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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聖誕假日 毛姆 17824 2018-03-18
當莉迪婭的聲音將他從混亂與困惑的思慮中喚回時,查利不知道自己已經在窗前坐了多久,他就這樣一直心不在焉地瞅著黑暗的庭院。 “我想我睡著了。”她說。 “你當然是睡著了。” 他打開了燈。之前他怕驚醒她,就一直黑著燈坐著。壁爐中的爐火幾乎要滅了,他又添了一根柴。 “睡了這一大覺真解乏。我睡得真香,連夢都沒有做。” “你經常做噩夢嗎?” “經常做傷心的夢。” “你穿好了衣服咱們就出去吃飯。” 她沖他笑了笑,笑容雖然不乏親切,但有幾分諷刺的意味。 “我想你一般不這樣過聖誕節。” “我一定要回答這個問題嗎?”他咧嘴一笑。 她走進浴室,他聽見她在洗澡。她出來後仍然穿著他的晨衣。

“你去洗澡吧,我好換衣服。” 查利進了浴室。她一晚上都睡在他旁邊的床上,本不應介意當著他的面換衣的,但他還是很自然地接受了她的建議。 莉迪婭帶他到位於杜緬因大道的一家餐館。她熟悉這家餐館,說這裡的飯菜做得不錯。這家餐館牆上裝飾著壁畫,窗上掛著印花棉布窗簾,桌上擺著白鑞盤,不自覺地有那麼點兒舊世界的味道。這裡是一個溫馨的小地方,除了兩個穿著莊重的中年婦女和三個鬱鬱寡歡而安靜的印度小伙子在吃飯外,餐館內就再也沒有其他人了。那三個小伙子看上去讓人覺得他們孤獨而寂寞,在這裡吃飯,只是因為他們沒有其他地方可去。 莉迪婭和查利坐在餐館的一個角落裡,他們的談話別人無法聽到。莉迪婭胃口很好,吃得可真不少。當他又遞給她一盤食物時,她把盤子推開了。

“我婆婆常常抱怨我吃得太多。她常說我就像是這輩子都沒有吃飽過飯似的。當然,她說得也真對。” 查利被這句話嚇了一跳。同一個一年到頭都吃不飽飯的人坐在一起吃飯的感覺是怪怪的。他曾先入為主地認為,一個人如果經歷了她所經受的這般苦難,是不可能如此狼吞虎咽地大吃一氣的。但眼前的情景正好相反,這使他吃驚不小。她的悲劇故事顯得有點兒怪誕。她不是一個富有浪漫色彩的人物,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年輕女子,而正是這一點在某種程度上使她的悲慘故事顯得更加恐怖。 “你與婆婆相處得好嗎?”他問道。 “是的。我們的關係相當不錯。雖然她為人冷酷,工於心計,注重實際,唯利是圖,但她不是一個壞女人。她是一個好管家,她喜歡家裡一切都井井有條。我們俄羅斯人在家裡都很隨便,我的邋遢習慣常常使她很生氣。但她自我控制的能力很強,從不亂發脾氣,口中也絕不說出難聽的話。她的情緒非常容易激動,僅次於羅伯特。她父親曾是一名參謀軍官,她丈夫曾是一個上校軍醫,她很為此感到自豪。他們兩人都獲得過法國榮譽軍團勳章。她丈夫曾在大戰中失去一條腿。她很為父親和丈夫受人尊敬的從軍經歷感到自豪,也非常看重他們給她帶來的社會地位。我想你會說她是個勢利小人,但她並不是非常勢利,偶爾的一點兒這類行為不會使你感到受到了冒犯,只會讓你發笑。一個外國人往往會認為她的道德觀念在法國很不尋常。比如說,她不能容忍對丈夫不忠的女人,但她認為男人欺騙自己的妻子是天經地義的事。再比如說,除非她有能力還人情,否則她不會接受任何邀請。有一次,她買東西時認准了一個價錢進行討價還價,即使別人告訴她這個價格給高了,她也不肯改變要價。雖然她把每一分錢都看得很重,但她恪守誠實的原則,對她的家人也非常忠實。她有著極強的正義感。她知道讓我在受蒙蔽的情況下嫁給羅伯特有些不道德,至少她應該告訴我這一切,給我決定是否答應的機會。當然我不會有絲毫猶豫的,但她並不知道這一點,她認為我有充分的理由責怪她。當我發現了他們對我隱瞞的事情后,她只能回答說,如果事關羅伯特,她準備犧牲任何一個旁人。也正是由於這個緣故,她強迫自己容忍我身上很多她反感的習慣。為了促成她兒子的這樁婚姻,她下定了決心,調動了她所有的智謀,厲行自我克制。她覺得這是羅伯特改過自新的唯一機會。她的母愛無邊,已經準備好接受兒子娶了媳婦忘了娘的結果。她甚至準備失去對他的影響。這一點我認為是一個女人最看重的,無論是對兒子、丈夫、戀人或是其他什麼人,對這一點的看重甚至超過了能否獲得他們的愛。她說過她不會介入我們的生活,她真的也是說到做到。除了在廚房裡(後來我們辭退了女傭)和吃飯的時候,我們很難看到她。她不出門的時候,就會整天都待在花園那頭的小亭屋內。我們怕她感到孤獨,有時就請她來和我們一起坐坐。她就會藉口有工作要做,有信件要寫,或有書要看完而拒絕我們的邀請。她是個你很難喜愛,但不能不尊重的女人。”

“她現在的生活如何?”查利問道。 “羅伯特打官司所需的費用毀了她。她不多的一點兒積蓄大部分都作了羅伯特的保釋金,其餘的用於請律師了。她只能把房子賣了。而房子是她驕傲的主要資本,是她作為一名軍官的遺孀而享有一定社會地位的象徵。她還用她的養老金作抵押借了貸款。她的烹飪技藝一直不錯,現在在歐特伊區一個美國人住的公寓內做雜役女工。” “那以後你去看過她嗎?” “沒有。我為什麼要去見她呢?我們沒有任何共同之處。當我在使羅伯特規規矩矩做人方面不再有什麼用處後,她對我就不感興趣了。” 莉迪婭繼續向他講述她的婚姻生活。有了屬於自己的房子,而且不必每天早上都去上班,她真的是非常滿足。她很快就發現家裡的錢也不充裕,但相對於她已經習慣了的生活,現在的經濟條件算是寬裕多了。至少她有了安全感。羅伯特對她非常體貼,也很容易相處,只是常常讓她在家孤守著,但她很愛他,連這都成了一種樂趣。他的粗魯和樂天派的玩世不恭常常逗得她開懷大笑,她的身上充滿了活力。他花錢從來就不考慮家裡的經濟狀況。他送給她一塊金表和一個化妝盒,這兩樣東西至少要花掉兩三萬法郎,他還送給她一個鱷魚皮製作的女包。當她發現包內的一個口袋裡有一張有軌電車車票時,她很奇怪。她問羅伯特電車票是怎麼回事,他笑了。他說,這個包其實是從一個女孩兒手中買的。這個女孩也在賭賽馬,但這一天她的運氣糟透了。她的情人剛剛把這個包送給她,她就要把它處理了。他沒能抵擋住如此低價的誘惑。他不時會帶莉迪婭去劇院看戲,看完戲後他們去蒙馬特跳舞。她想知道他哪來的錢用於這樣奢侈的享受。他快活地回答說,滿世界都是傻瓜,如果一個聰明人無法偶爾得到一點兒好東西那就有點兒荒唐了。不過他們這類活動都瞞著伯傑夫人。莉迪婭本以為結婚時她對羅伯特的愛已經達到了頂峰,但婚後她對他的感情一點兒也沒有消退,反而每日俱增。他不僅是一個迷人的情人,而且是一個討人喜歡的伴侶。

大約在他們結婚四個月後,羅伯特失去了工作。這件事在這個家庭掀起了她難以理解的波瀾。儘管他的薪水對這個家庭無足輕重,但他和他母親還是在那間亭屋內關上門待了很長一段時間。此後當莉迪婭再次看到婆婆的時候,很明顯她剛哭過。她的臉色非常憔悴,陰沉著瞪了莉迪婭一眼,彷彿責怪她有什麼不對。莉迪婭實在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然後這個家庭的老朋友,軍醫羅格朗上校來了,他們三人又關在伯傑夫人的房間內進行密談。有兩三天的時間羅伯特沉默不語,自打認識莉迪婭以來,他第一次有些煩躁。當她問他怎麼回事時,他厲聲回答:“你別管!”然後,或許是他覺得無論如何也要做一些解釋,他說整個麻煩都是他母親太吝嗇惹出來的。莉迪婭知道,雖然她婆婆很吝嗇,但只要事關她兒子,她可是從來也不吝嗇,為他花多少錢都值得。但看到羅伯特眼下脾氣很壞,她覺得自己最好還是什麼都不說。有兩三天的時間,伯傑夫人看起來都處在深深的憂慮之中。但後來,不管麻煩是什麼,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然而她卻將女傭解雇了。家裡有女傭幾乎是一個原則性的問題。因為哪怕只有一個女傭,伯傑夫人都可以將自己看成是一個有身份的夫人。但現在她告訴莉迪婭:僱女傭沒有多大用處,還浪費錢;她們兩個人照料這棟小房子不用費多大力氣;她自己上街去買菜可以做到物美價廉;此外,她真的也沒有什麼事,她喜歡做飯,這樣還充實一些。莉迪婭也非常願意做點兒家務活。

生活幾乎同以往一樣。羅伯特很快就恢復了好心情,他還同以前一樣快活多情又討人喜歡。他早上很晚才起床,然後出去找工作,而且往往直到深夜才回來。伯傑夫人總是給羅伯特做好吃的,但是當這兩個女人單獨在家的時候,她們就吃得很節儉:一碗稀薄的湯,一盤沙拉和一點兒奶酪。伯傑夫人明顯很疲憊。不止一次莉迪婭走進廚房,發現她站在那裡什麼也沒做,一臉的心神不寧,彷彿難以忍受的焦慮正折磨著她。但只要莉迪婭一進來,她馬上就回過神來,忙著乾手頭的活兒。她仍然很注重外表。到了該拜訪老朋友的日子,她會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在臉頰上輕輕塗點兒胭脂,然後才昂首出門。每當這時她都會腰桿挺得筆直,一副體面的中產階級派頭。過了一段時間後,雖然羅伯特仍然沒有找到工作,但他似乎並不比之前缺錢花。他告訴莉迪婭,他設法賣掉了一兩輛二手車,從中抽取了佣金。然後他在一間酒吧結識了一些組織賽馬的人,從他們那裡得到了一些透漏出來的消息。莉迪婭不知道為什麼對這個說法產生了懷疑。儘管她不願意這麼想,她還是覺得發生了某種無法擺上桌面的事。有一次,一件偶然發生的事使她感到非常焦慮。一個星期天,羅伯特告訴他的母親,有一個人可能要給他一份工作,讓他和莉迪婭一道上他家去吃午飯。他家位於沙特爾大教堂附近,他要開車跟她一道去。可是當他們步行了兩個街區,鑽進一輛轎車時,他告訴莉迪婭剛才說的只是托詞。他在上週四的賽馬中碰上了一點兒運氣,現在帶她去茹伊餐廳吃午飯。他之所以沒有告訴他母親實話,是因為她會將在外面的餐廳吃飯看做不必要的揮霍。這一天風和日麗。吃午飯的地方在這家餐廳的花園,顧客很多。他倆發現一張桌子旁有兩張空位,但這張桌子旁已經有四個人了,他們是一起的。這夥人吃完飯離開時,他倆的飯剛吃了一半。

“哦,你看,”羅伯特說,“一位女士把她的包落下了。” 他拿過這個包,讓莉迪婭大吃一驚的是,他將包打開了。她看到包內有錢。他迅速左右看了看,然後嚴厲、惡毒而狡猾地看了她一眼。她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她確信他就要將錢拿出來放進自己的口袋。 她驚恐得喘不上氣來。但就在這時,曾在這張餐桌吃飯的一個男人返了回來,他看見羅伯特將包拿在手裡。 “你拿著這個包乾什麼?”他問道。 羅伯特給了他一個坦率而迷人的微笑。 “這個包落下了。我想看看它是誰的。” 那個人用嚴厲而懷疑的眼神盯著他。 “你把包交給店主不就得了。” “您以為那樣的話您還能把包拿回來嗎?”羅伯特一面賠著笑臉,一面將包遞給他。

那個人一句話也沒說,拿過包轉身就走了。 “女人們一點兒也不當心她們的包,真是罪過。”羅伯特說。 莉迪婭如釋重負地嘆了一口氣。她的懷疑真是荒謬。畢竟周圍都是人,沒有人敢公然從包中偷錢,風險也太大了。但是她懂得羅伯特臉上的每一個表情,儘管令人難以置信,她肯定他曾有偷這筆錢的打算。他可能把這看成是一個絕妙的玩笑。 她已經完全把這件事忘在腦後了。但在那個可怕的早晨,當她看到報紙登載了賭馬經紀人特迪·約旦被謀殺的消息後,她馬上想到了這件事。她想起了羅伯特的眼神。一個可怕的念頭閃過腦海,她頓悟到羅伯特什麼事都乾得出來。她現在知道褲子上的污漬是什麼了。是血!她知道那幾千法郎的鈔票是從哪兒來的了。她也知道羅伯特丟掉工作後,他為什麼會那樣陰沉著臉;為什麼他母親會那樣心煩意亂;為什麼羅格朗上校,那個醫生,會跟她們母子一道關在室內激烈地爭吵幾個小時。是因為羅伯特偷了錢。伯傑夫人打發走女傭,並拼命節儉,那是因為她必須攢下一筆錢。如果不拿出這筆錢來,她兒子就要蹲監獄,而以她的經濟能力難以拿出這麼多錢來。

莉迪婭又讀了一遍這篇犯罪事件的報導。 特迪·約旦一個人住在一棟公寓一層的一套房間內,門房負責為他打掃房間。他在外面吃中飯,門房每天早晚將咖啡和點心給他拿到屋裡。就這樣她發現他死在了屋裡。他穿著長袖襯衣躺在地板上,後背挨了一刀。屍體的位置距留聲機很近,一張破碎的唱片還壓在身下,看起來他應該是在換唱片的時候挨了這一刀。一本空空的小筆記簿放在壁爐架上。有半杯摻了蘇打水的威士忌放在一張桌子上,桌旁有一張扶手椅;另一個沒有用過的空杯子與威士忌酒瓶、吸管和尚未切開的蛋糕放在一個盤子內。顯然有一位來客,但客人沒有喝酒。死亡發生在幾個小時之前。記者顯然對這起案件進行了小範圍的調查。但在他的報導中多少是事實多少是虛構的故事情節還很難說。記者曾採訪過門房,從她口中了解到,據她所知,到案發為止沒有女人進入過這間公寓,但有一些男人來過,主要是些年輕人,由這一點她得出了自己的結論。她說特迪·約旦是個好房客,從不惹麻煩,在錢方面也很慷慨。據這篇文章報導,根據被害人背部刀口扎入的深度,警方確信兇手肯定是一個體格強壯的男人。室內沒有凌亂的跡象,這表明約旦是突然受到襲擊,根本沒有機會進行自衛。現場沒有找到這把刀,但窗簾上的血跡表明,兇手曾用窗簾擦拭過刀。這篇報導還說,雖然警方仔細地進行了勘查,但沒有發現兇手留下的指紋。由這一點他得出的結論是:兇手要么就是擦掉了所有的指紋,要么就是作案時戴著手套。第一種情況表明兇手非常冷靜,第二種情況則表明這起兇殺是事先預謀的。

記者隨後走訪了喬喬酒吧。這是一家小酒吧,位於瑪德萊娜廣場大道後一條小街上。經常光顧的人都是些賽馬騎師、賭馬經紀人和賭徒。這裡出售簡單的食物,有熏肉和雞蛋、香腸和排骨,約旦定期在這裡吃飯。他的大多數生意也是在這裡進行的。記者了解到,約旦在這家酒吧的常客中頗有人緣。他的生意也是有起有伏,但只要他賺了一筆錢,這一天他就會非常慷慨。他隨時願意請人喝一杯,對所有人都非常親切友好。儘管如此,他還是落下了一個狡詐的名聲。有時他出手闊綽,有時又會欠下一大筆賬單,但他最終總能償還這些欠賬。記者在報導中提到,門房懷疑這家酒吧的老闆喬喬有作案嫌疑,但他確信這些懷疑沒有根據。他在這篇生動的報導的結尾說,警方正在積極進行調查,預計二十四小時內就可抓到殺人疑犯。

莉迪婭嚇壞了。她毫不懷疑羅伯特就是這樁案件的兇犯,她就像親眼見到他殺人一樣確信這一點。 “他怎麼能殺人呢?他怎麼能殺人呢?”她喊了起來。 但她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雖然廚房裡沒有其他人,但她一定不能讓自己的想法表露出來。她首先和唯一想到的就是他必須逃出面臨的可怕危險。無論他做了什麼她都愛他,沒有任何事情可以讓她的愛減少分毫。如果他們抓住了他,要把他從她身邊帶走,她會痛苦地尖叫起來。即使在那一刻,她想到他柔軟的嘴唇壓在她的嘴唇上,想到他修長的身體,還是個孩子般的身體被她摟在懷裡的感覺,她還是極度地興奮起來。他們說,從刀扎的深度可以看出兇手的力氣很大,他們正在尋找一個身高體壯的男人。雖然羅伯特瘦高而結實,但他長得既不高大也不強壯。此外還有門房的懷疑。警察會在夜總會和咖啡廳進行搜索,會在蒙馬特區和拉普街那些同性戀經常光顧的地方進行搜索。羅伯特從來不到這樣的地方去,沒有誰比她更清楚他是多麼討厭那些同性戀了。他確實經常光顧喬喬酒吧,但還有許多人也是如此。他去那裡是為了從騎師那裡獲得提示,是為了從賭馬經紀人那裡獲得比掮客更好的賠率。這些完全都是光明正大的事。沒有理由將懷疑最終落在他的頭上。那條褲子已經燒掉了,誰能想到伯傑夫人會這麼節儉,勸說羅伯特買了第二條褲子?如果警察發現羅伯特認識約旦(約旦認識很多人),並蒐查了這棟房子(這不大可能,但警察可能詢問所有與那個賭馬經紀人關係不錯的人),他們什麼也不會找到。但那幾千法郎的鈔票?想到這裡,莉迪婭驚惶失措起來。他們家的貧困狀況很容易查明。羅伯特和她一直認為他母親有一小筆積蓄藏在她住的亭屋裡,但在羅伯特丟了工作後,這筆錢肯定也花光了。一旦警察懷疑上他,毫無疑問就能查明他們家的經濟狀況,那時她將如何對警察解釋這幾千法郎呢?莉迪婭不知道當時那個口袋中到底有多少錢。也許有七八千塊吧。對窮人來說這是一筆不小的錢財。伯傑夫人儘管知道羅伯特是如何得到這筆錢的,但也沒有勇氣捨棄這筆錢。她會相信自己的小聰明,認為自己能夠把錢藏到一處沒有人想到的地方。莉迪婭知道同她商量沒有用。在這種情況下她聽不進道理。唯一能做的就是自己去找到這筆錢,然後把錢燒掉。只有這樣她才能稍感安寧。然後即使警察來搜查,他們也不可能找到罪證了。她焦灼萬分地考慮著伯傑夫人最有可能把錢藏在哪裡。她不常去那間伯傑夫人住的亭屋,但那個房間的一切都裝在她的腦袋裡。她把房間中的每一件家具,每一個可能藏錢的地方都在腦子裡過了一遍。她決定只要一有機會就進行一次搜查。 機會來得比她預料的要早。就在那天下午,兩個女人默默地吃完食物少得可憐的午餐後,莉迪婭坐在客廳里幹針線活。她讀不進書去,但她必須做點兒事情來平息內心的恐懼,恐懼在啃咬著她的心房。她聽到伯傑夫人走進了房子,以為她會到廚房去,但客廳的門被推開了。 “如果羅伯特回來了,告訴他我五點後回家。” 使莉迪婭深感吃驚的是,她看到婆婆穿上了她最高檔的衣服。她身穿那件黑色印花絲綢衣服,頭戴黑色無沿緞子女帽,脖子上圍著一條銀狐圍脖。 “您要出門嗎?”莉迪婭不禁喊了起來。 “是的,今天是將軍狩獵季的最後一天。如果我不去捧場,將軍夫人會認為我非常不禮貌。她和將軍都很喜歡我那可憐的丈夫。” 莉迪婭懂了。她看出來了,鑑於可能出現不測,伯傑夫人打定主意這一天她必須要同平時一樣表現自然。一反常態地不參加這種社交活動可能被他人認為是害怕她兒子與賭馬經紀人被殺一案有牽連。另一方面,參加這種活動可以證明她從來就沒想過這種可能。她是個有著無窮勇氣的女人。與她相比,莉迪婭只能感到自己軟弱,滿是女人氣。 她剛一出門,莉迪婭馬上就閂上了院子的大門,這樣任何人要想進來就只能按門鈴了。然後她開始搜索這個小小的花園。花園的中間是塊雜草地,周圍是圈沙礫小路,草地的中間有個花壇,裡面種著菊花,秋天的時候這些菊花就會開花。她堅信她婆婆會將那筆錢藏在自己居住的亭屋內,而不會藏在花園裡。亭屋有一個較大的房間和一間挨著的廁所,伯傑夫人將廁所改造成了她的更衣室。較大的房間內擺放著一套雕刻精緻的桃花心木臥室家具,還有一張沙發、一把扶手椅和一張紫檀木書桌。四面牆上掛著她自己和已故丈夫放大的照片,還有一張她丈夫墳墓的照片,下面掛著他獲得的各種獎章和榮譽軍團勳章,羅伯特不同年齡的照片也掛在牆上。莉迪婭在想,這種類型的女人喜歡將東西藏在哪裡呢。莉迪婭懷疑是一個她經常使用的地方,因為多年來她不得不把錢藏在羅伯特找不到的地方。她太精明了,不會把錢藏在床上、書桌的暗屜里或扶手椅和沙發的縫隙處,這些地方誰都想得到。這個房間沒有壁爐,但有一個帶鐵管的煤氣爐。莉迪婭審視著這個爐子。她沒有看出這個爐子有什麼地方可以藏東西;此外,爐子冬天要用。莉迪婭想,她婆婆那種女人一旦找到了安全的藏錢之處,她就不會換地方,所以不可能將錢藏在爐子中。她一面四下打量著,一面感到困惑。因為她實在想不出該做什麼,她就揭開床罩,將枕頭從枕套中抽出。她仔細查看了枕頭,並用手摸了個遍。床墊的包裹材料非常結實,她確信伯傑夫人無法剪條縫再縫上。如果她很長一段時間以來都在相同的地方藏錢,這個地方應該容易夠到;如果她取出錢來,這個地方應該可以迅速消除掉痕跡。為細緻起見,莉迪婭又查看了五斗櫃和書桌。抽屜都沒有鎖著,所有的東西都歸理得井井有條。她又打開衣櫃。她的腦子一刻不停地高速運轉著。她曾聽過無數俄羅斯人如何藏東西,以免金錢和珠寶被布爾什維克搜走的故事。她也聽說過許多極為機巧的獨創性的藏物故事,有些方法並未起到作用,而有些則躲過了搜索。她想起一名婦女的故事,在從莫斯科前往列寧格勒的火車上她受到了搜查。她渾身上下都受到了仔細搜查,但她將一串鑽石項鍊縫在裘皮大衣的褶縫中,雖然大衣也被仔細檢查了,但鑽石項鍊還是沒有被發現。伯傑夫人也有一件裘皮大衣。她多年前就有了這件俄式羔羊皮舊大衣,大衣掛在衣櫃裡。莉迪婭將大衣拿出來,進行了徹底搜查,但她既沒看見也沒摸到什麼東西。沒有最近縫合的痕跡。她把大衣掛好,又一件件依次取出了三四件伯傑夫人的衣服。沒有可能將錢縫在任何一件衣服裡。她的心沉了下去。她擔心婆婆將錢藏得太隱蔽了,她永遠也找不到。她突然有了一個新的想法。人們常說,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沒有人會想到去檢查那裡。例如,雜物筐就是一個最顯眼而又最不引人懷疑的地方,伯傑夫人就有這樣一個小筐,放在扶手椅旁邊的一張小桌子上。她有點兒沮喪地看了看表,時間很緊,她不能停留太久,她將筐中的東西都倒了出來。有一隻伯傑夫人正在修補的長襪,還有剪刀、針、各種零碎的物件、棉線和絲線的線軸。還有一條織了一半的黑色羊毛披肩,伯傑夫人打算在她從亭屋走到房子裡的路上披這條披肩。在黑色和白色棉線軸中,莉迪婭驚奇地發現還有一個黃線軸。不知道她婆婆想用黃線乾什麼。當她的眼光落到窗簾上時,心猛地一跳。房間裡唯一的光線來自玻璃門,一副窗簾掛在那裡;另一副做了門簾,掛在通往更衣室的門兩側。伯傑夫人很為這些窗簾感到驕傲。它們曾屬於她那位上校父親所有,她從兒時起就記得。這些窗簾非常昂貴,沉甸甸的,還帶有一個鑲著穗邊和花飾的窗簾盒。製作窗簾的材料是黃色織錦。莉迪婭先檢查了窗口上的那副,翻看了窗簾的內襯。窗簾很長,是按照比現在的房間要高的房間製作的,因為伯傑夫人不忍心剪短,因此把窗簾底部折了起來。莉迪婭檢查了窗簾的下擺;窗簾是由一個職業女裁縫縫製的,縫線都褪色了。然後她又檢查了掛在門兩側的窗簾。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在最靠牆的角落處,因此也是最暗的地方,有一條約四英寸長的新縫上的部位,縫線很新。莉迪婭從雜物籃中拿出一把剪子,迅速剪開了這條縫線,她將手伸進縫線內,取出了鈔票。她將鈔票裝進衣服口袋,然後幾分鐘內就用針和黃線將接縫重新縫上,沒有人能看出來縫線被動過了。她打量了一下四周,看看有沒有被她弄亂的地方。她回到房子後,馬上上樓鑽進浴室,將鈔票撕成小片後扔進馬桶,放水沖走。她又跑到樓下,拉開了院門的插閂,然後才坐下來做她的針線活。她的心怦怦直跳,幾乎要跳出嗓子眼兒了。但她感到非常寬慰。現在即使警察來了,他們也什麼都找不著。 伯傑夫人回來了。她走進客廳,沉重地在沙發上坐下。在外面為顯得若無其事,她使出了全部精力,現在疲憊至極。她臉上的肌肉下垂著,看上去就像是一個老嫗。莉迪婭看了她一眼,但什麼也沒說。過了幾分鐘,她疲憊地嘆了一口氣,站起來走回她的房間。她回到客廳時已經脫掉了那身光鮮的衣服,穿上了毛氈拖鞋和一件破舊的黑衣服。儘管髮型時髦,嘴唇上塗了唇膏,臉上抹了胭脂,她看起來還是像一個年老的女傭。 “我來看看晚飯做點兒什麼。”她說。 “要我幫你嗎?”莉迪婭問道。 “不用,我想自己做。” 莉迪婭繼續做自己的針線活。這棟小房子裡靜悄悄的,似乎有一種不祥之感。這種寂靜有些嚇人。一會兒羅伯特回來了,他將鑰匙插入彈簧鎖開門的動靜就像是一陣震耳的轟鳴。莉迪婭使勁攥著雙手,防止自己哭出來。他走進屋子時輕輕吹了聲口哨,莉迪婭冷靜了一下,走到走廊裡。他手裡拿著兩三張報紙。 “我給你帶回了晚報。”他快活地喊道,“報紙上滿是那起謀殺案的報導。” 他知道他媽媽會在廚房裡面,就走進去將報紙扔在桌子上。莉迪婭跟了進去。伯傑夫人一言不發地看了他們一眼,拿起一份報紙讀了起來。上面正是頭版新聞,標題巨大。 “我去了喬喬酒吧。那裡的人都在談論這起兇殺案。約旦是那裡的老客戶,大家都認識他。他被殺的那天晚上我還同他說過話呢。那天的賽馬他運氣不錯,又發了一筆小財。他為所有的人買了單。” 他說話的語氣是那麼輕鬆和自然,你會以為他跟這件事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他的眼睛閃閃發光,平日里蒼白的臉頰上有了一點兒紅暈。他很興奮,但並不緊張。他試圖使自己的聲調跟表情一樣顯出對此漠不關心。莉迪婭問道: “他們認為凶手是什麼人啊?” “他們懷疑是一個水手幹的。門房說,大約一周前,她看到約旦與一個水手一起回到公寓。當然也有可能是一個偽裝成水手的人幹的。他們正在蒙馬特區那些臭名昭著的酒吧常客中進行搜捕。從死者傷口附近皮膚的狀況來看,扎的那一刀力氣很大。他們正在尋找一個身高體壯的大塊頭男人。自然,有那麼一兩個拳擊手的名聲不太好。” 伯傑夫人放下報紙,一聲沒吭。 “晚飯馬上就好了。”她說,“莉迪婭,餐桌布鋪好沒有?” “我這就去鋪。” 羅伯特在家的時候,兩頓正餐就都在餐廳裡吃。當然,這個餐廳還有其他用處。但伯傑夫人說: “我們不能像野蠻人一樣生活。羅伯特是在良好的教養中長大的,他習慣於什麼事情都井井有條。” 羅伯特走上樓去換外衣、穿拖鞋。羅伯特回到家的時候就要把他最好的衣服換下來,否則伯傑夫人會不高興。莉迪婭著手擺放餐桌。突然,她猛地想到一個念頭,就如同迎頭挨了一擊,她踉蹌了一下,扶著椅子的後背才沒有倒下。特迪·約旦被謀殺已經兩個晚上了,而正是在兩晚前羅伯特喚醒了她,讓她做晚餐,然後趕緊催她上床。原來他是殺完了人後直接回來跟她上床的。原來他的激情,他沒有休止的慾望,他做愛的狂潮都是由於受到一個人流出的鮮血的刺激。 “如果那天晚上我懷孕了呢?” 羅伯特穿著拖鞋下了樓。 “我換完衣服了,媽媽。”他大聲地嚷著。 “我來了。” 他走進餐廳,坐在他的老地方。他從碟子上拿起一塊餐巾,然後伸手從莉迪婭擺好的盤子中拿起一塊麵包。 “老太太今晚給咱們做的飯怎麼樣?我現在可是餓壞了。我中午在喬喬酒吧就只吃了一個三明治。” 伯傑夫人將盛湯的碗端了出來,在桌子一頭她的座位上坐下來,為他們每人舀了兩三勺湯。羅伯特興致很高。他快活地說著話,但兩個女人都不怎麼開口。他們喝完了湯。 “下一道菜是什麼?”他問道。 “農家餡餅。” “不是我最愛吃的菜。” “有東西吃你就該謝天謝地了。”他母親尖刻地回答道。 他聳了聳肩,給莉迪婭使了個快活的眼色。伯傑夫人走進廚房,去取農家餡餅。 “老太太似乎心情不大好。她今天都乾了些什麼?” “今天是將軍狩獵季的最後一天。她去捧場了。” “那個煩人的老傢伙!誰到那兒去都得一肚子火。” 伯傑夫人將盤子端上來,將餡餅分給大家。羅伯特自己倒了些加水的果酒。他用一貫的挖苦和逗樂的方式,滔滔不絕地講了一件又一件事,但最後他對這兩人的沉默不語再也忍不住了。 “你們倆今晚怎麼回事?”他憤怒地止住了自己的話頭,“你們悶悶不樂地坐在那裡,就像兩個參加葬禮的啞巴。” 他母親坐在桌旁,眼睛一直盯著自己的盤子,強迫自己往下嚥食物。聽到這句話,她抬起頭來,直視著他,一言不發。 “哎,你看什麼呢?”他毫無禮貌地喊道。 她沒有回答,而是繼續盯著他。莉迪婭看了她一眼。她那雙黑黑的眼睛像羅伯特的一樣能說話。現在這雙眼睛中流露出的是責備、恐懼和憤怒,也流露出痛苦,難以忍受的痛苦,令人望之心碎。 羅伯特無法承受這種痛苦的目光,低下頭去。他們沉默地吃完了飯。羅伯特點燃了一支香煙,也遞給莉迪婭一支。她走進廚房取咖啡。他們沉默地喝完了咖啡。 有人在按門鈴。伯傑夫人輕聲叫了起來。他們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彷彿凝固了一般。鈴聲又一次響了起來。 “是誰?”伯傑夫人低聲說道。 “我去看看。”羅伯特說。然後,他臉色很難看地說:“振作起來,媽媽。沒有什麼可擔心的。” 他走到門口。她倆聽到了陌生人說話的聲音,但他出去後隨手關上了客廳的門,她倆聽不清外面在說些什麼。一兩分鐘後他回來了。兩個男人跟著他走進了房間。 “你倆到廚房待一會兒好嗎?”他說,“這兩位先生想和我說幾句話。” “他們想要幹什麼?” “他們正要跟我說。”羅伯特冷冷地回答道。 兩個女人站起來走了出去。莉迪婭偷偷看了他一眼。他似乎非常鎮定。他不可能猜不到這兩個陌生人是警探。伯傑夫人沒有關廚房門,希望能聽到他們說些什麼。但隔著走廊,門又緊閉著,所以什麼也聽不見。談話持續了近一個小時,然後門打開了。 “莉迪婭,你去把我的外衣跟鞋拿下來。”羅伯特喊道,“這兩位先生要我陪他們走一趟。” 他說話的聲音同平時一樣輕鬆快活,彷彿充滿了自信。但莉迪婭的心沉了下去。她走上樓去把衣服跟鞋給他拿下來。伯傑夫人一句話也沒有說。羅伯特換了衣服,穿上鞋。 “我大概一兩個小時後回來,”他說,“但不要等我了。” “你要上哪兒去?”他母親問道。 “他們要我跟他們到警察局去一趟。警長認為我也許可以為特迪·約旦被謀殺的案件提供點兒線索。” “這件事跟你有什麼關係?” “像許多人一樣,我認識他,僅此而已。” 羅伯特同兩個警探一道走了。 “你最好收拾完桌子後幫我一道把餐具洗乾淨。”伯傑夫人說道。 她們洗完了餐具,把一切都歸攏整齊。然後,她倆就分坐在餐桌兩頭等著。她倆沒有說話,也避開對方的注視。她們就這樣不知坐了多長時間。房間內有一種不祥的寂靜,唯一能聽到的聲音是走廊的那座布穀鳥掛鐘發出的嘀嗒聲。鐘鳴三次後伯傑夫人站了起來。 “他今晚不會回來了。我們最好去睡覺。” “我無法入睡。我寧願待在這兒。” “待在這裡又有什麼用?只是費電而已。你不是有安眠藥嗎?吃兩片。” 莉迪婭嘆了口氣,站起身來。伯傑夫人皺著眉頭看了她一眼,勃然大怒道: “不要擺出一副世界末日即將來臨的樣子。你不用把臉拉得那麼長,羅伯特沒幹過什麼會惹麻煩的事。我不知道你懷疑些什麼。” 莉迪婭沒有回答,但看了她一眼,那痛苦的眼神使伯傑夫人不忍對視。 “上床睡覺去!去睡覺去!”她氣憤地喊道。 莉迪婭轉身上樓去了。她一夜沒睡,等著羅伯特,但他沒有回來。第二天早晨她下樓時,伯傑夫人已經出門買回了報紙。約旦的謀殺案仍是頭版新聞,但沒有提及有被捕的嫌疑人;警察局仍在繼續進行偵查。伯傑夫人一喝完咖啡馬上又出去了。直到十一點多她才回來。看到她一臉的憔悴,莉迪婭的心提了起來。 “情況如何?” “他們什麼也不告訴我。我請了律師,他到警察局去了。” 她們剛吃完可憐的一點兒午餐,門鈴就響了。莉迪婭打開大門,是羅格朗上校和一個她從未見過的男人。在他們身後是另外兩名男子和一個女人,她立即認出兩個男人是頭一天晚上來過的警官,那個女人表情冷酷。羅格朗上校要伯傑夫人出來。莉迪婭不安地走到廚房門口,前排的那名男子從她身邊擠過去。 “你是萊昂蒂娜·伯傑夫人嗎?” “是的。” “我叫盧卡斯,巴黎警察局的。我奉命搜查這所房子。”他掏出了一份文件,“你兒子羅伯特·伯傑指定羅格朗上校代表他參加這次搜查。” “你憑什麼要來搜查我的房子?” “我相信你不會妨礙我執行公務。” 她輕蔑又憤怒地瞥了這個警察一眼。 “如果你有搜查證,我當然沒有權利阻止你了。” 在上校和兩名警探的陪同下,那個警察走上樓,而同來的那個女人則與伯傑夫人和莉迪婭一起待在廚房。二層有兩個房間,較大的房間是羅伯特夫婦的臥室,較小的房間是羅伯特單身時的臥室。此外還有一間帶有煤氣熱水器的浴室。他們在樓上待了近兩個小時,當他們走下樓梯時,那個警察手裡拿著莉迪婭的小手提包。 “這個包是從哪兒來的?”他問道。 “我丈夫送給我的。” “他從哪裡得到的這個包?” “他從一個窮困潦倒的女人手中買來的。”那個警察仔細地看了看她。他的目光落在了她戴的手錶上。他指著手錶問道: “這也是你丈夫送給你的?” “是。” 他再沒有說話。他把手提包放下,走進這個分隔成兩間的房間——其中一個做餐廳,一個做客廳——加入同伴的行列。但一兩分鐘後莉迪婭聽見前門砰的一聲關上了。她從窗戶向外望去,看到一名警察走出門,開著一輛停在路邊的汽車走了。她看著這個漂亮的手提包,突然產生了恐懼。現在,為了搜查廚房,伯傑夫人和莉迪婭被請到了客廳。客廳裡一片狼藉。很明顯,這裡被徹底地搜查了。窗簾被摘下來扔在地板上。伯傑夫人看到地上的窗簾馬上把眼光避開,她張開嘴想說點兒什麼,但費了很大力氣把話咽了回去。但是,當這些人搜查完廚房,跨過小小的花園向亭屋走去的時候,她身不由己地走到窗前看著他們。莉迪婭看到她渾身顫抖,生怕與她們在一起的那個女人也看出來。但她在懶洋洋地看著一份汽車雜誌。莉迪婭走到窗前,握著她婆婆的手。她甚至不敢悄聲告訴她,不會有危險的。當伯傑夫人看到黃色織錦窗簾被取下來的時候,她緊緊地抓住了莉迪婭的手,莉迪婭能做的就是用力握了握作為回應,試圖告訴她不必害怕。 這些人在亭屋裡的時間幾乎與他們在樓上的時間一樣長。 當他們還在亭屋的時候,那個走了的警察又回來了。過了一會兒,他又出去了,從停在外面的車上取回兩把鏟子。在羅格朗上校的監督下,這兩個警察開始翻挖花壇。警官走進了客廳。 “由這位女士對你們進行搜身,你們有什麼反對意見嗎?”他問道。 “沒有。”她倆回答道。 他轉身對莉迪婭說: “那麼請您隨這位女士回到自己的臥室。” 當莉迪婭走到樓上後,她明白他們為什麼要待這麼久了。房間看起來像是遭到了強盜的洗劫。床上凌亂地扔著羅伯特的衣服,她猜測這些衣服都受到過非常仔細的搜查。搜查的痛苦過程結束了,警官盤問了莉迪婭她丈夫衣服方面的問題。這很好回答,因為他的衣服不多:兩條網球運動褲;除了身上穿的他還有兩套西服;一件晚禮服,幾條燈籠褲。她沒有理由不據實回答。搜查最終結束的時候已經是七點多鐘了。但那個警官還沒完。他拿起了莉迪婭的手提包。這個手提包剛被她從廚房拿出來,擱在一張桌子上。 “夫人,我要將這個手提包帶走,您的手錶我也要帶走,請您把手錶遞給我。” “憑什麼?” “我有理由懷疑這些是偷來的贓物。” 莉迪婭驚愕地盯著他。但羅格朗上校走上前來。 “你沒有權利拿走這些東西。你的授權只是搜查這所房子,並沒有允許你帶走任何一件東西。” 警官和藹地笑了。 “你說得很對,先生。但按照我的指示,我的同事剛才取回了必要的授權文件。” 他做了一個輕微的手勢,那個曾開車離開的警察從口袋裡取出一份授權文件遞給他。警官又將文件遞給羅格朗上校。他讀完文件,轉身對莉迪婭說: “你必須按照警察先生的話去做。” 她將手錶摘下來。警官將手提包與手錶都裝入一個袋子裡。 “如果我的懷疑被證實沒有根據,這些東西當然會退還給您。” 當他們全部離開後,莉迪婭閂上了門。伯傑夫人急忙穿過花園。莉迪婭緊跟著她。看到屋裡的境況,伯傑夫人驚愕地叫了起來。 “這幫畜生!” 她衝到窗簾前。窗簾全都扔在地板上。看到接縫處已經被撕開,她發出了一聲刺耳的尖叫。她癱坐在地上,衝莉迪婭抬起了一張因恐懼而變形的臉。 “不要害怕。”莉迪婭說,“他們沒有找到鈔票。我已經事先找到它們並把它們銷毀了。我知道你不會有這個勇氣。” 她伸手扶伯傑夫人站起來。伯傑夫人盯著她。她們從來沒有談過這四十八小時來夢魘一般纏繞她們的問題。但現在沉默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伯傑夫人緊緊地抓住莉迪婭的胳膊,用一種刺耳而緊張的聲音說道: “我以我對他所有的愛向你發誓,羅伯特沒有殺那個英國人。” “你和我一樣都知道是他幹的,為什麼還要這樣說呢?” “你要背叛他嗎?” “我像是要背叛他嗎?你認為我銷毀那些鈔票想要幹什麼?你真是瘋了,才會認為他們找不到那些鈔票。難道一個訓練有素的警探會錯過這樣一處明顯的地方嗎?” 伯傑夫人鬆開了她抓住莉迪婭的手。她的表情變了,嗚咽聲從喉嚨中湧了出來。突然,她伸出雙臂摟住了莉迪婭,把她緊緊地摟在懷中。 “哦,可憐的孩子,我都乾了些什麼呀,給你帶來了這麼大的痛苦,這麼大的不幸。” 這是莉迪婭第一次見到伯傑夫人情緒失控。也是第一次見到她表現出這種沒有算計的無私的愛。痛苦的嗚咽充斥她的胸膛,她拼命抱著莉迪婭。莉迪婭深受感動。看到這個自我控制能力如此之強的女人連同她的驕傲與她鋼鐵般的意志一道被打碎,這個情景真是可怕。 “我就不應該讓他娶你。”她哀號著說,“罪過呀,對你太不公平了。這是他唯一的機會。我怎麼,怎麼,怎麼也不應該答應這件事啊。” “但我愛他。” “我知道。但你會原諒他嗎?你會原諒我嗎?我是他母親,我無所謂,但你不同。經歷了這樣的事你還能愛他嗎?” 莉迪婭掙脫她的摟抱,抓住伯傑夫人的肩膀。她幾乎在搖晃她的身體。 “聽我說。我的愛不是一個月或一年,我永遠愛他。他是我唯一愛過的男人。他也將是我唯一永遠愛下去的男人。無論他做了什麼,不管將來如何,我都愛他。沒有什麼可以讓我的愛減少分毫。我崇拜他。” 第二天,晚報上登載了羅伯特·伯傑因為殺害特迪·約旦而被捕的消息。 幾個星期後,莉迪婭知道自己懷孕了,她知道自己就是在發生了那起野蠻兇殺案的當晚受的孕,非常驚恐。 莉迪婭與查利誰也沒有說話。他們早已吃完了飯,其他顧客都走了。查利一句話也沒有說,他認真地聽著莉迪婭的故事,此生都沒有如此專注過。其間,他也意識到餐廳空了,女服務生急於讓他們離去。有一兩次他差一點兒就要提醒莉迪婭,他們該走了。但他很難開口,因為她彷彿出神了一般地講述著。雖然他們的眼神經常相對,他還是有一種怪異的感覺,似乎她並沒有看他。這時一夥美國人走了進來,一共六個人,三男三女。他們詢問現在吃飯晚不晚。老闆娘看到他們非常活躍,認為來了一個掙錢的好機會,因此答復道:她丈夫是廚師,如果他們不介意等待的話,點什麼菜都能做。他們要了香檳雞尾酒。他們是出來散心的。小小的餐廳內充滿了他們的歡聲笑語。但莉迪婭的悲慘故事卻使她和查利所在的餐桌環繞著一層詭秘而不祥的氛圍,那伙人歡快的氣氛無法穿透這層屏障。他們倆孤獨地坐在角落裡,彷彿被一道環繞著他們的無形的牆隔開。 “那你現在還愛他嗎?”最後查利問道。 “我全身心地愛著他。” 她的回答真摯而充滿激情,讓人無法不相信她的話。這可太出乎意料了。由於驚愕,查利禁不住渾身打了一個冷戰。她與自己似乎不屬於同一個種族。這種感覺相當強烈,使他覺得與她坐在一起有點兒不舒服。他的感覺就像自己偶爾碰上一個人,倆人在一起談了一兩個小時後,突然發現這人是一個鬼魂。但有一個問題始終困擾著他。在這二十四小時內他一直在想這個問題,但怕引起她的誤解,就一直沒有問她。 “如果你還深深地愛著他,我無法理解你待在像蘇丹宮那樣的地方還能忍受得了。難道你找不到其他謀生手段了嗎?” “很容易找到。” “那我就不明白了。” “那樁案子發生後人們都對我很好。我本可以在一家大商店找到售貨員的工作。我的針線活很好,我跟一個女裝裁縫學過徒,我本也可以從事這方面的工作,甚至有一個男人承諾,只要我與羅伯特離婚,他就會娶我。” 似乎沒什麼其他話可說了,查利沉默了。莉迪婭將胳膊肘支在紅白色相間的桌布上,用雙手托著下巴。查利坐在她對面。她盯著他的眼睛,就這樣沉思著久久地盯著,似乎要進入他的靈魂深處。 “我要贖罪。” 查利盯著她,似乎沒有聽懂。她的話儘管聲音很小,他卻彷彿聽到一聲霹靂。他產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好像一條熟悉的,滿是人世間歡樂景像圖案的面紗突然被扯掉,露出了一張因極度痛苦而扭曲的,令人震撼的黑暗面孔。 “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雖然我全心全意地愛著羅伯特,但我知道他有罪。我覺得現在我能夠拯救羅伯特的唯一方法就是我自己去遭受我能想到的最大痛苦,去干我所知道的最低賤的活兒。起初我想到一家普通士兵、工人和大城市底層社會的人光顧的妓院去,但我擔心我會對這些可憐的人產生憐憫。這些人偶爾匆匆光顧這些地方,是因為他們的痛苦生活難得一點兒歡樂。而這些地方花錢不多,還能得到片刻的歡愉。而經常光顧蘇丹宮的都是些富人、閒人和邪惡的傢伙。在那裡我只會對那些出錢佔有我身體的人生出憎惡和鄙視來。在那裡我的屈辱感會像一個潰爛的傷口,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讓這道傷口癒合。我在那裡必須穿得野蠻而下流的服裝是一種恥辱,這種恥辱感無法隨著時光的流逝而降低。我願意承受痛苦。我願意承受那些把我當做瀉欲工具的男人們對我的蔑視。我願意承受他們的殘忍行為。羅伯特在承受著地獄的煎熬,我也要遭受同樣的罪,也許我遭受苦難可以讓他更容易忍受自己的痛苦。” “但他遭受苦難是因為他犯了罪。而你遭受了這麼大的痛苦並不是因為你有什麼過失。為什麼你要讓自己遭受不必要的苦難呢?” “罪孽必須通過痛苦來償還。像你這樣一個天性冷酷的英國人怎麼能夠理解愛對我意味著什麼?我是他的,他也是我的。如果我不願分擔他的痛苦,那我就會如他犯罪一樣可恥。我知道只有我遭受同他一樣的痛苦,才能幫他贖清犯下的罪孽。” 查利猶豫了。他沒有特別的宗教情感。他從小就被教育要相信上帝,但不要去想為什麼。做到這一點未必是個壞習慣,但會有點兒刻板。現在要他把頭腦中的所思所想表達出來很困難,但他發現自己現在的處境似乎可以將最不自然的話很自然地講出來。 “你丈夫犯了罪,並為此受到了懲罰。我敢說這是正當的。但是你不能認為一個仁慈的上帝會要求你為別人的罪孽去贖罪。” “上帝?上帝跟這有什麼關係?你認為我會看到了世界上絕大多數人的苦難生活,並且相信上帝嗎?你認為我會相信一個讓布爾什維克殺了我可憐單純的父親的上帝嗎?你知道我在想些什麼嗎?我想上帝在億萬年前就已經死掉了。我認為他在啟動了無限宇宙形成的運動後就死亡了。而千百年來人們追求和崇拜的這個人物與現今的一切存在並沒有什麼關係。” “但如果你不相信上帝,我就不明白你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了。如果你相信一個殘忍的上帝,他要實施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報應,這我還能理解。如果沒有上帝的話,贖罪,尤其是你要實施的這種贖罪就毫無意義。” “你是這麼想的,是嗎?這完全沒有邏輯,簡直是失去理智了。然而,在我內心深處,不,還遠遠不止,是在我身體的每一個細胞內,我知道我必須為羅伯特的罪孽贖罪。我知道這是他可以從拷問著他內心的煉獄中得到解脫的唯一途徑。我不要求你理解。我只想要你明白,我無法拯救自己。我相信以某種方式,我也不知道是哪種方式,如我所受的侮辱,我的墮落,我的苦楚,我無休止的痛苦,可以將他的靈魂洗刷乾淨,即使我們再也見不了面,他也會還原成我認識的那個人。” 查利嘆了一口氣。這種想法他真是聞所未聞,太奇怪了。這完全是種病態又讓人感到不安的想法。他不知道該怎樣理解這種想法。這個女人如此與眾不同,想法如此瘋狂,與她在一起查利感到從未有過的局促不安。然而她的外表看起來再平凡不過了,只是一個略有幾分姿色的小女人,穿著還有幾分寒酸,就像是一個打字員或在郵局工作的女孩兒。此時此刻,在特里·梅森的別墅,全家人可能已經開始跳舞了。他們也可能正在戴上從拉炮中取出來的紙帽,開始晚宴。有的可能有點兒小,但是管它呢,聖誕節誰會介意這個。槲寄生樹枝下的親吻,歡聲笑語與惡作劇,大家一起歡度一段愉快的時光。這個場景似乎非常遙遠。但感謝上帝,它就在那裡,正常、正派、理智和現實。而發生在這裡的是一場噩夢。真的只是一場噩夢嗎?這個悲劇式的女人過著淒慘的生活,他想知道她說的話是否有些道理。難道上帝真的在創造了無垠的世界後就壽終正寢了?他是靜靜地躺在某個死亡了的恆星的巨大山脈上,還是融入了他創造的宇宙中呢?如果按照這個觀點,特里·梅森夫人要在聖誕節早晨召集去那裡團聚的所有家人去教堂做禮拜,那不是有點兒可笑嗎?而他父親也支持他祖母的行動。 “我不想假裝自己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但我認為聖誕節的時候應該去教堂做禮拜。我的意思是說,這樣可以樹立一個好的榜樣。” 他本想這樣回答。 “別表現得這麼嚴肅。”莉迪婭說,“咱們走吧。” 他倆沿著陰森森的骯髒街道從杜緬因大街一直走到雷恩廣場,莉迪婭建議在這裡看一個小時的新聞片。這是當天的最後一場演出。然後他們喝了一杯啤酒後就回到了賓館。莉迪婭摘下帽子,解開裘皮圍脖。她若有所思地看著查利。 “如果你想跟我上床,你隨時可以過來,這你知道。”她很隨意地說道,語調就如同詢問他是否願意去圓頂咖啡廳或多姆咖啡廳一樣。 查利停住了呼吸。他全身所有的神經細胞都抵制這種想法。在聽了她的故事和想法之後,他不可能去碰她。有一瞬間他的嘴角由於憤怒而勾出一個冷笑。他真的沒有打算出現這種他出錢而她禁慾的結果。但天生的禮貌使他將已經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噢,我不想,謝謝你。” “為什麼不呢?我就是乾這個的,而你到巴黎也是為了這個而來的,不對嗎?你們英國人到巴黎來不都是為了這個目的嗎?” “別人我不知道。反正我不是為此而來的。” “那你幹什麼來了?” “我來這裡的部分目的是要看一些畫。” 她聳了聳肩膀。 “那就隨你的便好了。” 她走進浴室。她對自己的拒絕竟然如此的無動於衷,查利感到自尊心有點兒受到傷害。他想,至少請她吃了好幾頓飯,她也該覺得欠自己點兒人情吧。既然她欠他些什麼——至少欠他二十四小時的食宿吧,那麼可能最好還是把她所提議的事情看做自己的權利;就算她因為他的無私而以這種方式感謝他也沒什麼不合適的。他有點兒生悶氣。他脫下衣服,當她穿著他的晨衣從浴室裡出來後,他就進去刷牙。他刷完牙出來的時候,她已經上床了。 “我睡覺前看一會兒書不會影響你吧?”他問道。 “不會。我背對著燈光睡。” 他隨身帶著一本布萊克的書。他打開書讀了起來。從莉迪婭躺在旁邊床上平靜的呼吸聲,他知道她睡著了。他又讀了一小會兒,然後關掉了燈。 就這樣,查利·梅森在巴黎度過了聖誕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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