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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八章

旋轉木馬 毛姆 8285 2018-03-18
這晚,卡斯汀洋太太度過了一個頗不寧靜的不眠夜,第二天一早,當她看到鏡中的自己時,不禁為那憔悴的容顏而感到震驚;但她也明白了,在這最後一次的談話中,雷吉並未因為自己的悲痛而感到半點憐憫,於是她打起精神,下樓去吃早餐。她注意到了雷吉那垂頭喪氣的樣子,並且在躲避著她的目光,於是,生氣的格雷絲決心要挖苦他一番。她掩藏起自己的悲痛,一直喋喋不休地談論著一些無聊的話題,中間還間隔著尖笑聲,並配合著手勢;但她做得有些誇大了,顯得有些歇斯底里,這沒能逃過弗蘭克的眼睛,於是他便暗想著究竟是什麼影響了她,並且認為她可能需要一點兒鎮靜劑。早餐結束後,馬車來了,由於害怕錯過了火車,巴西特夫人匆忙和大家說再見。卡斯汀洋太太真誠地向雷吉伸出了手。

“再見。以後有空的時候,請記得再來看望我們。希望這些天你在這裡玩得很開心。” “是的。”他回答說。 他無法理解此時她笑容中的淡漠,那笑容裡既沒有責備,也沒有憤怒,於是雷吉開始問自己,格雷絲究竟在想些什麼。他開始思量著她可能給他帶來的傷害。但他為這果斷的決裂感到高興,並且因為最後的會面的結束而感到如釋重負。他更恨她了,因為她提醒他,他問她要過很多錢。 “她知道我是沒法用自己的錢帶她出去的,我的錢都已經全部花到她身上了。”他喃喃地為自己辯解說。 上火車後,他看著自己的母親,她正坐在對面的一個角落裡讀晨報。他不想讓她知道這件事情。他又一次為自己作了辯解,最後,他開始怨恨格雷絲,因為她引誘了他。最終,他的思緒飄到了別處,他的心開始了猛烈的跳動。

然而等到巴西特和弗蘭克離開以後,卡斯汀洋太太陷入了極度的沮喪之中,開始不住地顫抖,彷彿一陣冷風正向她吹來——因為她還要在保羅的母親那嚴厲的目光注視下生活兩天,他母親總是仇恨地看著她,彷彿她已經知道了那該死的秘密,只是在等待著一個將那秘密公之於眾的機會。格雷絲就那麼站著,眼睛望向了窗外公園裡那延伸的沼澤地以及枝繁葉茂的樹木。天空很灰,像是要配合她的情緒一般,用悲傷籠罩了大地。在早上的一番強顏歡笑之後,卡斯汀洋太太終於又陷入了沮喪之中。保羅走到她身後,伸手攬住她的腰。 “親愛的,你很累嗎?”他問道。 她搖了搖頭,試著對他笑,並再一次被他溫柔的聲調打動。 “我怕你太累了。你是這聚會的生命和靈魂,如果沒有你,我們便陷入一片無趣中了。”

一句習慣性的帶著揶揄的機智應答湧到了她的嘴邊,但她沒有說出來。她將頭靠在保羅的肩上。 “保羅,我開始覺得自己老得可怕了。” “胡說!你才剛剛達到青年期呢!你比從前更漂亮了。” “你真的這樣想嗎?我想這是因為你還在乎我。今天早上,我覺得自己像是有一百零二歲了。” 他沒有回答,他已經習慣他們間不是談話,反倒是辯論了;他只是將她抱得更緊了一些。 “保羅,娶了我,你後悔嗎?我知道我並不是你想要的那種類型的妻子,並且我也沒有給你生過孩子。” 保羅被深深地感動了,因為妻子以前從未對他說過這樣的話。他突然忘掉了自己的驕傲自大,用顫抖的聲音,幾乎是耳語般地回答說: “親愛的,我每天都因為有了你而感謝上帝。我感到自己不配我所得到的一切,我非常感激上帝,非常感激,因為他讓你成了我的妻子。”

格雷絲的嘴唇抽搐著,她緊握著雙手,以防止自己流下淚來。保羅則深情地望著她。 “格雷絲,我為你下週的生日準備了一份禮物。我可以不再等待,現在就給你嗎?” “當然可以,”她笑著回答說,“我知道你有東西要給我,我都等得不耐煩了。” 他滿心歡喜地離開了,不多久,他氣喘吁籲地跑回來,帶來了一個鑲有鑽石的裝飾物。卡斯汀洋太太懂一點兒有關珠寶的知識——她為眼前這閃耀而華貴的珠寶驚呆了。 “保羅,你太棒了!”她叫道,“這真是太華麗了!但我並不想要這麼貴重的東西。你已經給了我那麼多,我只是想要一個小禮物,表明你仍舊在乎我,那就足夠了。” 他很滿意地笑了,愉快地搓了搓手。 “沒有什麼東西能比得上我那可愛、忠誠的老婆!”

“保羅,我們不能讓你母親看到了,她一定會破口大罵的。”格雷絲狡猾地回答說。 他突然爆發出一陣笑聲。 “不,不,不能讓她看到。” 卡斯汀洋太太將嘴湊到了保羅的唇邊,於是,那個自滿的男人非常熱情地吻了她。這時,雙輪馬車突然來到了門口,正處於驚訝之中的保羅於是問老婆是否需要它。 “哦,我差點兒忘了,”她叫道,“我要進城去。我應該早點兒告訴你的。萊依小姐的情況越來越糟了,我想我應該過去一趟,看我能不能幫上什麼忙。” 經過夜裡憂鬱的沉思後,她決定去尋求萊依小姐的建議,於是在女僕進屋拉窗簾時,她便吩咐說等到客人走後,叫馬車載自己到火車站去。此刻,她油嘴滑舌地為自己的旅行找了個藉口,並且無視保羅的反對——他害怕她會因此而生病;也拒絕他陪她一同前往。

“我想,當你想要行仁義之事時,我不應該阻攔你,”他最後說道,“但請儘早回來吧。” 卡斯汀洋太太到達時,萊依小姐剛吃完午飯。 “我以為你還在傑斯頓快活著呢。”見到她後,萊依小姐很是吃驚。 “我覺得必須要來見你,否則我就要瘋掉了。哦,你為什麼不來呢?我特別想要見到你。” 身體顯然健健康康的萊依小姐再不能拿出那個身體不適的理由了,因此,她並沒有解釋,只是給客人拿出了食物。 “我什麼也不想吃,”格雷絲嫌惡地叫道,“我現在特別的心煩意亂。” “我猜想你可能是遇到麻煩了,”萊依小姐喃喃地說道,“因為你臉上的裝扮恐怕太過了一點兒,是吧?” 卡斯汀洋太太立刻用雙手摀住了臉。 “讓我去洗掉吧。今天早上我不得不這麼瞎弄一番,因為我看起來糟透了。我可以去洗一下臉嗎?那也能讓我冷靜下來。”

“當然可以。”萊依小姐笑著回答她說。等到她離開後,她開始猜測卡斯汀洋太太這次拜訪是為了什麼。 不久,格雷絲回來了,並開始在鏡子前打量自己。此刻,她的臉上已經沒有了胭脂水粉,只是黃黃的,並且有了皺紋;眉毛上的妝容未能洗去,這更是映襯出她那一臉的蒼白。她本能地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化妝盒,很快在臉上重新上了粉;然後,她轉向萊依小姐。 “你從來都不化妝嗎?”她問。 “從不。我一直都很怕把自己搞得怪誕不經的。” “哦,慢慢就習慣了——雖然我知道那很傻;我打算要放棄了。” “你說得那麼悲慘,就像是宣布要進入修道院一樣。” 卡斯汀洋太太猜疑地朝門口看了一眼。 “不會有人進來吧?”她問。

“不會的;但不管怎麼說,我建議你冷靜一點兒。”萊依小姐回答說,她擔心格雷絲想要做什麼過分之事。 “雷吉和我徹底完了。他就像是扔破舊衣服一樣把我甩了,他又有其他人了。” “親愛的,能擺脫他對你是件好事啊。” 萊依小姐仔細地觀察著卡斯汀洋太太,希望能從她臉上讀出她內心所隱藏的秘密。 “你不再在乎他了,對吧?” “不了,謝天謝地。萊依小姐,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但我真的想要試著翻開新的一頁。在最後的這幾個月裡,我對保羅有了一些全新的認識。當然,他很可笑、自大並且無趣——這一點我比誰都更清楚,但他又是那麼的和善;即使到了現在,他還是全心全意地愛我。還有他的誠實。你不知道跟一個非常誠懇的男人在一起意味著什麼——那是一種無盡的寬慰!”

“親愛的,發現自己丈夫的優點是正常的。你現在看到的東西不僅有趣,而且非常原始、有獨創性。” “這讓我覺得很難受。”卡斯汀洋太太回答道,同時表現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悲慘樣子,“我覺得自己是個十足的混蛋。在我做出那些可恥的事情之後,他還是那麼信任我,這讓我感到有些無法承受了;我無法再面對他的溫柔。你之前曾猜測到我受到了良心的折磨而很想告訴他實情,但是現在,我真的再也忍不住了。今天早上,當他依舊那麼溫柔、和善地對待我時,我完全難以自製了。我不能再這麼下去了;我必須告訴他,結束這折磨。我寧願他同我離婚,也不要再繼續這種沒完沒了的欺騙了。” 萊依小姐平靜地觀察了她一會兒。 “你真是太自私了!”最後,她以一種冷靜而平淡的聲調說道,“我覺得你最好能為你丈夫想想。”

“我的確在為他考慮啊!”卡斯汀洋太太驚訝地說。 “你當然沒有,否則你就不會想要給他帶來這麼大的痛苦了。你很清楚,他的幸福有賴於你;你是他生命力唯一的光亮;如果他失去了對你的信任,那他就失去了一切。” “可是,承認我的罪行是件誠實的事情啊?” “我想你應該還記得那句古諺:坦然承認錯誤,有益於靈魂。這句話裡還包含有其他東西——對懺悔者而言,確實有益於他的靈魂;但你真的確定這對聽者而言仍是件好事嗎?當你想著要告訴保羅你所做的一切時,你想的僅僅是讓自己能夠獲得心安,卻完全忽視了你丈夫的感受。或許你是個美麗又貞潔的妻子這事僅僅是個幻覺,但所有的一切本也不過是幻覺,你為什麼要堅持摧毀別人的一切,堅持摧毀保羅視為最寶貴的東西呢?你給他的傷害還不夠多嗎?當我看到一個瘋子戴著紙做的皇冠並把它當做金冠時,我都不忍心去告訴他實情;不要讓任何人動搖我們幻想中的信念。有三句很好的格言可以指導我們的生活:不要行不道德之事;如果已經行了,不要懺悔;又如果,你已經懺悔了,也絕不要承認。你就不能為你所辜負的那個男人做出一點兒犧牲嗎?” “但我不明白,”格雷絲叫道,“保持沉默不是自我犧牲,那是懦弱。我想要得到懲罰;我想要毫不隱瞞地重新開始,那樣我就敢面對保羅了。” “親愛的,你對大言不慚的喜好已經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了。你根本就沒有考慮到保羅;你只是想要引發事端;你想要成為一個為了博得讚賞而痛苦的人。總而言之,你想要擺脫自己的負罪感,為了實現這個目的,你根本不會考慮別人的感受。我可以給你一個建議嗎?如果你真的為過去的所作所為感到後悔,你可以在未來好好表現,彌補自己的過失;如果你真的想要尋求懲罰,你可以選擇小心留意,千萬別讓你丈夫知道你所做的那些噁心事。” 卡斯汀洋太太低下頭,看著腳下的地毯。她在思考萊依小姐所說的話。 “我來找你,就是想要得到一些建議,”她絕望地呻吟道,“然而你卻讓我更加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原諒我吧,”萊依小姐非常粗魯地回答說,“你來找我時,就已經做好了決定了,你只是來讓我對你的'正直無私'表示贊同而已;不過我認為你非常愚蠢、非常自私,所以我將保留我的掌聲。” 這次談話的結果是,卡斯汀洋太太承諾她將會管住自己的嘴巴;然而在離開老皇后街搭乘火車回傑斯頓的路上,她一定在困惑:自己此刻是更解脫了,還是更失望了? 卡斯汀洋太太回到傑斯頓時,剛好趕得上打扮好去用晚餐,她有些累了,並未註意到家裡嚴肅的氣氛;她早已習慣於他們的沉悶,所以便自顧自默默地吃著飯,希望趕緊吃完走人。飯後,當保羅和班布里奇來到客廳時,她試著給了丈夫一個表示歡迎的笑,並在自己坐的沙發旁給他留出了一個位置。 “告訴我昨晚上你想要說的事情吧,”她說,“你昨天想要問我的建議,當時我正在生氣,都無法好好給你建議了。” 他笑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復了嚴肅的神情。 “現在已經太晚了;我現在就必須做出決定。但我還是告訴你好了。” “幫我拿一下大衣,我們去陽台上一邊走一邊說吧;屋裡的燈光讓我覺得眼睛很累,而且我討厭在有別人在場的情況下跟你說話。” 保羅很樂意照她說的那麼去做,他也認為,在星光下漫步更為宜人;在落日餘暉的映射下,早上一直籠罩著天際的雲層散開了,陣陣微風柔和地吹來。格雷絲挽起丈夫的手,由於感到老婆需要自己的支持,卡斯汀洋先生突然顯出了他的男子氣。 “一件可怕的事情發生了,”他說,“所以我感到很煩亂。你還記得去年來倫敦為我們做工的范妮·布瑞吉嗎?她又回來了,並且好像惹上了麻煩……”他猶豫了一會兒,不忍心告訴妻子那個殘酷的事實,“她的男人拋棄了她,她帶著一個孩子回來了!” 他感到老婆突然渾身一陣顫抖,於是決定不再告訴她後一個決定。 “我知道你不喜歡討論這些事情,但我覺得我必須要做點兒什麼。她不能就這麼住在這裡。”范妮·布瑞吉的父親是個獵場看守人,他的兩個兒子也從事著類似的職業。 “我今天去見布瑞吉了,並告訴他他女兒不能待在這裡;從我的身份地位來講,是不能容忍這種不道德行為的。” “但她能去哪裡呢?”卡斯汀洋太太用一種幾乎是耳語的聲音問道。 “那不關我的事。布瑞吉家給我們服務很多年了,我們不想太為難他們。我告訴老布瑞吉,我給他一周的時間為女兒找去處。” “如果他找不到呢?” “如果找不到,只能說明他是個愚蠢又倔犟的傻瓜。今天下午,他開始找藉口;他談了一大堆想要自己照顧她的話,說什麼如果送走她,他的心會碎掉的,他不能這麼做。我想這不是什麼可以用來裝腔作勢的事,因此我告訴他,如果下週二前范妮還沒走,我就會解僱他和他的兩個兒子。” 卡斯汀洋太太突然勾住了他的手,一陣寒意瞬間襲來;她既感到憤慨,又感到很害怕。 “保羅,我們最好還是去找你母親吧。”她說,她知道是誰在幕後促使丈夫做出這個決定的,“我們必須馬上談談。” 卡斯汀洋先生對妻子話語中那音調的變化很是吃驚,只得跟在她後面快速地往客廳走去,看著她將外套很快地掛在一旁。隨後,她徑直朝老卡斯汀洋太太走去。 “是你讓保羅趕走范妮·布瑞吉的嗎?”她怒氣沖沖地問道。 “當然。她不能留在這裡,我很高興保羅按我的意思做了。像我們這種地位的人必須要格外小心;我們不能允許任何的玷污。” “如果我們趕走了那可憐的孩子,你覺得在她身上還會發生些什麼?她現在唯一的希望便是留在自己的家人身邊。” 保羅的母親向來不是個有耐性的人,她非常討厭格雷絲那張明顯充滿了蔑視和憤怒的臉;她站起身來,尖酸刻薄地回應說: “親愛的,你可能還不大能辨別諸如此類的事情。你在倫敦住了那麼久,我敢說你的是非觀念可能已經不太清晰了。不過,你知道,我只是個土包子而已。我很高興自己和你想的不一樣。我一直堅信有一種稱為道德的東西。在我看來,保羅肯給他們一個星期已經是太仁慈了。如果換作是我父親,一定在二十四小時內就把他們掃地出門了。” 格雷絲因那個狹隘、自以為是並且十分固執的人說的話而顫抖,她慢慢地轉過眼去看了看保羅,發現他正在看著自己。他正因為格雷絲生氣了而感到痛苦,但仍然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麼。她咬緊了嘴唇,不再說什麼,徑直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她感到自己已經無能為力了,因此決定第二天一早去看看那個可憐的女孩。保羅因為妻子不同他講話而感到困擾,正想著要再勸勸她;但他母親為了阻止他,使勁用自己的扇子拍打著桌子。 “保羅,你不准跟著她去,”她專橫地叫道,“你的表現就像是個十足的傻瓜,她輕而易舉就能把你耍得團團轉。就算你妻子沒有道德觀念,其他人還是有的,你必須履行自己的職責,不管格雷絲對此有多麼不滿。” “我想我們還是給范妮·布瑞吉找個地方吧。” “保羅,我看你還是不要管這些事比較好。”她回答說,“那女孩是個小妖精。她還是個孩子時,我就知道這點了,她一直都是那樣。我還在想,她怎麼好意思再回來,但就算你對此起了寬容之心,你也幫不了她。如果我們姑息了那些墮落的人,還怎麼能讓人們保持道德?請記住,我對你還是有些要求的,保羅,並且我也不願看到我的願望被完全忽視。” 她盛氣凌人地環顧四周,想起了自己曾經對這個家的完全控制。保羅確實是這個家的主人,但家裡的錢卻是老卡斯汀洋太太的,她可以選擇將所有的錢都留給班布里奇。第二天,她興高采烈地來到了午餐桌上。 “保羅,我想你應該知道,格雷絲去過布瑞吉的小屋了。你的妻子如此公開地表示自己對那些無恥之徒的喜愛,我很難想像你的佃農們還怎麼能尊重端莊和禮儀。” 格雷絲轉過臉來看著她的婆婆。 “我對那女孩感到很抱歉,所以我去看了她。可憐的傢伙!她現在正處在極度的痛苦中。” 她又看到了公園門口那間小屋,這是個長著很多常春藤的可愛的地方,這個小小的花園里長滿了各式各樣色彩鮮豔的花朵,它們都得到了很好的照料。已步入中年的布瑞吉正在工作,他的容貌粗陋,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皮膚因為常年的陽光暴晒而成了黑褐色。看到有人走近,他轉過身來;當卡斯汀洋太太向他問早安時,他很不情願地回答了一句。 “我是來看范妮的,”卡斯汀洋太太說,“我可以進屋去嗎?” 他盯著她看了一會兒,陰沉著臉,沒有說話。 “你們就不能讓我的女兒安靜一會兒嗎?”他終於沙啞著聲音嘀咕道。 卡斯汀洋太太充滿疑惑地看了他一會兒。突然,她沒再說什麼,迅速地走進屋去。范妮在桌邊坐著做縫紉活,她旁邊擺著一個搖籃。看見格雷絲進來後,她緊張地站了起來,一陣痛苦浮上了她那蒼白的臉。她曾經是個滿面紅光的漂亮女孩,充滿活力,隨時都蕩漾著迷人的笑容,然而現在,她的眼裡滿是焦慮與憔悴。她看起來情緒低落,從前一個很整潔的女孩突然變得邋遢懶散。她就像是個罪犯一樣地站在格雷絲麵前,滿是內疚的樣子;一瞬間,反倒讓來訪者羞紅了臉,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將目光轉向那搖籃裡的孩子。看到這裡,范妮焦慮地走過來橫到他們中間。 “你是來找這孩子的父親的嗎?”她問。 “不,我是來看你的。我想我也許可以幫上點兒什麼忙。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要幫助你。” 女孩倔犟地看著地面,雙唇又開始變得慘白。 “不必了,我不需要什麼。” 看著面前的這女孩,格雷絲明白,她們身上有一些共同點,她們都全身心地愛上了別人,並且都很不幸。她突然對這可憐的女孩產生了不可思議的同情,無法打破她們之間那冷淡而充滿敵意的障礙對她而言簡直是種折磨。她不知道怎樣才能讓這孩子明白,她並不是作為勝利者來看她的笑話的,只是以一個可憐人的身份來看望另一個可憐人。她很想告訴范妮,在自己面前她不必感到羞愧,因為自己比她更可恥。然而這女孩只是一動不動地站著,等著她離開,卡斯汀洋太太對她則是充滿了同情,以至於雙唇都止不住地顫抖。 “我可以看看你的孩子嗎?”她問。 女孩默默地讓出路來,於是卡斯汀洋太太便向搖籃邊走去。那小孩睜著兩隻藍藍的大眼睛,懶洋洋地打著哈欠。 “讓我抱一下好嗎?”她說。 范妮的臉上於是短暫地恢復了往日的光澤,她溫柔地看著那孩子,然後抱起來交給了格雷絲。突然,一陣奇怪的母親般的直覺湧了上來,格雷絲抱著那孩子搖晃起來,溫柔地為他輕哼著小曲,接著還親吻了他。她竟忍不住哭了起來。 “哦,我多希望這是我的孩子啊!” 她用招人憐憫的眼神看著范妮,眼裡還噙滿了淚水;她自己的情緒終於融化了這女孩的冷淡與絕望;女孩開始用手捧著臉,盡情地哭起來。格雷絲放下孩子,溫柔地靠向范妮。 “別哭了。我想我們一定可以做些什麼。跟我講講吧,我看我能不能做些什麼。” “沒有人能幫我們,”她哭泣著說,“我們必須在一周內離開,卡斯汀洋先生說了。” “但是我可以試著讓他改變主意;如果不行,我會讓你和孩子有個妥善的安置之處。” 范妮絕望地搖了搖頭。 “父親說,如果我必須要離開的話,他也會跟我一起走。哦,卡斯汀洋家不能趕我們走!我們以後能做什麼呢?我們都會挨餓的。爸爸已經不再年輕了,他很難找到一份新的工作,而且吉姆和哈利也必須離開。” “你不相信我嗎?我會竭盡所能來幫助你們的。我保證他會讓你留下來的。” “卡斯汀洋先生是個很難對付的人,”范妮含糊地說著,“當他拿定主意之後,他一定會做到。” 這會兒,在午餐桌上,卡斯汀洋太太看著保羅和他母親,看著班布里奇和約翰斯頓小姐,突然感到一陣敵意湧上心頭——因為他們都是那麼的殘忍。他們這些輕而易舉就能得到一切並因此而自滿的人,怎麼知道生活的艱難? “范妮·布瑞吉並不比一般人壞,而且她已經非常不幸了。我很慶幸我去看了她,並且,我向她承諾要盡可能地幫助她。” “這可不關我的事!”老卡斯汀洋太太激動地叫道,“但我可以告訴你,格雷絲,我對你連一點兒基本的道德觀都沒有而感到震驚,感到憤慨。我認為你應該為你丈夫的名聲考慮考慮,也不要因為姑息一個放蕩的女人而毀了自己的名聲。” “我覺得你去布瑞吉的小屋這事是有些不妥。”保羅溫柔地說道。 “你們的心腸真是太硬了。你們有過同情和憐憫嗎?你們就一輩子都沒有做過讓自己後悔的事嗎?” 老卡斯汀洋太太嚴肅地轉過臉來看著格雷絲。 “請不要忘了,約翰斯頓小姐是個單身女性,不太習慣聽到關於這類事情的討論。保羅就是太仁慈了。如果他再仁慈一點兒,就會被認為是默許了這些不當行為了。就我們這種身份地位的人而言,完全有責任照看好那些上天要求我們關照的人們。懲惡揚善是我們的職責。如果保羅還記得他的職責,他一定會乾脆地把整個布瑞吉家的人都趕走的。” “如果他真的那麼做了,”格雷絲叫道,“那麼我也會離開這裡。” “格雷絲,”卡斯汀洋太太叫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她用飽含著淚水的眼睛看著他,並沒有回答。反對她的人太多了,她明白,最好能等到明天保羅的母親離開之後再做進一步的努力。她感到越來越難以管住自己的嘴巴了,她非常絕望地想要當著所有人的面說出自己那些恥辱的事情。 “哦,這些有道德的人!”她喃喃自語道,“如果不能親眼看到我們在地獄裡受著炙烤,這些人是絕不會滿足的!就像每項罪惡帶來的苦澀懲罰之外還需要地獄一樣。他們從不會為我們想想,他們根本不知道我們在墮落之前拒絕了多少誘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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