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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聖誕假日 毛姆 16483 2018-03-18
查利醒來時已經很晚了。一瞬間他沒有搞清楚自己到底是在哪裡。然後他看到了莉迪婭。他們沒有拉上窗簾,陽光透過灰色的百葉窗照進了屋裡。屋內的家具是油松木的,顯得房間檔次不高。她躺在床上,眼睛盯著昏暗的天花板。查利看了一眼手錶。一個陌生的女人就躺在緊鄰的床上,他感到有點兒拘束。 “快十二點了。”他說,“我們最好只要一杯咖啡。然後如果你同意,我帶你找個地方去吃午飯。” 她嚴肅地望著他,但目光還算親切。 “我一直在看著你睡覺。你睡得那麼安靜,那麼深沉,就像一個孩子。你的面容是那樣單純,但就是有些鬍子拉碴。” “我的臉著實需要刮一刮了。” 他給總台打電話要了咖啡。一個粗壯的中年女服務員將咖啡送了上來,她看了莉迪婭一眼,但陰沉的面孔沒有表現出什麼。查利點著了煙斗,而莉迪婭是一根接一根地抽著香煙。他們幾乎沒有說話。查利不知道如何應對這樣一種特殊的場面。他發現自己和莉迪婭似乎都沉浸在各自的思緒之中,而思考的事情又與他毫無關係。過了一會兒,他走進浴室刮了鬍子,洗了澡。當他走出浴室的時候,發現莉迪婭坐在靠窗口的一把扶手椅上,身上穿著他的晨衣。窗戶正對著院子,能看到的就是對面樓房一扇扇的窗戶。這個陰沉的聖誕節早上顯得極為淒涼。她朝他轉過身來。

“我們不出去,就在這裡吃午飯不好嗎?” “你的意思是說到樓下餐廳吃?如果你喜歡當然可以。只不過我不知道這裡的食物做得怎麼樣。” “食物怎麼樣並不重要。我的意思是說就在房間裡吃。能與這個世界隔絕幾個小時,感覺真是太妙了。休息、靜謐、安寧和孤寂,這些似乎是只有富人們才可以享受得起的奢侈生活,但其實並不需要花什麼錢。讓人感到奇怪的是,要得到這種享受卻如此之難。” “如果你喜歡自己一個人吃的話,我就叫他們把午餐送到這裡來,我自己到外面去吃。” 她上下打量著他,眼睛中含有一絲諷刺的微笑。 “我並不是說你。我想你大概是個非常可愛的好人。我希望你能留下來。你身上有種溫馨,使我感到很舒適。”

查利不是一個只考慮自己的年輕人,但那一刻他還是有一點兒惱火的感覺。她似乎毫不考慮他的感受,把他支來喚去的,有點兒過分了。但他天生就是好脾氣,能克制住自己不發火。此外,這種情況也很奇特。雖然他來巴黎之前並沒想到自己會碰到這樣的事,但不能否認這個經歷很有趣。他環顧了一下房間。床鋪都沒有整理;莉迪婭的帽子、外衣、裙子、鞋和襪子到處都是,主要是扔在地板上;他自己的衣服也都胡亂堆放在一把椅子上。 “這地方看起來太亂了。”他說,“你覺得在這個亂七八糟的地方吃午飯好嗎?” “這有什麼關係呢?”她笑著回答說。這是他第一次聽見她的笑聲。 “如果你們英國人講究整潔的習慣感到這樣不妥的話,我會把床鋪整理一下;或者我去洗澡的時候讓服務員來收拾一下不就好了。”

她走進浴室去洗澡。查利打電話叫服務員把菜譜拿上來。他要了幾個雞蛋和一些肉食,還要了奶酪、水果和一瓶葡萄酒。然後他又喊住服務員。雖然房間裡有取暖設施,但還有一個壁爐空著。他讓服務員把壁爐生著,認為火光會帶來歡快的氣氛。當服務員去取壁爐點火用的木柴時,他穿好了衣服。然後在服務員忙著收拾房間、生火的時候,他坐了下來,看著光禿禿的院子。他悶悶不樂地想著特里·梅森家族正在舉行的歡樂聚會。他們現在可能正在喝雪利酒呢,這是他們全家圍坐在擺著火雞和葡萄乾布丁的聖誕晚餐桌前的程序;也可能大家都在高興地打開著聖誕禮物,吵吵嚷嚷,興高采烈。過了一會兒,莉迪婭回到了房間。她臉上沒有化妝,但頭髮梳理得很整齊;她眼瞼的腫脹已經消退了,看上去年輕漂亮,但她的漂亮並不會激起異性的慾望;查利雖然也是個容易動情的人,但看到她從浴室出來時,他脈搏的跳動卻一點兒也沒有加快。

“噢,你都穿好衣服了。”她說道,“這樣我就可以繼續穿你的晨衣了,行嗎?你的拖鞋我也穿著吧。拖鞋有點兒大,但沒關係。” 這件晨衣是他母親送給他的生日禮物,由藍色印花絲綢製成,她穿著太長,但還算合身。她看到壁爐中生了火很高興,在他特意騰出來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她抽了一支香煙。讓他感到奇怪的是,她面對目前的狀況非常坦然。她對他就像對一個老熟人一樣隨意。從她的言行中他清楚地感覺到,在她的潛意識中已經將他想與她上床的可能性拋諸腦後。如果說有什麼東西能讓他將自己可能對她頗有憐惜之情這個念頭驅逐出去,那麼沒有什麼比這一點更有效了。他驚訝地發現,她的胃口真是太好了。查利原以為在她昨晚將過去的經歷和盤托出之後,她一定會心神不寧,食慾大減。她不僅吃的跟他一般多,而且吃得心滿意足,這使他那浪漫的情感大受震動。

他們喝咖啡的時候電話鈴響了。是西蒙的電話。 “查利嗎?你現在過來我們一起聊聊天好嗎?” “我現在恐怕走不開。” “為什麼不能來?”西蒙厲聲問道。 這就是他的性格特點,就好像每個人都要時刻等待他的吩咐一樣。儘管有時候只是小事一樁,但如果他心血來潮而執迷於這件事,他就會為此而大動肝火。 “莉迪婭在我這兒呢。” “見鬼。莉迪婭是誰?” 查利躊躇了片刻。 “噢,就是奧爾加公主。” 電話裡沉默了片刻,然後西蒙爆發出一陣刺耳的大笑。 “恭喜你,老伙計。我知道你會一見鍾情的。好吧,什麼時候你能為老朋友擠出一點兒時間的話就打電話告訴我。” 他掛上了電話。查利轉過身來,看到莉迪婭正盯著壁爐中的爐火出神。從她面無表情的臉上無法得知她是否聽到了剛才的談話。查利把他們用午餐的小桌子推到一邊,把自己盡可能舒適地安頓到一張淺扶手椅子內。莉迪婭俯身向前,在爐火中又添了一塊柴。這個動作有一種親密的意味,但並沒有惹得查利不快。她的屁股在椅墊上轉了兩三轉,像一隻小狗一樣在椅墊上壓出一個坐著舒適的凹坑。他們整整一個下午都待在賓館內。冬季無精打采的陽光漸漸暗淡下來,他們就這樣坐在壁爐的火光之中。院子對面房間裡的燈一盞盞地亮了起來,沒掛窗簾而略顯蒼白的窗戶給人一種虛幻的奇怪感覺,就像是街道旁亮著燈光的櫥窗。但對查利而言,同一個他並不熟識,但把自己可怕的身世講給他聽的女人一道坐在這間邋遢的臥室中,身旁燃燒著劈啪作響的熊熊柴火,他同樣感到虛幻。似乎她從未覺得他可能不願意聽她這些故事。到目前為止,她似乎絲毫沒有感覺到他可能還有別的事情要做;也沒有感到她這樣毫不隱諱地將自己內心的極度痛苦告訴他是在給他增加心理負擔。而一個陌生人並沒有這樣的權利。她是想要博得他的同情嗎?他甚至連這一點兒也不相信。她一點兒也不了解他,也沒有想要了解。他只不過是她一個宣洩心情的對象。要不是他情緒好的話,他本會為她的冷漠而感到惱怒。傍晚時她靜靜地躺下了,眼下聽著她平靜的呼吸,查利知道她已經睡著了。他在椅子上坐了這麼久,四肢都有些酸痛了。他站起身來,踮著腳尖走到窗前,以免驚醒她。他在一張凳子上坐了下來,看著賓館的院子。他看見有燈光的窗戶後面時不時有人走過;他看見一個老婦在澆花;他看見一個穿著襯衫的男人正躺在床上看書;他琢磨著這些人都是些什麼樣的人呢。他們似乎都是些經濟狀況一般的普通中產階級人士。畢竟這是家廉價賓館,這裡也不是上層人士居住的地區。但透過窗戶看到他們就彷佛在看西洋景一樣,看起來都那樣的虛幻。在他們平凡的外表下面誰又能知道他們到底是些什麼人呢?他們的內心經歷了哪些痛苦與激情?又隱藏著什麼樣的犯罪故事呢?一些房間的窗簾已經拉上,只有窗簾縫漏出的一絲光亮表明房間裡有人。一些窗戶完全是黑乎乎的,但這些房間並沒有空著。賓館已經住滿了客人,這些房間的客人可能是出去了。他們出去是有某種神秘的差事嗎?查利突然對所有這些他不了解的人產生了恐懼,他感到有些失魂落魄。這些人的生活他一無所知,在光鮮的外表下,他似乎可以感覺到存在著困惑、陰暗、怪異和可怕的事情。

他眉頭緊皺,思索著整整一個下午所聽到的冗長而不幸的故事。莉迪婭想到哪兒就講到哪兒。她一會兒講述她靠從一個裁縫那裡拿到的微薄薪水艱難度日的生活;一會兒又回過頭來講述她在倫敦極度貧寒的童年生活中的一些事件;然後又回過來講述謀殺案發生後那些痛苦的日子,講述看到她丈夫被捕的恐懼和審判期間她心理所受的折磨。他讀過偵探故事,他也讀過報紙對犯罪案件的報導,他知道經常有人犯罪;他也知道很多人生活在赤貧中。但他是以一個局外人的眼光了解到這些的。當他發現自己直接面對一個曾親身經歷了這類可怕事情的當事者後,他深受震動,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他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想起一幅畫,記不清作者是馬奈還是馬克西米利安了,畫面上是一隊持槍的士兵準備執行對一個死刑犯的槍決。他一直認為這是一幅優秀的畫作。現在他理解了這幅畫描繪的是一個真實的故事,這使他大為震驚。俄國的皇帝實際上也在被處決的位置上站過,當士兵們舉起步槍準備射擊時,這一切對他來說肯定是難以置信的,他無法想像片刻之後自己就會魂歸西天。

現在他理解了莉迪婭。昨天一晚加上今天一天,他一直在聽她講述自己的故事;他們一起吃過飯跳過舞;他們兩人一起如此近距離地度過了這麼多小時的時光,但只有現在他才算理解了莉迪婭。這樣的事情竟然會落到她的頭上,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如果說有什麼能稱得上是純粹的巧合,那就是莉迪婭與羅伯特·伯傑的相遇。同她一起居住的朋友在俄羅斯餐館打工,通過他們的關係,莉迪婭有時能得到一張音樂會的門票。有時她得不到贈送的門票,卻非常想听這場音樂會,她就只能從微薄的工資中擠出一點兒來買張站票。聽場音樂會是她唯一的消遣方式,也是她唯一的奢侈花費。她主要喜歡俄羅斯音樂。聽著俄羅斯的音樂,她就會覺得自己已經來到了這個從未親眼目睹過的國家;但這又使她產生了肯定是永遠無法滿足的思鄉渴望。除了從父母口中,從伊芙吉尼婭與阿列克謝談到以往生活的對話中,從她讀到的小說中對俄羅斯有一知半解的了解外,這個國家對她而言基本上是完全陌生的。只有當她聽著里姆斯基·科薩科夫和格拉佐諾夫的音樂,聽著斯特拉文斯基活潑而辛辣的作品時,她對俄羅斯縹緲的印象才能日漸有血有肉起來。這些粗獷的旋律,節奏鮮明的曲調與歐洲的音樂有著某種截然不同的特性,使她忘掉了自我,忘掉了她淒慘的生活,使她完全沉浸在愛與歡樂之中,她的眼淚也不由自主地流下了臉頰。她用頭腦想像不出來的,現在用身體感受到了。以往她頭腦中的俄羅斯只是道聽途說與狂熱想像的產物,怪異而扭曲。她頭腦中的克里姆林宮是鍍金的圓頂和鑲著紅星的建築,是紅場和中國城,彷彿是一個童話故事中的場景;安德烈公爵和迷人的娜塔莎仍然在莫斯科的大街上奔忙;德米特里·卡拉馬佐夫在與吉卜賽人狂歡一夜後,仍然在蒙斯特布瑞斯克大橋遇到了甜美的阿廖沙;商人羅戈駕駛著雪橇疾馳在雪原上,而納斯塔霞·菲里波芙娜就坐在他的身邊;契訶夫的故事就像被秋風捲起的枯葉一樣四處飄蕩。夏園和涅瓦大道只是兩個奇異的名字,安娜·卡列尼娜仍然坐在她的馬車中,渥倫斯基穿著筆挺的新軍服正優雅地爬上噴泉運河旁的大房子,而卑劣的拉斯柯爾尼科夫正在聖彼得堡的開橋上走著。在俄羅斯音樂蘊含的激情與鄉愁中,屠格涅夫小說描述的情景迴繞在腦際,她彷彿來到了俄羅斯,與他們一道在寬敞、簡陋、散發著原木芬芳的農舍中徹夜交談著;微光初現的黎明,在沒有一絲風吹過的沼澤地,她與他們一道開槍獵殺野鴨;她與高爾基一道在破敗的小村里狂飲,愛得瘋狂,犧牲得壯烈;她彷彿見到了混濁的伏爾加河在流淌,彷彿見到了無邊無際的高加索大草原,彷彿見到了迷人的克里米亞半島。她心中充滿著渴望,充滿著對永遠逝去的生活的惆悵和著對從未了解過的家園的思念。她是這個充滿敵意的世界裡的一個陌生人,但在那一刻她感到自己屬於這個偉大而神秘的國家。雖然她的俄語結結巴巴,但她是俄羅斯人,她愛她的祖國;在那一刻她感到自己畢竟是找到了歸屬;在那一刻她感到理解了父親——儘管有人事先警告過他,但即使是冒著死亡的危險,他也義無反顧地回到祖國。

一次,她又去聽一場音樂會,一場俄羅斯音樂專場。她發現自己身旁站著一個年輕人。她注意到他頻頻好奇地打量自己。一次,她偶然回頭看了他一眼,立刻被他沉浸在音樂中的熱情和專注所震動。他的雙手緊握著,他的嘴唇微微張開,彷彿要喘不上氣來了。他是全部身心都沉浸在音樂中了。他容貌俊朗,看上去很有教養。莉迪婭只是瞥了他一眼就又回到音樂中,繼續隨著音樂做她的俄羅斯之夢。她的思緒又隨著音樂飄走了,她幾乎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嘴唇發出了低聲的嗚咽。她突然感到一隻柔軟的手握住了她的手,並輕輕地握了握。她吃了一驚,馬上抽回自己的手。現在正是幕間休息前的最後一首曲子。演奏完後,那個小伙子向她轉過身來。他長著一雙可愛的眼睛,濃密的眉毛下閃著灰色的光芒,顯得獨特而溫柔。

“你哭了,小姐。” 她原以為他可能和她一樣是俄羅斯人,但他的口音是純粹的法國口音。她明白剛才他握著她的手只是對她的一種本能的同情。 她淡淡笑道:“並非是我有什麼難過的事。” 他也對她笑了笑,他的微笑很迷人。 “我知道。是這首俄羅斯樂曲的緣故。它使人不由自主地激動起來,而且使人心碎。” “但你是法國人呀。這首樂曲對你會意味著什麼嗎?” “不錯,我是法國人。我確實不知道這首音樂對我意味著什麼。它只是我唯一想听的音樂而已。這首樂曲充滿了力量與激情,鮮血與毀滅。它刺痛了我身體中的每一根神經。”他自嘲地笑了笑,“有時我聽到這首樂曲的時候,就覺得沒有什麼別人能做到的事我做不到。”

她沒有回答。同樣一首樂曲,不同的人竟然可以產生這樣全然不同的理解,這真令人不可思議。對她而言,他們剛剛聽到的音樂講述的是人類命運的悲劇,是對命運反抗的徒勞以及謙恭和順從帶來的歡愉與平和。 “下週的音樂會你還來嗎?”然後他問道,“也是俄羅斯音樂專場演出。” “我恐怕來不了。” “為什麼?” 這句問話對一個陌生人來說有些唐突。但他很年輕,可能還沒有自己的歲數大,顯得天真無邪,這使她不能太生硬地回答這個問題。他的一舉一動都使她相信,他並不想打她的主意。她笑了。 “我不是一個百萬富翁。你知道俄羅斯人現在的處境,有錢人很少。” “我認識幾個負責舉辦這些音樂會的人。他們給了我一個可以供兩人用的免票證。如果下週日你能在門口跟我一起,你就可以免票進來。”“我想這不太合適。” “你能定下來嗎?”他笑道,“有這麼多聽眾當護花使者肯定不會有危險的。” “我在一個裁縫店工作,不一定能請下假來。而且我想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對我沒有這種義務。” “我敢肯定你是一位有著非常良好教養的年輕女士,但你不應該有這樣的偏見。” 她不想對這一點進行爭論。 “好吧,再說吧。但不管怎麼說要謝謝你的邀請。” 他們聊了其他一些事情,直到樂隊指揮再次舉起了指揮棒。音樂會結束後,他轉身跟她告別。 “那麼下週日我等你?”他問道。 “到時候再說吧。不要等我。” 人群向出口擁去,他們被人群擠散了。在這一星期裡她不時想起這個有一雙灰色的大眼睛,長相英俊的小伙子。她想到他就很愉快。在她這個年齡不可避免地要不時拒絕一些男人的求愛。阿列克謝與他的舞男兒子都曾對她進行過挑逗,但她並沒有覺得他們難對付。臉上狠狠地挨了一巴掌就使這個成天抹淚的酒鬼明白了不要有非分之想,而那個男孩兒,她明智地用嚴肅的語言加上奚落就使他不再吭聲了。在大街上經常有男人向她表示好感,但她太累太餓了,經常對他們的示愛無動於衷。想到一頓飽飯的誘惑甚至超過了一次求愛,她不禁淒楚地笑了。女人的直覺告訴她,那場音樂會遇到的年輕人不是這類人。毫無疑問,像其他任何一個他這個年齡的年輕人一樣,如果可能的話,他不會錯過一個風流的機會。但他主動提出星期日陪她去聽音樂會並不是出於這個目的。她當初並沒有打算去,但被他的邀請打動了。他令人愉快,說話天真而坦誠。她覺得可以信任他。她看了一下音樂會的節目單。星期天要演出的是柴可夫斯基的《悲愴交響曲》。她對這部交響樂感覺一般,認為柴可夫斯基的作品過於歐化了。但音樂會上還要演出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和鮑羅丁的弦樂四重奏。她想知道那個年輕人說的話是否屬實。很有可能他是一時心血來潮發出了邀請,但半個小時後就完全忘到腦後去了。星期天到了,但她還沒有拿定主意到底去不去。她確實很希望去聽這場音樂會,但她口袋裡除了午餐和坐地鐵的車票錢外,連一個便士都沒有了,她已經將所有剩餘的錢都給了伊芙吉尼婭,作為自己的食宿費用。如果他不在那裡也沒有什麼關係;如果他在那裡,而且真的有一張兩人用的免票證,她跟著進去的話他也不用額外花費,她也就不欠他什麼。 最後,一時的衝動將她帶到普萊耶爾音樂廳。他果真在那兒等著她。見到她,他的眼睛一下亮了起來。他熱情地跟她握了握手,彷彿他們已經是老朋友了。 “你能來我太高興了。”他說,“我已經等了二十分鐘了。我真的害怕你不來。” 她臉紅了,笑了笑。他們走進音樂廳,在第五排找到了他們的座位。 “他們把這樣的座位免費留給了你?”她驚訝地問道。 “不,我買的。我想坐在這裡聽音樂舒服一些。” “真蠢!我習慣了站著聽音樂。” 雖然嘴上這樣說,但她心里美滋滋的。這次他握著她的手時,她沒有抽回來。她覺得讓他握著自己的手也不會有什麼,而且自己欠了他一份人情。在幕間休息時,他告訴她,他叫羅伯特·伯傑;她也將自己的名字告訴了他。他還告訴她說,他與母親住在納伊,他在一家經紀人事務所工作。他談吐文雅,舉止像個男孩般熱情,使她不禁笑了起來。他周身散發著活力,莉迪婭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了。他閃閃發亮的眼睛,他富有表情的面容都說明他是一個性格熱烈的人。坐在他旁邊就像坐在一個火爐前,他的一舉一動無不閃耀著青春的火焰。音樂會結束後,他們沿著香榭麗舍大街一起往前走著,然後他問她一起喝點茶好不好。他完全不給她拒絕的機會。與衣著講究的人們一起坐在一間奢華的茶館內,對莉迪婭而言是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奢侈生活。蛋糕誘人食慾的氣味,女人們濃重的香水味,溫暖的空氣,舒適的坐椅,喧鬧的談話聲,一下湧進了她的頭腦。他們在那裡坐了一個小時。莉迪婭向他講述了自己的經歷,講述了她父親的過去和悲慘的結局,講述了她現在艱難的生活。他聚精會神地聽著她的敘述。他灰色的眼睛由於同情而顯得很溫柔。到了兩人要分手的時候了,他問她是否能在某個晚上與他一起看場電影。她搖了搖頭。 “為什麼不呢?” “你是一個有錢的年輕人,而……” “哦,我可不是一個有錢人。實際上正相反。我母親除了養老金外一無所有,我掙的錢也就那麼一點兒。” “那你就不應該在這麼昂貴的茶館裡喝茶。不管怎麼說,我只是個貧窮的女工。謝謝你的好意,但我不傻。你一直對我很好,但我認為繼續接受你的好意而我又無法回報,這樣不妥。” “但我不想要回報。我喜歡你,我想和你在一起。上個週日你哭泣的時候,你看上去是如此的動人。你的眼淚使我心碎。你在這個世界上是獨自一人,而我也感到很孤獨。我希望咱倆能成為朋友。” 她看著他,冷靜地想了一會兒。他們是同齡人,當然實際上自己比他要大幾歲;他的神態是如此坦率,她毫不懷疑他說的都是真心話,但她也明智地知道他是在說胡話。 “坦率地說吧,我知道自己並非很美,但畢竟我年輕,有些人認為我還算漂亮,也有人喜歡俄羅斯類型的人。我無法相信你想與我交往只是因為喜歡聽我說話。我從來沒有與男人上過床。如果我讓你在我身上浪費了時間和金錢,而我根本就不打算跟你上床,我會認為自己不夠誠實。” “這的確夠坦率了。”他笑了。他的笑容真迷人啊! “但你看,我知道這一點。我這輩子在巴黎沒少學東西。我本能地就知道一個女孩兒是否打算風流一番。我一眼就看出來你是個正派人。我在那場音樂會握著你的手,只是因為你對音樂的感受與我同樣深刻。觸摸到你的手——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才好——我能感覺到你的激情流淌進我的身體,使我對音樂的感受更加強烈了。總之,我絲毫沒有感覺到其他什麼慾望。” “然而,我們對音樂的感受完全不同啊。”她若有所思地說,“當時我看了一眼你的臉,我被你的表情嚇了一跳。你的表情殘忍而冷酷。幾乎不像是一個人的臉了,就像是一個猙獰的面具,嚇壞我了。” 他哈哈大笑了起來。他的笑聲是那麼年輕,那麼優美,那麼無憂無慮。他的眼神是那麼溫柔,那麼坦率,讓人無法相信在富有感染力的音樂的影響下,那一刻他的表情會表現得如此冷酷和殘忍。 “你真能想像!你難道沒有想像我就是電影中拐賣婦女的人販子,企圖控制住你,然後將你販賣到布宜諾斯艾利斯去?” 她笑了:“我可沒有這樣想過。” “跟我一起看一場電影你不會有什麼損失吧?你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了,我接受。” 她也笑了。如此小題大做夠荒謬的。她在生活中沒有多少快樂的事情,如果他願意請她看電影,並且只要坐在她旁邊說說話,她再拒絕的話不就成傻瓜了嗎?她一無所有,不擔心失去什麼。她也無需為此承擔什麼義務。她事先給了他充分的警告,她能夠保護好自己。 “噢,那好吧。”她說。 他們一起看了幾場電影。每次電影結束後,羅伯特都要將莉迪婭送到最近的地鐵車站好讓她坐地鐵回家。在兩人這不長的一段步行中,他會挽著她的胳膊;在看電影的時候,偶爾他會握住她的手;有那麼一兩次,他們分手時他輕輕吻了吻她的雙頰。他表示親熱的舉動也就這些。他是個好陪伴。他談話風趣,總是有那麼一股嘲諷的味道,使她聽起來很開心。他沒有讀過很多書,但並不掩飾這一點,他說他沒有時間去讀,而且生活比書本更有趣。但他並不愚笨,他可以頭頭是道地談起某些書,就好像他曾讀過這本書一樣。莉迪婭感到有趣的是發現他特別欽佩安德烈·紀德。他還酷愛打網球。他告訴她曾有一段時間他把打網球當成事業了。曾有網球圈內的名人認為他是打網球的料,甚至可能拿到冠軍,曾對他抱有很大的期望。但最後還是落空了。 他說:“要想成為一流的網球運動員必須投入大量的金錢和時間,但我做不到。” 莉迪婭想,他可能是愛上她了,但她不敢肯定。她忍不住擔心自己的感情會影響對這一點的正確判斷。他在她頭腦中所佔的位置越來越重。他是她的第一個同齡朋友,她之前從未有過。週日下午他帶她去聽音樂會,晚上帶她去看電影,這些時間她非常快樂,但感到自己對他卻沒有回報。她對生活產生了興趣,有時還感到很興奮,這些體驗之前從未有過。與他見面前,她會煞費苦心地打扮得漂亮一點兒。她以前從來沒有化妝的習慣,但在跟他第四或第五次見面前,她在臉頰上輕輕塗了點兒胭脂,還描了眉。 “你怎麼了?”當他們走到光線充足的地方後,他問道,“為什麼在臉上塗上這些東西?” 她笑了,胭脂掩飾了她漲紅了的臉。 “我想給你增點兒光。如果人們認為跟你在一起的是一個廚房小女傭,而且是剛從鄉下到巴黎來的,那我會非常難受。” “但我最喜歡的就是你的自然美。那些濃妝豔抹的臉讓人倒胃口。不知道為什麼,我感到你蒼白而沒有任何修飾的臉頰,你自然的嘴唇和眉毛更讓人心動。就好像一個人一直在燈火通明的大街上走著,突然拐進了一個小樹林,會有一種耳目一新的感覺。你不化妝顯得更坦率一些,正好表現出你靈魂的正直。” 她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幾乎要蹦出來了。但奇怪的是,那種心臟狂跳的痛苦帶來的卻是心情的無比愉快。 “好吧,如果你不喜歡,我不會再這樣做了。但我這樣做都是為了你。” 她坐在他身邊,漫不經心地看著電影。她曾經對他悅耳的聲音和笑瞇瞇的眼睛表達出來的柔情不太相信,但現在她已經能夠確信他愛她。她一直在進行自我克制,防止自己會愛上他。她不斷對自己說,這只不過是他一時心血來潮,如果她放縱自己的感情那就太蠢了。她打定主意不做他的情婦。她在俄羅斯人中親眼目睹了太多類似的事情。沒有任何生活來源的俄國難民的女兒們出於愁悶,在極端貧困生活的逼迫下與某個男人姘居,但這種關係從來沒有長久過。她們似乎沒有辦法留住一個男人,至少是無法留住一個她們傾心的法國男人。她們的情人時間一長就不耐煩了,就會將她們拋棄。這時她們的境遇甚至比原來還糟,往往只有當妓女這一條道了。但她又想指望什麼呢?她很清楚,他沒有結婚的想法。他甚至可能從來就沒想過這樣的事。她知道一般法國人的想法。他母親不會同意他娶一個俄羅斯女人,一個身無分文的縫紉女工。在法國,婚姻是一件嚴肅的事情。法國人講究門當戶對,新娘進門要有與新郎家的地位相匹配的嫁妝。她父親確實曾是一所大學小有名氣的教授,但那是在革命前的俄羅斯。在那以後巴黎到處都是開出租車和從事體力勞動的俄羅斯王子、貴族和前沙皇的近衛軍。所有人都認為俄羅斯人懶惰和不可靠。人們都討厭俄羅斯人。莉迪婭的曾外祖父曾是農奴,她母親也不過就是個農民。當教授的父親思想開放,與她母親的結合就是這種思想的體現。但她母親是個虔誠的教徒,莉迪婭是在嚴格的教義熏陶下長大的。她試圖用理智約束自己,但毫無效果;現在的世界與過去不同了,這一點千真萬確,而一個人必須與時俱進。但她對成為一個男人的情婦有一種本能的恐懼。然而,然而還有什麼其他可以期待的嗎?錯失眼下的良機難道不傻嗎?她知道,她的美貌只是由於年輕,短短幾年後她就會變得平平常常。她很可能不會有第二次機會了。為什麼不能放縱一下自己?只要稍微放鬆自我控制的韁繩,她就會瘋狂地愛上他。而放鬆自我感情的控制也是一種解脫。他也愛自己,這一點沒有疑問。他的火熱激情讓她有些喘不上氣來。他富於表情的臉上寫滿了渴望,她也看出來他希望擁有她的強烈慾望。被自己深愛的人所愛乃是一件無比快樂的事。即使這場愛情無法長久——當然也不可能長久——自己也能品嚐到欲仙欲死的愛的滋味;自己也能有這場愛到極致的回憶。有了這些,她在與他分手後的痛苦,她肯定要承受的難言痛苦,不是也值得嗎?如果痛苦實在無法忍受,不是還有塞納河或煤氣爐嗎? 但奇怪而令人費解的是,他似乎並不想讓她做他的情婦。他以一種非常尊重她的方式關心著她。如果她是他家熟人圈子內的一個姑娘,其社會地位和財富與他門當戶對,他們的友誼自然會發展成各方都滿意的婚姻。而現在他也要如此待她,她無法理解。她知道這個想法很荒謬,但在骨子裡她有這樣一種奇怪的感覺——他希望明媒正娶她。她十分感動,受寵若驚。如果這是真的,他可是一個十分少見的人。但她幾乎希望事情不是這樣,因為她無法忍受的是他將要遭受的痛苦。想娶她的願望必定給他帶來痛苦。不管他如何瘋狂,還有他母親在後面呢。他母親是一個明智的中產階級法國婦女,講究實際,絕不會讓他亂來而危及前程。而他對母親,也付出了一個法國人所能付出的全部。 但有一天晚上看完電影后,在他們步行到地鐵站的路上,他對她說: “下個星期天沒有音樂會了。你能來我家裡喝茶嗎?我無數次跟我母親談起過你,因此她想見見你。” 莉迪婭的心幾乎停止了跳動。她馬上意識到這意味著什麼。伯傑夫人對兒子與她的友誼越來越不安了,她想要見到自己,想要製止他們的交往。 “羅伯特,我想你母親根本就不可能喜歡我,我們不要見面更明智一些。” “你錯了。她對你非常同情。這個可憐的女人愛我,這你知道,我就是她在這個世界上的一切。想到我結交了一個可敬又有教養的姑娘做朋友,她肯定會很高興。” 莉迪婭笑了。如果他認為一個慈愛的母親能夠接受兒子偶爾在音樂會上遇到的一個姑娘,他對女人的了解也就太少了!但他強迫她接受邀請,他說這是代表他母親發出的邀請,不能拒絕。她想,如果自己拒絕了邀請,事實上只會使伯傑夫人對她更加懷疑。他們約定下個星期天的下午四點,他到聖旦尼門來接她到他家去。他開來了一輛小轎車。 “這也太奢侈了!”莉迪婭上車時說。 “車不是我的,這你知道。是我從一個朋友那裡借來的。” 莉迪婭面對即將到來的嚴峻考驗渾身緊張,即使羅伯特親切而溫柔的話語也無法給她信心。 他們驅車前往納伊。 羅伯特將車停在一條安靜的街道邊,說:“我們把車停在這裡。我不想將車停在我家房子的外面。要不鄰居們會認為我買了一輛車,而我又無法解釋車只是藉的。” 他們走了一會兒:“到了,就是這裡。” 這是一棟小小的獨立式別墅,很久沒有油漆了,因而顯得破舊,而且房子比她通過羅伯特的描述所預期的要小。他將她引進客廳。這是一間面積不大的房間,堆滿了家具和擺設。牆上掛著鑲了金色邊框的油畫,客廳與餐廳隔著一個拱門相連,餐廳內有一張餐桌。伯傑夫人放下了正在閱讀的小說,走上前來迎接客人。莉迪婭曾在腦海中想像她可能是個粗矮的女人,穿著寡婦的喪服,臉色溫和而親切,有一種放棄了一切世俗虛榮的樸素而高貴的神態。但她完全不是這樣。她很瘦,穿著高跟鞋後身高與羅伯特差不多;她身穿黑色的印花絲綢衣服,顯得很瀟灑。她脖子上掛著一串假珍珠項鍊,蓄著自來卷的深褐色頭髮。雖然她肯定有五十多歲了,但沒有一絲白髮。她蠟黃的臉上撲了過多的粉,眼睛很漂亮。長著跟羅伯特一樣優雅而筆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也跟羅伯特一樣。但在她那個年齡,薄嘴唇顯得有幾分嚴厲。她顯得比實際年齡要年輕,以她的歲數來看長得也還算漂亮。顯然她在自己的外表上刻意下了一番工夫,但她缺乏羅伯特那種吸引人的魅力。她的眼睛又黑又亮,但透出的是冷靜與警惕。莉迪婭走進客廳的時候,感覺伯傑夫人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但這道嚴厲而審視的目光立刻被親切和溫馨的微笑所取代。她熱情洋溢地感謝莉迪婭這麼老遠地來看她。 “你必須理解我多麼希望看到我兒子跟我反复提到的年輕女孩兒。我已經做好了見到一個不合我意的姑娘的準備。實話對你說吧,我對兒子的判斷力不大放心。看到你果真如他告訴我的一樣好,我真高興。” 她面部表情很誇張地說著話,又是點頭又是微笑,用一個慣於社交的女主人試圖使一個到家中來的陌生人不要感到拘束的方式奉承著她。莉迪婭也很警覺,她也用同樣謙虛的語言答著話。伯傑夫人毫無疑問是在強做笑臉,故意擺出了一副熱情的姿態。 “你很迷人。我這個兒子為了你的緣故而疏遠了他的老媽,我一點兒都不感到驚訝。” 茶點是由一個面無表情的年輕女傭端上來的。伯傑夫人一面繼續著她表情誇張的恭維話,一面用嚴厲而焦急的眼光注視著女傭。莉迪婭猜測這個家裡不常有茶會,女主人不太清楚僕人是否知道如何佈置和打點。他們走進餐廳坐了下來。餐廳裡有一架小三角鋼琴。 “它很佔地方。”伯傑夫人說,“但我兒子非常喜歡音樂。他一次就能彈幾個小時。他告訴我說,你是個一流的音樂家。” “他太誇張了。我非常喜歡音樂,但知之甚少。” “小姐,你太謙虛了。” 桌上有一小碟從糕點店買來的小蛋糕和一碟三明治。每人的盤子下面壓著一塊桌巾和一方小餐巾。為了能以時髦的方式招待客人,伯傑夫人顯然煞費苦心。她冷冰冰的眼睛中露出了一絲微笑,問莉迪婭茶中要不要放點兒什麼。 “你們俄羅斯人總是在茶中放點兒檸檬,這我知道,所以我特意為你買了一個檸檬。先吃個三明治怎麼樣?” 茶味如同嚼蠟。 “我知道你們俄羅斯人在吃飯時總是要吸煙的。請不要跟我客氣。羅伯特,香煙在哪裡?” 伯傑夫人讓莉迪婭吃了一個又一個三明治,一塊又一塊蛋糕。她屬於不管客人願不願意都非要他們吃不可的那一類家庭主婦,她們將這個舉動當做熱情好客的一種標誌。她用金屬一樣的高分貝嗓音不停地說著話,始終微笑著,她的禮貌溢於言表。她漫不經心地問了莉迪婭一大堆問題。從表面上看,這些問題像是一個普通女人聊家常的問話,顯得對這個無依無靠的女孩充滿了同情。但莉迪婭知道這些問題是巧妙地想要盤問出她的底細。莉迪婭的心沉了下去,她不是那種愛兒子就會允許他魯莽行事的女人。確定這一事實卻讓她堅定了自己的信心。自己既沒有什麼可失去的,也沒有什麼可隱瞞的。她坦率地回答了所有提問。就如她曾經告訴羅伯特的一樣,她也向伯傑夫人講述了自己的父親和母親,講述了她過去在倫敦的生活和母親去世後她是怎么生活的。透過伯傑夫人受到震動後充滿憐憫的回答,莉迪婭看得出在她溫暖的撫慰背後,她在精明地仔細聆聽她的每一個字,並不斷地盤算著。這讓莉迪婭甚至感到有點兒好笑。莉迪婭有兩三次提出要走,但伯傑夫人不答應。莉迪婭急於要擺脫這種過於友善的氛圍。羅伯特要送她回家。莉迪婭與她說再見的時候,伯傑夫人握住她的雙手,一雙黑眼睛閃著誠摯的光芒。 “你真是個可人兒,”她說,“現在你也認識路了,你一定要常來看看我,常來。我們隨時熱烈歡迎你。” 在他們走向停車位置的路上,羅伯特用充滿深情的姿勢挽著她的胳膊,似乎怕她跑掉一樣。這使她很開心。 “好吧,親愛的,一切都很順利。我媽媽喜歡你。你瞬間就征服了她。她會非常喜歡你的。” 莉迪婭笑了起來。 “別傻了。她並不喜歡我。” “不,不,你錯了。這一點我敢保證。我了解她,我立刻就看出來她喜歡你。” 莉迪婭聳了聳肩膀,但沒有回答。他們告別的時候安排下週二一起看電影。她同意他的計劃,但她確信他母親會制止他們進一步接觸的。現在他知道她的住址了。 “如果你遇到了阻力,咱們不能進一步來往了,你能送我一隻小狗嗎?” “沒有什麼能阻止我。”他深情地說。 那個晚上她很傷心。如果她有獨處的機會,她一定會大哭一場。但也許有這樣的機會她也不能哭,哭泣只會讓她自我嫌憎而毫無益處。她想,自己只不過是做了一個愚蠢的夢罷了。她會忘掉自己的不快。畢竟,這麼些年來她已經習慣了這類不快的事情。如果做了他的情婦又被他拋棄那就更糟了。 週一過去了,週二到了,但沒有小狗被送來。她相信她上班回來後肯定會有一隻小狗在等著她。但回來後什麼也沒看見。離預定出門的時間還有一個小時,她有足夠的時間做準備。她心驚肉跳地等待著門鈴聲響起。她一面梳洗打扮一面想,她真是愚蠢地多此一舉,沒等她打扮完,分手的消息也就該到了。她在想是否有可能她如約去了電影院,而他卻不來了。這樣做可是有些無情和殘忍,但她知道他一切都聽他母親的。她想他可能不願當面向她言明,所以讓她去赴約而他自己不來,這樣雖然殘酷,但他可能認為這是最好的辦法,可以讓她明白他們的關係已經徹底結束了。這個想法在腦中一閃現,她馬上就認定了是這麼回事。她幾乎不打算去了,然而還是去了。畢竟,如果他能做出如此殘忍的事來,這也證明跟他分手是正確的選擇。 但他就在那裡。當他看到她,馬上邁著輕快的腳步向她走來,步態反映了他的渴望與活力。他的臉上露出了甜美的微笑。他的情緒似乎比平常要高。 “我今天晚上沒有心情看電影了。”他說,“我們到富凱酒店去喝一杯,然後去兜風。我把車就停在街道的拐角處。” “隨你的便好了。” 這一天雖然氣溫有點兒低,但天氣既晴朗又乾燥。冬日夜晚的星星好像在善意地嘲笑著香榭麗舍大街上浮華的燈光。他們喝了一杯啤酒。羅伯特一直說個不停。然後他們遛達著向喬治五世大道走去。他把車停在了那裡,這讓莉迪婭感到迷惑不解。他的談吐很自然,莉迪婭不知道他怎麼能把自己的感情掩飾得這麼好。她不禁問自己,他提議出來兜風是否是想伺機將這個不幸的消息透露給她。他是一個感情外向的人,她發現他有時候甚至有點兒做作,但他這些誇張的舉止並沒有惹她反感,而是讓她感到很有趣。她不知道他眼下的這些表現是否是在為宣布分手那傷感的一刻做鋪墊。 “這輛車跟你星期天開的不是一輛車啊。”當他們走到車跟前時,她說道。 “對,這是一個朋友打算賣掉的車。我說我得把車開到一個可能的主顧那裡讓他看看。” 他們開車到達凱旋門後就沿福煦大街前行,一直開到布洛涅森林。這裡一片黑暗,只是偶爾有輛汽車的大燈照亮他們;除了稀稀落落地停靠著幾台汽車外,這里人煙稀少。可以猜想這些汽車裡坐著的都是些說著情話的男女。羅伯特將車停在了路邊。 “我們在這裡停一會兒,抽支煙好嗎?”他問道,“你冷不冷?” “不冷。” 這個地方人跡罕至,在其他情況下莉迪婭可能會感到有點兒害怕。但她非常了解羅伯特,知道他不會利用這樣的地點來佔她的便宜。他天性純良。此外她有一種直覺,感到他有什麼話憋在肚子裡。她很好奇,想知道是什麼。他給她點燃一支煙,也給自己點燃一支,然後他們就默默地坐了一會兒。她知道他很尷尬,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她的心焦慮地跳了起來。 “親愛的,我有事要告訴你。”最後,他開口說話了。 “哦?” “上帝,我不知道怎麼說才好。我通常不會緊張,但現在緊張得不行,這對我來說是個新奇的體驗。” 莉迪婭的心一沉,但她外表平靜,並沒有表現出正在忍受著痛苦煎熬。 “如果一個人有某句話難以開口,”她輕輕地回答,“坦率地說出來可能更好一些。你知道,拐彎抹角地說話沒有什麼益處。” “我就照你的話辦。你願意嫁給我嗎?” “我?” 她唯一沒有料到的就是這句話。 “我熱烈地愛著你。我想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就愛上了你,就是我們並排站著聽音樂會那次,當時眼淚落在你蒼白的臉頰滾下了。” “但你媽媽的態度呢?” “我媽媽很高興。她現在正等著呢。我對她說,如果你同意了,我就帶你去見她。她想擁抱你。她為我能夠與某個她完全贊同的人結為連理,生活安定下來而高興。我跟媽媽已經商量好了,等一會兒我們一起大哭一場後,要開瓶香檳慶祝一番。” “上個週日你帶我去看你媽媽時,你告訴她你想娶我了嗎?” “當然。她想親眼見見你也是符合情理的。我母親可不遲鈍,她立刻就打定了主意。” “我怎麼感覺她不喜歡我呢。” “這你可錯了。” 他們互相凝視著笑了,她向他抬起了臉。他第一次吻了她的嘴唇。 他說:“右側開車就是比左側好,吻一個姑娘更方便。” “你這個傻瓜。”她笑了起來。 “那麼你也真的有點兒喜歡我嘍?” “我從第一次見到你後就崇拜你。” “但一個保守的教養良好的女孩兒不會放縱自己的感情,直到她審慎地確定之後才會這樣。對嗎?”他溫柔地嘲笑著她。 但她的回答非常嚴肅: “我短暫的生命中遭受的痛苦太多了,我不想再遭受一個也許是我無法承受的痛苦打擊。” “我愛慕你。” 她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幸福,她幾乎無法相信自己。那一刻,她的心中充滿了對生命的感激。她真想能夠永遠就這樣坐在那裡,偎依在他懷中;那一刻,她真想能夠就這樣死去。但她設法使自己振作起來。 “我們去見你母親。” 莉迪婭突然感到心中對那個女人充滿了愛的暖意。她與自己只見過一面,然而只是因為兒子愛自己,只是因為她敏銳的眼光看出了這個女孩兒深愛著她的兒子,她就放棄了原來所有的期望,欣然同意了他們的婚事。莉迪婭想,在整個法國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女人能做出如此的犧牲了。 他們開車走了。羅伯特將車停在與他家所在的街道平行的一條街上。他們走到那棟小房子前,他掏出鑰匙打開前門,興奮地先于莉迪婭走進了客廳。 “媽媽,一切都妥了。” 莉迪婭緊跟著他走進房間,伯傑夫人還穿著與上週日同樣的黑色印花絲綢衣服,她走上前來將莉迪婭摟在懷裡。 “我的孩子!”她哭了,“我太高興了。”莉迪婭突然大哭起來。伯傑夫人溫柔地吻了吻她。 “好了,好了,好了!你不應該哭啊。我實心實意地把兒子給了你。我知道你會成為他的好妻子的。來,坐下。羅伯特要開香檳了。” 莉迪婭整理了一下情緒,擦乾了眼睛。 “您對我太好了,夫人。我真不知道該如何報答您。” 伯傑夫人拉起她的手,輕輕地拍了拍。 “你愛上了我的兒子,而他也愛上了你。” 羅伯特走出了房間。莉迪婭覺得有必要立刻把情況擺明。 “可是,夫人,我沒有把握您是否清楚現實的情況。我父親帶出俄羅斯的那一點兒錢幾年前就花光了。我除了掙得一點兒工資外什麼都沒有。真的是一無所有。除了現在身上穿的,我就只有兩套衣服了。” “可是,孩子,這些又有什麼關係呢?噢,我不否認,如果你能給羅伯特帶來一點兒財產我會很高興,但錢並不代表一切。愛更重要。如今金錢能衡量出什麼?我自信對人的觀察還是很準確的,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你是一個誠實而溫柔的人。我看得出來你有良好的教養,我斷定你也是有原則的人。畢竟那才是選擇一個妻子最重要的考量。我了解我的兒子,他如果娶了一個不喜歡的中產階級法國女人,他絕對不會感到幸福的。你是俄羅斯人這一點也正好契合了他的浪漫天性。並且你也並非出身低賤,作為一個大學教授的女兒可不是件讓人羞恥的事。” 羅伯特拿著酒杯和一瓶香檳走進屋來。他們坐在屋裡一直交談到深夜。伯傑夫人主意已定,他倆只能接受她的安排。莉迪婭和羅伯特住在房子裡,而她會給自己在花園後面的小亭子內搭建一個舒適的小窩。除了跟他們一道就餐外,她就待在自己的住處。她決定不對他們的生活進行任何打擾,讓這對年輕的夫婦自由自在。 她對莉迪婭說:“我不希望你把我當成婆婆來看待。我想成為你的母親,我也想成為你的朋友。” 她希望婚禮早日舉行,甚至有些急不可耐了。莉迪婭持有一份國聯的護照和一張法國政府頒發的居留許可證,她的證件符合法律規定,所以他們只需到市政機關登記即可。由於羅伯特是天主教徒而莉迪婭信仰東正教,他們決定放棄兩人都不看重的宗教結婚儀式。儘管伯傑夫人不願意,他們還是固執己見。莉迪婭太激動了,腦子中一片混亂,那天晚上幾乎沒有入眠。 他們的婚禮非常簡單。出席婚禮的來賓有伯傑夫人和這個家庭的老朋友羅格朗上校,他是一名陸軍軍醫,跟羅伯特的父親是老搭檔;還有伊芙吉尼婭、阿列克謝和他們的孩子。婚禮是在一個週五舉行的,因為羅伯特週一早上還要上班。他們的蜜月非常短暫。羅伯特借了一輛轎車,與莉迪婭一道開車前往位於海濱的迪耶普,週日晚上就開車返回了巴黎。 但莉迪婭不知道,就像以前他接她時所開的車一樣,這輛車也不是藉的,而是偷來的。這就是為什麼他總是將車停在距他家所在的街道一到兩個街區的原因。她不知道,羅伯特幾個月前剛被判處監禁兩年的徒刑,但緩期執行。緩刑的原因是考慮到他是初次犯罪。她不知道在那之後他還受到了走私毒品的指控,只是僥倖逃脫了牢獄之災。她不知道,伯傑夫人之所以贊同這樁婚姻,是因為她覺得這可以使羅伯特回心轉意,不再犯罪。而這也的確是羅伯特過上誠實生活的唯一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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