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旋轉木馬

第27章 第十四章

旋轉木馬 毛姆 10201 2018-03-18
不久,珍妮站起身來,走下了樓梯。她默默地在大街上走著。儘管已是精疲力竭,然而出於節儉的本能,她並沒有搭乘馬車,而是拖著沉重的腳步,打算步行去滑鐵盧。這個夜裡又黑又冷,十一月的毛毛雨浸透了她的衣服,不過正處於極度悲傷中的她並未留意到這些。她就那麼走著,目光直視前方,臉上滿是絕望的神情,她的眼裡既沒有房子也沒有人。她穿過熙熙攘攘的皮卡迪利大街,就彷佛穿行在空空蕩蕩的街上一樣。人們撐著傘,急著趕回自己的家,抑或無視這惡劣天氣,漫無目的地遊蕩。有時,她會忍不住啜泣起來,滾燙、痛苦的淚珠從面頰滑落。前路漫漫,她似乎快要支撐不住了。她的四肢似乎比鉛還重,並且疼得厲害。但她還是不願意乘車,因為靜止不動時的痛苦總會強過活動時的痛苦。她穿過威斯敏斯特橋,在自己還沒意識到時,便已到了滑鐵盧。她神情恍惚,以至於一旁的搬運工人還以為她喝了酒。珍妮問了什麼時候會有火車,然後便坐下來等。電光費力地穿透了那潮濕的黑夜,在搖曳的燈光下,車站顯得空曠而寂寥。這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地方。雜亂不堪而又讓人毛骨悚然,並且極古怪地延伸至無窮遠處:人來人往,搬運工帶著行李通過,火車來了又走。此情此景讓備受煎熬的她感到更可怕、更痛苦了。

最後,珍妮到了巴恩斯,然而她卻並未感到解脫——如果她還有什麼感覺的話——只能是更多的痛苦。因為她回憶起了夏日里的情景:在柔和的藍天下,她緊挽著巴茲爾的手,和他一起在公園里四處遊蕩;然而現在,這裡卻又黑又醜陋;金雀花都已被燒焦,一片臟兮兮的樣子。即便在夜色的掩映下,眼前的一切也是那麼的淒涼、污穢。她來到那狹窄的小屋前,開門進去,隨即又上了樓。不管怎樣,她仍隱約希望巴茲爾已經回來了——因為要讓她不再見他幾乎是不可能的事。然而他卻不在那裡。現在,眼淚已不足以表達她的痛苦了,於是她發瘋似的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機械地將一些放錯的東西恢復原位。她在臥房裡照了照鏡子,將自己同莫里太太進行比較。她苦澀而又驕傲地註意到了自己那美麗的頭髮、明亮的眼睛和近乎完美的光滑皮膚,她意識到,儘管經歷了那麼多痛苦,自己還是比莫里太太美多了,也比她更年輕。當她回憶起在金皇冠酒吧里逝去的風光歲月時,更加不明白為何與巴茲爾在一起後,自己會如此軟弱無力。多少男人曾熱烈地愛慕著她,多少男人任她頤指氣使;一些喜歡色瞇瞇地盯著她的男人碰到她的手都會渾身發抖;另有些人,只要看到她沖自己笑一笑,便能燃起慾望,瞬間臉色蒼白。人們一直稱頌她的美麗動人,只有巴茲爾茫然無知。於是,她帶著困惑,帶著英國血統裡的那種清教徒本能,問自己為何會遭受如此痛苦的懲罰。她已經盡力了:她是個很好很忠誠的妻子,並且總是千方百計地取悅丈夫;即便如此,他還是厭惡她。全能的上帝似乎在與她作對:在一股邪惡的力量面前,她完全是無能為力了。

她仍然抱著一線希望。她知道了每班火車預計到站的時間,並痛苦地估算著火車到站到乘客回家所用的時間。黑夜就要過去了,火車一輛接著一輛到站,但是她始終不見巴茲爾的身影。最後一班火車也過去了,她終於絕望了——她徹底明白,今晚他不會回來了。她感到他們之間就這麼結束了,連最後一線希望也破滅了。她再次回憶起他那滿是憎恨的樣子和鄙夷的言語;他長久以來一直壓抑著的激情在那一刻通通化作憤怒爆發了出來,想到這裡,她仍忍不住渾身顫抖。珍妮特別希望自己能忽略巴茲爾的所作所為,即使是現在,只要他能回到自己身邊,就算無法擁有他的愛,她也會覺得很感激。她大可不必逼巴茲爾公開承認對莫里太太的愛,與這種可怕的“水落石出”相比,之前讓她備受折磨的“滿腹狐疑”似乎還好受多了。只要不是徹底地失去巴茲爾,她什麼都可以忍受,哪怕只能偶爾看到他,她也會為此心存感激。但要是永遠也不能再見巴茲爾,她很快便會死去。

她的心臟突然一陣悸動。她很快便會死去……這就是解決所有問題的方法。她實在是無法再活在這種痛苦之下了,這不幸實在是太可怕了——死了就好多了,什麼痛苦也感覺不到了。 “他們沒給我留任何餘地,”她反复說著,“我只有這條路可走了。” 也許只有死了,他才會出現,或許還會為她感到難過。他或許會後悔自己說過的話,後悔沒有對她更和善一點兒、更寬容一些。她知道,活著是不可能挽回他的愛了,但是死呢?也許死能夠創造一個奇蹟呢?這一想法深深地攫住、佔據、支配了她的心靈。這個可憐的女人感到一陣興奮,她突然打起精神,毫不遲疑地下了床,戴上帽子便走出家門。她很快地往前走,支撐著她的是那不可思議的赴死的決心。她期望從所有的麻煩中擺脫出來,走向平靜;希望從這種肉體上的疼痛所無法企及的情感痛苦中掙脫出來,找到安全的棲身之所。在這黑暗靜謐的夜裡,她走到了靜靜流淌著的漆黑的河邊,這里水流湍急、凶險,河水冰冷刺骨。不過這絲毫沒有讓她感到恐懼。如果她的心跳加速了,那也只是極大的喜悅,因為她決心結束自己的痛苦。那是一個陰沉的夜晚,這讓她感到很高興。她感謝上帝——因為天空下起了雨,那些閒逛的人早就不知所終。沿著便道,她走到了一個熟悉的地方——一年前,有個女人就是從這裡縱身一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這個地方的水很深,河岸也比較陡峭。以前,珍妮經過這裡時往往會渾身顫抖;某次,她曾在路過時半開玩笑地說,她正在走向自己的墳墓。忽然,她發現有個男人朝這方向走來,於是趕緊躲到牆下的陰影裡,因此那人經過時並未註意到有人在這裡;花園裡的那些樹上,水不斷地往下掉。她來到了她想找的那個地方,四下張望,確定了附近並無人煙。她摘下帽子,將其放到牆角下,盡量避免它被淋得很濕。隨後,她毫不猶豫地往河岸邊走去。她一點兒也不覺得害怕。她看了一會兒那緩緩流動著的無情的河水,然後便勇敢地縱身一躍。

巴茲爾離開莫里太太家後,便去了哈利大街,卻發現弗蘭克出門了。於是他繼續往前走,去了俱樂部,在那兒,他整個夜晚都悶悶不樂,陷入絕望和痛苦中。他痛苦是因為希爾達已經表明了她的態度——她將嫁給萬靈教堂的牧師法利,並為自己給妻子造成的痛苦而感到後悔。起先,他本打算在城裡過夜,不過想得越多,他越感覺自己應該返回巴恩斯,因為儘管完全有意跟珍妮分開,但想到此前一起經歷過的一些事,他感到無論如何也不能以這種生氣的方式分開。不過他也知道,要馬上再次見到珍妮的確不太合適,所以他決定晚點兒回去——那時她可能已經睡了。他完全睡不著覺,害怕醒著,於是打算動身了。直到凌晨兩點,他才回到了他們的小屋,正當他準備進去時,卻吃驚地發現一個警察在按門鈴。

“你有什麼事,警察先生?”他問道。 “你是巴茲爾·肯特先生嗎?你能跟我去趟警察局嗎?你的妻子出意外了。” 巴茲爾發出了一聲驚呼,他的內心充滿了恐懼,忙問警察這究竟是什麼意思。然而警察只是簡單地重複了一遍:他必須馬上趕到警察局。於是他們一起火速趕到警局。一位偵查員告訴了他這一不幸的消息。 “現在我們需要你來確認一下是不是你的妻子,有人看到她在便道上走,然後跳進了河裡,在我們施救以前她就不行了。” 巴茲爾完全無法理解這些話是什麼意思,他目光呆滯而驚恐。他張開嘴想要說話,但是只能難以理解地喘喘氣。他掃了一圈周遭的人,他們冷漠地看著他。他感到整個屋子換了個方向,然後便什麼也看不見了。受到驚嚇的他快要暈過去,似乎有些人殘忍地將他縫合好的頭蓋骨撕裂開了。他的手到處亂指,檢察官會意,將他帶到妻子躺著的地方。一個醫生還在那裡,不過看起來已停止了所有能起死回生的努力。

“這位是她的丈夫。”帶巴茲爾進來的人說。 “我們已經無能為力了,”醫生喃喃地說,“她被撈上岸的時候就已經死了。” 巴茲爾看了看她,然後低頭,以手遮面。他覺得自己突然就要用最大的聲音尖叫起來。這看上去太可怕了,太不可思議了。 “她為什麼這麼做,你知道原因嗎?”醫生問。 巴茲爾沒有回答。他心煩意亂地註視著珍妮緊閉的雙眼,還有凌亂的被浸濕的頭髮。 “哦,天啊,我該怎麼做?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了嗎?” 醫生看了看他,然後讓警官帶一些白蘭地過來。然而巴茲爾卻厭惡地將它推到一邊。 “現在,你希望我做什麼?” “你現在最好回家,我會送你回去。”醫生說。 巴茲爾卑怯地註視著他,他的眼睛有一種冷漠的黑,在死一般蒼白的臉上閃爍著。

“讓我回家?我不能待在這裡嗎?” 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將他帶走。沒走多遠便到了門口,醫生問他能否扛得住。 “沒問題,我沒事,別擔心!” 他進了門,走上樓梯,一種恐懼撲面而來。當他被一把椅子絆倒時,他驚得尖叫起來。他坐下來,想要理理思緒,不過內心還在激烈地翻滾,以至於他擔心自己會發瘋,從此他的大腦似乎將要經受兩種折磨——精神上和肉體上的痛苦已合二為一。隨後,那尚未模糊黯淡的警察局的場景便開始浮現在眼前。此刻,他突然奇怪而詳細地看到了每一個細節:太平間裡光禿禿的石牆,閃耀的燈光和扭曲的影子。穿著制服的人的面部表情(每個特徵、每個表情都大相徑庭),還有珍妮的遺體!這些場景刺透了巴茲爾的靈魂深處,讓他感到既恐懼,又良心不安,他幾乎就要暈過去了。他嘆息著自己的痛苦。他不知道自己能承受這麼多變故。

“唉,要是她再多等一會兒就好了!要是我能早點兒回來,我可能能救她。” 同樣,他也還清晰地記得那個下午所發生的事,他被自己的殘忍驚得目瞪口呆。他不斷重複著自己和珍妮說的話,看到她乞求再給她一次機會時的可憐表情。她的聲音依然在他耳朵裡嗡嗡作響,從她眼裡流露出的極大的痛苦嚇倒了他。這全是他的錯,全是他的錯! “是我殺了她,這跟親手把她勒死沒什麼兩樣。” 他的想像力受到了激發。他看到了河邊的場景,在黑暗湍急、寒冷刺骨的水流中的駭人一幕,他聽到了落水聲和恐怖的呼喊之聲。他看到了生命的掙扎——在某一瞬間,求生的慾望蓋過了一切。珍妮快要被淹沒窒息時的痛苦讓他震顫,他感覺到了駭人的嗆水以及徒勞的呼吸。情緒激動的他突然流下了眼淚。

然後,他回憶起珍妮給他的愛,以及自己的忘恩負義。除了痛苦地自責以外,他還能做些什麼?他從未試著去珍惜任何東西。第一個障礙就讓他洩氣了,以至於他忘記了自己的責任。她充滿信任地將自己完全託付給他,然而他帶給她的卻是無盡的痛苦,而不是她所渴望的幸福;他帶給了她可怕的死亡,而不是她因為他的緣故而無比熱愛的生活。最終,他覺得自己無法再繼續活下去了,因為他鄙視自己。明天和後天將會是什麼樣子,他無法展望。他的生活結束了,結束在痛苦和徹頭徹尾的絕望當中。他該如何生活下去,想起那些責備的眼神,他感到自己的靈魂受到了灼燒,因此他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安心地入睡了。於是,他突然強烈地想要像珍妮那樣結束自己的生命,以此來為她的死做出補償,也以此來獲得安寧。一股可怕的魔力突然間籠罩了他,於是他像被催眠了一般,走下樓梯,到了街上,一路拖曳著腳步來到了珍妮自盡的地方。然而他的意識卻是清醒的。儘管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裡,他仍能看見這裡發生過的一切。河水仍在拍打著河岸,然而看著那水,他開始氣餒,開始戰栗了。那水太冷了,他也無法忍受溺死時的那份痛苦。不過珍妮卻如此輕易就做到了。這樣看來,她跳下去的時候,應該是鼓足了勇氣的,沒有半點遲疑。他因為恐懼而作嘔,開始嫌惡自己的怯懦,隨即轉身,遠離了那可怕的地方。不久,他便開始由走而變成跑,到家時,他的四肢都在顫抖。這樣,他終於不用再面對死亡了。

然而他仍舊覺得很難再活下去了,於是,他從寫字台的抽屜裡拿出一支左輪手槍,並裝入了子彈。這下,只需輕輕一按,便能結束那些讓人難以忍受的羞辱、懊悔,結束所有的苦難。他凝視著手中那小小的武器——它的設計優美又入時;而突然間,一股激情湧上他的心頭,於是他扔掉了手槍。他不能現在就死去,因為,不管怎樣,他仍然還愛著;他忽然感到一陣害怕,並且又開始顫抖起來。他明白,傷口所能帶來的疼痛其實是微不足道的。在戰爭期間,他負過傷,但那時,那火熱的子彈也沒能讓他感受到現在這種撕心裂肺的痛。現在已是凌晨三點,他無法再忍受這餘下的黑夜了。幾乎還有五個小時天才能亮,而這夜的黑讓他感到無盡的恐懼。他試著讀書,但大腦現在一片混亂,他根本無法再讀懂那些字句了。他在沙發上躺了下來,閉上眼睛,想要睡眠,然而一閉上眼,反倒清晰地看到了珍妮那蒼白而恐怖的臉,還有她那緊握著的雙手以及不住滴水的頭髮。這房間裡靜得有些殘忍。他瞥見了小桌上珍妮所做的針線活,她出去時,漫不經心地將其放到了桌上;他彷彿又看見了她,她像往常一樣坐在桌邊,埋頭做著自己的針線活。他不能再忍受這痛苦了,於是他站起身來,取了帽子徑直出門去。他必須要找個可以說話的人,一個可以聽他講述他的痛苦和悲傷的人。他忘記了時間,飛快地走著。路上毫無人跡,在那黑暗、寒冷而又沒有星光的夜裡,他幾乎看不見眼前的路;也沒有任何人會與他擦肩而過,這樣,他便得以像穿越沙漠一樣在大街上穿行。最終,過橋之後,許多房屋總算出現在他眼前。他在人行道上走著,回想起這些街道上白日里熙攘的人群,他的驚慌與恐懼忽然得到了些許緩和。他那原本毫無目的的腳步突然有了目標,開始有意識地拖著他的身軀往弗蘭克家走去。他必須要找個人幫助自己,並給他一些如何承受這一切的建議。由於已經是筋疲力盡,他的腳步漸漸慢了下來,然而這路途卻好像永無止境一般。終於,這城市有了一點點甦醒的跡象。路邊開始不時有馬車經過,它們載著科芬園的產品在馬路上跑著;各處的牛奶舖裡都開始閃耀著微光。他為這些早起的辛勤勞動者而感動,是他們的匆忙勞作讓自己感到重新回到了人間。他在一個屠夫的商舖前站了一會兒,陽光下顯現出了那肌肉結實的老闆的輪廓,彷彿讓地面也變得精力充沛了。 最終,好像是在他離開巴恩斯幾小時之後,巴茲爾終於到達了哈利街,並繼續蹣跚地往前走著。他拉響了夜用門鈴,然後便在門口等著,然後卻沒有任何應答。他痛苦地想,弗蘭克可能出診去了。他現在已經筋疲力盡,再也挪不動腳步了,又能去哪裡?自午夜起,他已經走了十六英里了。他又拉了一次門鈴,不久,聽到了一聲回應。大廳裡的電燈亮起來了,接著,有人打開了他眼前的門。 “弗蘭克,弗蘭克,看在上帝的分上,讓我進去吧!我覺得我就快死了。” 弗蘭克吃驚地望著他的朋友,他頭髮凌亂,也沒有穿大衣,身上濕濕的,還有濺起的泥;他的臉色蒼白、憔悴而又恐怖,眼神就像是瘋子,死死地盯著哪里便不放。弗蘭克沒有說話,只是抓起巴茲爾的手臂將他引到了屋裡。這時,巴茲爾僅存的一點兒氣力也消失殆盡了,他癱坐到一張椅子上,然後暈了過去。 “笨蛋!”弗蘭克喃喃地說。 他抓起他的頸背,然後使勁將他的頭彎壓下去,直到碰到他的膝蓋;不久,巴茲爾便恢復了意識。 “我去給你拿點兒白蘭地,你先就這樣把頭埋著。” 弗蘭克不是個會因突發狀況而驚慌失措的人,他有條不紊地倒出了適量的白蘭地,並讓巴茲爾喝下去。他讓巴茲爾靜靜地坐一會兒,並且不要說話;接著,他拿出自己的煙斗,裝滿菸葉後點燃,然後默默地坐下,將自己嚴嚴實實地裹到衣服裡,開始抽起煙來。他那一系列冷淡的動作給了巴茲爾極大的安慰,因為在絲毫沒為他的突然闖入而感到震驚並且仍然冷靜行事的弗蘭克面前,他可以擺脫那種極可怕的緊張狀態。弗蘭克的漫不經心給巴茲爾帶來一些類似催眠的影響,他竟莫名地感到放鬆了許多。最後,醫生終於轉過身來面對著他。 “我想你最好還是把身上的東西脫掉。我可以給你一套睡衣。” 弗蘭克的話突然又將巴茲爾帶回到可怕的現實中來,他呆滯著眼睛,沙啞著聲音,痛苦地喘著氣,毫無條理地向弗蘭克道出了這個可怕的故事。接著,他再一次崩潰了,於是將臉藏起來,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哭泣。 “哦,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 弗蘭克一邊看著他,一邊沉思,想著他下一步該怎樣做比較好。 “昨晚上,我差點兒自殺了。” “你覺得那樣做能帶來什麼益處嗎?” “我鄙視我自己。我覺得我沒有資格再活下去了;但我卻沒有勇氣那麼做。人們說毀掉自己的人是懦夫:他們那是不知道自殺需要多大的勇氣。我無法面對那疼痛,然而珍妮卻如此輕易地直面了它——她就那麼走到曳船道上,縱身跳進了河裡。然而我卻不知道另一端是什麼。也許真是有那麼一個複仇之神存在,當我們觸犯了他的律法時,他便會永世地懲罰我們。” “巴茲爾,如果我是你,我是不會這樣激動的。你不如到隔壁房間去睡覺。如果能睡上幾個小時,你便能好多了。” “你覺得我還睡得著嗎?”巴茲爾叫道。 “走吧。”弗蘭克說著,挽起了他的手。 他將他帶到臥室,巴茲爾也沒有反抗,只是脫下衣服躺下了。接下來,弗蘭克拿出了他的皮下注射器。 “現在伸出你的手來,不要亂動。我只是要給你一針,不會很痛的。” 他給注射了一些嗎啡,過了一會兒,便很滿意地看著他舒服地睡去了。 弗蘭克放下他的注射器,若有所思地笑了。 “這真有意思,”他喃喃地說,“最狂暴、最悲痛的人類情感竟抵不過一劑嗎啡。” 這個小小的玩意便平緩了混亂的情緒;在這一力量之下,悲痛和懊悔都失去了它的能量,良心的劇痛平靜下來了,人類的大敵——痛苦——也被征服了。這也強調了一個事實:人類最微妙的情感取決於那些傻子們將哪些事情歸為不道德。於是,弗蘭克開始表達起他對二元論者、唯心論者、基督教科學家、騙子以及那些普及科學的人的極端嫌惡。接下來,裹在一張毯子裡的他舒服地躺進扶手椅裡,等待著那遲遲不來的黎明。 兩小時後,弗蘭克到了巴恩斯,在警察局裡,他獲知了更多關於珍妮那悲慘死亡事件的具體信息。弗蘭克告訴偵查員,肯特現在處於完全崩潰的狀態,不能親自來做什麼。隨後,他給他們留下了自己家的地址,並處理好了警察局裡一切相關事務。他了解到,審訊可能在兩天后進行,並保證巴茲爾到時一定可以親自來參加。之後,他去了他們家,發現女僕正因男女主人都沒在家而驚慌失措。於是他告訴了她昨天發生的一切,然後寫信給詹姆斯·布什,將此事告知於他。他答應女僕說,自己第二天早上還會來,之後便起身返回了哈利街。 巴茲爾已經醒了,但卻非常沮喪。整整一天他都沒有講話。弗蘭克也只能猜想他所承受的巨大痛苦。他的腦海中一直浮現與希爾達在一起的場景以及他曾對妻子說過的那些怨言;想起妻子時,他總是看到兩個場景:她請求他再給她一次機會,然後便是——死亡。有時當他回憶起他對希爾達說過的那些激情澎湃的話語時,他就覺得自己幾乎要痛苦地尖叫出來,因為似乎正是自己最終對私慾的屈服才導致了整個慘劇的發生。 第二天,弗蘭克在出門前,去看了看巴茲爾。當時,他正鬱鬱地望著爐火。 “老兄,我要去巴恩斯了。你需要什麼東西嗎?” 巴茲爾開始劇烈地顫抖,臉色也更加蒼白可怕。 “審訊怎麼樣了?我一定要參加嗎?” “恐怕是這樣的。” “那樣,整個事件就會大白於天下。他們會知道都是我的錯,我以後再也抬不起頭了。噢,弗蘭克,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了嗎?” 弗蘭克搖了搖頭。巴茲爾垂下嘴角,神情絕望。之後他就再沒說話。直到弗蘭克要離開房間時,他才跳起來。 “弗蘭克,你一定要幫我做一件事。我猜你一定覺得我是個卑鄙殘忍的人。天知道我和其他人一樣,有多麼厭惡我自己——但是,看在我們是這麼多年朋友的分上,再為我做一件事吧。我不知道珍妮對她的家人說了些什麼。他們一定很高興有機會在我失意低落的時候打擊我——但不管怎樣,一定不要讓莫里太太受到牽連。” 弗蘭克停下來想了一會兒。 “我想想看我能做些什麼。”他回答道。 在去滑鐵盧的路上,弗蘭克去了一趟老皇后街,剛好趕上萊依小姐在用早餐。 “巴茲爾今天早上還好吧?”她問。 “可憐的人!他現在糟透了。我真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我想,他最好在審訊一結束就出國。” “在那之前,你為什麼不讓他待在我這裡?我可以幫助他。” “你只會大驚小怪。他自己一個人反而會好點兒。他會思來想去,直到精神疲憊不堪,到那時,情況就會有所好轉了。” 對於他拒絕自己建議時所表示的輕蔑,萊依小姐只是微微一笑,等他繼續往下說。 “聽我說,我希望你能藉我一些錢。今天上午你能不能給我的賬戶存二百五十英鎊?” “當然可以。”她回答道,似乎很高興收到這樣的請求。 她走向桌子,拿出一本支票簿,弗蘭克面帶微笑地看著她。 “你不想知道這錢是做什麼用嗎?” “不想,除非你自己願意告訴我。” “你真是個好心人!” 他熱情地握住了她的手,瞥了一眼自己的表,然後就匆匆趕往滑鐵盧。當他到達巴茲爾的家門口時,女僕范妮為他開了門,並告知他詹姆斯·布什正等著見他。她說詹姆斯此前一直在對她講他為了摧毀巴茲爾而準備做的事,並在屋子裡到處翻找文件和書信。弗蘭克很慶幸自己的謹慎——他把所有東西都鎖起來了。他輕輕地走上樓,打開門後,發現詹姆斯正在寫字台那兒試用各種鑰匙。弗蘭克進來的時候,他一下驚起,但又很快恢復了鎮定。 “為什麼所有抽屜都鎖上了?”他無禮地問道。 “大概是為了防止好奇的人查看裡面的東西吧。”弗蘭克溫和地回答道。 “那個人在哪兒?他殺了我妹妹。他是個惡棍,是個殺人犯!我要當著他的面把這些話講給他聽!” “我正想到這兒找你呢,布什先生。我想和你談一談。你不坐下嗎?” “不,我不坐,”他狠狠地回答道,“這不是一個紳士應該坐的地方。但我甚至還要和他一起。我會給陪審團講一個精彩的故事。他理應被吊死。是的,被吊死。” 弗蘭克用銳利的眼光看著這位拍賣行的店員,發現他擁有一雙敏銳多疑的眼睛,嘴唇很薄,表情卑劣。由於巴茲爾已病得很厲害,不需要在交叉訊問中交代自己的家務事,所以為了避免審訊時出現不光彩的場面,弗蘭克覺得應該將詹姆斯帶進他所期望的心境中,而這也並不是件難事;但正是對那個人的厭惡情緒啟發他產生了這種想法,也正是這種厭惡情緒引導他採用了一種近乎殘忍而又坦誠的方式。他覺得對待這種人,最好不要遮遮掩掩,也沒必要用奉承的委婉話語來掩蓋自己的本意。 “你覺得在審訊時大鬧一場對你有什麼好處?”他凝視著對方的眼睛說道。 “哦,你已經想到了,不是嗎?是巴茲爾大律師讓你來說服我的嗎?沒用的,小子。我就是要盡我所能,讓事情對巴茲爾越不利越好。他待我就像是對污垢一樣。對他來說,我總是不夠好。” 他用最大的惡意尖叫著說出這些話,可以想像得到,其實他並不關心他妹妹的死,這件事只不過給了他一個發洩長久以來怨氣的機會。 “你不妨安靜地坐下來,不打斷我,聽我說上五分鐘。” “你現在是要迷惑我,不過你不會得逞的。你在我眼中就像一塊玻璃,我能一眼看穿你。你們這種住在西區的人——你們總覺得自己知道所有事情!” 弗蘭克鎮定地等著,直到詹姆斯·布什說完了那些無禮的話。 “你覺得這間房子裡面的家具值多少錢?” 這個問題讓詹姆斯一愣,但過了一會兒,他還是回答了。 “值多少錢和賣多少錢區別很大。如果是一個精通此道的人要賣的話,可能會賣一百英鎊。” “巴茲爾考慮把它送給你的母親和妹妹——當然,條件是在審訊時你要閉嘴。” 詹姆斯突然爆發出一陣諷刺的大笑。 “你可真會逗樂。你覺得送我母親和妹妹一屋子的家具就能堵住我的嘴了嗎?” “我可不讚賞你所表現出來的公正無私,”弗蘭克冷笑道,“我現在來找你——好像你欠了巴茲爾一大筆錢吧。你能還嗎?” “不能。” “另外,你上一個工作地點的賬戶是不是有些困難啊?” “你在瞎說。”詹姆斯急躁地打斷道。 “也許吧。”弗蘭克極其冷靜地反駁道,“我提這件事只是想提醒你那敏銳的頭腦,如果你要小題大做,那我們也可以讓你的日子很不好過。如果家醜外揚了,那雙方都可以大說特說了。” “我可不在乎,”詹姆斯滿懷恨意地叫道,“我就是要報復。如果我能把刀捅進那個人的身體裡,我也願意承擔後果。” “我明白,你的目的就是要在神氣的陪審團面前把巴茲爾的婚姻生活全都抖出來。”弗蘭克停了一下,看了看站在自己對面那人,“我給你五十英鎊,你可以閉嘴嗎?” 這個交易是帶著嘲諷意味提出的。事實上,詹姆斯臉紅了。他憤怒地跳了起來,向弗蘭克走去。而弗蘭克卻仍舊坐在那裡,愉快而冷漠地看著他。 “你在試圖賄賂我嗎?我會讓你明白我是紳士;更重要的是,我是個英國人,我以此為傲。以前從來沒有人試圖賄賂我。” “有的話,你會毫無疑問地接受的。”弗蘭克喃喃地說道。 弗蘭克的冷靜讓這個小店員感到很挫敗。他隱約感覺到,自己那誇張的義正詞嚴很可笑,因為弗蘭克已經精準地採取了措施,所以一切矯揉造作都沒用。 “得啦,得啦,布什先生,別犯傻了。這錢對你來說無疑很有用,你那麼聰明,攸關大事的時候是不會讓私人恩怨影響你的。” “你以為五十英鎊對我而言是個大數目嗎?”詹姆斯大聲叫道,然而卻又帶著一絲猶豫。 “你一定是聽錯我剛剛說的話了,”弗蘭克很快瞥了他一眼,然後說道,“我剛才說的是一百五十英鎊。” “噢!”他再次臉紅了,臉上出現了一種奇怪的表情,“那可就大大的不同了。” “哦?” 弗蘭克看得出這個男人的心裡正在掙扎,而臉上卻有一抹羞愧之色,這更是引起了弗蘭克的興趣。詹姆斯猶豫了,但緊接著就強迫自己講話;可是卻沒有了平常的那股自信——幾乎是喃喃低語。 “聽我說,如果是二百,我就同意。” “不,”弗蘭克堅定地回答道,“你可以拿走一百五十或是——滾開。” 詹姆斯沒有回答,但看樣子他是同意了。弗蘭克於是從口袋裡拿出一張支票,放在桌子上填好,然後交給了詹姆斯。 “我現在給你五十,剩下的審訊結束之後再給你。” 詹姆斯點了點頭,沒有答話。他表現出了一種難得一見的謙恭。他看了看門,又瞟了一眼弗蘭克——後者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不需要待在這裡了。如果有什麼需要你做的,我會告訴你的。” “那,再見了。” 詹姆斯·布什以一種落水狗似的神態走了出來。女僕立刻進入房間。 “布什先生走了嗎?”弗蘭克問道。 “走了。謝天謝地。” 弗蘭克沉思地看著她。 “啊,范妮,如果世界上沒有流氓,那麼就正直的人而言,生活就太艱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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