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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十章

旋轉木馬 毛姆 8572 2018-03-18
夏天過去了,萊依小姐的生活仍是一往如常,她像年輕女孩一樣充滿了生命力並努力地活著,享受著季節賦予的各種娛樂。她有一項特殊的本領:她能從別人認為極端無聊的事情中找到有趣之處,然後愉快地將她那些善意的玩笑講給忠誠的弗蘭克。 當然,他依然留在倫敦,只是每隔兩週會去特肯伯里看一看赫伯特·菲爾德。他明白自己的拜訪作用有限,只是給牧師一家帶去些許安慰而已;他那些善意的幽默和同情心使他很受歡迎,那一家人都由衷地期盼著他的到來。並且他還特別善於激起人們的信心,這樣,甚至連貝拉也相信,除了弗蘭克所作的努力外,也沒有人能再幫她丈夫什麼了。自打從巴黎回家後,他們便開始了平靜的生活,儘管一開始,我們的主持牧師不大習慣家裡多了一個赫伯特,但這很快就被動人的感情而取代了;他開始學著去仰慕年輕人那面對疾病也毫無畏懼的精神,去仰慕他的勇敢。等到天氣轉暖之後,赫伯特便整日地躺在花園裡,盡情享受著綠葉紅花及鳥兒的歌唱;赫伯特放棄了自己博學的計劃,牧師則在一旁陪他坐著,談論著古代的作者或是他喜歡的玫瑰花。他們總是長時間地玩象棋,貝拉則喜歡在一旁看著,透過樹葉的陽光總是溫柔地照在他們身上;貝拉喜歡看到父親在迷惑了對手後臉上那份勝利的微笑,以及赫伯特找出脫困之法後臉上那童真的笑容。他們都像是她的孩子,對她而言都同樣的寶貴。

然而赫伯特的病還是無情地惡化了,最終,他不得不終日在床上躺著;一次嚴重的大出血耗盡了他的精力,以至於弗蘭克沒法再向貝拉隱瞞他的擔憂——這孩子最後的日子就快到了。 “幾個月來,他的生命都懸於一線,而現在,這繩索斷了。我想你們可能有必要做最壞的打算了。” “你的意思是,現在只是幾週的事情了嗎?”她痛苦地問道。 他猶豫了一會兒,但還是決定告訴她實情。 “我想應該就是幾天的事情了。” 她直直地望著弗蘭克,但此刻她的臉上卻是一副鎮靜的樣子,沒有任何恐懼或是痛苦。 “不能再做些什麼努力了嗎?”她問。 “沒辦法了。我已經無能為力了;但如果我的存在能讓你們感到寬慰些的話,他下次大出血的時候,你們馬上通知我過來。”

“那就是最後一次了嗎?” “是的。” 當貝拉回到赫伯特身邊時,他笑得非常燦爛,似乎弗蘭克那令人沮喪的判斷根本不可能是真的。 “弗蘭克怎麼說的啊?” “他說你保養得非常好,”她笑著回答赫伯特說,“我希望你很快就能下床。” “我也覺得好多了。再過兩週,我們就可以去海邊了。” 大家都知道對方隱藏了自己真實的想法,但雙方都不願意放棄那哪怕是不切實際的希望,他們長久以來一直靠這信念支撐著自己。然而對貝拉來說,壓力大得似乎有些無法承受了,於是她懇求萊依小姐來陪她。父親越來越喜歡赫伯特,因此她不敢告訴父親赫伯特目前的情況,希望萊依小姐可以來分散父親的注意力。她不能再獨自假裝快樂了,此刻,只有另一個人的到來才能給家裡帶來一些真正的歡樂。萊依小姐同意了,並且很快便起程前往特肯伯里;她意識到自己需要給一個即將逝去的生命帶來一些歡樂,並感到有些毛骨悚然;就像是她被邀請到一個可怕的宴會上去圍觀一個可憐孩子的死亡。不管怎樣,她拿出了非同尋常的精力來取悅我們的主持牧師,並察覺到了自己那些談話的重要意義,於是,她一直煞費苦心地努力經營著。能聽到牧師和萊依小姐談話,赫伯特感到非常高興,他們常常將他逗樂,跟他玩有趣的文字遊戲,萊依小姐還會提出一些她會進行機智辯護的危險理論。牧師從這些爭辯中得到了很多樂趣,用儘自己所有的學識和常識來反駁她。他常常用一些並不狡詐的問題來引導萊依小姐走向自我矛盾,但效果卻並不是很明顯,因為她總是能通過巧妙的應答得以脫身;又或者,由於唯一的重要之處便在於短語之美,便又會使得她對爭論顯得漠不關心了。為了證明一件常事,她可能會說很多似是而非的東西——為了突出那些不實際的想法,她甚至可以駁斥邏輯嚴密的歐幾里得。

“人有四種激情——”她說,“愛,權力,食物和修辭藝術;而修辭藝術是唯一可以抵制飽食、厭倦和煩躁的東西。” 兩個星期過去了,一天早上,正和貝拉單獨待在一起的赫伯特·菲爾德突然開始大出血,那一刻,貝拉以為他就快死了。他筋疲力盡,幾乎不省人事,於是貝拉慌忙叫來了當地的醫生。不久,他又恢復了知覺,然而很顯然的是,最後的那個日子就快來了;經受了這最後一擊之後,他再也無法振作起來了。但人力也不可能對此毫無作用;即使在最後這一刻,想必也會有什麼可以起到些許作用的治療方法。於是,貝拉問萊依小姐是不是可以勞煩弗蘭克再來一趟。 “不管怎樣,我們或許也不該再麻煩他。”她說。 “你不了解弗蘭克,”萊依小姐回答說,“他肯定會立馬過來的。”於是,貝拉給弗蘭克發了電報,四小時之內,弗蘭克便到了,然而也只是發現赫伯特已經沒有希望了。他在死生之間徘徊,其餘的人甚麼也不能做,只能在一旁等待。當貝拉終於告訴自己的父親,她一直以來都對他隱瞞了赫伯特的病情並且他很有可能活不過今晚之後,父親低頭沉思了一會兒,然後轉向了弗蘭克。

“我可以為他做一個聖餐儀式嗎?” “他想要嗎?” “我認為他應該想要的。我之前跟他談過,他告訴我,希望能在死前領受這一儀式。” “很好。” 貝拉開始幫丈夫做準備,牧師也穿上了平日工作時所穿的衣服。弗蘭克也來到臥室裡,看有沒有什麼能幫得上忙,他在窗邊站著,與舉行那神聖儀式的三人保持了一定距離;他突然發現,牧師看起來比平日里更偉大,更仁慈,也更為高貴了。這位上帝的使臣突然變得異常莊嚴,在他宣讀禱告詞的時候,一縷光線照射到他臉上,使他看起來就像是圖畫中的聖徒一般。 我實實在在地告訴你們,那聽我話,又信差我來者的,就有永生,不至於定罪,是已經出死入生了。 貝拉跪在窗邊,赫伯特此時則是異常的憔悴,憂鬱的雙眼在他那蒼白消瘦的臉上不自然地眨著,然而他聚精會神地聽著牧師的佈道。此刻他沒有恐懼,只有順從和希望;可以看出,赫伯特完全地相信那些關於永生以及寬恕過去的罪過之許諾。而在各種懷疑中焦躁不安的弗蘭克突然開始羨慕起這份寧靜的保證。

主賜給了你們軀體,並將保存你們的靈與肉,使其得到永生:接受這份聖餐是要你們記得,基督為你們死了三次,請在你的心裡虔誠地感謝他。 那垂死的病人於是接過了麵包和酒,這是為他那即將遠遊的靈魂準備的,它們看起來似乎有不可言喻的鎮靜作用;他飽受摧殘的身軀得到了無可比擬的放鬆,他又獲得了一份新的平靜。 牧師宣讀了最後的幾行禱告詞,然後站起身來,親吻了一下男孩的前額。赫伯特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然而他還是勉力地擠出了一絲笑容。不久,他便安靜地睡去了。此刻已是接近傍晚時分,弗蘭克建議要帶牧師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他一時半會兒應該還沒有危險,是嗎?”這位老人問道。 “我想應該沒有。他也許可以活到明天早上。”

他們穿過花園,來到了教堂區。這是個綠樹成蔭而又異常寧靜的地方,弗蘭克做夢都想在這樣的地方生活。這期間,只有教堂的鐘聲偶爾響起。他們都沒有說話,一直漫步到落山的太陽提醒他們時候不早了,他們才起身回去。待他們回到屋裡,萊依小姐告訴他們,赫伯特醒了,並要求見牧師;她建議他們先吃點兒東西,然後再到赫伯特的房間裡去。他看起來好多了,因此萊依小姐問弗蘭克,是不是還有什麼希望。 “沒有了。只是還剩幾個小時的問題了。” 他們進到赫伯特的臥室後,赫伯特微笑著歡迎他們,在這最後的時刻裡,他的思路反倒顯得特別清晰。貝拉轉向父親,說道: “爸爸,赫伯特希望您再給他讀點兒禱告語。” “我也正想這麼建議來著。”牧師回答說。

天已經黑了,群星閃耀著奪目的光輝;通過敞開的窗扉,花園的芬芳飄了進來。弗蘭克坐在窗邊,臉藏在陰影裡,這樣便沒有人能夠看到他的表情。他看著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青年——他一動不動,不知情的人可能會以為他已經死去了。隨後,貝拉擺弄好了油燈,讓父親能夠看清書上的字跡;當他坐下來時,燈光映照在他臉上並出現了奇妙的一幕:此刻的他看起來就像是雪花石膏一般透明。 “赫伯特,你想听我讀些什麼?” “隨便讀什麼都行。”那孩子輕聲回答說。 牧師若有所思地翻開了手中的《聖經》;突然,他有了一個奇怪的念頭,於是他又將書放下。夜裡樹葉和玫瑰的芳香,還有露水的味道充滿了整個房間,一切都是那樣的妙不可言,似乎一切皆處於某個詩人的想像力;出於本能,他感到這個一直對大自然的感官之美抱有強烈熱愛的孩子更需要的可能不是這些希伯來預言。他的愛與同情使他上升到了一個更高的層級,而給他讀書將會為他帶來最大的安慰;於是牧師將身體往前一傾,低聲對貝拉說了幾句話。貝拉露出一臉驚異的樣子,但仍然起身執行父親的吩咐去了。她帶來了一本用藍色的布包裹著的書——這是忒奧克里托斯的詩集,牧師便開始將這書中的內容慢慢地讀給赫伯特聽。

我用歌聲來向阿瑪瑞麗絲求愛,而我的母山羊正在上坡上吃草,提提魯斯在看著它們。啊,提提魯斯,我親愛的提提魯斯,好好飼養那些羊,並將它們引至山的另一頭吧,提提魯斯…… 萊依小姐驚訝地看著他們,即使在這樣的時刻裡,也忍不住內心那充滿諷刺意味的笑,因為她對忒奧克里托斯並無好感。牧師莊嚴地為他朗讀那些優美的詩句,那頹廢時代的精心修飾又簡潔的語言,還有西西里島牧羊人的奸情。赫伯特安靜而滿足地聽著,他那蒼白的唇上浮現出淡淡的微笑;他也開始愈發沉迷於臨死前的幻想,他聽到了寂寞的牧羊人愛的笛聲以及美麗少女那羞怯的回應。即使只是翻譯作品,然而那詩的純粹依然還在那裡,精神也得以保留下來,詩中也有陽光和陰影,春日及夏日,有花的芬芳,足以給人們帶來滿意和喜悅。

牧師讀完以後便合上了書頁;大家都只是默默地坐著。剛才的那些詩句彷彿給所有人帶來了寧靜,因此,所有的壓力與激情都在此刻消失了;這效果甚至也抵達了貝拉心裡,雖然自己深愛的丈夫即將死去,她也突然奇怪地對生命之美充滿了感激。教堂的鐘聲又響起來,提醒著人們時光的流逝;每過一刻鐘,這鐘聲便會提醒大家那不吉利的時刻即將來臨,然而這時大家都已不再害怕,認為那即將遠去的靈魂只是在等著飛往天堂而已。 房間裡非常安靜,這比柔美的音樂更為感人;好像死亡之室裡只是停著一個平靜的不能講話的活物;夜很黑,星光已在滿月面前失去其光彩,花園也是一片黑暗。微風已不再輕撫大樹,也沒有沙沙作響的樹葉來打破這夜的寧靜;熟睡中的安靜小鎮似乎將一切注意力都傾注到了這家人身上,也襯托出他們在面對死亡陰影時的警覺。忽然,一陣響聲劃破了天際,之後又逐漸衰弱,沒有人知道這聲響是如何開始的;有人可能會猜測,它只是莫名地源於一片寂靜之中;這是一陣銀鈴般的響聲,就像是光穿過那靜止的空氣,突然間又變成了一首充滿激情的歌。這是夜鶯在歌唱。這平靜的夜像共鳴板一樣迴響,空氣中的每一個氣息都帶著戰栗的魔力;夜鶯在窗下的山楂樹上歌唱,它銷魂的聲音穿過花園,衝進大房間裡,衝進這瀕死的年輕人的耳中。赫伯特突然醒了過來,似乎從死神那裡走了回來一樣。大家都沒有動作,只是陶醉於那感人的、神奇的歌曲。激情、痛苦及狂喜在永恆的和諧中起起落落,有時,這美會讓人覺得無法忍受(似乎終於到了人心的忍受極限),於是,人們便悲痛地大聲喊叫。這音樂充滿了悲痛、喜悅、勝利或是意識;它在猶豫著,就像是一個明知自己的愛情無果的愛人那般;它像是一個行將死去的孩童在為自己不再能為人所知的可愛而慟哭;這像是一個害死了男人的交際花那充滿嘲弄的笑。這音樂是哭泣,是祈禱,是對生之喜悅的讚美;它甜美而溫和,是對過去所行之罪的赦免,也是永久存在的施捨、和平及休憩;它從大地的芬芳中得到了極大的樂趣,多彩的花兒,柔和的微風,還有露水以及月亮發出的白色光束。夜鶯的啼囀是非人類的,令人著迷的,也是充滿挑釁的,大家都為它喉嚨裡發出的美妙音樂而沉醉。此時的赫伯特出奇的警覺,他集中了所有的意志來進行這最後一次的音樂欣賞,它喚起了他對一片從未見過的土地的幻想:希臘——那個有著橄欖花園和潺潺溪流的希臘,它那灰灰的石頭在落日的餘暉下都能變得血紅,並且那裡還有神聖的小樹林,有歡樂的氛圍和鏗鏘的演講。在他的腦海裡,夜鶯在吟唱它的悲痛,吟唱那幸福的牧羊人,還有那半人半羊且能飛行的農牧神;他讀到過、夢到過的所有美好圖景在這最後的激情時刻裡都開始展現在眼前。那一刻,他覺得即使死去也是幸福的,因為這世界已經給了他太多東西,並且也避免了老去。然而對弗蘭克而言,這夜鶯歌唱的又是別的東西——是在死之後隨即到來的生,是全新並且值得期許的生活,是世間的奇蹟以及世事永無止境的循環。人來人往,斗轉星移;個人幾乎沒有任何分量,然而種族卻繼續著它那通往進一步虛無的旅程;樹木落了葉,花朵也開始凋零,但春天卻帶來了新的事物,新的生機;在慾望產生以前,希望便已破滅;以為能走到永遠的愛情也枯萎了;世事層出不窮,宇宙永遠都是新鮮而精彩的。弗蘭克也為自己擁有的生命而感激。突然,就在這歌聲中,當那夜鶯像是要鼓起所有的氣力歌出最後一曲時,它卻突然靜默起來,整個花園忽然一陣顫抖,似乎那樹木、花朵以及沉默的鳥兒們因為又回到了尋常生活而感到心煩意亂。那一刻,這夜仍在隨著之前的動人旋律而輕微顫動,隨後,四周又恢復了先前的寧靜。赫伯特開始輕聲地說著什麼,貝拉於是趕緊湊到他跟前;她彎下身來,想要聽清楚他那些含混不清的話語。

“我真高興,”他輕聲說,“我真高興。” 此時,教堂的鐘聲又響了起來,大家都仔細數著大鐘敲打的次數。所有人都只是默默地坐著。黑暗在不知不覺中變弱了;雖然還不曾有光,但大家都覺得黎明就在眼前了。一陣冷風突然襲進屋來,快要結束的夜顯得更冷了,這天鵝絨般的朦朧表現出了紫水晶那微妙的色彩。床上傳來了一陣微弱的聲響,牧師於是湊過身去仔細聽聞;最後的那一刻就快來了。他彎下身,用很輕的聲音朗誦起死前的祈禱。 偉大的人物從塵世的牢籠裡出逃以後,只有和全能的上帝在一起時,精神才能變得完美:我們謙卑地讚揚您的這一奴僕的靈魂,我們將這位親愛的兄弟交之與您,我們謙卑地懇求您能夠給予他一定的重視。我們祈禱您能夠用那純潔的羔羊之血來沖洗他——那為了洗清世上的罪惡而被殺死的羔羊;凡是玷污了它的人,都會通過肉體的慾望或是撒旦的詭計而陷入這世上的悲慘之中,然而在被清洗與忘卻之後,它將再次純潔無污點地出現在您面前。 萊依小姐站起身來,輕聲對弗蘭克說: “走吧,我和你都不能再做什麼了。就讓他們單獨待一會兒吧。” 他默默地站起身,跟她一起輕輕地走了出去。 “我想到花園去走走。”她聲音顫抖地說。來到戶外之後,她努力放鬆了自己緊繃的神經,這個堅強、鎮靜的女人突然忍不住流下了眼淚。她找了一張長凳坐下,掩住臉,無法自已地哭了起來。 “啊,這太可怕了,”她叫道,“一想到人們必須要死這件事,就讓人感到好難受。” 弗蘭克嚴肅地看著她,若有所思地裝滿了自己的煙斗。 “我看你太難過了;天亮之後,我給你開點兒藥吧。” “不要滿口說瞎話了,”她叫道,“我才不需要你那些愚蠢的藥丸。” 他沒有回答,只是從容不迫地點上了自己的煙斗;儘管萊依小姐並沒有意識到,但他的話確實有著極大的安撫功能。她擦乾眼淚,挽起了他的手。他們在草坪里慢慢地來回走動著;一向不慣於表露自己感情的萊依小姐此刻卻仍在忍不住地打戰,弗蘭克也感覺到了她的戰栗。 “只有在這樣的時候,你我才會感到完全的無助。當人們因為幾句慰藉而感到心痛時,當他們因為未知的事物而感到恐懼時,我們也只能聳聳肩,告訴他們,我們也無能為力。不能再見到我們深愛的人是件非常恐怖的事,一想到等待著我們的只有冷冷的死亡,就感到一陣心寒。我試著不去想死亡的事情——我希望可以永遠不去想;然而這真是很討厭,很討厭。隨著年齡的日漸增長,我對生活的熱情反倒越加高漲。不管怎樣,即使人類的信念是天真又不真實的,但有信念不總是比沒有信念好嗎?在那生命的最後一刻,當一切都變得無足輕重時,迷信是件只需付出小小的代價,卻能給人帶來無盡支持的事。人們如何能忍心剝奪那些頭腦簡單的人們獲得最後安慰的權利?” “你認為大多數人都能將靈魂交給信仰嗎?我們當然需要信仰,有時它是如此的強烈,以至於我們都不得不向那明知不會存在的上帝祈禱。如果沒有希望,要獨立地前行真的很難。” 他們繼續走著,鳥兒們開始了愉快的歌唱;大自然從熟睡中醒來,慢慢地、懶洋洋地從熟睡中醒來。夜已散去,然而白日還沒有來臨。樹木和花朵都顯示出某種鬼魅的微暗,黎明前的空氣新鮮而又宜人:一切事物都浸潤在一縷奇怪的紫色光線之中,似乎有新的輪廓和色調。清晨那沙沙作響的葉子充滿了生機,天空灰白無雲,映射出紫水晶的顏色。突然,一縷黃光猛地刺破了天際——太陽升起來了。 “你知道嗎,”弗蘭克說,“在我看來,人們不僅有生的本能,也有死的本能;到處都有一些很老的人在尋求解脫,就像普羅大眾在渴望生存那樣。也許在不久的將來,這會變得更加普遍;就像某些昆蟲,在完成了生命的職責之後,就會心甘情願地死去,完全失去了生之渴望,因此,人類某天也可能會有這樣的感覺。到那時,死便不再是件可怕的事,我們將像日暮後總會睡眠那樣,從容赴死。” “還有呢?”萊依小姐問道,同時一臉苦笑。 “同時,我們還必須要有勇氣。在我們神誌清醒的時候,我們總會為生命做些規劃,當我們深陷麻煩時,我們也必須堅持。我希望在我走到生命盡頭並回首此生時,不會有任何遺憾;而當我往前看時,也不會有任何恐懼。” 這時,陽光照亮了整個花園,大自然這早間的美勝過了所有的人類語言,表明了生之美,也表明了這世界充滿歡愉。鳥兒仍在唱著愉快的歌——畫眉鳥、山雀和唧唧喳喳叫個不停的麻雀;還有那些花兒也在目中無人般地播撒著自己的芬芳。花園里四處都是玫瑰,有花蕾,有開放著的,也有枯萎的,它們並排立在那裡,揮灑著昨日的光彩;那些古老的樹木看起來新鮮又青翠,一點兒也看不出它們已活過百歲之久;整個氣氛顯得非常愉悅,即使僅僅是站在那裡呼吸,也能給人帶來無盡的快樂。 他們正走著,突然,萊依小姐大叫一聲,鬆開了弗蘭克的手並跨步向前,貝拉在樹下的一條長凳上坐著,陽光照耀著她的臉,她睜大眼睛看著她,臉上的憂慮瞬間消失了。她的表情洋溢著幸福,因此,在那一刻間,她真是個美麗的女人。 “貝拉,這是怎麼了?”萊依小姐叫道,“貝拉!” 然後她低頭看著貝拉,將手放到她身上,因為此刻貝拉的眼中已有淚珠在閃動。然而一抹迷人的微笑卻浮上了她的雙唇。 “當陽光照進屋裡時,他便去了;上帝為他架起了一座金色的橋樑,於是他毫無痛苦地就這麼去了。” “啊,可憐的孩子!” 貝拉搖了搖頭,再一次笑了。 “我不難過;我很感激,他的苦難終於結束了。他走得非常平靜,因此,我一開始竟沒有察覺。我真的很難相信他不是睡著了。我告訴了父親。接著,我看見一隻美麗的蝴蝶低旋著在屋子裡徘徊——那是一隻我從未見到過的那種金色的蝴蝶。我忍不住盯著它,因為它看起來像是知道自己要前行的方向一樣,隨後它飛進了光束裡,並隨之而去——飛到了藍天外;之後便看不見它了。” 一周後,萊依小姐回到了倫敦,她想在這裡度過八月,部分是因為決定去哪裡度假對她而言是件麻煩事,部分也是因為巴洛·巴西特夫人住進了一家私人醫院去做手術;但更重要的還是弗蘭克的存在——這能保證她在想說話的時候能有個可以說話的人。這個月,她過得很開心——由於她的很多熟人都已離開倫敦外出度假,這座城市突然又有了異國首都的感覺,她得以隨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不會被別人批評為任性或古怪。萊依小姐在索霍區破舊的小餐館裡同弗蘭克一起吃飯,這裡不管是桌布還是常客都很難令人滿意;然而萊依小姐卻很樂於在這裡觀察那些遠離了自己祖國的長滿鬍鬚的法國人,以及偷聽那些沒有多少社會地位但卻口若懸河、自信滿滿的婦女的談話。他們一起去河邊的音樂會,或是坐在公車頂上,長時間地討論天氣、永生、生命的意義、朋友們的小缺點、莎士比亞以及裂體血吸蟲。 萊依小姐離開了特肯伯里的貝拉和主持牧師。貝拉成為寡婦後,也一直沒有失掉她的莊嚴與平靜。她沒有在掩埋丈夫的遺體時流眼淚,那天她就那麼心不在焉地站著,就像是在參加一場於她而言沒有任何意義的正規儀式。而我們的牧師卻無法理解女兒在想些什麼,他很傷心,幾乎快要被悲痛擊倒,反倒是女兒要時不時地安慰他。貝拉總是反复地說,即使現在,赫伯特也是與他們同在的;家裡的家具,花園裡的玫瑰,藍藍的天空,都開始有了特別的意義。赫伯特似乎就在這所有一切事物之中,分享著它們的美,也為它們增添了更為微妙的魅力。 不久,萊依小姐收到了一封貝拉寫來的信,裡面還附有一封赫伯特在去世前幾天所寫的信。貝拉在信中寫道: 隨附的信上是這樣寫的: 這封信突然終結了,似乎他原本還想說些什麼,只是沒再等到機會了。在弗蘭克下一次到萊依小姐家來時,她將這信讀給他聽。 “你注意到了嗎?”她問,“他所說的每件事情都能激起我們的共鳴。然而哲學家和牧師們唯一達成共識的地方是:這只是我們較為低級的一部分,必須要堅決地予以抑制。他們都將知識分子放到了一個更高的層面上。” “他們在撒謊。通過比較他們對於自己腸胃的關心及在使用其大腦時的疏忽,你可以發現,他們其實什麼也不信。為了讓食物易於消化、有營養並且益於健康,他們不惜忍受各種麻煩,但他們卻將碰到的任何垃圾都塞入腦內。當你對比人們對於書籍的選擇以及在訂購晚餐時的小心謹慎,你就會發現,不管他們是如何聲明的,他們對自己胃的關心總是大大地超過對大腦的關心。” “我倒希望這話是我說的。”萊依小姐若有所思地說。 “我並不懷疑你能說出這話來。”弗蘭克回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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