雪松下的草坪上,原野上飄來了陣陣乾草的香氣。這時他開始感到餓了,抬手看了看表。已經是八點半了。莉迪婭還沒有回來。也許她不打算回來了?她要是就這樣離開他那還真的挺不錯。不過一個招呼也不打就走了,這可讓他有些生氣。他無奈地聳聳肩膀。 “如果她不想回來,那就讓她走好了。” 查利認為沒有理由再等下去了,於是他走出房間去吃晚飯。他在門房的辦公桌上留下便條,寫明他去哪裡了。這樣一旦她回來了,就可以去那裡找到他。餐廳的工作人員對查利的態度親近而友好。他們確信查利正在經歷著一場風流韻事,他們從中也間接地獲得了滿足。查利對此不知道該感到好玩、開心,還是該感到生氣。門房善意地沖他微笑,收銀台的年輕女子看到他時,表情既興奮又好奇。如果他們知道自己與莉迪婭的關係如此單純,他們大吃一驚的表情會是什麼樣子?想到這裡,查利不禁樂了起來。他一個人吃完了飯,莉迪婭還是沒有回來。他走上樓,回到房間,繼續讀那本書。但他現在有點兒心神不寧,要讀進去還真得費點兒力氣。他打定主意,如果她十二點還不回來,他就不管她了,自己出去閒逛。就這樣在巴黎待大半個星期而不找點兒樂子,這可有點兒荒謬。但十一點剛過,莉迪婭就推開門走了進來,隨身帶了一個很舊的小手提箱。 “噢,我累了,”她說,“我取回了幾件東西。我洗一洗後咱們就出去吃飯。” “你還沒有吃過飯?我已經吃完了。” “你吃完了?” 她似乎感到吃驚。 “現在已經十一點多了。” 她笑了。 “你真是個典型的英國人!你難道必須總是在同一時間用餐嗎?” “我餓了。”他有點兒生硬地回答說。 在他看來,讓他等了這麼久,她可能會說一些表示歉意的話。但是很明顯,她根本就沒有這麼想過。 “好吧,沒關係,我本來也不想吃。這一天糟透了!阿列克謝喝醉了。他今天早上與保羅吵了一架,因為保羅昨晚沒有回家,保羅把他打倒在地。伊芙吉尼婭哭了,她一直在說:'這是上帝在懲罰我們的罪惡。上帝讓我活著就是要讓我看看我的兒子怎樣打他的父親。我們怎麼會這麼不幸呢?'阿列克謝也哭了。他說:'一切都結束了,孩子們不再尊重他們的父母了。哦,俄羅斯,俄羅斯啊!'” 查利忍不住想笑,但他看到莉迪婭是在非常嚴肅地說這件事。 “你有沒有哭呢?” “當然哭了。”她有點兒冷淡地回答說。 她換了衣服,現在穿著一件黑色絲綢外套。衣服很一般,但裁剪合體。這件衣服與她很般配,使她光潔無瑕的皮膚顯得更加細膩,使她的眼睛顯得更藍了。她戴著一頂黑帽子。這頂帽子顯得有點兒俏皮,插著一根羽毛,比原來那頂舊氈帽顯得更般配一些。得體的服裝讓她增色不少,她穿著這身衣服顯得優雅而自信。她看上去不再像一個商店的女孩了,而像一位有些身份的年輕女子。她現在比查利以前見到她的時候漂亮多了,但她一開口說話給人的印象就不那麼好了。如果她以前留給人們的印像還是一個,懂得如何照顧自己的能幹的女工,那她現在給人的感覺就像一個時髦的年輕女子,能讓西裝革履的小伙子們看入了神。 “你換了一件連衣裙。”查利說,他的心情慢慢好了起來。 “是的,我就這麼一件好點兒的衣服了。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穿得太寒酸了會給你丟臉的。像你這樣一個衣著鮮亮的漂亮小伙子與一個女人去餐廳吃飯的話,至少不應該有人說:他怎麼能與一個穿著從垃圾箱撿來的衣服的蕩婦在一起呢?我至少應該給你長點兒臉。” 查利笑了。她身上真的還有一些可愛之處。 “好吧,我們出去走走,給你買點兒吃的。我會陪著你的。我知道你的飯量,你差不多可以吃掉一匹馬。” 他倆的情緒現在又好了。莉迪婭要了一打牡蠣、一份牛排和一些油炸土豆,查利要了一杯威士忌對蘇打水。她跟他講了很多她寄居的這家俄羅斯人的事情。她非常同情他們的處境。除了家中孩子的微薄收入,他們沒有別的經濟來源。保羅的青春和俊美的容貌一天天在消逝,總有一天他現在的行當會幹不下去的。在巴黎紙醉金迷的夜生活中,如果運氣好的話,最後他也許能在一家名聲不好的賓館當上服務生。阿列克謝的酗酒越來越兇了,他即使偶爾能找到一份工作也無法幹長。伊芙吉尼婭戰勝困難的意志徹底崩潰了,她完全灰心喪氣。他們這一家人已經沒有任何希望了。 “你不知道,他們離開俄羅斯已經二十年了。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們以為可能會得到一個返回俄羅斯的機會,但現在他們知道,沒有這樣的機會了。革命對他們這樣的人來說真是太殘酷了。他們現在是萬念俱灰,等待他們的只有死亡這一條路。” 但在莉迪婭看來,查利不可能對他甚至沒有見過的人感興趣。她並不知道,當她談到她的朋友們的遭遇時,他不安地提醒自己說,如果他猜得不錯,西蒙頭腦中所思所想的正是要將他和父母、妹妹以及他的朋友們投入這樣的命運。莉迪婭改變了話題。 “你今天一下午都做了些什麼?你去看畫展了嗎?” “沒有,我去看了西蒙。” 莉迪婭先前正看著他,臉上露出了非常感興趣的神色,但是當他回答完她的問題時,她皺起了眉頭。 “我不喜歡西蒙這個人,”她說,“你怎麼看他呢?” “我們從小就熟悉。我們從小學一直到上劍橋都在一起。他一直是我的朋友。你為什麼不喜歡他呢?” “我不喜歡他的冷酷、精明和不近人情。” “要是這樣的話,我覺得你錯了。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了,他是一個可以有很深感情的人。他生性孤僻。我覺得他渴望獲得他人的愛,但總是難以實現。” 莉迪婭的眼中閃現出譏諷的神色,但與以往一樣,帶著憂傷的印記。 “你真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啊。他根本就不打算去愛別人,怎麼可能指望別人去愛他呢?儘管你認識他這麼些年,我想你對他的了解可能還不如我。他經常到蘇丹宮來,但一般不找女孩上床。他到那裡去不是為了發洩性慾,而是出於好奇。夫人歡迎他到那裡去,部分原因在於他是一名記者,而她想要討好新聞界;部分原因是他有時會帶外國人到那裡去,他們能消費很多香檳。他喜歡與我們閒談,他也從來不介意我們是否討厭他。” “就算他知道你討厭他,也不會覺得受到冒犯。他只會好奇地想知道為什麼,他是個沒有虛榮心的人。” 莉迪婭繼續說下去,彷彿查利甚麼也沒有說過。 “他幾乎沒有把我們當做人類來看。他看不起我們,但卻要找我們陪伴。他與我們在一起時感到身心放鬆。我想他覺得我們的身份過於低賤,在我們面前他可以不用掩飾自己。而在外面的世界中,他必須經常戴上一副假面具。他完全不在意我們如何評價他。他認為可以對我們隨心所欲。他提出的問題使我們感到羞辱,且他對我們受到的傷害視而不見。” 查利沉默了。他非常了解西蒙,他的好奇心永不滿足。他的問題會使別人感到尷尬而自己卻渾然不知。當他發現別人對他的問題感到憤怒時,他的反應是驚訝和蔑視。他願意赤裸裸地展示自己的靈魂,根本就沒有考慮過別人是否也願意這樣做。他認為別人掩飾內心世界的做法很愚蠢。 莉迪婭繼續說道: “可是,他會做出你永遠也想像不到的事來。與我一起的一個女孩突然病倒了。醫生建議她馬上進行手術。西蒙將她帶到一家護理所,這樣她就無需去醫院,並為她支付了手術費。當她的身體狀況有所好轉的時候,他又出錢將她送到一家療養院。而他從來都沒與她上過床。” “對此我一點兒也不驚訝。他把金錢看得很淡。不管怎麼說,這件事說明他可以乾出一些無私的事來。” “他這樣做難道是想體驗一下善良究竟是什麼樣的感覺嗎?” 查利笑了。 “顯然你沒有過多地利用可憐的西蒙。” “我們在一起閒扯的時間可不短。他想要從我這裡了解俄國的革命。他要我帶他去拜訪阿列克謝和伊芙吉尼婭,他要問問他們。他寫了羅伯特審判過程的報導文章,這你知道。他變著法子向我打聽他感興趣的事情。他和我上床是因為他認為這樣我就可以向他透露更多的信息。他寫了一篇與我在一起的報導文章。我感受到的痛苦、震驚和羞辱對他來說完全無所謂,抵不上他用一串輕浮的字符巧妙地拼接成的一篇文章。他遞給我看這篇文章,想要看看我的反應。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他,永遠也不會。” 查利嘆了口氣。他了解西蒙,他對他人的感覺從來都是無動於衷的。他讓她看那篇殘忍的文章,並非有意要傷害她,而完全是發自內心地想要看看她看到這篇文章後的反應如何,想要看看她的深入了解能在多大程度驗證他的怪異理論。 “他的性格有些古怪,”查利說,“我敢說他有很多缺點,但他身上也有很多優點。不管怎麼說,還是可以給他下這樣一個定論:他嚴以待人,但也嚴於律己。我有兩年時間沒有見到他了,這段時間他變化很大。我感到他的個性越來越強了。” “他的個性我覺得應該用可怕二字來形容。” 查利在舒適的坐椅上卻有點兒坐不安生了,使他感到不安的是他也有這種感覺。 “他與常人的生活不同。他每天工作十六個小時。他的生活環境既邋遢又難受,簡直難以形容。他鍛煉自己每天只吃一餐飯。” “他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 “他希望藉此鍛煉意志與品格。他想使自己能忍受任何艱苦的環境。他想要做好準備,好隨時可以扮演起他一直期盼扮演的角色。” “他有沒有告訴你,他想成為一個什麼樣的角色?” “他沒有明確地說過。” “你聽說過捷爾任斯基這個人嗎?” “沒有。” “西蒙跟我說了很多關於這個人的事。阿列克謝在俄國是一名律師,是一個思想自由的聰明人,在捷爾任斯基某次被捕受審時做過他的辯護律師。儘管如此,捷爾任斯基依然以反革命罪將阿列克謝逮捕,將他送往西伯利亞服刑三年。這也是西蒙要我多次帶他去拜訪阿列克謝的原因。有時我不願意帶他去,因為我無法忍受他要看那個可憐的人沉淪得有多深的想法,他就告訴我許多問題,要我代他去提問。” “但誰是捷爾任斯基呢?”查利問道。 “他是契卡的頭頭,俄羅斯的真正主人。他握有對所有俄羅斯人生殺予奪的大權。他極度殘忍,被他監禁、拷打和殺害的人成千上萬。起初我覺得奇怪,西蒙怎麼會對這個殺人惡魔這麼感興趣,他似乎對他著迷了。後來我猜到了原因。一旦他從事的革命爆發,他就想要成為這樣一個角色。他知道,誰控制了警察力量,誰就掌握了這個國家。” 查利眨了眨眼睛。 “親愛的,你讓我感到毛骨悚然了。但是你知道嗎,英國不同於俄羅斯。我想,西蒙要想成為英國的獨裁者大概要等上無比漫長的歲月。” 但在這個問題上莉迪婭容不得一點輕率。她生氣地瞪了查利一眼。 “他做好了等待的準備。列寧沒有等待過嗎?你是否仍然認為英國人與其他地方的人不同,是由不同的材料構成的?你難道認為越來越意識到自身權利的無產階級,會讓你所屬的這個階級繼續無限期地佔有特權嗎?如果發生一場戰爭,無論英國是勝利還是失敗,難道不會導致巨大的社會動盪嗎?” 查利對政治不感興趣。不過,像他父親一樣,他持有一種自由派的觀點,在審慎的範圍內,還有點兒溫和的社會主義思想。雖然他對社會主義並沒有深刻的認識,但只要他的收入不下降,他們舒適的生活不受干擾,他很樂意把國家大事讓給那些熱心於此的人去勞神。但面對莉迪婭咄咄逼人的問題,他無法不表達自己的看法。 “按你的說法就好像我們對工人階級毫不關心似的。你可能不知道,在過去的五十年裡,工人們的生活狀況已經獲得了徹底的改變。他們的工作時間縮短了,薪水提高了。他們的住房狀況也大大改善了。比如說我們的房地產公司就正在將成片的貧民窟消滅掉,當然這也需要經濟上的可行性。他們現在已經可以享有養老金了,而工人們失去工作後還可以領到足以糊口的失業救濟。他們的孩子可以免費上學,他們病了可以免費就醫,他們現在還開始享有帶薪假期了。我真的認為英國的工人階級現在應該感到滿足了。” “你必須記住,施捨者與受益者對於施捨善行本身的評價有所不同。難道你真的認為,工人階級會為你們被迫讓出利益的行動而感恩戴德嗎?難道你認為他們不知道,你們讓出利益是出於恐懼,而絕非出於慷慨嗎?” 查利一般不願捲入政治辯論之中,但現在有一個問題憋在他心裡,他必須一吐為快。 “我想你和你的俄羅斯朋友們現在的生活如此淒慘,你們應該痛恨暴民統治才符合情理。” “這就是我們的悲劇之中最痛苦的部分。不管我們口頭如何否認這一點,我們的內心非常清楚,我們這類人是咎由自取。” 莉迪婭說這話時語氣之淒慘令查利感到有點兒不安。她是一個難以理解的女人,她對什麼都看得很嚴重。她是那種把請你將鹽罐遞給她這樣的事都看得很嚴肅的女人。查利嘆了口氣。他覺得自己應該寬宏大量一些,因為她是一個受到了不公平待遇的可憐人。但前景真的是如此黑暗嗎? “跟我談談捷爾任斯基吧。”他結結巴巴地拼出了這個難讀的名字。 “我只能告訴你阿列克謝曾對我說過的事。他說,捷爾任斯基最不同尋常的地方是他的眼神。他能夠盯著你很長時間而不眨一下眼睛,而且目光尖銳。他那對大大的瞳孔能使人不寒而栗。他曾在監獄中患過肺結核,因而骨瘦如柴。但他身材高挑,長相俊朗。他絕對忠誠,因而得到了巨大的權力。他喜怒不形於色,總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他可能從來也沒有讓身心輕鬆下來過,從來也沒有體驗過身心愉悅是什麼感覺。他唯一關心的是他的工作,他夜以繼日地工作。在他事業的頂峰時期,他住在一間小屋裡,室內除了一張辦公桌和一張屏風以及屏風後的小鐵床外就一無所有了。他們說,在飢荒年間,當別人給他送來點兒好吃的而不是馬肉時,他就會又送出去。他堅持與契卡的其他工作人員領同樣的食物配給量,不肯多吃多佔分毫。他全部身心都奉獻給了契卡。他的內心沒有人性,沒有憐憫,也不懂得什麼是愛,只有狂熱和仇恨。他的無情令人恐懼。” 查利的身體有點兒戰栗。他明白為什麼莉迪婭要告訴他這個令人恐懼的人。事實上莉迪婭所描述的這個陰險之人,與他驚訝地發現西蒙將要蛻變成的人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他們都過著苦行生活,對生活的快樂同樣不屑一顧;他們同樣埋頭於工作,也許還有同樣冷酷的心腸。想到這裡,查利溫厚地一笑。 “我敢說西蒙如同其他人一樣也有缺點。旁人應該容忍他的這些缺點,因為他的生活一直都很不順,缺少幸福的體驗。我想也許他渴望獲得他人的愛,而他的性格又使他難以獲得他人的愛。他非常敏感,一般人毫無感覺的事情卻會讓他感到受到了極大的傷害。但我覺得他的內心還是仁慈和善良的。” “你看錯他了。你覺得他同你一樣有一顆善良和無私的心,但我要告訴你,他很危險。捷爾任斯基是一個狹隘的理想主義者,他為了自己的理想可以毫不遲疑地毀滅他的國家。而西蒙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冷酷無情,沒有良心,也沒有良心上的不安。一旦時機出現,即使你是他最親近的朋友,他也會毫不猶豫地毀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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