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旋轉木馬

第22章 第九章

旋轉木馬 毛姆 9497 2018-03-18
然而格雷絲發現,丈夫比從前更為固執了,儘管她用盡了辦法,他依然是無動於衷;她輪番用愛撫、勸說、嘲笑、挖苦、生氣等方式試圖打動保羅,最終卻發現保羅還是那麼平靜,於是便陷入了憤怒之中。他是個會為自己的所有決定感到自豪的人,一旦做出了決定,那麼布瑞吉一家在一周內就必須離開,他不會因為別人的勸告或感情因素而改變決定。儘管違背自己妻子的意願讓他感到很難受,儘管感受到妻子的敵對情緒讓他覺得很痛苦,但他的職責彷彿只是指向一個方向,為此而遭受的一些責難反倒使他更為堅定了。保羅·卡斯汀洋很在乎佃農們對他的看法,同時也很在意自己應對他們盡到的職責;他從不認為佃農們的私人生活會與他自己無關:相反,由於相信仁慈的上帝給了他信任,因此,他完全準備好了對屬於自己管轄範圍內的人們負責;他是如此的盡心盡職,以至於即使身在倫敦,他也不會忘了惦記著自己領地上的一樁樁小事。對他的那些佃農來說,他是個既公正也不吝嗇的人,會為他們的需求慷慨解囊,也會同情他們的疾苦,但卻想要擅自插手他們的生活問題。在這種情況下,他那道德感便特別極端;范妮·布瑞吉的存在彷彿就是一種污染,對一些保守的人來說,一想到她的事情就會感到噁心。然而,格雷絲不僅為她辯護,甚至還去拜訪她,這讓卡斯汀洋先生感到很恐懼;在他看來,一個言行端莊的女人應該鄙視這種墮落的女人才是。

一個星期過去了,格雷絲並沒有能改變任何事;她感到非常失望,生丈夫的氣,也生自己的氣,她決心不要讓范妮再遭受更多金錢上的困難;如果她必須離開,至少也應該給她一些補償。但布瑞吉先生固執地不願同女兒分開一事讓她覺得很受挫;他擔心的只是女兒的離開,一點兒也不覺得未來有什麼其他值得畏懼的東西;此外,他對卡斯汀洋先生也懷有怨恨,由於他自己本身也很固執,因此也是拒絕讓步。他一再聲明,如果女兒必須走,那麼他和兒子們也一定會同她一起離開。 在范妮不得不離開生她養她的村子的那個下午,卡斯汀洋太太悶悶不樂地坐在客廳裡,心不在焉地翻閱著一份雜誌;而保羅則滿是擔心地時不時看她一眼,很艱難地讀著一本新近出版的藍皮書。這時,一個僕人進來通報,說布瑞吉想要同卡斯汀洋先生談談。保羅起身準備出去見他,但卡斯汀洋太太卻懇求說要讓布瑞吉過來。

“讓他進來吧。”卡斯汀洋先生說道。 布瑞吉膽怯地進來了,他呆呆地立在門口,手裡還握著門柄;外面下著雨,因此他那濕乎乎的衣服散發出一股難聞的氣味。他看起來冷酷又野蠻,似乎因為他的一生都在野外和野生動物們在一起,因此也沾染上了一些野性。 “說吧,布瑞吉,你想要怎樣?” “卡斯汀洋先生,我來是想問一問,明天我是不是真的必須離開了?” “難道我常常說一些言不由衷的話嗎?我告訴過你,如果你不在一周內弄走你女兒,我就會解僱你和你的兒子。” 這位獵場看守人低下頭,反复思考著這些話:即使到現在,他仍不相信他們是在進行認真殘酷的對話;他以為,只要卡斯汀洋先生意識到自己問出這些話有多麼不容易,他便會允許他們留下來。

“范妮沒有地方可去。如果我讓她走,她就全完了。” “你大概也知道卡斯汀洋太太已承諾幫助你女兒了。我也相信她一定能夠找到一個收容失足婦女並照顧她們的地方。” “保羅,”格雷絲憤慨地叫道,“你怎麼可以這樣說!” 布瑞吉向前一步,死死地盯著卡斯汀洋先生,眼神既粗暴,也不友好。 “我一直忠心耿耿地為你們家服務,從孩童時代起到現在,已經有四十年了,我就是在現在住的小屋裡出生的。我告訴你,我女兒不能走,她是個好女孩,只是遭遇了厄運而已。如果你非要我們走,那我們又能去哪裡?我已經日漸蒼老,不容易再找到一份新的工作了,可能只能找到一些短工做做。” 他無法表達出自己的想法,也沒法說出自己對這件不公正的事情的看法;他只看到,他這些年來忠心耿耿地為這家人服務,到頭來卻只落得一場空,等待著他們的只能是寒冷、貧困和屈辱。而保羅則只是嚴肅而冷漠地看著他。

“我很抱歉,”他說,“我無法再為你做什麼。我給了你機會,而你卻拒不接受。” “我明天必須走嗎?” “是的。” 獵場看守人緊張地扭了扭自己的帽子,臉上呈現出一種非常悲痛的表情;他想要開口說話,但卻一個詞也沒有說出來,只是發出了一聲含糊不清的呻吟。他起身走了出去。隨後,格雷絲絕望地走到保羅跟前。 “保羅,你不能這樣做,”她叫道,“你會傷透他的心的。你難道就沒有一點兒憐憫之心嗎?你就不能原諒他們嗎?” “沒用的,格雷絲。我很抱歉不能滿足你的期望。我必須要履行自己的職責。如果我不做任何處理就讓這事過去,那對其他佃農而言將會是很不公平的。” “你怎麼能如此鐵石心腸!” 他沒能看到,也看不出將布瑞吉逐出他最珍愛的這片土地是多麼的殘忍;一瞬間,卡斯汀洋太太意識到了那小屋、那些樹木、叢林、牧場和籬笆對於布瑞吉的意義:他的整個生命都與這些東西聯繫在一起;他的根就在這片土地上,它見證了他的出生與成長,他的婚姻以及兒女們的長大。卡斯汀洋太太挽起丈夫的手,直直地盯著他的臉。

“保羅,你知道你正在做什麼嗎?最近,我們越來越親近了。我感到內心深處又燃起了對你的愛,而你卻要無情地扼殺掉它。你不讓我愛你。你可以忘掉那些無謂的東西,只記得你是個同我們其他人一樣脆弱的人嗎?你想要寬恕自己,但你卻是個十足的絕情人。” “親愛的,也是為了你,所以我必須要嚴厲地懲罰他。因為你是如此的美好與單純,所以我不能再仁慈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 她掙開他的手臂,往後退了幾步。她那並沒有塗脂抹粉的臉上只剩下一片蒼白,眼里布滿了驚慌和恐懼。 “我無法容忍那些人跟你生活在同一個地方。因為你是一個貞潔善良的女人,因此,保護你遠離一切罪惡便是我的職責。我只要想到你可能在散步時遇見她就覺得恐怖——她,還有她的小孩。”

卡斯汀洋太太臉紅了,她的喉嚨發癢,想要說出什麼,於是她伸出手按住了自己的喉嚨。 “但保羅,請聽我說,如果跟我相比的話,那個女人是清白又善良的。” “親愛的,你這就是在胡說八道了。”他笑道。 “保羅,我不是你想的那樣子。那個女人之所以做錯事,是因為她無知並且不幸,但我知道我在做些什麼。我擁有自己想要的一切,我擁有你的愛;我沒有一點兒其他的藉口。我一點兒也不比一個蕩婦好。” “格雷絲,別傻了!你怎麼會有這些無聊的想法?” “保羅,我是很嚴肅地跟你說的。我不是一個好妻子。對此我感到很抱歉。我想,我最好還是將一切都告訴你比較好。” 保羅一臉疑惑地盯著她。 “格雷絲,你瘋了嗎?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做過——做過不忠的事。” 他站著一動不動,也沒說什麼,但四肢卻忍不住顫抖,臉也突然變得煞白。但他仍然不相信自己所聽到的一切。她的嗓子一陣髮乾,然而她還是繼續說著,努力地要逼出那些很不情願出來的話語。 “我不配擁有你的愛和信任。我無恥地欺騙了你。我犯了通姦罪。” 這些話重重地擊中了他,他瘋狂地叫著沖向正在顫抖的格雷絲,抓住了她的雙肩。他用強有力的手粗暴地抓著她,因此她咬緊了牙關,忍著不讓自己因為疼痛而哭出來。 “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愛上別人了嗎?告訴我他是誰。” 她沒有回答,只是很害怕地看著他,他則生氣地抓住她的雙肩使勁兒搖晃;他現在已經被憤怒蒙蔽了雙眼,進入了一種她從未見過的狀態。

“他是誰?”他又問了一次,“你最好告訴我。” 她掙脫開來,但他又無情地抓住了她,並且狠狠地用力,疼得她忍不住想要叫出來。 “雷吉·巴西特。”她最終說了出來。 他粗暴地放開了她,將她推到桌邊。 “你這個骯髒的畜生!”他叫道。 卡斯汀洋太太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她覺得像是快要昏過去了,於是讓自己穩穩地靠到了桌子邊上;她仍因適才經受的痛苦而顫抖,她的肩膀也還在隱隱作痛。他只是看著她,似乎到現在仍不明白她究竟說了些什麼;他無力地將手放到了自己臉上。 “儘管我全心全意地愛你,竭盡全力地想要使你幸福。”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麼,“有一天晚上,你吻我,並說我們要走得更近一些,你那是什麼意思?”

“那天我同雷吉分手了。”她哽咽著說。 他殘忍地笑了起來。 “如果不是他甩了你,你還不會回到我身邊。” 她往前走了幾步,但保羅卻伸出手來阻止了她。 “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靠近我,否則我會傷害你的。” 她停下腳步,有那麼一會兒,他們就這麼陌生地對望著。接著,他又把手放到了自己臉上,似乎想要忘掉眼前這些可怕的事情一樣。 “上帝啊,上帝啊!現在我該怎麼做?”他悲嘆道。 他很快轉身,跌入了一張椅子裡,將臉埋起來,哭了出來。他無法自抑地哭泣著,滿是痛苦和絕望。 “保羅,保羅,看在上帝的分上,請不要再哭了;我受不了了。”她走向他,試著想要握住他的手。 “現在不要再想我的事了;之後隨便你怎麼處置我都行。想一想那些可憐的人吧。你現在不能趕走他們。”

他推開了她,但這一次卻更為溫柔;之後,他站起身來。 “是的,我現在不能趕走他們了。我必須告訴布瑞吉,他和他女兒都可以留下來。” “馬上去找他們吧,”她哀求道,“布瑞吉的心都給傷透了,只有你能給他帶來幸福。不要讓他們再等了。” “是的,我馬上就去找他。” 保羅·卡斯汀洋此刻似乎已沒有了自己的意志,而是受到了一些神秘的力量驅使。他走向門口,腳步尤為沈重,彷彿瞬間變老了一般,格雷絲看到他走入雨中,消失在傍晚的暮色中。她站在窗前,想著保羅將會如何處理自己的事情,想到可能走向離婚的道路,她突然打了個寒戰;她最後一次望著傑斯頓那些茂密的大樹,並試著要想像出在未來等待著自己的生活。雷吉是不會同她結婚的,即使他願意娶她,她也不會接受,因為她的激情已不復存在,現在對他只剩下厭惡而已。她希望這樁自己不會進行辯護的案子會引起一些關注;之後她還能有足夠的錢在想要待的地方生活。無論如何,她可以獲得寧靜,她可以平和地度過餘生;她現在開始慶幸自己沒有孩子,那樣就不會有讓人難以忍受的分離了。格雷絲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我真傻!”她叫道。 忽然間,她過去的種種生活突然重現在眼前,她又是羞愧又是恐懼地回望了過去的自己,那個輕率、自我又墮落的自己。 “哦,我希望我現在不是那個樣子了。” 時間一分一分地流逝,而她卻覺得每一分鐘都像是一個小時,因此她開始驚異於為何保羅還沒有回來;她瞥了一下時鐘,發現保羅已經去了半個小時。從家裡走到布瑞吉的小屋至多需要五分鐘的時間,但保羅至今還沒有回來,這讓人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她現在正為即將到來的災難感到恐懼,並開始發瘋般地想,也許那獵場看守人並未等到丈夫的話,在憤怒和悲傷中就先做出了一些恐怖的事情。她剛想要派個僕人去看看丈夫的情況,就突然看見他跑了回來;天已經黑了,她看得不太清楚。一開始,她以為自己看錯了,然而那確實是保羅。他一路小跑著,因沒有習慣於奔跑而顯得有些不協調,同時,他頭上的帽子也不見了;雨點猛烈地擊打在他身上。她很快地打開了屋內連著花園的那扇玻璃門,讓保羅進來。 “保羅,出什麼事了嗎?”她叫道。 他伸出手來扶住一把椅子,以便能支撐住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他渾身都濕透了,並且滿是污泥,衣冠不整;他的臉上顯示出一種完全的恐懼,眼睛木然地望著前方。好一會兒,他只是將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無法說出話來。 “太晚了,”他喘著氣說,那聲音沙啞又古怪。這場景很恐怖,這個自大的男人通常總是一副沉著的樣子,此刻卻陷入了完全的慌亂中,看起來像被嚇壞了。 “看在上帝的分上,給我來點兒白蘭地吧!” 格雷絲很快去餐廳為他拿來了酒杯和酒。他以往總是有節制地喝點兒乾紅葡萄酒和水,然而現在,他卻用顫抖的雙手倒出了滿滿一玻璃杯,並迅速地一飲而盡。隨後,他拿出一塊手帕,擦了擦自己那滿是雨水和淚水的臉,重重地跌坐到旁邊的一把椅子裡。但他那盯著格雷絲的眼睛裡還是充滿了恐懼;他試著想要講話,但卻無法發出聲來;就像那些精神病患者一樣,他伸出手來胡亂比畫了一番;然後便開始口齒不清地呻吟著。 “天啊!看在上帝的分上,請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吧!”格雷絲叫道。 “太晚了!她讓自己死於倫敦特快的鐵輪下了。” 她衝動地往前走了幾步,然而一股奇怪的力量卻又將她拉了回來。她攤開雙手,充滿恐懼地大叫了一聲。 “安靜點兒!安靜點兒!”他生氣地叫道。接著,他發現自己可以講話了,於是很快地講完了整個故事,非常流利,但卻有些歇斯底里;他幾乎快要喘不過氣來,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說些什麼。 “我到了他們的小屋,布瑞吉不在那裡。他去酒館了,於是我去那裡找他。路上,我碰到一個奔跑著的人,他告訴我鐵路上出了一起事故;我明白那意味著什麼了。我和他一起跑到現場,剛好看到他們將她帶走。啊,上帝啊!上帝啊!我看到她了。” “啊,保羅,別再說了,我受不了了。” “我永遠也忘不了這一幕了。” “那麼她的孩子呢?” “孩子沒事;她沒有帶上孩子。” “啊,我們究竟做了些什麼啊?保羅——我和你?” “都是我的錯,”他叫道,“只是我的錯!” “你看到布瑞吉了嗎?” “沒有;有人跑去告訴他了,我再也忍受不了了。啊,我真希望我能忘記那一幕。” 他盯著自己的手,開始戰栗起來;接著,他又站起身來。 “我必須去見見布瑞吉。” “不,你別去了。不要在他喝了酒並且正處在狂怒中的時候去找他。等到明天再說吧。” “格雷絲,我們如何能夠度過今晚?我覺得我再也睡不著了。” 第二日,在卡斯汀洋先生下樓時,他的妻子發現他和自己一樣沒有睡好;現在,儘管他精心穿上了鄉村紳士慣常穿的蘇格蘭花呢衣服,他的臉依舊是那麼憔悴蒼白,眼神也是十分沉重。他像往常一樣走上前來吻她,但突然停了下來,陰沉了臉;他往後退了幾步,沒再說話,只是坐下來吃早餐。他們都沒怎麼吃東西,但都做出一副莊重的樣子,不願讓僕人們知道發生了什麼異常之事。不久,保羅起身準備離去。 “你要去哪裡?”她問,“你最好不要去布瑞吉家;他一晚上都在喝酒,你現在去,他很可能會傷害你。你知道他是個些暴脾氣。” “就算他殺了我,你又以為我會在乎嗎?”他嘶啞著聲音回答,臉也因為可怕的痛苦神色而變得扭曲。 “啊,保羅,我都做了些什麼啊!”她崩潰了,開始號啕大哭。 “現在不要說那件事。” 他向門口走去,而她卻一躍而起。 “如果你要去看布瑞吉,我也必須跟你一起去。我真的好害怕。” “如果我有個三長兩短,你會介意嗎?”他冷冷地問道。 她極其痛苦地望著他。 “會的,保羅。” 他聳了聳肩,讓她陪自己一起默默地走了出去。過去三周里的那種好天氣已經一去不復返,現在只讓人覺得寒冷,還有東風在不住地吹著。一陣白霧低低地盤旋在公園上空,濕淋淋的樹木顯得十分陰鬱。布瑞吉的小屋裡沒有一點兒生的跡象,但那以往修剪齊整的小花園此刻卻顯得破敗不堪,似乎許多人從上面無情地踐踏過一般。保羅敲了敲門,但無人來應,於是,他拉開了門閂,和格雷絲一起走了進去。布瑞吉坐在桌邊,目光呆滯地望著前方,還沒有從悲痛和醉酒中緩過神來。他茫然地看著這兩位入侵者,彷彿並不認識他們一般。 “布瑞吉,我是來告訴你,對於昨天發生的那可怕的事情,我感到非常抱歉。” 這句話彷彿令布瑞吉恢復了知覺,他輕輕地叫了一聲,身體也微微往前傾了一點兒。 “你還想怎麼樣?你來這裡做什麼?你就不能讓我安靜會兒嗎?”他看著保羅,開始發起怒來,“你還是想要我走嗎——我和我的兒子們?給我們點兒時間吧,我們會離開的。” “我希望你們留下來。我想要盡力彌補你們失去的一切。我沒法讓你知道我現在有多麼內疚。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如果可以阻止這件事的發生,我甚至願意為此付出一切。” “為了讓我不至於失掉工作,她自殺了。你真是個狠心的主人——你一直都是。” “我感到非常抱歉。我以後會試著對所有人都溫和一些的。從前我只是認為自己在履行職責而已。” 這位自恃高貴的卡斯汀洋先生以前從未用道歉的語氣同不如自己的人說過話。他總是讓別人來為一切過失負責,他從未想到,自己也有需要找藉口的一天。 “不管怎麼說,她是個好女孩。”布瑞吉說,“她的內心就像您的妻子那樣好,卡斯汀洋先生。” “那孩子在哪裡?”格雷絲低聲問道。 他突然兇惡地抬起頭來看她。 “你們還想要那孩子嗎?你們還不滿意嗎?難道如果我們要留下來的話,那孩子也必須走嗎?” “不,不!”她匆匆叫道,“你當然應該留下那孩子,我們會盡全力幫助你的。” 保羅盯著他問道: “布瑞吉,你可以和我握個手嗎?我希望能聽到你說,你可以原諒我。” 布瑞吉將手背到身後,搖了搖頭。保羅發現再留下來也是無濟於事了,於是轉身向門口走去。這位獵場看守人原本盯著他看的眼睛突然瞄向了立在一把椅子旁的槍;他伸出手來抓起了它。格雷絲一下子反應過來,然而卻克制住自己不要驚叫出來。 “卡斯汀洋先生!”他叫道。 “嗯?” 保羅轉過身來,當他看見那人拿槍對著自己時,他挺直了身軀,沉穩地看著他。 “好吧,你想要怎樣?” 布瑞吉向前走來,粗暴地用槍指著主人的頭。 “卡斯汀洋先生,把這槍拿走吧。我發誓,如果是昨天晚上,我一定一槍打爆你的頭。我不再適合擁有這把槍了。把它拿走吧,不然如果我喝了酒,我會殺掉你的。” 保羅的臉上突然出現了一絲難以形容的得意,之前的屈辱和羞愧都消失殆盡了。在一旁目睹了這一切的格雷絲一直緊張萬分,並且還哭了起來。保羅接過槍,將其遞給了布瑞吉。 “你的工作還需要它呢,”他冷冷地說,“我覺得我不會害怕。我願意碰碰運氣,看你會不會把我殺了。” 布瑞吉驚訝地看著他的主人,接著,猛地把槍往角落里扔去。 “我的上帝!”他說。 保羅等了一會兒,想知道布瑞吉還有沒有什麼想說的,然後便心情沉重地為妻子打開了門。 “走吧,格雷絲。” 他大步地走回了自己家中,而格雷絲則第一次開始崇拜起自己的丈夫;她突然發覺,保羅並非是全然配不上他所擁有的威信。她伸出手去挽住丈夫。 “保羅,我真為你剛才的做法感到高興。我為你感到自豪。” 他很快地抽回了自己的手,格雷絲只得將手縮了回去。 “你以為我會害怕我的獵場看守人嗎?”他輕蔑地回答說。 “你打算如何處置我?”她問。 “我還不知道。我需要仔細想想。你昨晚告訴我的事情都是真的嗎?” “都是真的。”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 “這是拯救那些可憐人的唯一辦法。如果我有勇氣提早幾小時講出來,那女孩就不會自殺了。” 他沒再說什麼;他們一起默默地走回了家。 之後的一些天裡,保羅並未提及妻子的懺悔,只是忙碌於自己的事務——土地方面的,還有議會裡的事;他開始冷漠地對待老婆,而由於格雷絲新近衍生出的對他的同理心,她從中感受到了丈夫所受到的折磨。在僕人們和自己的兄弟面前,他總是很小心,盡量自然地講話,不讓他們察覺出什麼,同時,盡量避免和妻子單獨在一起的機會。他的背看起來越發彎曲了,走起路來也是遲鈍而又無精打采,似乎他的雙腿突然沉重到自己的身軀無法負擔的地步;他的臉看起來暗黃又疲憊,眼皮因為缺乏睡眠而浮腫,眼睛也是暗淡無光。最終,格雷絲再也忍不住這樣的折磨了;她去書房找他,她知道他一定是獨自待在那裡——她輕輕地推開了書房的門。他坐在堆滿了藍皮書的書桌邊,身前還散落著很多紙頁,為了讓自己能盡到一切職責,他必須努力;然而他卻沒有在閱讀:他用手托著臉,呆滯地看著前方。看到妻子進來之後,他轉而望著她,眼裡流露出被打擾後的不滿。 “保羅,很抱歉我打擾你了,但我認為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想知道你究竟打算怎麼做。” “我不知道,”他說,“我想要盡到我的職責。” “我猜你是想要和我離婚吧。” 他嘆息了一聲,將椅子往後一推,然後站了起來。 “哦,格雷絲,格雷絲,你為什麼會這麼說?你知道我是多麼仰慕你;為了你,我甚至可以獻出自己的生命。我一直毫無保留地信任你。” “是的,我都知道。我也對自己重複過幾千遍了。” 他無助地看著她,格雷絲於是忍不住同情起他來。 “你是希望我離開嗎?你母親很方便就可以過來,你可以跟她好好談談。” “你知道她會建議我做什麼的。”他叫道。 “是的。” “你希望我向你提出離婚嗎?” 她非常痛苦地看著他,極力不讓自己的眼淚流下來;由於仍處在強烈的自我責備之中,她不想要激起他的任何同情。 “你還在乎——雷吉·巴西特嗎?” “不了,”她激動地叫道,“我厭惡他、憎恨他並且鄙視他。我知道他根本就無法跟你相比。” 他無助地伸出了手。 “我的上帝啊!我真希望我知道該怎麼做。起初,我真想殺了你,而現在——我知道我們再也回不到從前了,我忘不了那些事情。我應該恨你,但事實卻並非如此;儘管經歷了這些事情,我卻依然愛你。如果你離我而去了,我想我會死的。” 格雷絲體貼地看著自己的丈夫——他正受著各種情緒的折磨與困擾。為了自己的名譽,他顯然應該同他那不安分的妻子離婚,但他卻完全不想那麼做;悲傷早已壓過了怒火和恥辱;然而他又不能容忍那醜事和公開的恥辱。保羅·卡斯汀洋先生是個有著老式思想的人,他一直認為一個紳士必須要盡量讓自己的名字遠離報端。他也不喜歡現代的離婚理念;他還清晰地記得,他單位的一個同事在同老婆離婚之後,通過講述老婆的不忠來尋求別人的憐憫,而他則一直對此表示嫌惡。他為自己的姓氏感到驕傲,他不能忍受自己家族的名字受到嘲笑;這種想法一直縈繞在他腦際,因此他一直不敢面對他的妻子。 “我完全聽憑你處置,”她終於說道,“我會按照你的意思來做。” “你可以再給我點兒時間想想嗎?我不想匆忙地做決定。” “我想我們還是立即做決定比較好,這對你來說也是件好事;你正在讓自己陷入不幸之中。看到你如此痛苦,我也實在受不了了。” “不必考慮我,你還是想想你自己吧。你以後打算怎麼過,如果……”他停下來,無法再繼續了。 “如果你同我離婚嗎?” “不,我不能那樣做。”他很快叫道。 “我承認我是個喜歡溺愛別人的軟弱的蠢蛋,你會比從前更加鄙視我的;但我真的不能失去你。哦,格雷絲,你也不希望我向你提出離婚吧?” 她搖了搖頭。 “如果你不跟我離婚,那就太好了。如果我離開你去國外,你會感到滿意嗎?我向你保證,我不會再做出能讓你責備我的事情了。我們不需要告訴別人甚麼;他們會認為這只是友好的分離。” “我想這應該是最好不過的了。”保羅平靜地回應道。 “那麼,再見了。” 她向他伸出了手,眼裡的淚水模糊了一切;而他只是默默地握住了她的手。 “保羅,我想要再一次地告訴你,對於我給你造成的不幸,我感到深深的悔恨。我從沒有做過一個好老婆。我真的很希望你現在能夠快樂一點兒。” “格雷絲,我怎麼能快樂得起來?你就是我全部的幸福。我無法改變這點。這些天來,我一直都在進行抗爭,我已經做了所有我能做的事,但即使是現在,即使我已經認識到你一點兒也不在乎,我卻仍然全身心地愛你。” 淚水從格雷絲那蒼白消瘦的臉上流了下來,一時間,她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收回手來,站在他面前,頭向下垂著。 “保羅,我不要求你相信我。我欺騙過你,背叛過你,你有權不相信我說的話。但在我走之前,我必須要告訴你,我現在真的是真心愛你。在過去的幾個月裡,在我的不幸之中,我明白了你是多麼善良友好,我已經深深地被你的愛所打動;你讓我慚愧得無地自容。我一無是處並且自私自利;我常常因為一些莫名其妙的怪念頭便折磨你,我從未試著逗你開心過;假如我不像真實的我那樣卑鄙,那也是因為你。那天,當你把槍還給布瑞吉的時候,我為你感到自豪,我感到自己是那麼的渺小,我想要跪倒在你面前並親吻你的雙手。” 她拿出手帕擦乾了眼淚,然後強迫自己露出了一絲笑容,那一刻,她看著他的眼光裡充滿了像她曾經習慣的那樣的愛意。 “不要把我想得太壞,可以嗎?” “哦,格雷絲,格雷絲,”他叫道,“我不能沒有你!不要走!我非常需要你。讓我們試著重新開始吧。” 突然間,她的臉上又恢復了往日的光澤,並立即朝他奔去。 “保羅,你覺得你可以原諒我嗎?讓我告訴你,我從前並不愛你,但是現在,我真的很愛你。” “我們來試試看吧。” 他張開雙臂,格雷絲高興地叫了一聲,隨後便投入了他的懷抱;她將嘴湊到丈夫的唇邊,他吻了她,緊接著她也給了丈夫一個更為熱烈的吻。 “親愛的丈夫。”她耳語道。 “哦,格雷絲,讓我們感謝上帝賜予我們的恩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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