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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十二章

旋轉木馬 毛姆 8206 2018-03-18
與此同時,巴茲爾和珍妮的關係卻是越來越糟糕了。他們之前的和解沒起什麼作用,而現在這激烈的爭吵又證明了他們根本不可能和睦地生活在一起。不管珍妮怎樣激怒他,巴茲爾總是保持沉默,保持著最大的克制。然而這樣其實非常痛苦,他的胸中漸漸升起了一種對珍妮的盲目而憤怒的仇恨,因為是她讓他遭受這些無法言說的痛苦。因為喪失了對彼此的同情,他從未意識到,珍妮對他那熱切的愛依然如故,而她之所以折磨他也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於是這個夏天,債務纏身的巴茲爾覺得整個假期還是有必要待在法庭裡,指望著能有機會碰上漏網之魚,接到一個沒有人接的小訴狀。 一種深深的憂愁縈繞著他,他陷入了對未來的無望沉思中。除了這種永不停息的痛苦,未來還能帶給他什麼?想想這些年,時間被痛苦拉得更長,看起來他根本不可能在這種環境中活下來。只有對希爾達·莫里的愛支撐著他,給予他面對這個世界的勇氣,同時還有對世界的順從。他學會了不去向上天乞求太多,能夠去愛已經心滿意足,並不祈求得到回報。對希爾達的友誼,他充滿了莫大的感激,覺得她能理解並同情他的不幸。莫里太太夏天在國外度過,但是會經常寫信給他,她的每次來信都能讓他高興好幾天。獨自散步時,他會無休無止地分析自己的感情,告訴自己,這些感情很純潔;而對她那麼多的思念看起來讓他變得更好更簡單了。十月的時候,她回來了。兩天后,巴茲爾去探望她,卻極其失望地發現法利先生已經在那裡了。巴茲爾厭惡萬靈教堂的這個牧師,覺得他的這個對手,沒有一點兒比自己差。法利先生依然那麼英俊,舉止儀態都是重要人物的那種作風。他一說話,就帶有那種應酬多交際廣的味道,文化人在餐桌上適宜討論的任何話題,他都能溫文爾雅地和你討論。他風趣又隨和,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他對莫里太太的態度有點兒微妙但卻明顯是恭維。看到他和莫里太太那麼熟悉,而自己和她卻只能是客客氣氣,巴茲爾感到十分惱火。他們兩人看起來相交很深,這又讓巴茲爾嫉妒不已。希爾達忙於和牧師討論某些慈善方面的事情,不時被一些有趣的事逗得哈哈大笑。

巴茲爾悶悶不樂地回到家中,心裡充滿了怒氣。他整晚都在想著希爾達,想著自己竟然留下她和法利先生單獨待在一起,而且到上床睡覺時也沒收到她的什麼消息。聽著鐘一下下地敲著,他卻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現在他的愛意已經無法控制了,痛苦快要把他折磨瘋了。他盡力不去想希爾達,可是不管他想什麼,最後都會被希爾達的樣子所代替,在無助的痛苦中,他問自己,這生活要怎樣忍受。他也盡力勸說自己,說這樣濃烈的激情只是暫時的,幾個月之後,連他自己都會瞧不起自己現在的瘋狂的;他還試著將自己的情緒轉移到文學上,就像是要寫一本小說那樣,將自己的痛苦用詞語描述出來,以撫慰自己的心痛。可是,做什麼都沒有用。當鐘聲響了五下的時候,他感到很慶幸,還有三個小時就有理由起床了。他想起來讀書,可是卻沒有心情做任何事來阻止自己這甘苦參半的冥想。第二天早飯時,珍妮發現他的眼皮是一副因缺乏休息而沉重不堪的樣子,嘴唇耷拉著,形容憔悴,她憑著那嫉妒的直覺便猜出了原因。她一直想去激怒他,於是抓住現在這個機會,說了幾句惡狠狠的話。然而他只是無精打采、疲憊不堪地仰頭看著,根本沒有力氣還嘴。於是在默默地吃完早飯後,他便帶著沉重的心情上班去了。

整個秋天,他們的關係都一直如此。到了十一月,冬天來臨,天氣變得寒冷、晦暗又潮濕。每天晚上下班回家,一走到自己家的那條大街上,巴茲爾的心情便極為沮喪。他厭倦了這些小屋子,臟兮兮的,長得都一模一樣。也許有點兒諷刺的是,萊依小姐曾經說過,住在郊區的生活一定是很詩意的,富有田園氣息。想到只有牛奶車和手搖風琴的聲音才會打破那幽靜的浪漫,巴茲爾當時還大笑起來。他也討厭他的鄰居們,他知道,珍妮會和他們議論他。而一想到他們狹隘的生活,那種將所有生命中的美好優雅都排除在外的生活,巴茲爾就恐懼地戰栗起來。 儘管巴茲爾決意避免發生摩擦,可是這對夫婦之間的爭執卻是不可阻止的,而且近來兩人之間的衝突越來越激烈了。有一次,巴茲爾拿起自己的信件,發現有一封信已經被拆開過了,然後又被拙劣地粘上。他看著珍妮,珍妮也正望著他,然後迅速低下了頭。她的好奇心之所以被那封信所激起,是因為信紙是粉色的,地址上面寫著“私人信件”,信封背面還有金色的姓名首字母。其實這封信,不過是一個放貸人寫給巴茲爾的,告訴他可以提供五到五千鎊的貸款。想到珍妮用蒸汽把信封熏開,卻只發現一張語氣生硬的通知,巴茲爾就輕蔑地笑了起來。珍妮聽到他的笑聲,氣得臉都變色了。她等著他說點兒什麼,而他卻一句話都沒說,只是在奇怪為什麼珍妮就完全沒有不想說話的意識。過了一兩分鐘,他收拾起自己的信件,拿了一些紙,走向門口。

“你要去哪裡?”她突然問道,“難道你就不能在家裡寫嗎?” “當然,如果那能讓你高興的話。不過我有一些很棘手的信件,我需要絕對的安靜。” 她把手頭正幹的活都丟在一邊,氣沖沖地對著他,他那種冷漠的語氣和態度深深地傷了她的心。 “我想,如果我想和你說話,你應該不會反對吧?在你看來,我是不是就只適合打掃房子,修補衣服,然後就應該和僕人待在廚房裡?”“你覺得這樣大吵大鬧有意義嗎?我們之前好像已經為此吵過很多次了。” “我想要說個明白。” “過去的六個月,我們每週都吵兩次,卻從沒吵出過什麼名堂。”他回答道,一副快要厭煩死了的樣子。 “巴茲爾,我還是不是你的妻子?” “你都把結婚證書好好地鎖著呢,這還用我說嗎?”他看著她,把那些信件放回到桌子上,“人家說結婚的第一年是最糟糕的,而我們的婚姻則一直是糟糕透頂,憑良心來講,你說是不是這樣?”

“我猜你認為這是我的錯?” 她惡狠狠地說,還帶著一絲冷笑,不過卻再也不能對他有任何影響了:他已經能夠用一種超然的態度來看這一切,彷彿他只是個觀眾,是坐在劇院裡看著演員們表演。 “不管怎麼說,我已經盡我最大的努力讓你開心了。” “好吧,那麼你從沒有成功過。你覺得我可能開心嗎?一整天甚至到半夜,你都不回家,去見你那些知心朋友,而我怎麼都沒有他們好。” 他聳了聳肩。 “你很清楚,我幾乎不怎麼去看我的那些老朋友了。” “除了莫里太太,是不是?”她打斷了他。 “我去年是見過莫里太太很多次。” “你不用告訴我這個。我都知道。她是位淑女,是不是?” 巴茲爾冷靜地看著他的妻子,雖然他奇怪妻子為什麼會提到莫里太太,然而他卻不知道,他妻子已經對他那濃烈的愛有所懷疑了。但他決意不去理會她的這些變化。

“我的工作讓我不能經常陪在你身邊,”他說,“想想,我要是整天待在家裡,你得有多煩啊!” “你的工作可真是太有用了,”她嘲諷地說,“你掙的錢都不夠還債的。” “我們是有債,可是我們和這個王國中的上流貴族們一樣受人尊重。” “所有的鄰居都知道我們從商人那裡收到賬單。” 巴茲爾臉紅起來,緊閉嘴唇。 “真抱歉,嫁給我並不是你當初期待得那麼好的一筆買賣。”他刻薄地說。 “我想知道你到底什麼做得好。你的書很成功嗎?你覺得它會轟動世界,結果卻是反響平平,平平!” “別人的書比我的好,這是命運。”他說著,微微一笑。 “你活該。” “我也沒期望你能欣賞我的書。遺憾的是,不是每個人都會寫邪惡伯爵和美麗的公爵夫人的故事。”

“報紙讚美這小說了嗎?” “他們一致的指責,是我唯一的安慰。我常想,那些罵你的評論家們是否意識到他們給我,你的妻子,帶來了多大的快樂。” 巴茲爾對她的挖苦置之不理,他的輕視和刻薄的嘲諷,讓珍妮完全失控了。她常常不知道巴茲爾說話的要點,只是茫然地覺得他在嘲笑她,於是她強烈的憤怒就再也無法遏制了。 “自打孩子死後,我就更加認清了你,”她握緊雙手說,“你再也沒有任何理由約束自己了。我現在知道你是什麼人了。我真是個傻瓜,竟然認為你是個英雄。你不過是個失敗者。你所做的每件事,都說明你是個可悲的失敗者!” 他沉靜地面對著她,然而卻顯現出一種徹底絕望的眼神,因為她所強調的,所說出的,恰恰就是這麼多月來鑽入他的靈魂、摧毀他所有力量的東西;他看到自己的未來,就如同一個已經判了死刑的人,生命中所有的美好已逝,唯有痛苦永存。

“也許你說得對,珍妮,”他說,“我想我就是個無可救藥的失敗者。” 他在房間裡踱來踱去,痛苦地沉思著,然後走到窗前,盯著外面那一排排的房子,它們在煤氣燈暗淡燈光的映照下,顯得愈發髒亂。再看看自己這間客廳,如此平常,如此乏味,令他不禁顫抖。剎那間,他那些在這四堵牆圍成的屋子裡所遭受的痛苦的回憶,如同一股激流不可抑制地洶湧而來。珍妮又開始縫縫補補了,她在給抹布縫邊。他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看著我,珍妮,我想和你嚴肅認真地談談。我希望你能靜靜地聽幾分鐘。我也想放下所有的怒氣和脾氣,這樣我們才能理智地談論事情。我們看來是不能好好相處下去了,我也看不到我們的關係有任何改善的可能。你不開心,我也不開心;我不想讓自己看起來像是很自私的樣子,可是這種狀況持續下去的話,我什麼工作什麼事情都做不了。而且我覺得,這些爭吵非常丟臉。你不覺得,如果我們稍微分開一下,對我們兩人都有好處嗎?或許在那之後我們可以再試著一起生活。”

他說話的時候,珍妮一直驚訝地看著他,但是,雖然懵懵懂懂地有點兒吃驚,她卻是直到最後才明白他到底想說什麼。她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你是說你想和我分開嗎?然後你想幹什麼?” “我可能會出國待一段時間。” “和莫里太太一起嗎?”她激動地大聲說,“是不是?你想和她一起離開。你已經厭倦我了。你從我這裡得到了所有你想得到的東西,現在我可以走了。那位優雅的夫人來了,你就像打發僕人一樣把我打發走了。難道你認為我看不出來你正愛慕著她嗎?你會毫不猶豫地犧牲我,就為了讓她片刻的不悅都沒有。因為你愛她,所以你恨我。” “你怎麼能這樣胡說八道!你根本沒有資格那麼說!” “我沒有嗎!我猜我應該閉上眼睛什麼都不看,閉上嘴什麼都不說。你愛上她了。難道你以為這些日子來我看不出來嗎?那才是你想離開我的原因。”

“我們不可能生活在一起了,”他絕望地回答,“我們永遠說不到一塊兒,永遠不會開心。看在上帝的分上,讓我們分開,做個了斷吧。” 巴茲爾仍舊站在那裡,珍妮起身走到離他很近的地方,於是兩人便麵對面地站著。 “看著我,巴茲爾,你敢發誓你沒有愛上那個女人嗎?” “當然。”他輕蔑地說。 “騙人……而且她也深愛著你,如同你愛她一樣。” “你剛才那話是什麼意思?”他大聲說,血液湧上頭頂,心痛苦地跳著。他抓住她的手腕。 “你到底什麼意思,珍妮?” “你認為我自己沒有長眼睛嗎?那天她來的時候,我全都看出來了。你以為她是來看我的嗎?她因為我不是淑女而輕視我。我的確不是淑女。她來這裡是為了取悅你,她對我客氣也是為了取悅你,她讓我去看她更是為了取悅你。”

“這太荒謬了。她當然可以來咱們家,她是我的老朋友。” “我了解這種朋友。她是怎麼樣看著你,怎麼樣目不轉睛地盯著你,你以為我都沒看到嗎?她留心你說的每一個詞。你微笑,她也微笑;你放聲大笑,她也放聲大笑。我應該知道她也愛著你;我知道什麼是愛情,我也能感覺得到。當她看我的時候,我知道她恨我,因為是我從她手裡搶走了你。” “天啊,我們過的是多麼悲慘的生活!”他大聲喊道,再也無法控制自己,“我們都是如此的不幸,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我已經盡全力克制自己了,但有時我發現我還是做不到。我遲早會說出讓我們兩人都後悔的話。蒼天啊,讓我們分開吧。” “不,我不同意。” “我們不能再這麼吵下去了。我們結婚就是一個可怕的錯誤。我們彼此太不合適了,孩子的死又帶走了維繫我們婚姻的唯一紐帶。” “你這麼說,好像我們還在一起,僅僅是因為這樣比較方便。” “讓我走吧,珍妮,我無法忍受了,”他激動地大聲說,“我感覺我就快要瘋了。”他伸出雙手,懇求著說,“一年以前,我盡我所能對你好。我把自己所有能給你的東西都給了你。當然,那遠遠不夠。現在,我求你給我自由。” 她完全手足無措了。她從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種地步。 “你只為自己考慮!”她驚叫著,“我會怎麼樣?” “你會開心得多,”他急切地回答,以為她會讓步,“這對我們兩個都是最好的方法。” “但是我愛你,巴茲爾。” “你!”他盯著她,驚愕不已,“怎麼可能,過去的六個月,你一直都在折磨我,讓我無法忍受。你把每一天都變成我的負擔。你把我的生活徹底變成了地獄。” 她望著他,眼神裡全是驚慌;每一個詞對她都是致命的打擊,她不住地喘著粗氣,身體顫抖起來。她就像獵物一樣,四處張望,尋找著逃脫的出口,但卻什麼也沒有找到;然後,她摸索、尋覓著藏身之地,踉踉蹌蹌地跑向門口。 “給我時間讓我好好想想。”她用嘶啞的聲音說。 第二天早飯的時候,巴茲爾用最客氣的語氣說著各種瑣碎的小事。但是珍妮卻注意到,他的眼睛一直都在躲避著自己,而這深深刺痛了她的心,因為他不過把她當做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那時候,哪怕是一言不發都會讓人更易忍受。他從餐桌旁站起來,問她有沒有考慮他的提議。 “沒有,我覺得你不是認真的。” 他聳聳肩,沒有說話。他已經準備好出門了,而她望著他,心顫抖著,痛苦不已卻又期望他能在離開前對她說一句體貼的話。 “你今天早上走得很早。”她說。 “我十一點要處理一個案子,而在我上法庭前,我想去見一個人。” “見誰?” 他臉色一變,扭過頭去。 “我的律師。” 這回,輪到她無語了。但是當他走到大街上的時候,她小心翼翼地從窗戶裡往外看他,又害怕他抬起頭來時會發現。不過巴茲爾根本沒有回頭看。他慢慢地走著,背都彎了,好像非常疲累的樣子;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痛苦與悲傷了,大哭起來。她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麼,她比任何時候都需要別人的意見。突然之間,她打定主意去見見弗蘭克·赫里爾;夏天的時候,他還經常來巴恩斯,而她也一直都很感謝他的好意。至少她可以信任他,因為他不會像其他人那樣嘲笑她卑微的出身。她所面臨的難題,也和缺乏歸屬感有關。近來,她不再那麼同情自己以前那個階層的人,看事情的角度也和他們不一樣了,所以再去乞求他們的憐憫是不太可能了;而她現在也不習慣自己的這個新階級,甚至和她所嫁的人也不在一個世界裡。對所有人而言,她都是陌生人。她絕望了,覺得整個宇宙都在和她作對。她就像是一個溺水的人,在洶湧的人潮裡徒勞地掙扎。 珍妮很快地穿好衣服,坐上了去滑鐵盧的火車。她不清楚弗蘭克什麼時候出門,很害怕會錯過他。但是出於習慣,她沒有叫出租車,而是坐上了公共汽車。公共汽車慢得就像在爬行,一分鐘就像一小時那樣長;每停下一次,她就惱怒得坐都坐不住了,只能艱難地說服自己,不管走得多慢,公共汽車也肯定比自己走著快。最後終於到了,弗蘭克在家,珍妮於是鬆了口氣。看到珍妮突然到訪,弗蘭克大吃了一驚。珍妮狼狽不堪,不知道怎麼向他解釋。 “我能和你說幾分鐘話嗎?不會耽誤你太久的。” “當然沒問題。巴茲爾呢?” 他請她坐下,想把她緊握著的傘拿走放下;但她卻堅決不放手,局促不安地坐在椅子邊上,拘謹尷尬,像是不習慣這會客廳。弗蘭克盡力讓她感到放鬆,而她卻像是一個來求職的管家。 “我能信任你嗎?”她突然迸出這幾個詞,用盡力氣問道,“我有大麻煩了。你是個好人,從未因為我是酒吧女服務生而瞧不起我。告訴我我可以信任你。我沒有一個人可以傾訴,我覺得如果不說出來,我頭都要爆掉了。” “天啊!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每件事都糟透了。他想和我分開,已經去找律師了。他想像扔個僕人一樣把我扔到大街上,真要那樣的話,我會自殺的,我告訴你我會自殺的。”她攥緊自己的手,眼淚從面頰上滾落下來,“在你面前我們都裝得若無其事,因為他羞於讓你知道,他有多麼後悔娶了我!” 弗蘭克也很了解,幾個月來這對夫妻之間有些不太和睦,但他從沒想到事情已經如此嚴重。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 “別瞎說了。你們的爭吵都是暫時的,很快就會過去的。不管怎樣,你也要這麼想才行。” “不,不是的。如果我知道他愛我,我就不會這麼介意了,但是他根本不愛我。他說我們的生活太悲慘了,他說對了。”她遲疑了一下,也僅僅一下而已,“如果我問你一件事,你會告訴我真相嗎,以你的名譽擔保?” “當然。” “巴茲爾和莫里太太間有沒有特別的關係?” “沒有,當然沒有!”他大聲說道,“你怎麼會這麼想呢!” “就算有,你也不會告訴我的。”她悵惘地說,而那些之前她難以說出口的話,現在則像一股洪流洶湧流出,“你們全都和我作對,因為我不是一個淑女……天啊,我真傷心!我告訴你,他愛莫里太太。前幾天他要去她家吃飯,你真應該看看他的樣子!他坐立不安,不停地看表。他的眼睛泛著激動的光彩,我都能聽到他心臟跳動的聲音。上週他去了那裡兩次,上上周也去了兩次!” “你怎麼知道的?” “因為我跟踪他了。如果對他而言我永遠不夠優雅,那我就不需要扮淑女了。你現在是不是很震驚,我猜?” “我不會做任何猜測來評判你。”他平靜地回答。 “他從沒愛過我,”她繼續說,焦躁又激動,“他和我結婚,因為他覺得那是他的責任。而孩子死的時候——他覺得我欺騙了他。” “他沒有這麼說過。” “不,”她歇斯底里地喊,“他什麼都不說;但是我從他的眼裡全都看出來了。”她緊握住手,前後顫動,“天啊,你不知道我們的生活是什麼樣子。他一連很多天都不會和我說一個詞,除非我問他。就是這種沉默把我逼瘋了。哪怕他罵我,我都不會介意;我寧願他打我,都不要他就這麼看著我,看著我。我能看出來他在控制自己,我也知道,現在就快結束了。” “我很抱歉。”弗蘭克無助地說。 即使他自己都能聽出他的話多麼普通多麼不真誠,而珍妮則狂烈地大喊大叫起來。 “你不要可憐我。我得到的可憐已經夠多了,我不想要了。巴茲爾因為可憐我和我結婚。天啊,我真希望他沒有!我無法忍受這種痛苦了!” “你知道,珍妮,他是個正人君子。他不會做任何不光彩的事情。” “我知道他是個正人君子,”她痛苦地叫道,“我倒希望他能稍微不那麼正兒八經;婚姻生活不需要那麼多細膩的感情——它們沒什麼用。”她站起來,搥胸頓足,“唉,我為什麼不能愛一個我自己這種身份的人?那樣我會開心多了。在巴茲爾沒有出現以前,我曾是多麼的自豪。他說對了——我們永遠不會開心。這不是時間的問題。我無法改變自己。他娶我的時候就知道我不是個淑女。我爸爸每週只有二十便士,卻要養活我們五個孩子。你沒法指望他把女兒們送到布賴頓的寄宿學校,讓她們在巴黎完成學業……當我說話做事不像是淑女所為時,他不會說一句話,卻會撅起嘴來,輕蔑地看我。然後我就發瘋了,我故意做錯事去激怒他。有時我故意表現得特別粗俗。在市裡的酒吧,人能學到不少東西,我知道什麼事情會讓巴茲爾抓狂。有時我想向他復仇,我完全知道他的弱點在哪兒,我知道該怎麼去傷害他。有時我吃飯不規矩,有時沖一個男人喊'傢伙',你真應該看看他那時候的表情。” “這可能會引起家庭生活中無窮無盡的痛苦。”弗蘭克冷冷地說。 “我知道這對他不公平,可是我失去理智了。我不可能一直保持教養。有時我無法控制自己大喊大叫,我覺得我必須釋放自己。” 她的臉變得通紅,急速地喘著粗氣。她從沒有這麼完全地向別人袒露心扉,而弗蘭克則敏銳地看著她,仍然不能理解她這種奇怪的愛恨交織的情感。 “那你為什麼不分開呢?”他問。 “因為我愛他。”之前她高聲尖刻的嗓音,突然變得溫柔起來,改變格外明顯;她的臉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 “你不知道我多愛他!只要他高興,我願意做任何事;如果他想要,我的命都可以給他。哦,我沒法表達,但是一想起他,我的心都在燃燒,有時我都無法呼吸。我不能在他面前表現出他是我的全部,是我的整個世界;我盡力讓他愛我,結果卻使他更恨我。我能做什麼來讓他知道?啊,如果他知道,我相信他不會再後悔娶我的。我感覺——我感覺我心中充滿了音符,可是卻有什麼東西讓我不能釋放它們。” 他們沉默無言地坐了一會兒。 “那麼你希望我做些什麼呢?”最終,弗蘭克問道。 “我想讓你告訴他我愛他。我自己做不到;我總是把事情搞砸。告訴他,他是我的全部,我會努力成為一個好妻子。讓他不要離開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出於愛。”她頓了頓,擦乾眼淚,“還有,你能不能去莫里太太那裡,告訴她一聲?讓她可憐可憐我。可能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讓她不要從我身邊把他奪走。” 她握住他的手,乞求著,他沒有任何力量去拒絕。 “我會盡我所能的。別太失落了。我相信,一切都會變好的,你會重新快樂起來的。” 淚眼矇矓的她擠出一絲笑容,想說句謝謝,卻發現根本說不出話,只能緊緊握住他的手。一種突然的衝動讓她彎下腰去,親吻了他的手;而後她迅速地離開了,留下了莫名感動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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