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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聖誕假日 毛姆 18626 2018-03-18
第二天,他們早早就醒了。他倆一人手捧一個他用來裝書的紙盒,就在床上吃了早飯。吃完早飯後,查利邊吸煙斗邊讀郵件,而莉迪婭叼著煙卷修飾指甲。看著他們兩人各自忙於自己的事情,你幾乎要把他們當成是一對新婚不久的年輕夫婦了,他們初婚時的激情已經消逝,兩人現在的關係甜蜜而恬淡。莉迪婭在指甲上塗完了指甲油,將手放在床單上,讓指甲油晾乾。她頑皮地瞥了查利一眼。 “今天上午去盧浮宮好嗎?你來巴黎的一個目的就是要觀賞繪畫,不是嗎?” “我想是的。” “那好吧,咱們這就動身出發。” 當女傭給他們端來咖啡、拉開窗簾的時候,穿過院子照進房間的光線同前一天早上一樣陰鬱灰暗。但現在他們走出院子,街道上空突然變化的天氣令他們非常驚訝。空氣雖然還很冷,但天高雲淡,陽光明媚。冰冷的空氣沁透了骨髓。

莉迪婭說:“咱們走路去吧。” 雷恩大道灑滿了陽光,一掃往日陰暗的景象。那些灰色的舊房子也不像平常那樣顯得破破爛爛、令人沮喪了。這些房子像是些和善但經濟拮据的老婦人。明媚的陽光灑在河對岸那些宏偉的新建築上,也同樣親熱地照在這些老房子上,使它們不再顯得那麼淒涼了。當他們穿過聖日耳曼德培廣場時,公共汽車、有軌電車、橫衝直撞的的士、卡車及私家車亂成一團。莉迪婭挽起查利的胳膊,沿著狹窄的塞納街向前走去。他們就像是一對情人或一個雜貨店老闆和妻子,在一個週日下午出來逛街。他們手挽手地閒逛著,不時在一家家書畫店的櫥窗前停下來看看。然後,他們來到了碼頭。在這個位置,巴黎冬日的美景一下子就全部展現在他們眼前,查利興奮之下,低聲喊了一聲。

“看來你很喜歡這個景色?”莉迪婭笑道。 “這簡直就是一幅拉法埃利的風景畫。”他想起了在圖爾時讀到的一句詩:“她今天純潔、美麗而活潑。” 空氣中有亮點在閃爍,讓人覺得似乎可以用手抓住,然後讓它們像泉水一樣從指尖上劃過。查利的眼睛已經適應了倫敦柔軟的霧霾和朦朧的景色,感到巴黎的空氣清澈而透明。塞納河邊的高樓、橋樑和護牆的輪廓被清晰而優美的線條勾畫出來,彷彿出自一個手法細膩的畫家之手,顯得柔和而親切。天空、雲朵和石頭的顏色也很柔和,彷彿是十八世紀的粉筆劃作。樹葉落光了的大樹,修長的枝條在藍色天空的背景下顯出淡紫色來;天空的顏色精緻而多變,構成了一幅優雅而復雜的圖畫。查利曾看到過同樣景色的繪畫,因此他才能從容地欣賞這幅美景,而沒有感到吃驚。他能夠理解這樣的畫面,熱愛這樣的景緻。頭一次見到這種景色他就能領悟到這幅畫面的美,儘管出乎意料,但他並沒有感到困惑。他就像一個人離開家鄉幾年後又回到了自己曾居住的小村,又看到了那條熟悉而親切的街道,心中充滿了喜悅。

“人活著難道不是很好嗎?”他大聲喊道。 “像你一樣年輕又充滿生活的激情才好。”莉迪婭一面說著,一面挽緊了他的手臂。她的聲音有些哽咽,但他沒有註意。 查利非常熟悉盧浮宮。他們全家經常到巴黎來,原因是維尼夏固定到巴黎來找一個小裁縫定做衣服。這個裁縫做的衣服同皇家大道和康朋街那些昂貴服裝店的服裝質量不相上下。每次來巴黎,他父母都要擠出時間領孩子們來游覽盧浮宮。萊斯利·梅森坦率地承認,他更喜歡新潮的畫派,而不喜歡那裡的老派畫作。 “但不管你們是否喜歡,參觀盧浮宮這個歐洲大畫廊是一個紳士的必修課。當人們談論起倫勃朗和提香等畫家的作品時,你們不能發表自己的見解就會顯得有點蠢了。我也不避諱自誇,沒有人比你們的媽媽在這方面對你們的引導更好了。她具有普通人所沒有的藝術頭腦,而且知道該干什麼。她不會浪費你們寶貴的時間。”

“我並沒有說你們的外公是一位偉大的藝術家,”梅森夫人謙虛中帶著自信地評論道,“但他能夠分辨藝術品的良莠。我對藝術的了解都是他教我的。” “當然,你有藝術天賦。”她丈夫插嘴說。 梅森夫人思考了一會兒。 “是的,萊斯利,你說得對,我是有點兒藝術天賦。” 既然參觀盧浮宮能帶來直接的精神收益,他們就再也沒有改變只要到巴黎來就遊覽盧浮宮的習慣。梅森夫人認為卡雷畫廊陳列的大多數藝術作品都值得她的孩子們去鑑賞。只要他們一家走進那個房間,他們就會直奔達·芬奇的《蒙娜麗莎》。 她說:“我始終認為到盧浮宮來應該先看這幅畫作。這樣才能有恰當的心情去欣賞其他作品。” 他們一家四口人站在《蒙娜麗莎》畫像前,懷著崇敬之心凝視著畫面中這個露出乏味微笑的年輕女子。她的面容有些拘謹,帶有性飢渴的表情。梅森夫人默默地凝視著這幅畫很長時間,然後轉向她的丈夫和兩個孩子。她的眼中含有淚水。

“每次我看到這幅畫時的感覺都無法用言語來表達。”她嘆了口氣,說道,“達·芬奇真是一個偉大的畫家。我想每個人都會承認這一點。” 萊斯利答道:“對早期繪畫大師的作品,我得承認我的理解還是有點兒不能免俗。不可否認的是我還不知道你是如何理解的。維尼夏,你還記得佩特的評語嗎?他的評論真是一針見血,真知灼見啊。” 梅森夫人的嘴唇露出了一絲神秘莫測的微笑。她聲音不高,但充滿激情地又一次背誦了那段著名的評語。這個評語曾流行於兩代人之前的藝術界,給當時年輕人的審美帶來極大的震動。 “世上所能達到的極致都匯於她的頭部,而眼瞼稍顯困倦。這是一位內在血肉豐滿的美人,她身體的每一個微小部分都凝結著玄妙的構思、奇異的遐想和熾烈的激情。”

他們靜靜地聽著她的朗誦,神情充滿了敬畏。她突然停了下來,又恢復了自然的語調,輕快地說道:“現在我們去看拉斐爾的畫。” 但想要避免看到保羅·韋羅內塞那兩幅巨大的油畫是不可能的,這兩幅畫掛在相向的兩面牆上。 “這兩幅畫值得一看,”她說,“你們的外公對這兩幅畫評價很高。當然,韋羅內塞的作品手法不夠細膩,思想也不夠深刻。他的作品缺乏生氣。但他的構思是天才的,這一點沒有疑問。你們必須記住,現今沒有任何一個畫家能夠在一幅畫中和諧而自然地佈置下如此眾多的人物。韋羅內塞要繪製這樣巨幅的畫卷,光體力消耗就非常巨大。即使他的畫作缺乏生氣,就這一點,你們也必須佩服他。但我覺得這兩幅畫值得欣賞的地方還不止於此。這兩幅畫使觀眾領略了那個時代五彩繽紛的生活場景和異教徒們追求快樂的生活方式。這是威尼斯鼎盛時期貴族生活的特點。”

“《迦南人的婚禮》這幅畫上的人物太多了,我每次都想數一數。”萊斯利·梅森說,“但每次數的數都不相同。” 他們四個人開始數,但四個人數的數都不一樣。現在他們一家漫步走到了大迴廊。 “這幅畫是提香的《戴手套的男子》。”梅森夫人說,“你們先看過了韋羅內塞的作品我並不遺憾,因為它們非常清晰地映襯出了提香畫派的特點。你們還記得我剛才說韋羅內塞的作品沒有生氣嗎?好,現在你們再看看這幅《戴手套的男子》,看看提香的畫作是如何帶來生氣的。” “提香可真是一個了不起的老傢伙,”萊斯利評論道,“他活到了九十九歲。要不是一場瘟疫的話,他還能活得更長。” 梅森夫人微微一笑。 她繼續說道:“我敢肯定地說,這幅畫是古今中外最優秀的肖像畫之一。當然,你不能拿它與塞尚或馬奈的作品相比。”

“維尼夏,我們不能忘了領孩子們去看看馬奈的作品。” “當然,我們肯定要去看馬奈的作品。我們現在就去。但我想說的是,你必須接受繪製這幅畫的時代風格。要記住,任何人都不能否認這是一件大師的傑作。當然,它是一件怎麼誇讚它都不為過的繪畫作品。但它的與眾不同在於它獨一無二的想像力。難道你不這麼認為嗎,萊斯利?” “當然。” “我出嫁前經常一連好幾個小時在這幅畫前觀賞。這是一幅能引起你遐想的繪畫。我個人認為這幅肖像畫比委拉斯凱茲在羅馬的那幅《教皇》更出色,因為它更能引起觀賞者的聯想。委拉斯凱茲也是一位非常偉大的畫家,我承認這一點,他對馬奈產生過巨大的影響。但我感到他的繪畫缺乏生命的活力,而提香的繪畫與之正好相反。”

萊斯利看了看手錶,說道:“維尼夏,我們不要把時間都浪費在這裡了。不然,我們吃午飯的時間就太晚了。” “好吧。我們只看安格爾和馬奈的作品。” 他們繼續往前走,不時左右看看畫廊兩側牆上的繪畫,但梅森夫人認為沒有哪件作品值得逗留觀賞。 “把所有這些繪畫都推薦給孩子們沒有什麼好處,只會使他們感到迷惑。”她對丈夫說,“讓他們集中精力觀賞真正重要的作品要好得多。” “當然。”他回答說。 他們走進萬國大廳,但在門檻處梅森夫人停下腳步。 她說:“我們今天就不看普桑的畫了。他無疑也是一位偉大的畫家,只有到盧浮宮才能看到他的作品。但他的畫只有畫家們才能欣賞,普通人很難看懂。你們現在還太小,還很難欣賞他的畫。等你們倆都長大一些,那時我們再來,再好好欣賞欣賞他的畫。我的意思是說,你們必須再成熟一些才能真正理解他的作品。我們現在進入的大廳是十九世紀作品展出之處。但我想咱們也不需要欣賞德拉克洛瓦的作品。他的畫也只有畫家才能欣賞。我不期望你們對他作品的理解能跟我一樣,但你們一定要相信我的話,他是一位相當優秀的畫家。他不善於運用色彩,但其作品充滿了浪漫的情調。你們當然不必費心去琢磨巴比桑畫派。我小的時候對這個畫派的畫家非常欽佩,但那時我們還理解不了印象派畫家,當然也沒有聽說過塞尚或馬蒂斯。其實他們當時已經小有成就了,但就是沒有引起人們的重視。我想讓你們先欣賞安格爾的《大宮女》,然後再去看馬奈的《奧林匹亞》。這兩幅畫放置的位置也相當奇特,被相對著掛在兩面牆上,這樣你們就可以同時欣賞這兩幅畫,對這兩幅畫進行比較,然後得出自己的結論了。”

梅森夫人一面說著,一面同丈夫一起走進展廳,查利和佩茜則緊跟在他們身後。但她的目光落在了米勒的《拾穗者》上,她停下了腳步。 “我只想讓你們花一分鐘來看看這幅畫。我並不想讓你們仔細欣賞它,但我還是希望你們能看上一眼。因為有一陣子這幅畫得到的評價非常高。當我還是一個女孩的時候,這幅畫常常讓我熱淚盈眶,現在想起來真是有點兒慚愧。我認為這幅畫非常美麗動人。但我現在看這幅畫的時候,根本就不知道當初我那麼受感動的原因是什麼。這件事說明一個人的見解隨著年齡的增長是會發生改變的。” “這也說明我們年輕的時候會犯錯。”萊斯利狡黠地一笑,彷彿這句話是他剛剛發明出來的。 他們沿著畫廊拐了一個彎,現在走到了維尼夏前面提到的那兩幅畫展出的地方。她特別希望自己的孩子們能夠最為欣賞這兩幅畫。她停下腳步,好像一個魔術師成功地從帽子中變出一隻活蹦亂跳的兔子一樣,神采飛揚地宣佈道: “就是這裡!” 他們站成一排,細細地將這兩幅裸體畫觀賞了好幾分鐘。梅森夫人看得是如痴如醉。然後,她轉向孩子們。 “我們現在走到跟前去細細地品這兩幅畫。” 他們首先走到《大宮女》跟前。 萊斯利先開了口:“維尼夏,這幅畫並不怎麼樣啊。你可能會說我庸俗,但我還是不喜歡這幅畫的用色。這個宮女身體的粉紅色跟你以前晚上用的粉紅色面霜完全一樣。後來你聽了我的建議不再用這種面霜了。” “你不應該當著這些單純的孩子的面暴露咱倆的閨房秘事。”維尼夏一本正經地說道,同時頑皮地一笑,“但我從未說過安格爾是一個運用色彩的大師,同樣,我始終認為藍顏色非常可愛。我常想,哪天我也做一件這個顏色的晚禮服。佩茜,我這樣會不會顯得過於年輕了?” “不會,親愛的。一點兒也不會。” “但這與我們的主題不相干。安格爾可能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構圖大師。任何人只要看看安格爾繪畫的結構和美妙的線條,立時就會感到這是一幅展現人類精神的偉大作品。我記得我爸爸曾告訴過我,有一次他帶一位來自朱利安的同學到盧浮宮參觀,這位同學從未見過這幅畫。當他的眼睛落在這幅畫上的時候,這幅畫的線條之美給他帶來了強烈的震撼,他居然昏了過去。” “我想,可能是遊覽觀賞的時間過長,早已過了一般人該吃午飯的時候,他因此餓昏過去了。” “你不是要說你的岳父在虐待客人吧?”梅森夫人笑道,“好吧,我們在《奧林匹亞》前只待五分鐘,然後就去吃飯。” 他們一行人又走到馬奈的偉大作品前。 “當你走到這樣一幅大師的傑作前,”梅森夫人說,“唯一能做的就是閉上嘴,慢慢地欣賞吧。正如哈姆雷特所言,餘下的只有沉默。任何人,甚至雷諾阿和埃爾·格列柯都不能畫出這樣的肌膚。你們看畫中人物的右乳房。真是賞心悅目啊,簡直是個奇蹟。看著這幅畫,觀者只能是目瞪口呆了。我可憐的父親最看不上現代畫派了。但連他也不得不承認,這幅畫中人物的右乳房畫得太漂亮了。你看怎麼樣?我問你呢。現在,我想你看到畫中人物有一個黑色的輪廓了吧?查利,你看到沒有?” 查利承認,他看到了。 “佩茜,你看到沒有?” “看到了。” “好吧,我就沒看到。”她用一種得意氣揚揚的語氣大聲說道,“我以前常常看到,我知道它就在那兒,不過我告訴你們,現在我看不到了。” 參觀完盧浮宮後,他們一家人到一家不起眼的小餐廳去吃午飯。梅森夫婦以前發現了這個地方,這裡沒有英國人。這裡的環境與飲食一點兒也不次於那些外國人經常光顧的餐廳,但價格只有那些地方的一半。這裡現在已經是顧客盈門了。但奇怪的是,他們左側的桌子旁坐的是英國人,右側是美國人;對面桌子旁坐著兩個金發碧眼的瑞典人,又高又大;相距不遠的桌旁還有一些日本人。餐廳中混雜著幾乎每一種語言,但就是沒有人說法語。萊斯利不滿地掃了周圍顧客一眼。 “維尼夏,我看這個地方變樣了。” 他們四人人手一份大菜譜。菜譜是用紫色墨水書寫的,他們看著菜譜感到有些困惑。萊斯利高興地搓著手。 “先點哪道菜呢?我想咱們人在法國,最好就像個法國人。所以第一道菜就點蝸牛,然後是牛蛙。你們看怎麼樣?” “這兩道菜讓人噁心,爸爸。”佩茜說。 “孩子,這麼說正顯露了你的無知。這兩道菜可都是美味佳餚啊。我在菜譜中沒有看到這兩道菜。”他總是分不清,在法語中grenouille是青蛙,crapaud是蟾蜍,還是正相反。他抬頭看看身旁的餐廳領班,用他那濃重的英國口音說道:“小伙子,你們有蟾蜍嗎?” 領班不喜歡被人稱做小伙子,但他嚴肅地回答說,現在季節不對。 “太令人倒胃口了。”萊斯利喊道,“好吧,那蝸牛呢?” “爸爸,如果你吃蝸牛,我會嘔吐的。” “他在逗你玩呢,孩子。別當真。”梅森夫人說,“我想最好來個煎蛋。法國人吃飯肯定少不了煎蛋的。” “沒錯,”萊斯利說道,“在法國無論走到哪裡,他們的食譜中必然都有煎蛋。好吧。小伙子,來四份煎蛋。” 然後,他們又為兩個孩子著想,要了英國烤牛肉。吃完主食後,孩子們要了香草冰淇淋,而兩個大人則吃卡門貝所產的軟質乳酪。他們在英國也常吃這些東西,但他們的一致意見是,在法國,這些東西的味道很不同。最後,他們點了用菊苣泡的茶。梅森夫人邊津津有味地呷著茶,邊說: “只有到了法國才知道咖啡是什麼滋味。” 由於從小就經常出入盧浮宮的卡雷畫廊,再加上母親的循循善誘,查利現在帶著莉迪婭一道走進卡雷畫廊,就如同一位優秀的網球運動員走進比賽場地一樣自信。他渴望向莉迪婭展示自己喜愛的那些畫作,並準備向她解釋這些作品哪些地方值得欣賞。然而他大吃一驚地發現,畫廊裡的展品都重新佈置了。他自然要帶她先去欣賞《蒙娜麗莎》,但這幅畫現在不知掛到哪裡去了。他們只在這個畫廊待了十分鐘。而查利和他的父母參觀這裡的時候,常常要花上一個多小時。但即便如此,他母親還說,他們沒有盡情地享用這個寶藏。但《戴手套的男子》這幅畫還在原來的位置,他牽著她輕輕地走到這幅畫跟前。他們看著這幅畫欣賞了一會兒。 “真了不起,是不是?”他一面說,一面親切地挽緊了她的胳膊。 “是的,還不錯。但跟你又有什麼關係呢?” 查利猛然轉過頭來。之前還從來沒有人就一幅畫問過他這樣的問題。 “你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這是一幅世界上最偉大的肖像畫。你知道提香嗎?” “我想也許聽說過這個人。但這與你有什麼關係嗎?” 查利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好吧,這是一幅非常美妙的畫作,繪畫的技巧非常高超。當然這不是謊話,如果你想說的是這個意思。”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她笑了。 “那我真的不知道這幅畫跟我有什麼關係了。” “那你為什麼這麼惦記著這幅畫呢?” 莉迪婭向前緩緩而行,查利跟在她身後。她冷漠地掃了一眼畫廊中的其他作品。查利對她剛才說的話感到不安,對她的腦子中在想些什麼感到大惑不解。她對他頑皮地一笑,說道: “來吧,我帶你來看一些畫。” 她挽住他的手臂,他們繼續往前走。突然,他看見了《蒙娜麗莎》。 “在那兒,”他喊道,“我必須停下來好好看看這幅畫。這是我到盧浮宮來必看的畫。” “為什麼?” “該死!這是達芬奇最著名的畫作。也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一幅畫。” “對你很重要嗎?” 查利開始感到她有點兒讓人生氣了。他不明白她說的是什麼意思。但他是一個性格非常好的年輕人,他不會輕易發脾氣。 “一幅畫即使對我不是很重要,它也可能很重要。” “但只有對你重要才有意義。一幅畫只對你個人有意義,對你這個觀賞者而言它才真正有意義。” “這似乎是一種完全以自我為中心來評價一幅畫的方式,真可怕。” “那麼,從那幅畫中你真的能感悟出什麼嗎?” “當然。感悟是各式各樣的。但我想佩特對這幅畫的評論比我說的好。可惜我沒有像我母親那樣記住了他的評論。她可以背誦出那篇文章來。” 但即使他這樣說的時候,他也意識到自己的回答說服力不強。他開始有點兒模糊地意識到莉迪婭想要說的是什麼。關於藝術,可能有些以前從未有人告訴過他的東西,這讓他有些心神不安。但幸運的是,他想起了母親對馬奈的《奧林匹亞》這幅作品的評價。 “無論你是否喜歡一幅畫,都不應該輕易地進行評判。” “你真的很喜歡那一幅畫?”她語調溫和地問道。但這句話有點兒審訊的味道。 “非常喜歡。” “為什麼喜歡?” 他想了一會兒才回答:“我幾乎從小就熟悉這幅畫。” “這也是你喜歡西蒙的原因,對不對?”她微笑著說道。 他覺得這個反駁有點兒不公平。 “好吧,你帶我去看看你喜歡的畫。” 現在兩人的位置已經顛倒了。按他原來的設想,他會領著莉迪婭去觀賞各位大師的藝術傑作。他會對她進行解釋,以增加她對作品的興趣,以一顆憐憫之心將她的注意力吸引到這些他一直摯愛的偉大作品上來。但現在卻是她在領著自己進行參觀。這也好。他也願意由著她,看看她是怎麼想的。 他對自己說:“當然,她是個俄國人。我必須體諒這一點。” 他們穿行於一個又一個畫廊,從無數的藝術作品前走過。因為莉迪婭不記得她要找的那幅畫掛在哪裡了。最後她在一個小幅畫作前停下了腳步。如果不是刻意去尋找這幅畫,很容易漏過。 他說:“這是夏爾丹的作品,沒錯,我以前看到過。” “但你仔細品過沒有?” “哦,當然。夏爾丹的畫很有特點,他是個不錯的畫家。我母親很喜歡他的作品。我自己一直比較喜歡他的靜物畫。” “你的感悟就這些嗎?但他的畫使我心碎。” “是嗎?”查利驚訝地叫了起來,“一條麵包和一瓶酒會使你心碎?當然,這幅畫畫得非常好。” “你說得很對,這幅畫非常優秀。畫家是帶著憐憫與愛心創作出這幅畫的。這不僅是一條麵包和一瓶酒。它代表的是一種精神食糧和基督之血。這條麵包不代表從那些忍飢挨餓的人們口中搶下來,並由教會定期施捨的食糧,它代表的是在痛苦中煎熬的男男女女們的每日糊口之糧。這幅畫那麼卑微,那麼自然,那麼友善,它代表的是窮人的麵包和酒。窮苦的人們沒有非分之想,他們的要求只是平靜的生活,不要失業,能夠自由地享用他們簡單的食物就足矣。這幅畫是低賤和絕望者們的哭泣。這幅畫是在宣告,不管一個人如何罪孽深重,他的內心都是善良的。這條麵包和這瓶酒代表的是低賤而溫順的人們的歡樂與悲傷。這幅畫是在呼喚你的憐憫和你的愛;這幅畫是在告訴你,他們同你一樣有血有肉;這幅畫是在告訴你,生命是短暫而艱難的,而墳墓中是冰冷和孤獨的。這幅畫裡的不僅僅是一條麵包和一瓶酒,它們象徵著生活在這個星球上的人類的神秘命運,象徵著人類對友誼和愛的渴望,象徵著當人類無法獲得一絲友誼和愛時,他們謙卑和順從的態度。” 莉迪婭的聲音在顫抖,現在淚水已經從她的眼睛中流了下來。她急忙將淚水擦掉。 “這幅畫描繪的物體雖然簡單,但畫家感情細膩,畫技精湛,心懷慈念。這位古怪而可親的老人竟然能夠創作出這麼美的作品,它能讓人心碎。這幅畫是不是太妙了?作者好像是在不知不覺中讓你知道,只要你擁有足夠的愛,只要你展現出足夠的同情心,你就能走出痛苦、憂傷與無情的旋渦,擺脫世上所有的邪惡,你就可以創造出美來。” 她看著這幅小畫,默默地站了很長時間。查利也在看著這幅畫,但內心充滿了困惑。這是一幅非常優秀的畫作,之前他還從沒有真正欣賞過這幅畫。他很高興莉迪婭引起了他對這幅作品的注意。她的介紹方式相當讓人感動,而且有點兒怪異。當然,要不是聽了她對這幅畫的評價,他永遠也不會有這樣的感悟。她真是一個性情不定,讓人難以琢磨的女人!她竟然能在眾目睽睽的畫廊中哭泣,這讓人多少有些尷尬。這些俄羅斯人,他們讓你處境尷尬,自己卻不以為然。但誰又能想到一幅畫能讓人感動成這樣呢?他想起了他母親講的,外祖父要好的一個同學第一次看到安格爾的《大宮女》而昏厥過去的故事。但這是早在十九世紀的事,那個時代的人們都非常浪漫,也非常易動感情。莉迪婭轉向他,嘴唇上帶著開心的笑容。看到她突然破涕為笑,查利有些張皇失措。 “咱們現在可以走了嗎?”她問道。 “你不想再看看別的畫了嗎?” “為什麼還要看?我已經看過一幅。我現在感到愉快和安寧了。我再看一幅畫還能得到什麼呢?” “噢,那好吧。” 這樣對待美術館似乎很奇怪。畢竟,他們連華託或弗拉戈納爾的作品都沒有去欣賞。如果他看了《發舟塞瑟島》,他母親必然要問他一些問題的。有人告訴她,盧浮宮對這幅畫進行了清潔,她想知道現在這幅畫的顏色變成什麼樣了。 他們購買了一些物品,然後在塞納河對岸碼頭的一家餐館吃午飯。莉迪婭還是像往常一樣,胃口非常好。她喜歡坐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喜歡看著餐館外車水馬龍的街道。她現在的情緒非常好。彷彿剛才強烈的情感已經將她的精神世界沖洗乾淨,她心情愉快地談論著一些瑣碎的事情。但查利很少說話,還在沉思之中。他無法輕易地將剛才的不安情緒拋於腦後。她很少注意他的情緒變化,但現在他心中的愁結明白無誤地反映在他的臉上,最終她也發現了。 “你怎麼不說話了?”她問道,同時露出和藹和同情的微笑。 “我正在想心事呢。你看,我從小就對藝術感興趣。我父母也都非常喜歡藝術,我的意思是說,有些人甚至說他們具有相當的藝術修養。他們一直希望我和妹妹能真正欣賞到藝術,而我認為我們做到了。雖然我對藝術花費了這麼大的心血,而且擁有這麼多有利條件,但實際上我對藝術的領悟似乎還趕不上你。想到這些我就感到困惑。” “我對藝術可是一無所知啊。”她笑了。 “但你的感受似乎非常強烈,而我認為藝術實際上是一種感覺。這並不是說我不喜歡繪畫作品。我的身心從觀賞繪畫中得到了極大的愉悅。” “你不要擔心。咱倆對繪畫作品有不同的見解是很自然的事情。你擁有年輕和健康,幸福和財富。你腦子也很聰明。藝術只是你的許多樂趣之一。觀賞繪畫能讓你感到溫暖和滿足。漫步於畫廊之中當然是一種非常愜意的打發時間的方式。該有的你都有了,你還會奢求什麼呢?但是你看,我一直非常貧窮,經常挨餓,有時孤獨得可怕。吃喝與陪伴對我而言都是一種不可多得的享受。我上班的時候,老闆喋喋不休的責怪讓我心煩意亂。我就經常在午飯的時間溜進盧浮宮。欣賞著這裡的藝術作品,她的責罵就被我忘到腦後去了。當我母親去世後,我一個親人都沒有了。這裡又成了我尋求慰藉之處。在羅伯特審判前被關在監獄的那漫長的幾個月,我懷著身孕,要不是有盧浮宮可去,我想我可能要么是自殺,要么就瘋了。那裡沒有人認識我,沒人盯著我看。我可以一個人靜靜地欣賞畫作。這些藝術作品成了我的朋友。在這裡使我能獲得精神上的休息和安寧。這些畫給了我生活的勇氣。給我幫助最大的不是那些偉大的著名作品,而是那些不引人注目,默默地棲於一角的小畫作。我感到當我在看著它們時,它們都露出了喜色。我覺得沒有什麼東西真的是離它不行的,因為萬物都必然要消逝。忍受!再忍受!這就是我在盧浮宮的收穫。儘管這個世界存在無盡的恐怖、苦難和殘忍,但我感悟到一種能夠忍受這一切的東西,它更加強大,更加重要。這就是人的精神和人創造的美。我今天上午讓你看的那幅小小的畫作對我來說卻有如此多的含義,是不是很奇怪?” 為了盡情地享受這個美好的天氣,他們沿著繁忙的聖米歇爾大道漫步。走到這條坡道的最高處時,他們拐進了盧森堡公園。他們坐了下來,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無所事事地四面張望著。附近有幾個推著嬰兒車的保姆。唉,她們已經不像上代人那樣都穿著緞子長袍了。還有幾個穿著一身黑色服裝的老太太,她們一臉嚴肅地領著小孩子們在散步。幾個老紳士把厚厚的圍巾都捂到了鼻子下面,他們來回踱步,沉浸在思緒之中。他倆開心地望著那些長胳膊長腿的男孩和女孩們,他們在周圍跑來跑去地做遊戲;一對青年學生從他倆身旁走過,他倆又開始琢磨他們在那麼認真地討論些什麼。這裡似乎不是一處開放的公園,而是生活在塞納河左岸的人們的一處私人花園,公園裡的一切都顯得非常親近,讓人心動。但逐漸西斜的太陽發出的光線也是冷冰冰的,使公園內依然籠罩著一種憂鬱的氣氛。帶有花格的鐵柵欄將公園與這個喧鬧的大城市分隔開,使公園給人一種奇異的不真實感。似乎那些踏著鵝卵石鋪就的小徑散步的老人,那些歡快地喧鬧著的兒童都是些漫步的幽靈和遊戲的鬼魂,黃昏一到,他們就會消散得無影無踪,就像一個人吐出的煙圈消逝於周圍的黑暗中一樣。現在他們已經感到非常寒冷了,因此查利和莉迪婭起身向他們住的賓館走去。路上他倆雖然沒有說話,但卻像是一對和睦的伴侶。 回到房間後,莉迪婭從她的手提箱中拿出一小沓鋼琴曲譜。 “我帶來了一些樂譜,羅伯特過去經常彈奏這些曲子。我彈奏鋼琴的水平很差,而且阿列克謝的住處沒有鋼琴。你可以彈彈這些曲子嗎?” 查利翻看著這些樂譜。它們都是些俄羅斯樂曲。有些曲子他很熟悉。 “我想沒問題。”他回答說。 “樓下就有一架鋼琴,現在大廳裡也沒有人演奏。咱們這就去彈。” 這架鋼琴的音很不准,需要調音了。這是一架立式鋼琴。由於年代久遠,鋼琴的鍵盤都發黃了,而且因為很少有人使用,琴鍵有些僵硬。鋼琴前有一條很長的琴凳,莉迪婭挨著查利坐了下來。他將一份斯克里亞賓的樂譜放到譜架上,這首曲子他很熟悉。試著彈了幾個和弦後他就開始彈奏。莉迪婭一面聽著曲子一面為他翻樂譜。查利曾經刻苦練習過鋼琴演奏,他的水平可與倫敦最優秀的鋼琴大師相媲美。他在上中學的時候就在音樂會演奏過鋼琴,後來在劍橋也參加過演出。這些經歷使他對鋼琴演奏非常自信。他愉快地輕輕觸擊著琴鍵。他感到彈琴是一種享受。 當這一曲演奏結束後,他說:“就到這裡吧。” 他並非對自己的演奏不滿意。他知道他是按照作曲家的意圖,以他一貫的清晰而直率的風格進行了演奏。 “再彈點兒別的吧。”莉迪婭懇求說。 她又挑選了一份樂譜。這首曲子是一位查利從來沒有聽說過的作曲家以民間歌舞為題材改編的鋼琴曲。曲譜的封面上有羅伯特·伯傑的簽名,字體透著自信和粗獷,查利看到後十分震驚。莉迪婭盯著這個簽名默默地看了一會兒,然後翻到下一頁。他看著這份樂譜的內容,心裡琢磨現在莉迪婭在想些什麼呢?她一定曾在羅伯特的身邊坐過,就像她現在坐在自己身邊一樣。她為什麼要這樣折磨自己呢?他彈的這些曲子必然會勾起她痛苦的回憶,使她想起那短暫的幸福時光和隨後而來的痛苦。 “好吧,可以開始了。” 這份曲譜子,他看一眼就會。他彈得十分得心應手。他自認為演奏得還不錯,沒給自己丟臉。彈完最後一組合弦後,他等著莉迪婭的誇讚。 “你彈得非常不錯,”莉迪婭說道,“但怎麼感覺沒有俄羅斯的味道了?” “你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啊?”他感到有些受到冒犯,質問道。 “你的演奏聽起來就好像是在倫敦的一個星期日下午,人們衣著鮮亮,在那些寬闊的大廣場上漫步,盼望著喝茶的時間快點兒到來。但這根本就不是這首曲子要表達的本意。這首曲子是一首古老的歌謠,它表達的是農夫們為生活的煎熬與生命的短暫而感到的悲哀,它表達的是一望無際的金色麥浪和勞動的人們喜迎豐收的景象,它表達的是無邊無際的山毛櫸樹的林海,它表達的是勞動的人們對過去大地五穀豐登與一派和平景象的懷念情緒,它表達的是人們為短暫地忘卻種種不幸而狂放舞蹈的場景。” “那好吧,可能你彈會更好些。” “我也彈不好。”她一邊回答,一邊將他擠到了長凳的一邊,坐到了他剛才的位置上。 他現在倒要聽聽她的演奏。她彈奏鋼琴的水平很糟糕,但即使如此,她的演奏還是表達出了某種他沒有悟出的東西。她努力想要表達出這首曲子內在的激情、痛苦和憂鬱;她為這首曲子注入了舞曲的節律,產生了一種原始而野蠻的活力,使人聽了血脈賁張。但查利卻感到困惑。 當莉迪婭演奏完後,他不悅地說道:“我不明白為什麼你認為這樣踩著增音踏板不放,亂彈一氣,卻更能表現俄羅斯風格呢?” 莉迪婭爆發出一陣大笑,用雙手摟住他的脖子,在他的面頰上吻了一下。 “你真可愛。”她喊道。 “多謝。”他冷冰冰地回答,同時掙脫了她的雙手。 “你生氣了?” “沒那回事。” 她搖搖頭,沖他微微一笑,親切而溫柔。 “你剛才演奏得非常好,你彈鋼琴的水平也很高。但你不適合演奏俄羅斯音樂。給我彈點兒舒曼的曲子吧。你肯定演奏得非常漂亮。” “不,我什麼都不會再彈了。” “如果你對我生氣了,為什麼不打我兩下?” 查利忍不住笑了。 “你這個傻瓜。我還從來沒有這樣想過。再說,我也沒有生氣。” “你長得這麼高大、強壯和英俊,我忘了你只是一個大孩子。”她嘆了口氣,“你這麼單純,對生活的殘酷還是一無所知。有時候,我看著你,心裡就感到痛苦。” “現在,別再表現得那麼像俄羅斯人,別再這麼情緒化了。” “對我好些,彈首舒曼的曲子吧。” 只要莉迪婭願意,她其實很會勸動他人。查利勉強一笑,又坐到了彈琴的位置上。舒曼實際上是他最喜歡的作曲家,他腦子裡就裝著他的許多作品。他為她彈了整整一個小時。每當他想不彈了,她就勸他接著彈。收款台的年輕女子好奇地想看看是誰在彈鋼琴。她回到收款台後,衝客廳服務員調皮地一笑,意味深長地嘀咕道: “兩隻斑鳩正快活呢。” 當查利最終演奏完了,莉迪婭心滿意足地嘆了一口氣。 “我知道舒曼的音樂最適合你彈了。他的曲子就像你一樣陽光,讓人聽了感到舒適和敞亮。從他的曲子中能嗅到空氣的清冽新鮮和松樹的宜人清香,感受到陽光的溫暖。聽著他的音樂,與你在一起,對我來說真是莫大的享受啊。你母親一定非常愛你。” “噢,別胡扯了。”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我枯燥無味,令人生厭,還經常惹你生氣。你甚至都不很喜歡我,對不對?” 查利思考了一下。 “好吧,實話實說,我確實不是非常喜歡你。” 她笑了。 “那你為什麼還要在我身上費心呢?你為什麼不干脆將我趕到街上去?” “我也不知道。” “要我告訴你嗎?這就是善良。這是一種單純、自然和愚蠢的善良。” “見你的鬼去。” 他們在附近找了一家餐館吃了晚飯。查利注意到,莉迪婭對他個人毫無興趣。就好比在一艘客輪上碰到一個需一起度過幾天旅程的乘客,你會同他有一定的親近感,但至於他來自哪裡,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這些都無關緊要。他走進船艙時就如同從天而降,到達碼頭他離去時,也同樣像是消逝在空氣中。你要做的只是揮揮手同他告別而已。查利是個很有涵養的人,不會對此感到慍怒。他知道她深陷困境與煩惱之中,必然是無心它念。現在她居然要他談談自己,他自然會有些驚訝了。他告訴她,自己非常喜愛藝術,曾希望能成為一名專業畫家。但她贊同他後來在父親勸說下作出的從商選擇,認為這樣生活才能夠有保障。他以前還從未發現她能夠如此令人感到愉快,如此具有人情味。莉迪婭只是通過狄更斯、薩克雷和赫伯特·喬治·威爾斯的小說對英國人的家庭生活有所了解。她對那些居住在貝斯沃特區豪宅大院內的人們十分好奇。她對他們只有一些表面的認識。她詳細地打聽他家裡的人和物。而他總是為家裡的一切感到自豪,很高興談論這些話題。他用略有些諷刺意味的反語談到他的父母,但莉迪婭從他的話音中聽出了他對父母的欽佩和摯愛。不知不覺間,他描繪出一個親密無間、祥和幸福的家庭生活情景。他們屬於中等富裕的家庭,生活低調,不事聲張。他們沉浸在自己平和的生活之中,認為外界發生的任何變化都不會影響到他們安定的生活。他描述的這種生活並沒有顯出尊貴與高雅之態,而是透著一種正常和健康。他們追求的並非物質享受,而是豐富的精神生活。他們單純而誠實,既無勃勃雄心,也不嫉妒他人。他們按照自己的能力為國家盡義務,為社會盡責任。他們是些善良之人。英國長期而穩定的經濟繁榮造就了他們溫厚、慈善的性格和自鳴得意的心態。這種心態的表現並不招人討厭。就算莉迪婭模糊地洞悉到,這些就像小孩子在海灘上壘出來的城堡,隨時都可能有一個大浪打來,將這一切掃蕩得乾乾淨淨,她也一定不會在面上顯露出什麼: “你們英國人真是幸運。”她說。 但查利被自己的話所觸動,他對此感到驚訝。在他述說的過程中,他第一次以外人的眼光來審視自己。之前,他像一個在台上進行演出的演員,從來沒有以觀眾的視角來看待這部戲。他對這部戲的效果如何只有一個模糊的概念;他在戲裡賣力地演出,但從未想過自己的角色到底有什麼意義。說他現在感到不安可能有些言過其實,他只是稍感困惑。他認識到,他們一家人,他父親、母親、妹妹和自己從早忙到晚,擠出時間來做他們想做的事,然而回過頭來審視他們年復一年的生活,他們每個人實際上都一事無成。想到這裡確實很不舒服。就像是在看一幕喜劇,該劇的舞台佈景精緻,演員的服裝鮮亮,對白機巧,演技高超。觀看這幕劇時你會感到心情愉快,但一個星期後你就會將它全然忘卻。 吃完晚飯後,他們打了一輛出租車到塞納河對岸的一家電影院去看電影。這部影片由馬克思兄弟主演。這些演技高超的喜劇演員誇張而幽默的表演讓他倆笑得前仰後合。他們不僅被格勞喬的俏皮話和哈珀手足無措的滑稽舉止逗得哈哈大笑,也為對方笑起來的樣子而大笑不止。電影在午夜結束,但查利太興奮了,他現在睡覺將無法入眠。他問莉迪婭是否願意跟他一道找個地方去跳舞。 “你想去哪裡?”莉迪婭問道,“蒙馬特可以嗎?” “只要那裡氣氛歡快,你喜歡,就行。”然後,他想起他和父母來到巴黎後常有的,但很少實現的願望。就補充道:“還有,那裡的英國人要少一些。” 莉迪婭沖他略帶頑皮地一笑。之前他曾看到她臉上出現過一兩次這樣的笑容。他感到很驚訝,但同時也有些憐愛之情。他感到驚訝,是因為這樣的笑容與他知道的她的性格不符;他感到憐愛是因為儘管她身世淒慘,但也有情緒高昂的時候,也能對他人進行戲謔。 “我帶你去的地方氣氛不會太歡快,但可能會很有趣。有一個俄羅斯婦女在那裡唱歌。” 他們坐車走了很遠的路。車停下時查利發現他們到了碼頭上。巴黎圣母院的雙塔在佈滿星星的寒冷夜空中清晰可見。他們在漆黑的街道上沒走幾步就到了一扇狹窄的門前。進門後,他們又走下一段樓梯。查利驚訝地發現,自己眼前是一個寬敞的地下室。這個地下室四面都是石頭的牆壁,中間擺放著凸凹不平的木桌,每張桌子足夠十到十二個人用。桌子的每一邊都放著長木凳。室內的空氣十分悶熱,煙霧繚繞。桌子中間空出來的地方是密密麻麻的人群,他們正隨著一首憂鬱的曲子在跳舞。一個穿著隨意而邋遢的服務員給他倆找了個座位,讓他倆點了飲料。坐在周圍的人們好奇地打量著他倆,彼此低聲議論著什麼。確實,查利穿著筆挺的英國藍嗶嘰西服,而莉迪婭穿著黑色絲綢服裝,戴著插有羽毛的時髦帽子,他倆的穿戴與周圍人反差太大。這裡的男人既不穿襯衣,也不紮領帶,他們跳舞時戴著帽子,嘴上叼著煙卷。而女人們頭上什麼也沒戴,臉上濃妝豔抹。 “他們看起來非常粗野。”查利說。 “是的。這裡的大多數人都坐過牢,剩下的人也會去蹲班房。如果出現打鬥,他們就會相互扔酒杯或拔刀子。這時你就要站在牆邊,不要亂動。” “我覺得他們不太喜歡看到咱倆,”查利說,“他們可能都在註意咱倆。” “他們認為咱倆是觀光者,他們對有人竟然上這裡看熱鬧感到很生氣。但沒事的。我認識這裡的老闆。” 服務員拿來他們點的啤酒時,莉迪婭讓他叫老闆過來。不多會兒老闆就來了。他是一個大塊頭,看起來就像是一個胖牧師。他立刻認出了莉迪婭。他用懷疑的眼神狠狠地瞪了查利一眼。但當莉迪婭告訴他,查利是她的一個朋友時,他與查利熱情地握手,並說他很高興看到查利。他坐下來,與莉迪婭低聲交談了幾分鐘。查利注意到鄰座的人都在看著這一幕,他看到其中一個男子衝另外一個人使了個眼色。他們顯然對一切正常感到滿意。這一輪跳舞結束了,他們這個桌上的其他人又坐了回來。他們向兩個陌生人投來了敵視的目光。但老闆解釋說他們是朋友。於是同桌的一個臉上有一道傷疤、面帶凶相的傢伙堅持要請他倆喝一杯酒。很快,他們就加入了愉快的交談之中。他們顯然急於使這兩個年輕的英國人有一種賓至如歸的感覺。坐在查利身旁的一個男人向他解釋說,雖然這裡的人看起來有點兒粗野,但他們都是些行得正、坐得端的好人。他有點兒喝醉了。查利已經克服了最初的不安,放鬆了下來。 現在,薩克斯演奏手站了起來,走到他的椅子前面。莉迪婭曾提到過的俄羅斯女歌手拎著一把吉他走上前來,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人群爆發出一陣掌聲。 “這位是拉·馬里莎小姐,”查利這位喝醉酒的朋友向他介紹道,“沒有人喜歡她。她曾是蘇維埃政權一個人民委員的情婦,但斯大林把這個人民委員槍斃了。如果不是設法逃出了俄羅斯,她恐怕也難逃挨槍子的命運。” 同桌另一端的一個女人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你對他胡說些什麼呀,盧盧,”她喊道,“誰都知道,拉·馬里莎革命前是一個大公的情婦。她擁有價值數百萬美元的珠寶,但布爾什維克將這一切都搶走了。她偽裝成一個農婦才逃了出來。” 拉·馬里莎是一個四十出頭的女人,她面容憔悴而憂鬱,骨瘦如柴,身材像個男人。她的皮膚呈褐色,一副濃黑、彎彎的眉毛下是一對熾熱如火的大眼睛。她帶著沙啞的嗓音,高聲唱起了一首充滿野性、毫無歡樂感覺的歌曲。雖然查利不懂俄語,但聽了她唱的歌曲,一股寒意還是劃過了他的脊梁。聽眾為她大聲鼓掌。然後她唱了一首傷感的法語民歌。歌詞大意是,一個女孩為她第二天早晨要被處死的情人而哀傷。這首歌使聽眾極為激動。她唱完這首歌后,又唱起了另一首歡快的俄羅斯歌曲。這時她的臉上已經沒有了淒慘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粗野和快活。她的聲音低沉又刺耳,透出一種歡快的情緒。查利周身的血液在沸騰,不由自主地激動起來。同時查利也被她的歌聲所打動,理解了在表面歡快的曲調下面是淒涼與徒勞的眼淚。查利看看莉迪婭,發現她的眼睛中又出現了那種嘲諷的目光。他和善地笑了。這個可怕的女人又從這首歌曲中悟出了些什麼,而他現在還無法知道。這首歌唱完後,室內又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但拉·馬里莎好像沒有聽到,對掌聲也沒有任何答謝的表示,就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徑直走向莉迪婭。兩個女人開始用俄語交談起來。莉迪婭轉向查利。 “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給她要一杯香檳。” “當然願意。” 他示意一個服務員過來,讓他上一瓶香檳。然後,他掃視了圍坐在這張桌子旁的六七個人,改變了主意。 “要兩瓶香檳,再拿一些杯子來。也許這些先生和女士們也能賞光讓我給他們倒杯酒。” 這幾個人作出了禮貌的回應,表示接受。香檳上來了,查利將幾個杯子都倒滿,然後向桌子那頭遞過去,直到每人面前都有一杯。大家碰了杯,說了許多祝福健康之類的詞令。 “英法友好萬歲。” “為了協約國,乾杯。” 他們都變得非常友好和快活,查利也感到輕鬆愉快。但他是來這裡跳舞的。因此當樂隊又開始演奏的時候,他把莉迪婭拉了起來。很快就有許多人站起來跳舞,人群擁擠。他發現有很多人好奇地盯著她。他猜測這裡的消息傳播得非常快,人們現在都知道她是誰了,也使得這些男男女女對她很感興趣。這使查利有點兒尷尬,但莉迪婭似乎根本就沒有意識到有人在盯著她。 這裡的老闆碰了碰她的肩膀。 “我要對你說句話。”他低聲說道。 莉迪婭放下查利,隨這個胖胖的老闆一同走到房間的一邊,好聽他說些什麼。查利看得出來,她吃了一驚。他顯然是想把某個人指給她看,因為查利看到她伸長脖子張望,但跳舞的人太多,她顯然是什麼也看不見。她馬上又隨著那個老闆走到房間的另一端。她似乎已經忘了查利。查利有點兒不悅,轉身回到原來的桌旁。有兩對夫婦正坐在那兒怡然自得地享用著他的香檳。他們熱情地跟他打著招呼。現在他們已經相互熟悉了,便詢問他為什麼不跟莉迪婭跳舞了。查利告訴他們出現的變故。其中一個矮壯的男人有著紅色的臉膛和一臉的大鬍子。他的襯衫大敞著,露出了胸膛上濃密的胸毛。由於室內悶熱,他脫掉了外套,挽起了襯衫袖子,露出了胳膊上大片的文身。他和一個女孩坐在一起,這個女孩可能要比他年輕二十歲。女孩有一頭非常光亮的黑髮,頭髮在中間分開,在後脖子上盤著一個髮髻;臉上撲著厚厚一層粉,像死人一樣慘白;嘴唇塗得猩紅,眼圈描得黑黑的。那名男子用胳膊肘碰碰她。 “你為什麼不與這個英國人跳個舞?不能光喝人家的香檳呀,對嗎?” “我可以跟他跳啊。” 她跳舞時身子緊貼著查利。她身上散發著一股強烈的香水味,但還不足以掩蓋她在晚餐時吃的大蒜的氣味。她衝著查利嫵媚地笑了笑。 “你這個漂亮的小英國佬一定是好色到極點了。”她咯咯地笑著,扭動著柔軟的身體。她穿著黑色的天鵝絨禮服,但衣服上落滿了灰塵。 “你為什麼這麼說呢?”他笑道。 “與伯傑的老婆混在一起,如果不是好色還怎麼解釋呢?” “她是我的姐姐。”查利快活地說道。 她認為這個笑話太有意思了。當樂隊停止演奏,他們回到原來的桌前,她又把查利的這句話學給了同桌的其他人。他們都認為這很可笑。那個露著濃密胸毛的男人拍了拍查利的後背,說:“你太滑稽了!” 查利覺得被視為有幽默感的人感覺還不壞。取得成功總是讓人感到高興的事。他意識到,他被當成了一個臭名昭著的殺人犯的妻子的情人,他在這裡成了名人。他們請他下次再來。 “下次自己一個人來啊。”跟他剛才跳舞的那個女孩說。 “我們會找個女孩陪你的。幹嗎非要同一個俄國女人混在一起?法國的酒多好,有法國的香檳就足夠了。” 查利又要了一瓶香檳。他這樣做並非是緊張,而是出於快樂。他正在極大地增長著生活的閱歷。莉迪婭回來的時候,他正在同新結交的朋友們談笑風生,彷彿他們是多年的老朋友一樣。他同莉迪婭又跳了一支舞。他注意到莉迪婭的腳步跟他有點兒不合拍,他輕輕地晃了晃她。 “你有點兒心不在焉啊。” 她笑了。 “對不起。我累了。咱們走吧。” “什麼事讓你心煩意亂了?” “沒什麼。就是天太晚了,而且室內悶熱得可怕。” 同他們的新朋友們熱烈握手告別後,他們就離開這裡,鑽進了一輛出租車。莉迪婭精疲力竭地靠到椅背上。他感到很高興,心中充滿了溫情。他拉過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他們就這樣沉默地坐著。 他們回到房間,馬上就倒在了床上,幾分鐘後莉迪婭就發出了均勻的呼吸聲。查利知道她睡著了,但他卻很興奮,無法入睡。這個晚上他非常開心,現在全無睡意。他把前後經過又回味了一遍,想到回到家裡時他能繪聲繪色地講述這段故事的情景,不禁笑出聲來。他打開燈,拿起一本書讀了起來。但現在他無法將注意力集中於布萊克的詩上。各種雜念掠過他的腦海。他關掉燈,打了一小會兒瞌睡,但很快就醒了。性的渴望折磨著他。聽著旁邊床上的女人傳來的平靜呼吸聲,他的內心更是激動難抑。除了在蘇丹宮見到莉迪婭的第一天晚上之外,他對她只有憐憫和同情的感覺,完全沒有感覺到她在性方面對自己有什麼吸引力。這幾天來從早到晚地看著她,他甚至沒覺得她長得漂亮。他不喜歡她的方臉盤和高顴骨,不喜歡她灰色的眼睛在眼窩中轉動的樣子。有時候,他覺得她的長相確實太一般了。儘管她出於奇怪和不可理喻的原因選擇了這樣的生活方式,查利還是感到她極端的高尚,因而打消了同她尋歡作樂的想法。再有就是她對性的冷淡令他的熱情一下就降到了冰點。她蔑視和憎惡那些花了錢就要在她身上找樂子的男人。她強烈地愛著羅伯特,因而無法再對其他人產生愛戀,同時也壓抑著她的性慾。除此之外,查利覺得自己也不太喜歡她的性格。她有時很沉悶,對什麼事情都很冷淡。她將他為她所做的一切都視為理所當然。她確實並沒有主動提出過什麼要求,她雖然並沒有感激的表示,但禮貌而得體地認可了他真心實意待她的事實。查利有一些不安,擔心她把自己當成了傻瓜。如果西蒙說的真是如此,如果她當妓女是為了多掙錢,好幫助羅伯特逃跑,那麼她就只不過是個冷酷的騙子。他想到她在背後笑話自己單純幼稚的樣子,臉一下就漲得通紅。不,他並不想要她。他越想越感到自己不喜歡她。然而在那一刻,他的性衝動是如此的強烈,幾乎要讓他喘不過氣來了。他現在想到的莉迪婭不是平時看到的,有些乏味的,像一個主日學校老師的她,而是他第一次看到她時穿著鬆鬆垮垮的土耳其長褲,頭戴閃閃發亮的星星圖案藍色頭巾,雙頰塗著胭脂,睫毛用睫毛膏描得黑黑的她。他想起她纖細的腰,細膩、柔軟、蜂蜜顏色的皮膚,想起她小巧結實的乳房和紅潤的乳頭。他在床上翻來滾去。現在他的慾望幾乎無法抑制。這真是一種極大的痛苦。不管怎樣,這不公平。他是個年輕而強壯的正常男人,有機會時不為什麼他能找一點兒樂子呢?她就躺在那裡,她就是乾這個的。這是她自己說的。即使她認為自己是頭骯髒的豬,又有什麼關係?自己為她付出得夠多了,他理應得到一些回報。莉迪婭安靜的呼吸聲令他出奇的興奮,使他的呼吸節奏也加快了。他想像著他的嘴唇壓向她柔軟的嘴唇,他的手握住她嬌小乳房時的感覺;他想像著她輕盈的身體被他摟在懷裡,他長長的腿緊壓著她的腿的感覺。他打開燈,認為這樣可能會喚醒她。然後他翻身下床,向她俯過身去。她平躺著,雙手十字交叉放在胸口上,就像是墓地的一尊石雕像。眼淚正從她緊閉的雙眼淌出,她的嘴由於悲傷而扭曲著。她正在睡夢中哭泣著。她看上去就像一個躺在那裡的孩子,她的臉上有著孩子般無助而痛苦的表情,而孩子不知道痛苦如同所有其他事情一樣,都會過去的。查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個熟睡中的女人悲哀的表情真是讓他不忍目睹。他的激情,他的慾望,都被他發自內心的憐憫所熄滅。她今天白天很快活,對他很友善,也很容易溝通。在他看來,她至少一度從內心深處的痛苦中得到了解脫。但在睡夢中這種痛苦又回來了,他非常清楚何種夢魘能讓她如此痛苦不堪。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但他覺得這下更睡不著了,甚至都不想再躺上床了。他把燈罩往下按了按,免得燈光影響了莉迪婭的睡眠。然後他走到桌旁往煙斗裡裝滿菸絲,將煙斗點燃。他將厚重的窗簾拉開,然後坐下來向外看著庭院。除了一扇窗戶還亮著燈外,外面是一片漆黑,顯出了某種不祥之兆。他想,那間亮著燈光的房間內是否有人生病了,或者只是有人像他一樣無法入眠,困惑於生活的不解之謎。或許是某個男人帶回了一個女人,他們在激情過後,正滿足地倒臥在彼此的懷抱中。查利抽了一口煙,他感到有些無聊和乏味。他就這樣胡亂地猜想著。最後,他回到床上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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