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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七章

旋轉木馬 毛姆 8348 2018-03-18
在回家的兩周里,弗蘭克仔細地觀察了自己的父母,並且第一次意識到父母為了自己所做出的犧牲。不管天氣狀況如何,老赫里爾先生總會開車出去拜訪他那些零星分佈的客戶,下午則會出去散步。從五點到七點,他會在門診室接見病人,並且常常會在半夜被叫醒,然後奔赴五英里遠的一處農宅去為病人看病。父親有長期的實踐經驗,雖然醫療知識可能不是很全面,但卻足夠使用;他那些古老的藥方,那些烈性的手術,在鄉下人和農民中比任何新式的治療方法都受歡迎。此外,他還給病人們帶去了很多額外的東西,愉快的建議,並在他們做了不該做的事時表明自己的看法。因此,他毫無疑問成了二十英里內最受歡迎和信任的醫生。但他的生活是單調的,並且全年無休,即使有收入,那收入也是非常微薄的。三十年來,這位善良的男人同他妻子一起,將他們掙的為數不多的錢一點兒一點兒地為他們的獨子積攢起來。不管是在牛津還是在倫敦,他們都沒有要求兒子節約過,只是給他錢。他們為兒子感到驕傲,儘管知道他可能還要依靠他們很長時間,但還是堅持讓他租住在哈利街可能最好的房子裡。長期的艱苦勞動帶來了純粹的幸福,因為這個被愛著的男孩表現出了非凡的才幹,這讓他們只是感謝上帝的仁慈,而完全忘了自身的辛勞。

“父親,你為這辛苦的工作而厭倦過嗎?”弗蘭克問道。 “這只是個習慣問題,我就適合這個——鄉間醫生。然後,我得到了回報,因為有一天,你可能就成了行業的領先者;當有一天,人們為你作傳的時候,會有一個章節提及到費內的老弗蘭克,那個最早讓你愛上醫學的人。” “但我們不會再工作很久了,”赫里爾夫人說,“因為要不了多久,我們就能存夠退休的錢,然後到離你近一些的地方去生活了。弗蘭克,有時我們真希望能常常見到你。每次都要和你分開這麼長時間真是太煎熬了。” 這聲音中帶著顫抖,讓弗蘭克感到很無力。他怎麼能為了他們無法理解的原因便毀掉他們多年來苦心經營的希望呢?這一定會給他們帶來無可比擬的痛苦。只要父母還活著,他就必須背負著他們套在他身上的鎖鏈,繼續他在倫敦那體面穩定的生活。

“你們對我太好了,”他說,“我會繼續努力的,我要向你們證明,我很感激你們為我付出的一切。我會更加的積極進取,讓你們在我身上傾注的心血變得更有價值。” 但當弗蘭克來到傑斯頓時——這是卡斯汀洋夫婦在多塞特郡的住所——他的幽默詼諧通通都轉化為了諷刺。考慮到自己的健康原因,萊依小姐最終並未去參加這次聚會,而巴洛·巴西特夫人和雷吉卻和弗蘭克乘了同一班火車;保羅的母親,那位同幾位朋友一起組織起這次聚會的人,也在幾小時後到達了。 一個白頭髮的消瘦女人帶著一頂奇特的帽子出現在大家眼前,這位老卡斯汀洋太太一直喋喋不休地說著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在薩默塞特郡的班布里奇家,她是這個家族唯一還活著的代表。她總是為自己的血統感到無比自豪,從不掩飾自己對那些姓氏不如自己高貴的人的蔑視。無知、狹隘、缺乏教養,她鄙視這些塵世的不幸,為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優越而感到自豪;不僅是在她丈夫活著的時候,即使是保羅取而代之的現在,她仍是緊握著錢袋,暴虐地對待傑斯頓及周圍村莊的人。自從發現自己是一個古老家族的女繼承人後,她便形成了那討人厭的性格,她常常衝著她的同伴約翰斯頓小姐——那位四十歲左右的謙虛的未婚女子,那位滿足地陪她一起吃飯並為她服務的人發脾氣;還有這位老婦人發自內心感到厭惡的兒媳,她總是不忘記提醒兒媳,她揮霍的可是她的錢財。只有保羅一人能夠影響她,因為卡斯汀洋太太相信,就像鴨子會游泳一樣,擁有他們家族姓氏的人也是上帝在人類中的代表,是擁有非凡禀賦的人,他們的語言便是律法,他們的要求必須得到遵守。弗蘭克從前只知道卡斯汀洋先生在倫敦聲名狼藉,現在,他發現,他還是一切問題的仲裁人。不管是見仁見智的問題,還是事實,他的判斷總是沒有人質疑;他對藝術和科學的見解就像他的政治理論一樣,是老實的人們唯一可以信奉的真理。他一旦開口,一切便已經毋庸置疑,如要對他進行反駁,則無異於是要跟地震這類事物進行爭辯。然而即使是保羅,在他媽媽的定期訪問結束後,通常也會感到如釋重負,因為她的強迫習慣及獨特的機智對答使真正的交流變得極為困難。

“謝天謝地,我可不姓卡斯汀洋,”她習慣性地說,“我是班布里奇家的,我想你很難在英格蘭的這個區域找到一個比我們更好的家庭了。在我嫁到你們家以前,你們卡斯汀洋家可是一個多餘的子兒也沒有。” 剛到達的那天,在用晚餐時,弗蘭克想要明智地加入他們的談話,但他很快便發現,他完全說不出什麼能讓身邊的人感興趣的話語;他常常天真地想,談論一個人的祖先是件很沒有教養的事情,但現在他卻發現,在這裡的有些家庭中,這竟是他們談論的主要話題。那些喜歡談論這類話題的人裡,就包括老卡斯汀洋太太、卡斯汀洋先生及其表兄班布里奇——他是個房產代理人,是個鬍鬚散亂的肥胖的人,衣著很不整潔,並且常常穿著破破舊舊的衣服;他說話語速很慢,帶著濃厚的多塞特郡口音,在弗蘭克看來,他一點兒也不比自己結交的那些農民要好。他們討論當地的各種八卦,討論隔壁的紳士以及教區司儀的庸俗。之後,格雷絲·卡斯汀洋走向了弗蘭克。

“他們很可怕吧?”她問道,“我曾經也不得不日復一日地忍受這些。保羅的母親總是以她的錢財和家庭來壓我;那個粗鄙的班布里奇寧願同管家一起吃飯,也不大樂意同我們在一起,他總是與那些下等人談論天氣和莊稼之類的問題;保羅則自以為是萬能的上帝。” 然而巴洛·巴西特夫人卻被眼前的一派奢華景象迷住了,又一次搶得先機細細閱讀了那本值錢的伯克小冊子給出的,她正做客的這個家族的內容;她發現這些書頁被翻了很多次,並且其間有些記錄還用藍色的筆重重加粗了。房間內的每一件物品都有其歷史,老卡斯汀洋太太尤其喜愛為大家講述這些歷史,雖然她由衷地看不起她所嫁的家庭,但她也不得不承認,這個家庭確實要勝過很多其他家庭。這裡有約翰·卡斯汀洋先生蒐集的書——他是目前這位卡斯汀洋先生的爺爺;我們目前的這位卡斯汀洋先生還有一位舅姥爺是海軍元帥;還有一些排列有序的畫像,其中有查理二世時期病弱的女士,有喬治王統治時期的獵狩中的紅臉紳士。面對著這一切,巴西特夫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卑微。

兩天后,弗蘭克躲回自己的房間裡,充滿憤怒地給萊依小姐寫了一封信。 式和謝拉頓式的家具,牆上掛著由皮特·萊利或是羅姆尼所作的畫,還有精美的掛毯;旁邊有一個帶深深的沼澤地並且樹木茂盛的公園,在這片景觀面前,人們總忍不住要跪下來崇拜。這村莊周圍群山起伏,可愛又肥沃;它屬於那些沒有任何崇高理想的人們,人們的日常談話中沒有任何思想,所有情感都是瑣碎而骯髒的。要意識到,他們從心底里鄙視我,因為我正是他們口中的唯物主義者。這讓我不得不說,這個美麗的地方竟是由一頭自大的蠢驢、一個愚昧的婦人、一個脾氣暴躁的老潑婦以及一個粗魯無禮的年輕人所有,這些人如果繼續這麼下去的話,只能落到棲身於雜貨店的密室中的下場。除非卡斯汀洋太太能夠懷上自己的小孩,否則班布里奇以後便將繼承這家庭的一切,那將成為一件很有趣的事:他去過伊頓,並在牛津待過一年,但後來因為每門功課都不及格,而且行為舉止就像那些每週掙十三先令的勞工般粗魯而被退學了。他一直都待在這裡,只是每隔一年便會去倫敦參觀農業展。不過我還是不要再提他好了。每天,巴洛·巴西特夫人總是饒有興趣地聽卡斯汀洋太太講自己的家族逸事,雷吉跟著卡斯汀洋先生一起吃喝,而我則是陷於自己的絕望與痛苦。我總是希望自己可以被老卡斯汀洋太太的同伴約翰斯頓小姐逗樂,可是我很難表現出和藹可親的樣子;然而她卻極善於阿諛奉承。當我問她有沒有感到過無聊時,她很嚴肅地看著我並回答說:“哦,不,赫里爾醫生,我從來不會被上流人士弄到無聊。”每當談話戛然而止或是卡斯汀洋太太情緒失控時,她總會指著一些自己已經相當熟悉的圖畫或是裝飾品,問這些東西是如何來到這個家裡的——其實對於這些物品的來歷,她已經聽過千百遍了。 “你居然還不知道這個!”老婦人這時便會叫道,並開始喋喋不休地講述那些卡斯汀洋家已故的人,或是畫像上那些愛傻笑的婦女——從圖片上便可以看出,她們的肝臟一定被她們的緊身衣壓迫得變了形。這就是一個女人為了每年有三十英鎊以及食宿所要做的事情!我好懷念老皇后街那間吸煙室以及和你的談話啊!我現在得出結論,我只喜歡兩類人的生活——一是您的那種生活,二是三流演員那種生活:在那群人裡,所有的男人都是無賴,而女人都是毫無掩飾的放蕩,即使你在講話時拼錯了一些詞,也是完全沒有關係的。和這兩類人在一起時,我會感到非常舒服。我並不是總想著要省掉吐氣音,但如果能和那些在我偶爾犯了此類錯誤時不會大驚小怪的人在一起,那將會是種極大的解脫。

如果換做是萊依小姐,她在傑斯頓觀察到的東西將會更多,並看到悲劇中的一些喜劇色彩。又累又不快樂的格雷絲·卡斯汀洋一心把雷吉的來訪當做是焦慮的一個暫時解脫;因為她近來越來越多地受到良心的折磨,只有當她的情人來到她身邊時,她才能擺脫自己對保羅的愧疚。她已在學著體味保羅那隱藏在自大背後的柔情,他那可愛的自信更是凸顯了她行為的可鄙。在丈夫面前,她總是感到內疚,因此也沒有好心情。但只要雷吉在她身邊,格雷絲便能忘記其他所有的一切,除了那永不滿足的激情;她開始向自己妥協,只去看雷吉身上的優點,並忘掉他曾經多麼卑劣地利用自己;似乎她只能通過緊緊地抓住雷吉的愛,才能保持住自己那點兒可憐的自尊,而一旦她失去了這點,她的世界便只剩下絕望和恥辱的黑夜。此外,她現在感到非常滿足,因為在傑斯頓,沒有其他什麼人、事、物可以同她爭搶雷吉;他們可以快樂地一起散步,並在靜靜的鄉村里重溫他們剛在一起時的那份溫情。

但讓卡斯汀洋太太感到沮喪的是,雷吉似乎在刻意避免和她單獨在一起。他到達的那個早晨,她叫他一起去公園散步,他欣然答應了,但等到卡斯汀洋太太上樓戴好帽子下來後,發現保羅和巴西特夫人也在大廳等著她。 “雷吉說您想要帶我們看看公園的景色,”巴西特夫人說,“我們能一起出去走走可真是太好了。” “那是當然。”卡斯汀洋太太回答說。 她生氣地看了雷吉一眼,他也沒想要逃避這眼神,只是冷靜地看著她,帶著一絲惡作劇般的笑;出去之後,他也盡量與其他人保持在聽力可及的範圍內。午飯後,他同弗蘭克待在一起,於是直到傍晚時分,卡斯汀洋太太才找到一個單獨和他說上幾句話的機會。 “今天早上你為什麼要叫上你母親和我們一起出去?”她壓低聲音,急速地問道,“你知道我想和你單獨聊聊的。”

“親愛的,我們必須小心。你婆婆就像貓一樣盯著我們,我敢肯定她一定看出點兒什麼來了。我不想給你惹麻煩。” “我必須要和你單獨聊聊。”卡斯汀洋太太絕望地叫道。 “別傻了!” “等大家都睡著以後,我會來這裡等你。” “那你可就有得等了,因為我不想冒任何風險。” 她用憎恨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但還沒來得及做出回應,約翰斯頓小姐便加入了他們,雷吉顯得比往常更為機警,並積極地將約翰斯頓小姐引入他們的談話中來。此刻的格雷絲感到非常不快,但盡力克制住了自己的悲痛,只是直直地盯著雷吉,猜想著他那為邪惡而沾沾自喜的腦子裡究竟在想些什麼。她感覺到了面對他時的無能為力——儘管她一想到這里便覺得噁心,他會像玩弄一隻小貓那樣殘酷地玩弄她,直到他盡興為止,直到那時,他才會使出最後一擊。接下來的兩天裡,他仍舊使著這相同的把戲,只是更為小心,這樣他便不必在其他人不在場的情況下單獨和卡斯汀洋太太相處了;他滿懷惡意,總是以傷害她為樂。他說了很多過分讚揚的話,這讓保羅非常高興,就像是密友般地利用、戲弄並嘲笑她。非常喜歡此類玩笑的老卡斯汀洋太太因此特別喜愛雷吉,即使她發現她所討厭的兒媳對此類善意的玩笑感到非常痛苦,也絲毫沒有減弱她對雷吉的喜愛。格雷絲麵帶笑容地面對這一切,並不時附上咯咯的笑聲,但她的心口顯然在滴血。對此,麻木不仁的雷吉感到尤為快樂,因為是他拿著燒紅的刀戳出了那流血的傷口。當她獨自一人並不再需要任何掩飾時,她總是痛苦地哭泣,又是發狂又是痛苦地想,為什麼她那炙熱的愛戀換來的卻是如此令人費解的仇恨。為了讓雷吉能愛上她,她幾乎已經窮盡了所有努力,除了全身心地去愛他之外,她也一直對他非常好。

“他一直沒把我放在眼裡,”她哭泣著說,“我卻已經竭盡全力幫助他了。” 近來,她甚至試圖要給他帶來一些好的影響,她勸他少喝點兒酒,也不要太奢侈。她很仰慕他,甚至願意為他做出任何犧牲,然而卻引來了他的怨恨。她不能理解這一切。最終,她再也忍受不了這折磨了,既然雷吉不願給她任何機會,她便決定不惜一切代價製造出一個。然而這是他們在此地做客的最後一日了,他更是進一步提高了警惕。由於預感到格雷絲可能要強迫與他進行會面,他一直小心留意著,絕不讓自己有一個人的時候。在道完晚安並同其他男士一起退到吸煙室之後,雷吉深深地嘆了口氣。但卡斯汀洋太太卻決定,在他就自己的行為做出解釋之前,絕不讓他離開,因此,儘管很明白自己的構想非常危險,但她還是堅決要達成自己的目標。當雷吉因為避開了她而得意地笑著回到自己的臥室時,他發現卡斯汀洋太太正在他房間裡坐著等他。

“天哪!你來這裡做什麼?”他叫道,第一次失掉了他那份沉著鎮靜,“弗蘭克很可能會跟我一起進來的。” 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站起身來面對著他,在她的華服和閃閃發光的鑽石映襯下,卡斯汀洋太太顯得更為憔悴和蒼白。她試著讓自己平靜下來並且從容地同雷吉講話。 “你這些天為什麼要躲我?”她問,“我需要一個解釋。你究竟想怎樣?” “哦,謝天謝地,別再提這個了!我感到很噁心。你不會以為我過來只是為了和你丈夫在一起,並且愚弄你吧?不管你怎麼看,我為自己是個紳士而感到自豪。” 卡斯汀洋太太非常生氣地輕輕笑了一聲。 “現在再來談什麼榮耀已經晚了,不是嗎?你可以編個更好的故事給我聽嗎?” “你把我當什麼人了?為什麼你總以為我是在騙你?” “因為以往的經驗告訴我,你總是在撒謊。” 他聳聳肩,點燃了一根香煙,然後從容地看著格雷絲,似乎在思考自己接下來該怎麼做。 “你沒有什麼話想要對我說嗎?”她用突然不再平靜的聲音問道。 “沒有什麼,只有一點,你最好回你自己的房間去。你待在這裡實在是太危險了,告訴你,我可不想惹上什麼麻煩。” “但這又意味著什麼?”她絕望地叫道,“你不再在乎我了嗎?” “好吧,既然你堅持要問,我就不妨告訴你吧。我覺得我們的事情是該有個了結了。” “雷吉!” “我想要開始一種新的生活。我要放棄花天酒地的惡習了,我要安定下來。我對之前的事情感到噁心了。” 他這會兒並沒有看著格雷絲,只是不安地將眼睛望向了別處。格雷絲突然覺得無法呼吸,因為她最擔心的事情終於變為了現實。 “我覺得你是有別人了。” “這不關你的事,不是嗎?” “啊,你這個混蛋!我真是個大笨蛋,居然會在乎你這種人!” 他冷笑了一聲,然而卻並沒有回答她。她飛快地走到他面前,挽住他的手。 “雷吉,你一定是向我隱藏了什麼。看在上帝的分上,現在就把一切都告訴我吧!” 他慢慢將眼睛轉向她,格雷絲又看到了她所熟悉的那張因生氣而變得陰沉的臉。 “好吧,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告訴你,我快要結婚了。” “什麼?”那一刻,她感到無法相信,“你母親從未向我提及過此事。” 他笑了。 “你不會認為她知道吧?” “那麼,我去告訴她怎樣?”心煩意亂的格雷絲很快地輕聲說道,她只知道,必須要阻止這件恐怖的事情發生,“你不能結婚,你現在還沒有這個權利。這太無恥了,我是不會讓你結婚的。我會想盡一切辦法來阻止它。哦,雷吉,雷吉,不要離開我!我不能沒有你!” “別傻了!這是遲早的事情。我想要結婚並安定下來。” 卡斯汀洋太太看著他,絕望、憤怒和仇恨的表情輪番在她臉上出現。 “我們走著瞧!”她惡毒地說道。 雷吉走向她,使勁兒抓緊她的肩膀,讓她感到了無法忍受的疼痛。 “聽著,別跟我玩什麼小把戲!如果我發現你在我的輪上添了輻條,我會將你抖出來的。親愛的,你最好能管住自己的嘴;如果你做不到,那麼,我會將你寫給我的每一封信都寄去你婆婆那裡。” 格雷絲的臉色突然變得一片慘白。 “你答應我你會燒毀那些信的。” “告訴你吧,我不僅是要應付你一個女人。所以我向來喜歡握有一兩件武器在手裡,因此我想,留著你的信或許會有用的。它們可是很好的閱讀材料,不是嗎?” 他看到了這些話在格雷絲身上所起到的效果,於是放開了她;她蹣跚著跌坐到一把椅子上,嚇得渾身顫抖。雷吉卻一點兒也沒有收手的意思。 “我並不是個壞脾氣的混蛋,但如果有人想要暗算我,我知道應該怎樣進行回擊。” 一時之間,她只是呆呆地看著前方,突然,她眼光一閃,然後用嘶啞的聲音說道: “我不認為你真會將牽涉你自己的醜聞公之於眾。” “親愛的,你就別替我擔心了,”他回答說,“你為什麼覺得我會在乎這些事呢?我母親可能會感到噁心,但這對一個男人來說,真的算不了什麼。” “難道連你從我這裡拿走很多錢這件事被公之於眾也不在乎嗎?你不要忘了,我是花錢買你的,我是花了錢的,我的朋友。就在這最後的六個月裡,你從我這裡拿走了兩百英鎊;你以為別人若知道了這些,還會跟你繼續來往嗎?” 她看到一陣羞赧爬上了他那黑黑的臉頰,於是便帶著取勝的音調繼續她的進攻。 “我第一次寄錢給你的時候,並沒有想到你會接受它;因為你接受了,我才知道你是個多麼低級的無賴。我也有你寫信問我要錢以及寫信感謝我給你錢的信。我將它們保留下來,不是為了擁有可以對付你的武器,而是因為我愛你,將你碰過的一切都視為珍寶。” 她站起身來,輕蔑地說出了這些話。她希望這可以傷到雷吉;她想要傷害他的自尊,想要讓他痛苦,讓他難堪。 “我會想盡一切辦法製造醜聞,讓所有人知道你不過是個下流的無賴。哦,我很樂於看到你被逐出你的俱樂部,我想要看到人們在大街上鄙視你!你難道不知道,法律讓那些以並不比你卑鄙的手段獲得了錢財的人進監獄了嗎?” 雷吉大步走向她,但這時的格雷絲已經不再害怕了。她嘲笑他;他則將臉貼近了她。 “聽著,給我出去,否則我會給你一頓讓你終生難忘的痛打。謝天謝地,我們現在徹底完了。出去——出去!” 她很快地從他身邊走過,沒有說一句話,徑直朝門邊走去。她不再擔心什麼,直接從雷吉的房間往自己房間走去,她的思緒在不斷地翻騰,彷彿魔鬼正在擊打著她的腦髓;她無法理解眼前所發生的一切,只是覺得世界彷彿走到了盡頭,就像是生命的終結,就像是一切的終結。她那蒼白的臉上仍然帶著怒氣和怨恨。她走到自己房間的門口時,剛好碰見了保羅;那一瞬間,她開始驚慌失措,然而危險很快便遠離了她。 “格雷絲,我一直在找你,”他說,“我一直在想,你跑到哪裡去了。” “我剛才和巴西特夫人聊天去了,”她很快地回答說,“你以為我會去哪裡?” “我想不出來。我剛剛去樓下,看你有沒有在那裡。” “我希望你沒有跟踪我並監視我的行踪。”她暴躁地叫道。 “親愛的,對不起,我並不想要那麼做。”他就那麼在門口站著。 “我的天啊,要么進來,要么出去,”她說,“但不要這樣讓門大開著。” “我待兩分鐘就走。”他溫柔地說道。 “你想怎樣?” 她取下了那些像火圈一樣灼燒著她脖子的珠寶。 “我有點兒事情想要告訴你。我為房產上出的一點兒問題感到難過。” “哦,親愛的保羅,”她不耐煩地叫道,“看在上帝的分上,今晚上就不要煩我了;你知道我並不關心那些財產的問題。你為什麼不去問問班布里奇,我們不是花錢請他來料理此事的嗎?” “親愛的,我想要聽聽你的建議。” “哦,你不知道我現在有多麼頭疼!我感覺我都痛得想要大聲尖叫了。” 他向前走了幾步,滿是關切的樣子。 “我可憐的孩子,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對不起,我打擾你了。疼得很厲害嗎?” 格雷絲抬起頭來看著他,嘴上一陣痙攣。他是那麼深愛著她,那麼寬容,不管她做了什麼,他總是會原諒她。 “我真是個卑鄙小人!”她叫道,“你怎麼能在我對你做過極可怕的事情后還那麼喜歡我呢?” “親愛的,”他笑著說道,“我不會因為你頭疼而責怪你的。” 突然,一股衝動湧上心頭;她伸出雙手繞住了他的脖子,然後開始淚如泉湧。 “哦,保羅,保羅,你對我太好了。我真希望我是個好老婆。我沒有盡到我的職責。” 他抱住她,溫柔地吻著她那塗滿脂粉、蒼白憔悴並且已經有了皺紋的臉。 “親愛的,我已經有個最好的老婆了。” “哦,保羅,為什麼我們不能單獨在一起?我們似乎總是不在一起生活。讓我們一起離開這裡吧,去一個可以做我們自己的地方。我們一起離開英國好嗎?我厭倦了見人,我厭倦了社交。” “親愛的,你怎麼說,我們就怎麼做吧。” 他突然覺得無比幸福,他想著自己何德何能,竟能得到這一切。他想要待在老婆身邊,幫她脫下衣服,但她卻求他離開。 “我可憐的孩子,你看起來太疲倦了。”他說著,溫柔地親吻了她的前額。 “明天一早就好了,那時,我們便可以開始一段新生活了。我會試著對你更好——我會努力讓自己配得上你的愛。” “親愛的,晚安。” 他輕輕地關上門,把她留在了自己的思緒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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