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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聖誕假日 毛姆 18394 2018-03-18
第二天早上他們很晚才起床。他倆就像一對已結婚多年的夫婦一樣,一起吃早點,看報紙。等他們洗完澡,穿好衣服,時針已指向下午一點了。 “我們可以一起去多姆咖啡廳喝杯雞尾酒,然後吃午飯。”他說,“你看怎麼樣?” “這家咖啡廳的街對面有一家不錯的餐廳。就是價格有點兒貴。” “噢,價格不要緊。” “你確定嗎?”她疑惑地看著他,“我不想讓你過多地破費。你對我一直都很好。我想我一直在佔你的便宜。” “別胡說了!”他臉紅了。 “你不知道這兩天我的感覺。我得到了徹底的休息。昨晚是我好幾個月來第一次沒有半夜醒來,而且沒有做夢。我感覺渾身輕鬆,感覺自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她今天早上看起來的確是好多了。她的皮膚更有光澤,眼睛更亮了。她的反應也更快了。

“你給了我一個妙不可言的小小假期。我真的需要這樣一個假期。但我肯定給你添了不少麻煩。” “我沒有把你當成累贅。” 她略帶諷刺地笑了。 “親愛的,你的修養真好。你這樣說真讓我感動,我已經不習慣有人對我說恭維話了,因此我感動得想哭。但畢竟你到巴黎來是想有一段快樂的時光。而你知道,你現在不太可能同我尋歡作樂。你還年輕,但青春苦短,抓緊享受吧。如果你願意的話,今天中午再請我吃一頓飯,下午我就會離開你,回到阿列克謝家。” “今天晚上就又回到蘇丹宮去?” “我想是這樣。” 她剛要嘆氣,但又咽了回去,有幾分快活地聳了聳肩膀,給了他一個燦爛的笑容。查利摸不准她的意思,他用痛苦的眼神望著她,微微皺起了眉頭。他感到自己處在一種強勢地位,因而很尷尬。自己身體健康,容光煥發,充滿了幸福感,振奮的精神會不自覺地流露出來。但他古怪地感到這些似乎是種罪過。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庸俗的富翁在向一個窮親戚炫耀財富。她看上去很虛弱,苗條的身體裹著一件破舊的棕色衣服。美美地睡過一覺後她顯得更年輕了,幾乎就像個孩子。你怎麼可能不幫助她呢?當你想到她的悲慘故事,當你想到她要通過自貶人格的方式為丈夫贖罪的瘋狂想法,你的心弦就被擰緊了。哎,她的這種想法真是毫無意義,令人恐懼,真不願意去想它。然而惱人的是,越不願意想它,它越縈繞於腦海不肯離去。你覺得自己一點兒都不重要,而既然你曾經懷著非常激動的心情期待著的巴黎假日已經變得如此慘淡,最好還是忍受了吧。查利感到似乎不是他自己說出了這句遲疑不決的話,而是他身體內一個不受自己支配的力量要這樣說。當他聽到從自己口中說出的這句話時,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說。

“我星期一早上才要上班,我要在這裡住到星期日。如果你願意留在這兒,那你就在這兒再住幾天吧。” 她的臉一下亮了起來,給你的感覺就如同一縷冬日的陽光偶然照進了房間。 “你真的是這個意思嗎?” “否則我也不會說了。” 她的腿好像突然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了,一下癱坐在椅子上。 “噢,那可太好了。我又能好好休息休息了。我又能獲得新的生活勇氣了。但我不能這樣,我不能。” “為什麼不能?蘇丹宮那邊會有麻煩?” “哦,不是這個原因。我可以打電話告訴他們說我感冒了。是因為這樣對你太不公平了。” “這就是我自己的事了。對不對?” 對查利而言,他必須說服她去做一望可知她非常渴求,而他卻寧可她不答應的事情,這似乎有點兒殘酷,但他現在沒有別的選擇。她探尋地看了他一眼。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你並不想要我,對不對?”他搖搖頭。 “我是活著還是死了,我是幸福還是不幸福,這跟你有什麼關係嗎?你認識我還不到四十八小時呢。難道是友誼?但對你而言我是一個陌生人。是憐憫?一個如你這般年紀的人又怎麼會懂得憐憫呢?” “我希望你不要問我這樣尷尬的問題。”他笑了。 “我想這只是一種樂善好施的天性。人們常說,英國人對動物非常仁慈。我記得我們的女房東就曾經偷取我們不多的一點兒食物來收養一條生了癩瘡的雜種狗,因為這條狗無家可歸。” “如果你不是這麼嬌小的一個人兒,我一定會給你的臉上來一巴掌。”他樂呵呵地反駁道,“那就說定了?” “我們去吃飯吧。我都餓了。” 午餐時他們談的都是些普通的話題。但他們吃完飯,查利付了錢,等待找零的時候,她對他說:“你說我能陪你待著,直到你離開,是說真的嗎?”

“千真萬確。” “你不知道,這對我來說簡直就是福音。我渴望你當真的心情真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 “那你為什麼不答應呢?” “那你就會少了很多快樂了。” “不,不會的。”他坦率地回答,同時迷人地一笑,“這段時間肯定會很有意思。” 她笑了。 “那麼,我就先回阿列克謝的家拿點兒東西。至少要拿一把牙刷和幾雙乾淨的襪子。” 他們在地鐵車站分手,莉迪婭坐地鐵走了。查利想應該去看看西蒙在不在家。在問了兩三次路後,他找到了西蒙在香榭麗舍大街的住處。西蒙住的是棟高聳而破舊的房子,百葉窗的油漆都剝落了,露出了裡面灰暗的木質。查利剛把頭伸進看門人的小屋,幾乎立時就要被鑽進鼻孔的一股惡臭熏倒在地。室內的空氣悶濁,混合著一股食物和人體的惡臭。屋裡有一個瘦小的老婦人,穿著肥大的裙子,腦袋上包裹著一條骯髒的紅色圍巾。她用憤怒而刺耳的嗓音告訴他西蒙住在什麼地方——查利問她是否可以進去看看時也是同樣的嗓音,彷彿極度憎惡查利的侵入。查利按照她說的走過一個骯髒的庭院,然後爬上一個狹窄的樓道。樓道內瀰漫著一股陳年尿臊味。西蒙住在二樓,查利按了門鈴後他打開了門。

“唔,我正在想你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 “我打擾你了嗎?” “不打擾。進來吧。你最好還是穿著外套。屋裡有點兒冷。” 他說的一點兒不假。屋裡冰冷冰冷的。這是一間工作室,朝北的方向有一扇大窗,房間內還有一個火爐。但西蒙顯然是在忙於工作而忘了它,爐中的火焰幾乎要熄滅了。房間中間的書桌上零散地堆滿了文件。西蒙拖過一個破舊的沙發放到火爐邊,要查利坐下。 “我再去加點兒焦炭。爐子很快就會熱起來。我自己並不覺得冷。” 查利發現這個沙發的一根彈簧斷了,坐著一點兒也不舒服。這個房間的牆壁是冷冰冰的石板灰色,看起來像是多年沒有粉刷了。牆上唯一的裝飾是一幅很大的地圖,地圖用圖釘按在牆上。房間內還有一張小鐵床。床上的被褥沒有整理,就堆放著。

看到查利瞅著床鋪,西蒙說:“門房今天還沒有上來收拾房間。” 房間內還有一張大餐桌,幾個擺滿書的書架,一張辦公椅,兩三把摞放著書的餐椅;床邊上鋪了一條破舊的地毯。此外就再也沒有其他物件了。這張餐桌也是二手貨,西蒙將它當成寫字台用。房間內毫無生氣。冬季冷冰冰的光線從北面的窗戶照了進來,使這個邋遢的房間還有一種陰鬱的感覺。一個路邊小站的三等候車室看上去也會比這個房間顯得親切一些。 西蒙拉了一把椅子到火爐邊,坐下後點燃了煙斗。他敏銳的頭腦早已猜到自己的房間給查利留下了何種印象,他冷冷地笑了。 “房間不太奢侈,對嗎?但我不想過奢侈的生活。”查利沒有回答。西蒙冷冷地瞅了他一眼,目光中帶著輕蔑。 “這個房間甚至談不上舒適,但我也不想過舒適的生活。一個人不能沉溺於舒適的生活中。舒適的生活是個陷阱,許多本來應該很理智的人就是掉進了這個陷阱而毀了自己。”

查利覺得不能老讓西蒙作弄他,他不無惡意地說道: “老伙計,你看起來飢寒交迫,憔悴不堪。要不咱們打輛出租車到里茲酒吧去,在溫暖的房間裡靠著舒適的沙發,再來盤火腿煎蛋怎麼樣?” “去你的。你跟奧爾加怎麼樣了?” “她的名字叫莉迪婭。她回家去取牙刷了。在我回倫敦前,她就和我一起住在那家賓館。” “她真是個魔鬼。你倆的關係進展神速啊,是不是?”兩個年輕人互相盯視了一會兒後,西蒙俯過身子說:“你還沒有愛上她,對嗎?” “你為什麼要把她介紹給我?” “我想這會是一個笑話。我想如果你睡了一個臭名昭著的殺人犯的老婆,那對你而言肯定是一個全新的體驗。告訴你實話吧,我以為她可能會愛上你。如果她真愛上了你,那我可要笑破肚皮了。你跟伯傑都是同一類型的人,但長得比他要好一些。”

查利突然想起他們在午夜彌撒後一起吃晚飯時莉迪婭的一句評論。當時他還不明白她的話是什麼意思,但現在明白了。 “如果你知道她已經洞悉了你的意圖,你可能會感到吃驚吧。我想你恐怕該笑不起來了。” “自打平安夜我離開後,你倆就一直在一起嗎?” “沒錯。” “你倆似乎挺相投啊。你看起來一切正常。就是臉色可能有點兒蒼白。” 查利試圖掩飾自己的不自在。他最不願意讓西蒙知道的就是,他與莉迪婭完全是一種柏拉圖式的關係。要讓他知道了,少不了又是一番嘲笑。他會將查利的這種行為視為一種多愁善感的。 “讓我結識這個女人,然後讓我為之受到懲罰,我想這個玩笑開得有點兒過了。”查利說。 西蒙露出了難看的笑容。

“這符合我的幽默感。這件事你可以回家後告訴你父母。不管怎麼說,你也沒有什麼可抱怨的呀。這一切都很不錯嘛。奧爾加是很敬業的,她自然會為你提供滿意的服務。她的閱歷不淺,人挺聰明,談吐也比大多數女人有趣得多。小伙子,這是一種開放式教育。你認為她還像過去一樣愛著他丈夫嗎?” “我認為是這樣。” “很讓人奇怪,難道是人性使然嗎?你不知道,他可真是一個無賴。不知你是否知道她為什麼要去蘇丹宮?她希望多賺錢,好資助他逃跑。然後他倆在巴西會合。” 查利感到有些惶恐不安。她曾告訴他,她在那裡是因為她想以此來贖羅伯特的罪。他相信了她的話。儘管這種意圖在他看來有些過分,但還是很奇怪地感動了他。想到她可能欺騙了自己,查利感到震驚。如果西蒙說的話屬實,她就是一直在愚弄自己。

“你不知道,我對那次審判做了全程報導,文章都登載在我們的報紙上。”西蒙接著說道,“這些報導在英國引起了轟動。因為伯傑殺死的是一個英國人,所以報社為這起案件的報導安排了大量的版面。對我來說則更是機會難得。之前,我在法國還從未旁聽過謀殺案的審判,我非常渴望親眼目睹這類案件的審判過程。我曾旁聽過老貝利的審判,我很好奇地將法國的審判過程與英國的審判過程進行了比較。我曾對此進行過詳細評述。我這裡現在就有登載了這些內容的報紙。如果你感興趣的話,我可以給你找出來讀一讀。” “是的,我很感興趣。” “這起謀殺案轟動了法國。你看,羅伯特·伯傑不是一個小流氓之類的人物,他被視為一位紳士。他的家人都有不錯的社會地位,他本人受過良好的教育,他的英語講得相當不錯。一份報紙上的文章把他稱為'紳士歹徒'。這個稱呼馬上就流行了起來。它吊足了公眾的胃口,使他成為紅極一時的娛樂明星。他的長相也很好看,很有特色;而且他很年輕,只有二十二歲,這些對他成為一個大紅大紫的人物都有幫助。女人們對他迷戀得如痴如醉。上帝,想要旁聽審判的人群那可真叫人山人海呀!當他走進法庭的時候,人群那個激動啊。在法官走進法庭之前,他被兩名法警帶到攝影記者前,好讓他們先拍攝個夠。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酷的人。他的服裝相當講究,穿著也非常得體。他剛刮了鬍子,漂亮的深褐色頭髮梳理得很整齊。他微笑著面對攝影記者,並按他們的要求擺出各種側面姿勢,使他們都能拍到滿意的照片。他看上去就像一個普通的富家子弟,就像一個可以在麗嘉酒吧看到的,正在陪一個女孩喝酒的小伙子。看到他這個樣子,我不禁感嘆,這個無賴可真是個人物啊。他是一個天生的罪犯。當然他這類人並不富裕,但他們餓不著。我想他甚至可能對一百法郎都不會太看得上眼。我為一家週報寫了一篇關於他的文章。這篇文章寫得相當漂亮,法新社發表了這篇文章的文摘。這篇文章還使我在這裡獲得了一點兒名望。我這篇文章的寫作手法是,把他從事犯罪的過程作為一項體育運動來進行描寫。這個主意高明吧?結果就是這篇文章讀起來相當有趣。他幾乎已經是一名一流的網球運動員了,已經有人在考慮培養他參加錦標賽。奇怪的是,雖然他發球質量很高,網前奔跑迅速,在一般的比賽中發揮極佳,但他一參加聯賽卻總是倒下。此後他就有些不對勁了。他失去了一個偉大的網球運動員必須具有的堅定意志、頑強韌勁和其他一些素質。我想,這是一個心理學上的有趣問題。不管怎麼說,他想要成為一名職業網球運動員的夢想是破滅了。因為只要他在更衣室出現過,就會有人說存放在更衣室衣服內的錢不見了。儘管從未有過直接的證據,但所有失竊的人都認為錢是他偷的。” 西蒙重新點燃了煙斗。 “羅伯特·伯傑留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既有些神經過敏又沉著鎮定,而且還很迷人。迷人的魅力當然是一個人非常寶貴的品質,但神經質的人和非常自持的人都很難具有魅力。有魅力的人一般性格比較軟弱,凡事猶豫不決。魅力是大自然賦予他們的武器,以補償他們的缺陷。我永遠都不會太信任這類富有魅力的人。” 查利有點兒被逗樂了,看了他朋友一眼。他知道西蒙是在有意貶低他認為自己不具有的品格,以樹立自信心。他確信自己還有其他優勢,缺點兒魅力沒有什麼了不起。但查利並沒有打斷他的話。 “羅伯特·伯傑的性格既不軟弱,也不缺乏意志。他幾乎逃脫了要受到的懲罰。對於警方來說,能抓到他真是一次絕頂出色的任務。他們既沒有什麼絕妙的方法,也沒有什麼驚人的手段,他們只是工作細緻認真,保持耐心,才偵破了這起案件罷了。或許意外事件也給他們幫了點兒忙,但他們能夠抓住這點也說明他們夠聰明的了。人們必須時刻準備抓住機遇,但他們很少能抓住。” 西蒙的眼睛裡又出現了恍惚,查利知道他這又是在反省自己呢。 “莉迪婭沒有告訴我警方為何會懷疑上他。” “當他們第一次詢問他的時候,他們一點兒也沒想到他會與這起殺人案有牽連。他們正在尋找一個塊頭更大的人。” “約旦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我從來沒有見過他。他是一個壞蛋,但在那個圈子裡他很講義氣。每個人都喜歡他。他總是願意請人喝一杯,如果一個哥們儿陷入窮困潦倒之中,他向來都是出手相助,從不吝嗇。他身材矮小,從前曾是一個賽馬騎師。但在英國的時候他就受到警告而不干這一行了。後來才知道,他由於欺詐罪而被判在沃姆伍德·斯克魯比斯監獄服刑九個月。他當時三十六歲,在巴黎已經十年了。警方猜測他參與了販毒,但從來都沒有找到證據。” “但警察是怎麼懷疑到伯傑的呢?” “他是喬喬酒吧的常客之一,而這裡也是約旦經常吃飯的地方。這裡比較僻靜,是賭馬經紀人、騎師、賽馬情報販子、走私販等等經常光顧之處。這裡的名聲不會太好,我們記者把這類地方形容為臭味相投者聚會所。警察當然要盡可能多地調查出入這裡的人了。約旦在那晚肯定與某人有個約會,因為留在現場的盤子上有兩個杯子和一塊蛋糕,警方認為他可能會留下某個線索,可以根據這個線索查明他要見誰。警方非常懷疑他是一個同性戀,那麼可能會有人在喬喬酒吧里看到他經常與某個人在一起。而伯傑與約旦相當親密,這家酒吧的老闆喬喬告訴警察,他有幾次看到伯傑碰碰這個賭馬經紀人,管他要錢。伯傑曾因從比利時走私海洛因到法國而受到起訴,與他合伙的兩名男子都蹲了班房。但不知何故,他卻逃脫了牢獄之災。警方可以肯定他有罪。如果約旦參與了毒品走私,並因此丟了命,警方認為伯傑很可能知道兇手是誰。他是一個壞蛋。他還在另一起案件中被判有罪——因為盜竊汽車被判兩年緩刑。” “這件事我知道。”查利說。 “他盜車的方法極為簡單。他經常逗留在巴黎春天百貨或波馬舍百貨這樣的大商場附近。等候有人開著雪鐵龍車停在路邊,下車後走進商場。然後他就會厚顏無恥地走過去,好像他剛剛走出商店一樣,大搖大擺地將車開走。” “這些人不鎖車嗎?” “很少會有人鎖車。而且他有一些雪鐵龍車的鑰匙。他始終只偷這一個品牌的車。他把偷來的車用兩三天后就丟在某個地方了。當他想要另一台車用的時候,他就重新開始偷竊。他一共偷了幾十台車。他從未試圖將偷來的車賣掉,他只是在需要用車的時候偷車自用。而正是他這種作案的特點使我產生了寫這篇報導的靈感。他將偷車當成了一種樂趣,偷車是為了從這種聰明而大膽的行動過程中得到心理滿足。審判中發現他還發明了另一種獨特的作案手法。他會在商店將要關門的時段開車逗留在公交車站附近,當他看到一個女人在車站等公交車時,他就會將車停下來問她是否願意搭個便車。我猜他非常善於觀察人,清楚哪類女人願意接受一個長相英俊的小伙子提出的搭便車邀請。好,這個女人上了車,他就會照她想要去的方向將車開走。當他們開到一條人煙稀少的街道,他就會將車子熄火。他會假裝車子出故障了,要這個女人幫忙修車。他要她下車打開發動機罩,在他啟動電動起動機的時候敲一敲化油器。女人們往往會照他的話去做,而將挎包和包裹留在車上。就在她準備再次上車時,發動機突然啟動了,汽車急速開走,在她明白過來之前已經消失在她的視野之外了。當然有很多女人會向警方報案。但她們都是在黑暗中看到他,只能回憶說他是一個外表英俊,嗓音悅耳,文質彬彬的年輕人,開著一輛雪鐵龍車。警察們所能做的就是告誡她們,搭乘一個風度翩翩的年輕人的順風車非常不明智。他從來沒有因偷車而被抓過。經過對他的審判才了解,他經常做這類事,而且非常順手。 “接著剛才的話題說吧。有兩個警察對他進行了詢問。他不否認在謀殺案發生的晚上去過喬喬酒吧,而且與約旦在一起,可是他說他大約十點鐘左右就離開了那裡,之後就再也沒有看到他。經過一番交談,他們請他一道去警察局一趟。你要知道,負責這起案件的警官起初並沒有想到伯傑可能是兇手。他認為殺害約旦的兇手要么是他帶回家的某個惡棍,要么就是販毒圈中他曾欺騙過的某個人。如果是後者,這個警官認為凶手很可能使用了哄騙、威逼和恐嚇等手段,讓約旦說出吞下的貨物藏在哪裡了,而警察可以順藤摸瓜,抓住兇手。 “我設法對這個警官進行了一次採訪。他的名字叫盧卡斯。他看起來根本就不像是乾這類活的料。他是一個身軀龐大,體格肥壯的傢伙。紅紅的臉膛,留著大鬍子,一雙黑眼睛閃閃發光。他天性快活,可以肯定他最喜歡的就是好酒好飯。他來自法國南方,口音很重。他可真是心寬體胖笑聲爽朗啊。他是一個脾氣很好,容易相處,喜歡拍著別人的背以示友好的傢伙,你很容易信任他。就事實而言,他在獲取犯罪嫌疑人的口供上確實取得了驚人的成就。他身體的耐性很好,能夠連續進行十六小時的審訊。在法國,警察審訊犯人不採用美國式的嚴刑逼供方法,也不採用精神虐待的方式。我的意思是說,不用牙鑽或類似的東西進行逼供。他們只是把犯人帶進審訊室,讓他站著,不讓他吸煙,不給他吃東西,只是問他問題。審訊就這樣持續下去。當然他們自己吸煙,感到餓了還有人把飯送進來。審訊往往要持續一整夜,因為他們知道,夜裡被審訊者的抵抗意志最弱。如果一個被審者自知有罪,但要是他早上喝了一杯咖啡,吸了一支煙,他就會非常頑固,拒不坦白交待。這個警官從伯傑口中一無所獲。他承認,他曾經與海洛因走私販子們關係友好,但他聲稱在那起他被無罪釋放的案子中他是完全無辜的。他說他年輕的時候乾了一些糊塗事,但已經接受了教訓。他偷車也只是藉用兩三天帶姑娘們去兜風,並不是重罪。而現在他已經結婚了,他要正直做人。至於毒品販子,他說自從自己被判罪後就與他們沒有任何联係了,他認為特迪·約旦也不會與他們混在一起。他回答得非常坦率。他告訴這個警官,他非常愛他的妻子,他最擔心的是她會發現他的過去。為了她,也是為了他自己和他的母親,他決意過一種體面而有尊嚴的生活。這個性格快活的胖警官繼續問了一些問題,但換成了一種友好同情的口吻。我想,這會讓你覺得他沒有任何惡意。他對伯傑的決心大大稱讚了一番,祝賀伯傑為愛情娶了一個身無分文的女孩;他希望他們能有一個孩子,這不僅能為家庭生活增色,也是對他們父母的安慰。但盧卡斯閱讀過伯傑的檔案,了解那起海洛因案件。雖然陪審團裁定他無罪,但他無疑是有罪的。在那天的調查中,盧卡斯還發現了他被那家經紀事務所開除的原因。要不是他母親及時歸還了他挪用的公款,他又要面臨公司的起訴了。他說自從結婚後就開始過上誠實的生活,這明顯是在撒謊。盧卡斯還詢問了他的經濟狀況。伯傑承認目前經濟困難。但說他母親有一點兒積蓄,而且他很快就能找到一份工作,然後一切就會好起來。那麼零用錢呢?他說他時不時地賭點兒賽馬,給賭馬經紀人介紹客戶,以此得點兒佣金。也就是在這個過程中他結識了約旦。有時候他也會囊空如洗。 “盧卡斯警官說:'實際上,你說過在約旦被殺前一天你說你身無分文了,從他那裡借了五十法郎。' “'他對我很好。可憐的傢伙。我真捨不得他就這樣走了。' “警官用他那閃爍的眼睛友好地審視著伯傑。在他看來,這個年輕人長著一副正人君子相。他可能是兇手嗎?但千萬不要以貌取人,那可是太愚蠢了。一個念頭突然閃入他的腦海:伯傑說他與毒販們斷絕了一切聯繫是在撒謊。他畢竟很缺錢,而販毒來錢很容易。伯傑如果繼續販毒的話,他肯定會出沒於吸毒者之間。雖然無法說出緣由,但盧卡斯有一個感覺:伯傑即使不知道誰是這起謀殺案的兇手,他也有懷疑的對象。他當然不會說出自己的懷疑,但如果警方在他家裡查出藏有海洛因,那麼他們也許能逼迫他說出自己的懷疑對象。盧卡斯精於觀察人的性格,他非常肯定伯傑會為了自己出賣朋友。他打定主意,扣留伯傑,在他可能將藏在家裡的東西進行處理之前對他家進行搜查。帶著同樣的想法,他詢問伯傑在案發當晚的活動。伯傑說,他從家裡出來就比較晚了,他是步行走到喬喬酒吧的;他發現有很多人在賽馬結束後已經到了那裡。有人請他喝了兩三杯。而約旦那天運氣不錯,掙了一筆錢,說晚餐由他買單。吃完飯後他又待了一會兒,但酒吧內煙霧瀰漫,讓他頭痛,所以他去大街上散了一會兒步。大約在十一點左右他又回到酒吧,然後乘最後一班地鐵回家。 “'你在外邊遛達的時間足夠你殺死這個英國人了。'警官用一種玩笑的口吻說道。 “伯傑大笑起來。 “'你不會由於這個原因而起訴我吧?'他問道。 “'不會,不會。'盧卡斯也笑了。 “'請相信我的話,約旦的死對我來說也是個經濟上的損失。他在被謀殺的前一天借給我五十法郎,但這不是他第一次借給我錢了。說出來有點兒羞愧,在他喝了幾杯后從他身上弄點兒錢花確實還是很容易的。' “'他那天掙了不少。他離開酒吧的時候雖然沒有喝醉,但心情很好。說不定你覺得能確保一次性搶到幾千法郎比時不時地去討五十法郎來花更值呢。' “盧卡斯警官這樣說並非懷疑他是兇手,只不過是逗趣而已。他覺得讓伯傑認為自己是一個被懷疑的對象並非一件壞事。這樣一來如果他略有所知的話,他會更願意說出罪犯的名字,以洗刷自己的嫌疑。伯傑將他口袋中的錢都掏了出來,放在桌子上。一共不到十個法郎。 “'如果是我搶了約旦的錢,我口袋裡現在就不會只有這幾塊錢了。' “'呵呵,小伙子,我沒有假定什麼呀。我只是說,你有時間殺死約旦,而你也需要這筆錢。' “伯傑又露出了自己坦率而親切的微笑。 “'這兩樣我都承認。'他說。 “'我完全是開誠佈公地跟你談話。'卡斯說,'我不認為是你殺害了約旦,但我相當確信,你即使不知道誰是兇手,至少也有懷疑對象。' “伯傑否認這一點,儘管盧卡斯警官對他施壓,他也堅決不承認。現在天已經很晚了,盧卡斯警官認為第二天再重新開始談話,效果會更好一些。他想,伯傑在囚室裡待一夜後,會好好反省一番目前的處境。伯傑之前曾兩次被捕過,知道對此表示抗議是沒有什麼用處的。 “你知道,毒品販子們使用各種招數來藏毒。他們將毒品藏在空心的手杖中,藏在鞋跟裡,藏在舊衣服縫補過的地方,藏在床墊和枕頭里,藏在床架內。幾乎任何想像得出的地方都可以用來藏毒。但警察知道他們所有的伎倆。可以有把握地說,如果有毒品之類的東西藏在家中,警察肯定能找到。結果他們沒有找到任何毒品。但是,當盧卡斯警官搜查莉迪婭臥室的時候,他偶然看到了一個小手提包。他靈光一閃,心想這樣一個經濟窘困的女人不應該有這樣一個昂貴的手提包啊。她戴著的手錶看起來也價格不菲。她說,手錶和手提包都是她丈夫送給她的。盧卡斯警官不禁想到,查清他是如何獲得買這樣貴重物品的錢一定很有趣。回到警察局後,他馬上下令調查這兩件物品的來歷。他很快就了解到曾有幾個婦女報案,說一個開著雪鐵龍車的年輕男子假意讓她們搭便車,然後藉機偷走了她們的手提包。有一位失主還在報案記錄中描述了她丟失的手提包,這個描述與莉迪婭的手提包相符。另一位失主說,她丟失的手提包中有一塊金表,在報案記錄中記下了這塊金表的品牌和製造廠商。而莉迪婭的金表正好與此相符。顯然,從來沒有被警方找到踪蹟的這個神秘的年輕男子就是羅伯特·伯傑了。這似乎與約旦被殺案件沒有直接的聯繫,但盧卡斯警官手中又多了一件武器,可以迫使伯傑招出他所知的兇手或嫌疑人了。他讓人把伯傑帶到他的辦公室,讓他解釋手提包和手錶的來歷。伯傑說,一件東西是他從一個急需用錢的妓女手中買的,另一件東西是他從一個在酒吧見到的男人手中買的。這兩個人的名字他都不知道。他們是兩個偶然碰到的陌生人,不過閒談了幾句而已。之前沒有見過他們,之後也再沒有見到。盧卡斯警官之後以偷竊罪正式逮捕了他。並告訴他第二天早上可能要與這兩個報案的女人當面對質,勸他招供,免得麻煩。但伯傑堅持他的說法,並說除非有一名律師在場幫助他,否則他拒絕再回答任何問題。而根據法國法律,現在他已經被捕了,那麼他就有權在審訊中請律師提供幫助。盧卡斯警官別無他法,只好默許,並在當晚完成了訴訟程序。 “第二天上午,前面提到的兩個女人來到了警局,她們立即認出了自己被盜的物品。伯傑被帶了進來。其中一個女人立即確認,他就是那個當時提議送她一程的'樂於助人'的年輕人。另一個女人沒有把握。她說當時天已很晚了,她接受了他開車送她回家的提議,但並沒有看清他的臉。但她認為能聽出他的聲音。伯傑按照命令讀了一張報紙上的幾句話。他剛讀出六七個單詞,這個女人就喊道,她肯定發出這個聲音的人就是那個男子。我可以告訴你,伯傑的聲音特別柔軟和親切。兩個女人走了,伯傑也被送回了囚室。手提包和手錶就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盧卡斯警官望著這兩樣東西發呆。突然,他的表情變得專注起來。” 查利打斷了他的話。 “西蒙,你怎麼知道這些的?你是在編故事吧。” 西蒙笑了。 “我說的是戲劇化了一點兒。我講給你聽的也就是我的第一篇報導。我不得不根據想像編一點兒故事情節出來,這你知道。” “接著說吧,然後呢?” “好。然後他找來一名手下,問他伯傑被捕時手腕上是否戴著一塊手錶,如果是,把手錶拿來。請記住,所有這些在今後的司法審判中都要成為證據。警察把伯傑的手錶拿了出來。這是一塊仿金手錶,是由一種叫做亞金的金屬材料製造的,有一個圓形表面。報界曾大量報導了約旦被殺案的細節。例如,報導曾說,殺人的刀具還沒有找到,而且恐怕永遠也找不到了。報導還說,警方沒有找到任何兇手的指紋。一般來說,在約旦的錢夾或門把手上可能發現兇手留下的指紋;如果沒有找到指紋,則可以據此推斷,兇手作案時戴著手套。其實警方在徹底搜查約旦住的房間時發現了一些手錶表蒙的玻璃碎片。但警方注意保密,沒有讓報界知道這件事。這些碎片不一定是約旦的手錶上掉下來的,也不一定就是兇手遺留下的。但有這種可能,由於緊張或匆忙,兇手不小心撞到一件家具上,撞破了他的手錶表蒙。在這樣一個時刻,兇手很可能沒有註意到這一點。雖然只找到部分破碎的表蒙,但足以表明這是一塊小巧的長方形手錶。盧卡斯警官曾將這些碎片裝進一個信封,小心翼翼地用綿紙包好。現在他將這些碎片倒在面前的桌子上。這些碎片與莉迪婭手錶的表蒙正好相配。這可能只是一個巧合,同樣大小和形狀的手錶有成千上萬隻。莉迪婭的手錶表蒙完好。盧卡斯警官陷入了沉思。他的腦海中閃過了各種可能性。這些可能過於牽強,他不由得聳了聳肩。當然,這段時間足有四十五分鐘,伯傑稱他一直在大街上散步。從喬喬酒吧走到約旦所住的公寓大約需要十分鐘時間,四十五分鐘足夠他走到那裡,殺完人,洗手,整理衣服,然後走回來。但為什麼他要一直戴著他妻子的手錶呢?他自己也有一塊手錶嘛。當然,他自己的手錶可能出了故障。想到這裡,盧卡斯警官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查利咯咯地笑了起來。 “西蒙,你說得有板有眼,就跟真的一樣。” “閉嘴。他命令便衣警探出發,到伯傑家周圍方圓兩英里的每一個鐘錶匠那裡去詢問。這些警探要打聽的是,上周是否有哪個鐘錶匠修過一塊仿金手錶,或者給一塊小巧的女士手錶換過一個長方形的表蒙。幾個小時後一名警探就探訪回來了,說距伯傑家不到四分之一英里的一個鐘錶匠修過一塊這樣的表。這塊表是留在店裡修的,在取表的時候這位客戶又拿來了另一塊手錶,要給它換個玻璃表蒙。鐘錶匠當時就給這塊表換好了表蒙,她半個小時後過來把表取走了。他不記得這位客戶的長相了,但記得她說話帶有俄羅斯人口音。這兩塊手錶都拿去讓這個鐘錶匠進行了辨認,他聲稱這兩塊表就是他修好的。盧卡斯警官聽後不禁喜形於色,就如同在馬賽舊港餐廳吃飯時給他端上了一大盤濃味燉魚一樣。他知道他已經抓到了想要抓的那個人。” “這又如何解釋呢?”查利問道。 “這就像一加一等於二一樣簡單。伯傑自己的手錶停擺了,他就將送給莉迪婭的手錶借來戴。她幾乎從不出門,不需要戴手錶。你必須記住,那時她是一個言語不多,樸素,有點兒靦腆的姑娘,她幾乎沒有自己的朋友。我想她的生活應該是有點兒懶洋洋的。在法庭審判這個案子時,兩名男子發誓說,他們曾看到伯傑戴過這塊女錶。喬喬其實是警察的一名線人,他知道伯傑是一個竊賊,曾想打聽他是如何得到這塊手錶的。他曾漫不經心地指出伯傑戴了一塊新表,伯傑當時告訴他,這塊表是他妻子的。在兇殺案發生後的那天早上,莉迪婭去修錶店取她丈夫的手錶。因為她已經到了修錶店,很自然地就想起給她自己的手錶換一個新表蒙。她從未提起這件事,而伯傑也從來不知道他曾把這塊手錶的表蒙碰碎了。” “你不會是說,這個證據就使他被判有罪吧?” “不是。但這個證據足以使盧卡斯警官以謀殺罪名起訴他。他認為新的證據唾手可得。事實也證明,他的想法非常正確。伯傑在整個審訊過程中顯示了驚人的機敏和冷靜。他承認了一切可以被證明的犯罪事實,不再否認是他搶奪了那些婦女的手提包;他承認,即使被判緩刑後,只要需要,他就繼續偷車。他說偷一輛車對他來說太容易了,而他喜歡冒險的性格又使他控制不住自己。但他堅決否認他與這起兇殺案有任何關係。他說玻璃碎片與莉迪婭的手錶相符證明不了什麼,她戴手錶非常不注意,表蒙是她自己碰破的。負責這起案件的預審法官最後也感到很迷惑,因為沒有找到任何伯傑偷了錢的線索,而伯傑肯定是偷了這些錢。實際上這筆錢從未被找到過。另一樁奇怪的事是,伯傑那天晚上穿著的衣服上沒有任何血跡。殺人的刀也找不到。有人證明伯傑曾有一把匕首。但在他活動的那個圈子中,有一把刀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了。但他發誓說,一個月前匕首丟了。告訴你,警探們的工作非常出色。被盜的汽車及被盜的手提包上都沒有留下指紋。他將這些手提包內的東西掏空後就隨手扔到街上。其中一些包最終到了警察手中。這些事實說明,他作案時總是戴著手套。警察在他的物品中找到了一副皮手套,但他去看約旦時不大可能戴著這副手套。從屍體被發現的現場來看,約旦被殺時正在更換留聲機的唱片,這說明在約旦將他讓進屋的時候,伯傑並沒有馬上動手。此外,這副手套過大,無法裝進他的口袋裡。如果他在酒吧里拿著這副手套,就會有人注意到。當然,伯傑的照片早已被刊登在了各種報紙上。無計可施的警方只有請報社來幫助他們。警方希望任何一個記得曾在某個日期向一個可能穿灰色西裝的年輕人出售了一副手套的人能夠站出來。各家報紙大肆宣揚了這件事。他們把伯傑的照片配上說明:'你曾賣給他一副手套嗎?他就是戴著這幅手套殺死了特迪·約旦。' “你不知道,有一件事對我總是有很深的觸動,那就是人們都有一種出賣他人的兇殘渴望。他們裝作這是熱心公益的表現,這種話我根本一個字都不相信。我相信這是一種落井下石的表現,我相信這只是把已經受傷的同類再踢上一腳,這源自人類卑劣的天性。你當然知道,在英國,人們都認為財政部和王室訟監擁有有效的情報收集系統,以監視在離婚案中可能出現的共謀逃避繳納所得稅等行為。然而事實根本不是這樣。他們完全依賴匿名信的舉報。很多人只要有機會,就會迫不及待地打壓他人。如果有誰做了違法的事而想要僥倖逃脫,他周圍肯定會有人告密。” “這個觀點太讓人感到害怕了。”查利插言道。接著他又快樂地補充說:“我希望你這只是誇大其詞而已。” “好吧,就算如此。但結果還是有一個在三區交界購物中心手套部工作的女人站出來說,她記得自己在兇殺案發生的當天,向一個年輕人出售了一副灰色麂皮手套。她年齡在四十歲左右。她說當時感到這個年輕人長相很英俊。當時他想要買一副與他的灰色西裝相配的手套,而且尺碼要大一點兒,戴起來方便。伯傑與其他十幾個年輕男子一道被帶了出來,她立刻認出他來。但正如伯傑的律師指出的那樣,這很簡單,因為她剛剛在報紙上看到他的照片。然後警方又抓住了伯傑的那些狐朋狗友中的一個,他供認在兇殺案發生的當晚他曾遇到過伯傑。但伯傑不是在往大街方向走,而是朝著約旦住的公寓方向去。他當時還與伯傑握了握手,注意到他戴著手套。但這個特殊證人是一個十足的惡棍,前科累累。伯傑的律師在法庭上反駁說這種人的證言根本不能採信。伯傑否認在那個特定的晚上他曾看到過這個人。他的律師試圖說服陪審團,讓他們相信這是一個編造的故事,是這名男子為了討好警察而杜撰出來的。該死的是這條褲子。報章上對伯傑筆挺的服裝不惜筆墨,發明了很多諸如衣著考究的歹徒這類詞語。你如果讀了這些報紙,你會產生他的西裝都是在薩維爾街定做的,他的襯衣都是夏爾凡牌的感覺。檢方急於證明他非常缺錢。他們走訪了所有他和他的家人採購物品的商店,看看是否有賒欠的賬目急需付清。但結果發現,似乎這個家庭購買所有東西都是付的現款,沒有任何欠債。至於伯傑的服飾,調查的結果表明,自打他失業後,除了一身灰色西裝外,他一件衣服也沒買過。當調查這個裁縫的警探詢問這套西服是何時付款時,裁縫翻出了他的賬本。這個裁縫的經營規模比較大,他以較低的價格接受定制服裝的生意。就在這時發現伯傑在定做這套西服時額外定做了一條同樣的褲子。警方有一個他衣櫃中所有衣物的清單,這條褲子沒有列在其中。警方立刻認識到這件事的重要性,他們決定暫不公開這個證據,要等到在法庭上拿出來,讓被告方措手不及。 “當檢方拿出這個證據的時候,那真是一個激動人心的時刻啊。毫無疑問,伯傑的灰色西裝上衣配有兩條西褲,而其中的一條不見了。當問他如何解釋這個問題時,他似乎並不慌亂。他說不知道褲子不見了。他指出,在法庭審判過程中他在獄中已經待了幾個月了,沒有機會察看自己的衣櫃,又怎麼能夠解釋褲子不見的問題呢。雖然有些失禮,他想也許有某個參與搜查的警察需要一條新褲子,就順手牽羊地拿走了。而伯傑夫人給出的解釋更為合理。我不能不說這是一個非常巧妙的解釋。她說,羅伯特穿過的褲子都是由莉迪婭來熨燙的。一次熨鐵燒得太熱了,她把褲子燙煳了。他對自己的衣服看得很重,而且全家人好不容易才攢下了買這套西服的錢。她倆知道羅伯特會因此發火。伯傑夫人看到兒媳嚇得夠戧,想讓她免遭一場斥責,因此提議不要告訴他這件事。她會把這條褲子處理掉,羅伯特也許永遠也不會注意到褲子少了一條。對如何處理這條褲子的問題,她的回答是,曾有一個流浪漢到她門口要錢,她就把褲子給了他。問她這條褲子燙煳的程度,她說這條褲子已經穿不出去了。公訴人指出,織補方法能夠修復破損的地方,但她回答說這樣修補的費用比買一條新褲子還貴。公訴人又說,考慮到他們的窘困生活,這條褲子應該還能夠在家裡穿。即使他不高興,也比扔掉一條還能穿的褲子要強。伯傑夫人說,她從來沒這樣想過。她一時衝動就把這條褲子給了一個流浪漢。檢察官直言不諱地對她說,她把這條褲子處理掉的原因是褲子上沾有血跡,她並沒有把褲子給一個流浪漢,而是她自己把褲子銷毀了。要是有這樣一個流浪漢,他很可能會出來作證的。她激烈否認了這個說法。那麼流浪者在哪裡呢?他會在報上讀到相關報導,知道一個人的生命危在旦夕。如果有這樣一個人,他一定會露面的。她轉向記者席,張開雙臂,擺出了一個演戲一樣的姿勢。 “'記者先生們,'她喊道,'請把這個消息傳遍大街小巷。我懇求那個拿了褲子的人站出來救救我的兒子。' “她在證人席上的表現真的很了不起。公訴人對她進行了無情的詰問,而她像一個憤怒的女神一樣進行了激烈的反駁。公訴人歷數了年輕的伯傑過去的違法記錄,而她承認了他所有的惡劣行為。他從網球俱樂部一直偷到經紀事務所,而後者在他已經被判緩刑後出於憐憫仍然給了他一次機會。她將所有這些過失的責任都歸於自己。在法國的刑事審判過程中,證人的自由發言權限遠超英國。她痛心疾首地承認,他的錯誤是她管教不嚴,自幼就對孩子嬌縱的結果。他是個獨生子,她把他寵壞了。她的丈夫在一戰中由於在火線搶救傷員而失去了一條腿。由於丈夫健康狀況不佳,她不得不把主要精力放在對他的照料上,因而沒有盡到做母親的職責。她丈夫過早撒手人間,這使她可憐的孩子失去了父親的教誨。她悲傷地詳述了這個三口之家頂樑柱的離去給她們母子帶來的打擊以及他們娘倆所遭受的痛苦,以此來打動陪審團。她說兒子是她唯一的慰藉。她說她的兒子性格剛烈而任性,容易受不良夥伴的影響,但他非常注重感情,不管他犯有哪些罪行,他都不可能去殺害一個曾對他很好的人。 “但不知怎的,她並沒有給陪審團留下一個良好的印象。她不斷以一種刺激人的方式提及她無疑是值得尊敬的家庭背景。儘管她是在為她所喜愛的兒子進行辯護,但總是抓住任何機會提醒法庭注意她是一個參謀軍官的女兒。她衣著非常考究,一身黑色。但也許過於考究了,留給你的印像是她是一個死要面子活遭罪的女人。她冷酷而堅毅的面容顯得十分精明,你無法相信這樣一個女人施捨給一個乞丐的不是一片硬麵包,而是一條西褲。這條褲子損壞了也比一片麵包要值錢得多。” “莉迪婭呢?” “莉迪婭相當淒慘可憐。她很可能已經懷孕了,滿臉淚水,聲音小得像蚊子叫。你幾乎聽不清她說的是什麼。沒有人相信她說是自己打破了手錶表蒙的說法,但檢察官並沒有像對待她婆婆那樣難為她。她是一個殘酷命運的無辜受害者,這一點再明顯不過了。伯傑夫人和羅伯特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曾無情地利用了她。法庭認為她為了拯救自己的丈夫不惜一切,這很正常。她在法庭上講述了羅伯特對她一貫和藹和體貼的故事,甚至感動了不少人。顯然,她瘋狂地愛著自己的丈夫。她在證人席上看他的眼神十分感人。要我說,在法庭審判現場所有的這些證人、警察和偵探、獄卒、酒吧里的閒人、線人、惡棍和精神病專家中,唯一有點兒人類情感的可能就是莉迪婭了。法庭找了兩個心理學家對伯傑的精神狀態進行了鑑定。他們為伯傑的性格描繪了一張栩栩如生的畫像。 “他們請到了邁特爾·勒莫尼耶作為伯傑的辯護律師。他是法國接手刑事案件的最優秀的律師之一。他人又高又瘦,臉色蠟黃,長著一雙黑黑的大眼睛,留著一頭濃密而烏黑的頭髮。他是我見過的最有口才的人。他身著黑色律師袍,扎著白色的領巾,非常引人注目。不知道為什麼,他讓我想起了隆吉畫作中的那些神秘人物。他既是一名演員,也是一位演說家。他只要看你一眼,就可以對你的性格特點說上一二;只要稍加思索,他就能將死馬說成活馬。你要是能親眼看到他對付惡意證人的手段就好了。他用溫柔的語言引誘他們說出自相矛盾的話來,輕蔑地揭開他們的老底,對他們的證詞冷嘲熱諷,使他們無地自容。他的辯詞一會兒娓娓動聽,一會兒如急風暴雨。心理專家們在法庭上作證說,他們對監獄中的伯傑進行了反複測試,得出了對他的評價。他是一個自負、傲慢、愛撒謊、冷酷、缺乏道德意識、無道德原則和沒有自責心的人。這位大律師彷彿自己是一個訓練有素的心理學家一樣,跟他們進行辯論。看看他敏銳的腦子是如何工作的很有意思。他談話的語氣一般都很輕鬆,就像閒談一樣,但由於他非常善於選擇用詞,而且有一副甜美的嗓音,因此你會覺得他說的每一句話無需做任何修改便可以直接寫到書本上。但到了他的辯詞將要結束的時候,他會調用所有可用的資源,使他的發言產生驚人的效果。他堅持認為上述證詞不堪一擊。他的辯詞對這些聲名狼藉的證人的證詞之可信性充滿了蔑視;他很快就轉移了話題;他辯稱,控方並沒有拿出有力的證據來證明被告有罪。現在,他又開始了閒談式的談話,誠懇地與陪審團的成員嘮叨著,就如同面對一些老熟人一樣。然後他說話的激情逐漸上升,語調越來越激昂,嗓音越來越洪亮,直到整個法庭大廳都震盪著他的聲音。然後他的發言突然停頓了,使你全身的每一根神經都在期待著下文。他發言的結束語甚為華麗。他告訴陪審團,他們必須盡到自己的責任,根據自己的良心做出決斷。但他懇求他們拋棄對這個年輕人以往犯罪記錄的成見。他的聲音很低,由於激動而顫抖。天啊!他的發言真有效果。他提醒陪審團注意,公訴人要求判處死刑的這名男子是一個寡婦的兒子,這個寡婦自己是一名曾為國獻身的戰士的女兒,而這兒子是個軍官的兒子,他的生死就取決於他們。他提醒他們注意,這個年輕人最近剛剛結婚,是為了愛情而結婚的;現在他年輕妻子的子宮內正孕育著他們愛情的果實。難道你們能讓這個無辜的孩子一生下來就帶上父親是一名殺人犯的恥辱標記嗎?譁眾取寵?當然,但如果你是在法庭現場,聽到如此厚重的嗓音發出那些激動人心的話語,你也可能會被他的發言所打動。天啊!無數的人淚流滿面。我幾乎也要失去控制,但一抬頭,看到伯傑的臉頰上也滾下了眼淚,他正用手絹抹著自己的眼睛,這使我感到太滑稽了。我這才冷靜下來。但辯護律師的發言還是產生了巨大的反響,當他坐下來的時候,聽眾席上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即使法警也制止不了。 “公訴人是一個身材粗壯,臉色紅潤的傢伙,我估計歲數大概在三十六到四十之間,看起來像是一個北方地區的農民。他的發言帶著一種自鳴得意的腔調。你可以感覺到他將這個案子當成了出名和進一步飛黃騰達的絕佳機會。他的發言囉裡囉唆,邏輯混亂。如果不是主審法官不時插言予以提示,陪審團幾乎就不知道他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他是這個情節劇中不值一提的人物。有一次,伯傑剛剛同身旁跟他一道坐在被告席上的法警說了幾句話,這個公訴人就轉過身去對他說道: “'你現在可以笑,但到了那個時候你就笑不出來了。你的雙臂會被反綁在背後,在一個陰冷的早晨被帶出牢房,你會發現自己走到了恐怖的斷頭台前。那個時候你的嘴唇就再也不會有笑意了,你的四肢會因恐怖而顫抖,那時你對你犯下的滔天罪惡會悔之晚矣。' “伯傑被逗樂了,他頑皮地瞅了一眼身旁的法警。公訴人剛才所說的話得到的回答如此輕蔑,如果他不是非常自大,一定會驚慌起來。如果能看到勒莫尼耶對待他的方式那就更有意思了。勒莫尼耶對他大大地恭維了一番,但這番恭維話別有一番刻薄的嘲諷意味,公訴人儘管非常自高自大,但也感覺出自己被人愚弄了。勒莫尼耶的話語是如此惡毒,但遣詞造句又是極為謙恭有禮,溫文爾雅,可以從主審法官的眼神中看出讚賞和佩服來。公訴人能否通過接手這個案子而提升他的職業生涯,我對此深表懷疑。 “有三名法官坐在審判席上。他們的猩紅色法袍和黑色方形帽非常引人注目。其中兩個法官是中年男子,他們一句話也沒有說過。主審法官是個小老頭,長著一張猴子一樣佈滿皺紋的臉,說話聲音單調,似乎在打瞌睡。但他非常善於觀察,認真地聽取控辯雙方的陳述。他開口說話時平靜而沒有任何感情色彩,語氣雖然並不嚴厲,但頗有懾服力。他是一個極度理性的人,不相信所謂的人性道德。他從往昔的經驗中體會到,人是可以乾出任何邪惡之事的。他覺得這就如同人都有兩隻胳膊和兩條腿一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當陪審團離開法庭現場,閉門討論他們的裁決時,我們這些記者也四下走開,有的聚在一起聊天,有的出去喝一杯酒或咖啡。我們都盼著陪審團能快點兒露面宣讀裁決。當時天色已晚,各家報紙都騰出了版面等著我們的報導文章呢。我們毫不懷疑伯傑會被判有罪。我注意到,我旁聽的這起兇殺案有一個奇怪的現象。這就是在法庭現場得到的印象與閱讀報紙的報導所得到的印象全然不同。如果你是在報紙上看到對此案證據的介紹,你會認為證據有些不足。如果你是陪審團的一員,你就會本著疑罪從無的精神投被告無罪一票。但你沒有考慮法庭現場的氣氛,以及你被現場氣氛所帶起來的情緒。在這種氣氛下,你會對同樣的證據產生截然不同的看法。大約過了一個小時後,有人告知我們陪審團已經做出了裁決。我們再次魚貫進入審判大廳。伯傑被從監舍中帶出,當三個法官一個接一個走向法官席的時候,法庭內全體起立。大廳燈火通明,擁擠的法庭內似乎有種不祥之兆。有一種不安的戰栗氣氛。你有沒有去過老貝利旁聽庭審?” “沒有,事實上,我從沒去過。”查利答道。 “我在倫敦的時候經常去那裡旁聽庭審。那裡是一個了解人類天性的好地方。你在那裡旁聽與在一個法國法庭上旁聽,感覺截然不同。這一點給我留下了特別深的印象。我不會假裝理解這一點。在老貝利,你感覺到被告面對的是法律的威嚴。他要面對的是與個人感情無關的抽象的正義。產生的實際效果確實也很不錯。只有親眼目睹了那個法庭的審判過程才能領悟什麼是法律的威嚴。我在這個法國法庭一共旁聽了兩天,然而在這裡我被一種完全不同的氣氛所包圍。在這裡我沒有得到那種莊嚴而抽象的印象,我感到法庭成了一個資產階級維護其人身和財產安全的工具,使他們的特權免遭威脅。我不是說法庭的審判不公正或陪審團的裁決不合理。我的意思是說,你在這個法庭上感受到的是這個社會由於害怕而產生的憤怒情緒,而感受不到必須堅持的司法原則。不像我們英國,被告所面對的是想要保衛自身安全和利益的大眾,而我們要捍衛的是一個原則,即使天塌下來也要堅持這個原則。這不僅讓人感到可怕,簡直是恐怖。陪審團裁決謀殺罪成立,但有可減輕罪責的情節。” “哪些情節可以減輕罪責?” “根本就沒有這樣的情節。但法國陪審團不喜歡判處被告死刑這樣的結果。根據法國法律,如果有可以減輕罪責的情節,則不能判處被告死刑。最後伯傑被判處服十五年苦役的徒刑。” 西蒙看了看手錶,站了起來。 “我得走了。我把我寫的關於這樁案件審判的材料給你,你有空的時候可以看一看。看,這裡是我作為消遣寫的幾篇關於犯罪的文章。我給你的女朋友看過,但我想她不太喜歡這篇文章。她把報紙還回來的時候對這篇文章隻字未提。但把這些文章當做練習諷刺和幽默的材料還是不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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