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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六章

旋轉木馬 毛姆 6272 2018-03-18
作為助理醫師,弗蘭克的職責之一是對死在醫院的病人進行屍檢,復活節後的一天,他正在驗屍時,喉嚨不慎受到感染,開始發炎。在正式發作以前,這類病症通常不會引發任何異樣,最終,他發起高燒,神誌不清,並被送進了聖路克醫院,在之後的一個多星期裡,一直處於極度危險的狀態。兩個多星期後,他發現自己仍然渾身乏力,儘管很為自己的病著急,卻不得不就那麼躺在床上。最終,他開始康復之後,勉強支撐著來到了特肯伯里附近的費內,他父親在那裡有一支龐大的醫療隊伍;接下來,他又想去多塞特郡的傑斯頓,卡斯汀洋夫婦會在那裡舉辦一場小型的降靈節聚會。對於身處病房而缺席八月和九月聚會的醫生來說,他必須彌補一下,好保留住自己在聚會最熱鬧的那幾個月裡的位置。

離開前的那個晚上,弗蘭克同萊依小姐共進晚餐,席間,他們像平常一樣討論著天氣和莊稼。兩人談得特別起勁兒,都覺得忍受不了僕人上菜的打擾,於是商定將一切需要自由討論的話題留到飯後再聊。當僕人把咖啡送到書房後,萊依小姐舒服地在沙發上躺下,弗蘭克則將腿搭到扶手椅上,點燃了雪茄。這時,他們四目相望,各自解脫地嘆了口氣,並露出滿意的微笑。 “你也會去傑斯頓,對吧?”他問。 “我不認為我能面對它。隨著那個日子的臨近,我開始變得越來越不樂觀,我相信我也要生一場大病了。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到了這個年紀還要去參加那沉悶的聚會。保羅·卡斯汀洋一向很好客,去他家做客的時候,每天早飯後,他都會問你想要做什麼。(就好像理智的女人在大清早就能知道自己下午將要做些什麼!)但這也只是個形式而已,因為他已經為你規劃好了一天的行程,你會發現,他對每一分鐘都已經做好了安排。還有,要和藹地對待我看不起的人並對他們禮貌,這讓我感到很無趣——啊!我最討厭做出禮貌的樣子了!兩天的拜訪讓我覺得,我應該像比靈斯門的罵街女人那樣,發誓要打破各種單調的得體舉止。”

弗蘭克笑了,喝著他的甜酒,更舒服地往自己的扶手椅上躺了下去。 “對了,說到得體的舉止,我告訴過你在我生病以前,我去過三場舞會嗎?” “我還以為你恨那些舞會,不是嗎?” “是的,但我是帶著特別的目的去的。首先是大量糟糕透頂的人。晚餐要到午夜才上,到十一點半時,大家開始聚集到餐室那緊閉的門前。十二點一到,門前便聚集了一大群人,像是劇院的入口處一般,等到門打開後,人們便像野獸般推擠而入。我敢說,即使是劇院後排的觀眾也不會如此暴力,他們猛衝到餐桌前,就像是餓虎撲食一般。我認為文明人對飲食應該不存在恐慌的。但是,天啊!結果他們卻搞得比動物園裡的動物還要喧鬧。” “親愛的弗蘭克,你真是太清高了,”萊依小姐笑著說,“那些去舞會的人們,怎麼能不渴望一餐好飯呢?但這肯定不是你去那裡的目的。”

“是的,這不是。我去那裡,是因為我下定了決心想要結婚。” “天啊!” “我得出了一個結論,認為婚姻是值得嚮往的,於是決定去三場舞會,看有沒有可能遇到合適的人,而不要在痛苦、沉思中度過我最後的日子。我同七十五個不同的人跳過舞,也坐下來聊過,萊依小姐,她們的年齡在十七歲到四十二歲之間,但我可以誠實地說,我從未覺得生活如此無聊過。這一點兒好處也沒有;我注定要過一輩子單身生活了。我完全不認為自己能在那種場合陷入深深的愛戀中,但有一個七十五歲的未婚女子卻顯然能讓我感到輕微的激動:這種感覺從未動搖過。還有,她們大多都像患有癆病一樣,要不就是貧血症或者營養不良,我就沒發現有可能孕育出健康小孩的。”

他們都沉默了一會兒,而此時萊依小姐正饒有興趣地想著弗蘭克那有趣的找老婆計劃。 “那你接下來打算怎麼做?”她問道。 “我能告訴你嗎?”他拋開了之前的那份故作輕鬆——他本想要掩藏起自己話語中的沉重和深思熟慮;這會兒,他身體微微前傾,用手托住下巴,直直地盯著萊依小姐看。 “我覺得我打算放棄一切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已經考慮了好幾個月了,前兩個星期裡,我躺在病床上,終於將自己的思路理了個明白。我打算回家,部分原因是想要看看我的家人。你知道,我父親多年來一直很辛苦地工作,精心地省下每一分錢,好讓我能接受最好的醫療教育。因此,我畢業後立即就有了一份工作,從未擔憂過生計問題。他明白可能這行當很久都掙不到多少錢,但還是決心給我一個機會;這在費內不是什麼好行當,他都已經三十年沒有度過假了。我想試一試,如果告訴他我打算放棄現在的職業,他能不能接受。”

“但是,親愛的孩子,你難道沒有意識到你這是放棄了一個非常美好的前程嗎?”萊依小姐吃驚地叫道。 “我已經很仔細地考慮過了。我想我是我們行業裡擁有最好機會的人,好運一直都在伴隨著我。在聖路克醫院裡,當我上面的一個醫生去世後,我便接替了他的位置,並且在很早的時候就取得了助理醫師資格。我有朋友,也有關係,所以我很快就能做出一番事情來。我敢說,只要我堅持下去,在適當的時候,我一年可以掙上十萬或十五萬英鎊,然後還會被封為皇家醫師,最後便是男爵;然後,我便可以滿意地死去了,並且還可以留下一大筆財產。這便是等待著我的事業,我能預見到未來那一表人才並很是自足的自己,非常簡單,有長長的錶鍊,有剪裁得體的雙排扣禮服,還有時下流行的專科醫師的那種溫和舉止。我會為我擁有的馬匹而感到自豪,並喜歡討論暴飲暴食的皇室成員的逸事。”

突然,他停了下來,想了想這個幻想中的招搖傲慢的赫里爾先生,他腦滿腸肥,事業有成,並飽受讚譽。而那位對人類激動的靈魂特感興趣的萊依小姐,則專注地觀察著此刻弗蘭克臉上露出來的那輕蔑的表情。 “但可能最後我又會驀然回首,對自己的成功感到深深的厭倦,並明白,自己終究沒有真正為自己活過一天。我現在已經三十歲了,我的青春歲月正在偷偷溜走——那些一年級的乳臭味幹的學生們可能認為我已經是中年人了,然而我還沒有為自己而活過。我只有工作的時間,天哪!過去,我就像是魔鬼一樣忙於工作。當我的學生們不顧後果地在夜裡尋歡作樂,在音樂會上嬉戲,大吵大鬧並喝得酩酊大醉,與漂亮而浪蕩的女人做愛,或是當他們通宵達旦地玩撲克時,我總是在工作。現在,一般來講,他們都更為冷靜了;乏味的全科醫生,廣受社會尊敬的人,大多有了令人羨慕的婚姻。傻瓜才會說,我得到了我的回報,因為我已經功成名就,然而他們卻肆意地揮霍人生,成為一些平庸之才。但有一天,當他們回想起往日的勇敢和自由時,必然會感到激動。而我卻沒有什麼值得回憶的東西,只有緩緩增長著的知識。啊!當初我要是同他們一起去玩樂了,那該有多好啊!但我卻只是個一本正經的人。我一直在工作,太能夠成為模範了,但現在,我的青春正在遠去,然而我卻還沒有做過年輕人的荒唐事。我的熱血也在沸騰,並開始不顧一切地瘋狂。這醫學生涯也已不是我從前所想像的那般前景廣闊;它現在開始變得蜿蜒曲折。我們僅僅看到了事物的一面;對我們來說,世界就是個擠滿了病人的大醫院,我們單一地從疾病的角度來看待人類。然而智者只是忙於自己的事,忙於生活,而不是死亡;不是疾病,而是讓人容光煥發的健康。疾病僅僅是一些意外,當我們完全在與例外打交道時,又如何能指揮自己的生活?我感覺我再也不想見到病人了,我忍不住了,他們讓我感到恐懼,感到噁心。我一直忙於與科學打交道,但對我來說,那同樣也意味著死亡與厭倦,我這種性情的人,還真不適合做科學家。有很多不在乎世界,也不在乎榮耀的人,但我還有我的激情——燃燒著的激情;我非常清楚地意識到,我想要活。我希望生活是多汁的水果,我可以將其拿到手中並碾碎,然後一口一口地將牠吃掉。當我的血液在血管裡沸騰,當我的肌肉在渴望著一些純粹的肌肉勞動時,我怎麼還能夠日復一日地坐在顯微鏡前!”

說著,他激動地站起身來,在屋裡來回走動著,使勁兒地吐出一口口白色的煙。萊依小姐突然想起了關於螞蟻與蚱蜢的古老寓言,她想,在秋天快要到來的時候,她興許會滿意地看著自己苦心收集的食物;或者,她也會特別羨慕那些在美好的日子裡懶惰得只是歌唱的蚱蜢,此時她的心裡想的可能不是空空的食物貯藏地以及即將到來的寒冬,而是那無心肝的歌者度過的閒散、舒適的夏季時光。 “你認為如果你去鄉下住兩個星期並恢復了健康之後,你還會這樣想嗎?”萊依小姐嚴肅地問道。 隨即,她開始為這個問題所造成的影響而感到驚訝:弗蘭克轉過身來,生氣地看著她;而此前,她還從未見過這樣的弗蘭克。 “萊依小姐,你以為我是個十足的傻瓜嗎?”他叫道,“你以為這只是女子氣的無聊幻想嗎?這個問題我已經考慮了好幾個月,只是我的病讓我的腦袋更清晰了而已。我們全都受到命運之輪的束縛,但每當我們中有人試圖擺脫這束縛時,其餘的人便開始嘲笑他,並試圖阻止他的努力。”

“孩子,我並不是故意想要傷害你的,”萊依小姐寬厚地笑著,“你知道我是很尊敬你的。” “請原諒,我也不想那麼衝動,”他回答說,並很快開始了懺悔,“但我總感到鎖鏈已經深入了我的骨髓,於是我迫切地想要自由。” “我想倫敦應該為人們提供充滿活力又豐富多彩的生活。” “倫敦給人們提供的不是生活,而是文化。哦,他們讓我覺得無聊透頂,我見到的那些人們,他們都談論著同樣的事情,並同樣地自滿於他們那狹隘的見解!想一想文化是什麼吧!那意味著你去劇院看戲,隨後再去看學術刊物上關於該劇的個人看法;也意味著你要去讀目前巴黎最流行的小說,要能討論那裡出版的書籍,並偶然同寫這些書的人一起喝茶。你去意大利和法國旅行,鄙視庫克的旅行者手冊,然而自己也不過就是個粗俗的旅行者。你很喜歡誇耀你糟糕的法國,但卻對更糟的意大利一知半解。有時,你會承認自己被交響音樂會弄得無聊死了,於是你去欣賞瓦格納的時尚歌劇,收集粘貼扣,並閱讀《每日晨報》。”

“你饒了我吧,”萊依小姐叫道,同時舉起了雙手,“我發現了你很不惹人喜歡的一面。” 然而仍在激動之中的弗蘭克並未理會萊依小姐的評論。 “還有,那些遲鈍的蠢貨常常讓我幾近窒息,因此我對新鮮空氣有著特別的嚮往。我想要坐著帆船去航海,想要與暴風驟雨搏鬥。我想要遠離那些做實事的人——去新的國家,加拿大和澳大利亞,去那些人們赤手空拳地與大自然搏鬥的地方。我渴望火熱的大都市,去一些沒有討厭的警察來守衛你的德行的地方。我為東方的埃及、印度和日本而感到心痛;我想要了解馬來人那腐敗而又激情澎湃的生活,想要了解南海島嶼那些暴力的冒險。我可能得不到世界之謎的答案,但我出去之後,一定比在這裡離那答案更近一點兒;我不再能從書籍和文明中得到什麼了。我想要去見證生命及死亡,去見證激情、美德與惡行,面對面地了解那些沒有遮掩的人;我想趁我還活著的時候好好地去體會一下生活,我想要為我的年老時光留下一些值得記憶的東西。”

“這想法很好,也很浪漫,”萊依小姐回答說,“但你哪兒來這麼多錢去實現這些願望?” “我不想要錢,我還能養活自己。我會航海去美洲,然後去做工人謀生;我會一直去做各種各樣的工作。當我了解了美洲後,我會乘另一艘船去東方。我已經厭煩了上層社會的生活,我想要同那些真正了解下層社會的人們一起工作,體驗他們的飢餓與辛勞,以及他們那些原始的愛與恨。” “親愛的,這簡直就是一派胡言。貧窮比世界上所有的習俗加起來都更可怕。我敢說,坐著帆船旅行一次可能會很有趣,並能讓你學會懂得知足和沒用的奢侈中的舒適。但你要知道,無論什麼事情,一旦實現,便會成為一種例行公事了。” “這聽起來像是個警句,”弗蘭克打斷說,“你這是想要表達什麼嗎?” 由於萊依小姐也並不確定這是否意味著什麼,於是很快地開始繼續之前的話。 “我向你保證,如果沒有錢,人們是不能得到自由的。就拿我來說,我一直認為對於自滿的窮人的那些讚譽很可笑,一個天生對音樂無感的人,在劇院沒有位置的情況下會很樂意離開,但是感官上的遲鈍正是缺少智慧的證據。一個人的收入如果低於每年五百英鎊,那麼他不可能獲得真正的自由,也不可能真正明白生活的意義。” 弗蘭克直直地望著前方,沒有作答;他仍在因為想像中的一切而感到興奮。於是萊依小姐決定繼續發表她的看法。 “另一方面,要是一個富有的人會全身心地投入一門很掙錢的行當,會讓我覺得很無趣,我對那些習慣於小氣或因為精神貧瘠而去從事一些單調、骯髒的行當的人一點兒耐性也沒有。我認識一個讓自己的獨生子每天在銀行工作十個小時的百萬富翁,而且他自認為是在對兒子進行有用的訓練!現在,我倒寧願富人們把掙錢的機會留給那些迫切需要維持生計的人,自己集中精力想想怎麼花掉過去掙的錢就好了。我希望有一個富裕而悠閒的階層,有時間專注於藝術等高雅事物,這樣,智慧和文雅便能得以孕育出來;我想要在生活中進行有趣的實驗,就像路易十五那樣,研究這世界存在的必需品,與這黑暗、艱難的世界形成一個無聊的,親切的對比。我們現在談論工人的尊嚴問題沒有意義,然而我想,諸如傳道士之類的人才會去告訴工廠工人,他們的辛勤勞動裡包含了什麼崇高的價值。我以為,這些之所以受到讚揚,是因為這樣人們便能忘掉自我,而一些愚蠢的人一旦無事可做時,便又會感到無聊。同那些數目巨大的人們一起工作僅僅是為了逃避倦怠而已,但硬要稱其為崇高,確實有些可笑;相反,懶散有可能倒是更為崇高,這要求有許多天賦,許多後天的培養以及一個非凡且構造精良的頭腦。” “現在再談談你那些長篇大論的現實意義吧。”弗蘭克笑著建議。 “我只是想說,我們可不能讓我們那短暫的一生忍受無聊之苦。我這麼說那些常規的職業,並不是為了要責備你想要放棄目前的工作;對我來說,不管是為了榮譽或是財富,我都不會強迫自己去做那些會讓我受到任何習慣或是慣例束縛的工作。如果當醫生真讓你覺得苦惱,你也沒有理由再做下去了,但是,看在上帝的分上,請不要鄙視埃及的那些物質享受。現在,我有一個建議。你知道,我的收入比我的開支要多出很多,如果你願意接受它,我很樂意每年給你五百英鎊——這是我常常告訴你的,想要真正享受生活所需要的最小數目。” 弗蘭克笑著搖了搖頭。 “你真是太好了,但我不能接受。如果我能得到父親的同意,我將會去利物浦,並像一名普通的水手那樣登上一艘船。我不想要任何人的錢。” 萊依小姐嘆了一口氣。 “男人是種無可救藥的浪漫主義動物。” 弗蘭克向她道了晚安,第二天便去了費內。但萊依小姐卻一直在玩味著他說的話,於是第二天早上,她去蘭開斯特門拜訪了她的律師——一個上了年紀的,面色紅潤並蓄著羊排般鬍鬚的紳士。 “我想要立遺囑,”她說,“但我真的不知道該怎樣處置我的這些財產。沒有人想要我的財產,而且我的兄弟也去世了,也不會有人因為我沒有留下遺產給他而不快了。順便問一下,我可以在我活著的時候將一部分年金轉給一個並不想要接受這筆錢的人嗎?” “我恐怕您不能強迫別人接受您的錢。”律師回答說,同時忍不住咯咯地笑出聲來。 “你們的法律真是太煩人了!” “我看它們倒是挺好的,因為一個拒絕錢財的人只能住進神經病院裡。” 除了在老皇后街的房產外,萊依小姐還有一筆約四千英鎊的年金,如何合理地安排這筆錢款近來成了她的一大心病。 “我想,”在思量了一番之後,她說道,“我要把它分成三份——一份給我的外甥女伯莎·克萊多克,那個一點兒都不知道如何花錢的孩子;一份給我的外甥杰拉爾德·奧德利,他是個流氓,必會因此而浪費、放蕩,過上奢侈的生活;另一份給我的朋友,弗朗西斯·赫里爾。” “好的,我會把它擬好,然後寄給你的。” “不行,你拿一張出來,現在就寫吧。我會等你寫好再走。” 律師因為法律的拖延儀式受到凌辱而歎了口氣,但由於知道他的客戶態度堅決,他叫來了書記員,同他一起見證萊依小姐的簽名。之後,萊依小姐異常滿意地離開了,因為從此以後,不管發生什麼,弗蘭克也不會再陷入經濟困境了。想著弗蘭克得知這份饋贈後可能的震驚樣子,萊依小姐狡猾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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