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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旋轉木馬 毛姆 8521 2018-03-18
接下來的那個週日,巴茲爾·肯特同赫里爾和萊依小姐共進午餐,還碰上了卡斯汀洋夫婦。這位可愛夫人的丈夫是個體格較壯的人,他往往只給人留下肥胖和談話毫無新意的印象。他的頭髮已經掉光,肉肉的臉上打理得比較乾淨,沒有多少鬍鬚的痕跡,他的舉止中透著雙倍的誇耀,因他既是土地所有者,又是下議院議員。上天似乎對他的沉悶進行了一次奇特的懲罰——讓他娶了一位始終活潑過人的女士為妻;並且,儘管他總是不吝於公開表示自己對她的仰慕,她對他卻滿是不耐煩與輕蔑。卡斯汀洋先生不僅是個乏味的人,而且還喜歡廢話連篇,現在,當他發現大家因為他的出現而震驚時,便開始抓住機會發表他那長篇大論的看法,這些更適合在蠢人和煩人精最後的庇護所——上議院裡表達出來。

然而沒過多久,雷吉便像一隻毛皮光滑發亮的小貓一般溜了進來,耷拉著腦袋進到了房間裡。經過昨日的嬉戲,他的臉色有些蒼白,但仍舊是非常英俊。萊依小姐一邊起身問候他,一邊掃了一眼卡斯汀洋太太,在瞥見她的坏笑之後,確信兩人對這場會面早有預謀。發現有幽會發生在自己家裡,這一事實逗樂了眼光犀利的萊依小姐,要是那位下議院議員沒有讓她無趣到脾氣暴躁,興許她也不會聽任卡斯汀洋太太進一步地上演其把戲。而艾米麗·巴西特實在是過於誇大了自己對兒子的關愛;艾米麗·巴西特那“沒有人能像雷吉那麼純潔”的說法惹惱了萊依小姐。 “保羅,”卡斯汀洋太太說,“巴西特先生聽說你明天要在下議院做演講,表示很想去聽上一番……我的丈夫——巴洛·巴西特先生。”

“是真的嗎?你是怎麼知道我將會發表演講的呢?”卡斯汀洋先生高興地問道。 雷吉的一個獨特之處在於,他從不著急於撒謊這事。於是,在沉思片刻之後,他直直地盯住了弗蘭克,以防止他對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進行反駁。 “赫里爾醫生告訴我的。” “你願意來,我當然很高興,”我們的演說家接過了雷吉的話,“我會在晚餐前發表講話。之後你願意一起用晚餐嗎?我怕你可能會不太滿意他們提供的晚餐。” “保羅,他聽了你的演講之後,便不會再介意其他了。”卡斯汀洋太太說。 在這一小伎倆得以成功實施後,一抹淡淡的微笑爬上了夫人的唇。卡斯汀洋先生慢慢地轉向萊依小姐,整個身體微微一動,似乎在展示他的雄辯之才。弗蘭克和巴茲爾很快起身向萊依小姐告辭;他們一起朝著堤壩走去,有那麼一會兒,雙方都未開口。

“弗蘭克,我要和你談談,”巴茲爾最終打破了這沉默,“我在考慮這個冬天可能出國去。” “你嗎?那酒吧的問題怎麼辦?” “我不在乎那個。畢竟,我有足夠的錢可以這麼做,並且,我想嘗試一下做些什麼來成為一名作家。再加上我也想和珍妮分手,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 “我認為你確實很聰明。” “哎,弗蘭克,我真希望從未曾進這趟渾水。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我怕她對我的愛比我能想像的還要多,我也不想傷害她。每當我想到她將會遭遇的不幸,我都會感到特別難受——但我們又是不可能繼續在一起的。” 弗蘭克沉默著,緊閉雙唇,一臉嚴肅。巴茲爾意識到了弗蘭克這無言的責備,反倒情緒激昂地發洩了出來。

“我知道我不應該這樣。你以為我就沒有痛苦,沒有懊悔嗎?我從沒想到她會將這一切看得如此重要。並且,我畢竟是個男人。我也會像其他男人一樣,會有激情。我覺得大部分男人如果處在我這個位置上,也會做出同樣的事情。” “巴茲爾,我並不想要責怪你。”弗蘭克正色道。 “我原來打算對那女孩做些好事,但我卻失去了理智。畢竟,如果我們在夜晚時能像白天那麼冷靜……” “生活就是一所假日學校。”弗蘭克打斷說。 這時,他們已接近了威斯敏斯特橋,一輛馬車從他們身旁駛過。他們看見裡面坐著莫里太太,她一臉沉重地低垂著頭。巴茲爾突然間臉紅了,並扭頭往回看。 “我想她是不是要去萊依小姐那裡。” “你想再回去,以便確認一下嗎?”弗蘭克冷冷地說。

他用犀利的眼神盯住巴茲爾,看見他又一次漲紅了臉,不過卻很快拋開了暫時的猶豫。 “不了,”他堅定地回答說,“我們接著往前走吧。” “你是因為莫里太太才想甩掉珍妮的嗎?” “弗蘭克,別把我想得那麼壞。我討厭骯髒醜惡的粗俗密謀。因為我的——因為維扎德夫人,我比任何男人都要渴望一種更乾淨的生活;但當我和珍妮在一起時,我對自己感到厭惡。即使我從未見過莫里太太,我還是會竭盡全力去結束那段關係。” “你愛上莫里太太了嗎?” “是的。”經過短暫的沉默之後,巴茲爾回答說。 “你認為她也在乎你嗎?” “不久前的一個晚上,我確信了這點;但現在,我又疑惑了。我希望她會在乎我。我無法自已了,弗蘭克,這同我對珍妮的愛是完全不同的;它將我提升,也給了我支持。我也不想被視為一本正經的人,當我想到莫里太太時,彷彿一切都變得無比珍貴。我對此感到自豪,因為我對她的愛幾乎都是精神上的。如果她也在乎我,並願意和我結婚,我可能會為這個世界做些好事。我想,如果我離開六個月,珍妮對我的感情可能便會慢慢變淡——逐漸疏遠可能會比立刻殘忍地分手要好。”

“這當然會減少你的痛苦。”弗蘭克說。 “在我自由之後,我會去找莫里太太,告訴她所有的一切,並向她求婚。” 巴茲爾住在坦普爾一個漂亮的小院裡,儘管會有坦普爾的日常生活是否骯髒的爭辯,但這古老的紅房子以及枝繁葉茂、讓人感到清涼無比的法國梧桐卻展現了充滿安靜的魅力。他那位於頂層的房間里布置簡單,但卻體現了一個熱愛美好事物的男人的品味。彼得·萊利先生筆下那些甜甜的且總是帶著矯飾般優雅的小姐們從牆上的銅板雕刻中往下看,室內的喜來登家具給這學生的房間一種精緻的樸素感。 弗蘭克裝滿了他的煙斗,但他們還沒坐下多久,門外便傳來了敲門聲。 “這到底是誰啊?”巴茲爾說,“週日下午我通常都沒有客人。”

他走向窄窄的過道,打開了門。此時,弗蘭克聽見了珍妮的聲音。 “巴茲爾,我可以進去嗎?家裡還有人嗎?” “就是弗蘭克。”他回答著,把她引了進來。 珍妮穿著安息日的衣服,對弗蘭克醫生來講,那顏色顯得有些濃艷刺目,黑色的帽子上有個鮮豔的蝴蝶結,與淺黃褐色的夾克形成鮮明對比,但她的美貌足以蓋過她的過度裝扮。她很高,生得極好,是個丰乳肥臀而又充滿激情的姑娘;她的身形就像是照著完美的希臘女神像雕琢而來,沒有哪位公爵夫人能有比她更小的嘴唇或是比她更精緻的鼻子;她那粉粉的耳朵甚至比海中的貝殼更為精美。但她那一身鮮豔無比的顏色總是首先引起人們的注意,然後才是華麗的長發、明亮的眼睛以及無比光滑的肌膚。她的臉上有著孩子般天真無邪的氣息——這點極具誘惑力,經過帶著批判的一番細細觀察後,弗蘭克也不得不承認,莫里太太雖然在衣著和舉止上更勝一籌,但同珍妮相比,卻也顯得毫無光彩了。

“我以為你今天下午回家了。”巴茲爾說。 “沒有,我做不到。今天我們三點打烊,之後我立刻到了這裡,但你卻沒在。我真怕你在六點前都不會回來了。” 很明顯,珍妮想要同巴茲爾說話,這樣,弗蘭克在從容地抖出煙管裡的煙灰後,起身離去。巴茲爾則伴隨他走到樓下。 “聽著,巴茲爾,”弗蘭克說,“如果我是你,我會藉此機會,告訴珍妮我將要離開。” “是的,我也打算這麼做。我很高興她來了。我本想寫信給她,但又覺得不太好。我恨我自己,因為我會給她帶去極大的痛苦。” 弗蘭克走了。起初,他有些羨慕巴茲爾的好運,他開始詛咒自己的命運,因為還從來沒有漂亮女孩如此死心塌地地迷戀過他:但這顯然又是令人厭煩的事情,他會比其他人更為強烈地認為這是無法容忍的奴役,因此,巴茲爾的放棄並不是出於諂媚。現在,他走在去俱樂部的路上,想到沒有人在等他,也沒有人向他要求什麼,他開始自嘲式地恭喜自己,因為漂亮女人都把她們的微笑留給比自己更有吸引力的人了。

巴茲爾回到房間,看見珍妮並未像往常那樣摘掉自己的帽子,而是站在窗邊,盯著門。他過去吻她,她卻往後一退。 “今天別這樣,巴茲爾。我有話要對你說。” “好吧,先把帽子和大衣拿下來吧,放輕鬆。” 巴茲爾覺得,珍妮可能同她在金皇冠酒吧的老闆發生了爭吵,或是指責他幾天沒有去找她,於是他點燃了煙斗,就這麼愉快而又若無其事地回答她。他並沒有發現,珍妮看他的眼神已不同於往日,但當她開口說話時,她語氣中的極度痛苦使他感到震驚。 “真不知道,如果今天沒能找到你,我可能會做出些什麼。” “天哪珍妮!發生什麼事了?” 她的回答裡摻進了哭聲。 “巴茲爾,我遇到麻煩了。” 她的眼淚觸動了他的心,於是,他很溫柔地伸出手去抱她;但她再一次退縮了。

“不,請不要靠近我,否則我便沒有勇氣告訴你了。” 她擦乾眼淚,在房間裡來回走動著。 “巴茲爾,今天早上,我想要見你。我來到你的門前,但我沒有勇氣敲門,所以我便走了。然後是今天下午,當沒有人來開門時,我以為你已經走了,而我再也無法多忍受一個夜晚了。” “快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珍妮。” 一陣恐怖襲來,他的臉色突然也變得像珍妮那般慘白。她焦慮地望著他。 “前幾天,我一直感到不舒服,”她低聲說,“於是,昨天我去看了醫生。醫生告訴我,我有孩子了。” 接下來,她開始掩面痛哭。巴茲爾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但當他看到這可憐的被恐懼和羞恥所擊垮的女孩,他的心裡充滿了自責。如果說以前他從未懊悔過,那麼此刻,他確實是懊悔無比。 “別哭了,珍妮;我受不了那個。” 她絕望地抬起頭,那美麗的臉龐因為絕望和痛苦的打擊而變得讓人不忍再多看一眼,這一切都在折磨著巴茲爾。他感到非常困惑,腦裡闖過了無數瘋狂的想法:他也怕了,但同時,在其他一切感情之上的,是得意揚揚的狂喜,因為,他將要成為一個鮮活生命的父親了。他脈搏的悸動裡混入了驕傲,並且,一股奇蹟般的、讓人無法理解的愛火突然開始灼燒他的心;他將珍妮攬入懷中,用一種從未有過的異乎尋常的激情吻了她。 “啊!看在上帝的分上,別這樣了;這對你倒是沒什麼,”她叫道,想要掙開他,“但是我該怎麼辦?我希望我死掉才好。在認識你之前,我一直沒有過什麼不端的行為。” 他無法再忍受她的苦惱了,一個一閃而過的念頭此刻似乎變得不可抗拒。擦乾這些眼淚並補救錯誤的方法只有一個,而人在情緒激昂之時,更容易做出這樣的選擇。他的整個靈魂都在要求某個特定的進程,這令他情緒高漲,同時也碾碎了所有的最初目標。但當他開口說話時,內心卻無比疼痛,因為他正在跨出無法回頭的一步,只有上帝知道,這條路的盡頭在何處。 “別哭了,親愛的;這也並沒有那麼壞,”他說,“我們最好馬上結婚。” 珍妮驚得急喘了一口氣,止住了哭聲,默默地看著地面,然後像失了魂似的緊緊靠住巴茲爾。這些話慢慢浸入到她的腦海裡,她感到有些迷惑,似乎巴茲爾說的是她無法聽懂的某種語言;然而,她繼續保持沉默,並開始顫抖。 “再說一次,巴茲爾,”她輕聲說,暫停片刻之後,她接著問道,“你是說真的嗎?你真能娶我嗎?” 她站了起來,直直地望著他,凌亂而又美麗,這個有著無以言表的痛苦的悲劇人物是最能引起高尚的悲憫的。 “巴茲爾,我只是個酒吧服務員。” “你是我孩子的母親,並且,我愛你,”他嚴肅地說,“我一直渴望著能有自己的孩子,珍妮,你讓我感到無比榮耀,無比幸福。” 她那淚光閃閃,原本被焦慮及恐怖所摧殘的臉上突然出現了狂喜與幸福感,這讓巴茲爾感覺得到了十倍的回報。 “巴茲爾,你太好了!你是說真的,是吧?我真的將永遠和你在一起了嗎?” “你真把我想得那麼壞,認為我現在會棄你而去嗎?” “我有些害怕。最近你不那麼在乎我了,巴茲爾,我是那麼的不快,但又不敢表現出來。起初,我不敢告訴你,因為我以為你會生氣。我知道你不會讓我忍飢挨餓,但你可能只是給我錢並讓我離開。” 他親吻了她的手,第一次因為她光芒四射的美而燃燒起來。 “我還不知道我是如此愛你。”他叫道。 她嗚咽著躲入他的臂彎,現在,這嗚咽卻代表著無法控制的激情,於是,她帶著狂熱的愛,吻上了他的唇。 巴茲爾家的過道上有一個煤氣爐,不久,珍妮便拿出了迷人的主婦的優雅,開始準備泡茶:她懶洋洋而又幸福地弄著,為能給他做事而感到自豪,並堅持讓他在她準備這些的時候仍舊坐著抽他的煙。 “巴茲爾,我希望我們不必有用人,我可以服侍你。” “你不該再回那個討厭的酒吧了。” “你知道,我不能讓他們處於突然缺人的困境。我應該要提前一星期告知他們的。” “那麼馬上就做吧,等到你自由了,我們就結婚。” “我會很幸福的!”她極為高興地感嘆道。 “現在,注意了,我們必須談一談。你知道,我並不是非常富裕。我每年只有三百鎊的收入。” “啊!那已經很多了。我的父親每週從未掙過多於三鎊十先令。” 巴茲爾含糊地笑了,因為他的品位很高,很難令人滿意地實現收支平衡。但他勸自己兩個人的生活可以比一個人過時更節約;這樣他便能更專心地研究法律,很快就能掙得額外的收入。並且在等待期間,他還可以寫作。他們負擔得起位於巴恩斯或帕特尼郊區的小屋子,並且,他們的蜜月也不用太過奢華,只要到康沃爾去過上兩週便足矣。但在那之後,他必須立刻開始工作。 “如果我告訴媽媽我快要結婚了,她一定會感到很驚訝,”珍妮笑著說,“你應該去見見她。” 巴茲爾只見過珍妮住在城裡的一個哥哥,因他偶爾會來金皇冠酒吧,但卻未曾見過珍妮的其他親戚;他只知道他們住在倫敦北部的蹲尾區。 “如果你沒有打算娶我,我不會再回家裡去。媽媽一定會把我趕出家門的。今天下樓的時候我就一直很害怕,怕她察覺到什麼。”突然,她又產生了疑慮,於是很快地扭頭望著巴茲爾,“你是說真的,是吧?你現在不會反悔吧?” “當然不會啦,你這個傻孩子。你不覺得我能有這麼漂亮的老婆,是件很值得自豪的事嗎?” 快到六點時,珍妮不得不離開了,因為金皇冠酒吧將在六點開門營業,迎接充滿渴望的基督徒們;而一直陪她到達那裡的巴茲爾繼續往前走著,思考新階段將會面臨的一些問題。能夠我行我素而不管別人的讚譽或指責的能力在人類中是很少見的,於是,本質上非常缺乏自信的他此刻最想要得到的便是建議與同情;然而弗蘭克很難理解他的這一問題,他也不好意思在同一天裡又去打擾萊依小姐。於是,他回到自己的俱樂部,寫了一張便條,希望在第二日早上能見到萊依小姐。 這晚,巴茲爾睡得很不安穩,因此第二日起得比平時要晚,在勉強吃了一點兒早餐後,他收到了萊依小姐的答复,表示很樂意在十一點時同他在聖詹姆斯公園一起散步。他準時在那裡見到了她。他們閒逛了一會兒,觀賞著公園裡的野禽,巴茲爾一直在猶豫著,說些不相干的事情,但萊依小姐注意到了他異於往常的嚴肅,猜到了他可能會有沉重的話題想要提起。 “好吧,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坐下來,直截了當地問道。 “只是想告訴你,我快要結婚了。” 她立即想到了莫里太太,還想著巴茲爾何時能找到合適的機會將這消息公之於眾。 “就這個嗎?”她笑著叫道,“對年輕人來說,這是個非常恰當的行為,你不必看得過於嚴重。” “我將會娶一位布什小姐。” “天啊,她是誰?我從未聽說過她。”這位好心的女士回答說,同時吃驚地看著巴茲爾,突然,一段遙遠的回憶閃過了她的腦海,“弗蘭克曾告訴我,你發現了一個叫做珍妮·布什的女孩,並發誓說她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女人,就是她嗎?”她久久地看著他,一邊搜尋著期待中的答案,“你不會是要娶一個弗利特街酒吧里的女服務生吧?” “是的。”他斬釘截鐵地回答道。 “但這是為什麼?” “可能是因為我愛上她了。” “荒謬!一個多情的年輕人可能會愛上許多女孩,但在一個一夫一妻制由議會法案強制執行的國家,他不可能把她們都娶回家。” “我恐怕無法再給出其他理由了。” “你大可以寫信告訴我這個有趣的消息。”萊依小姐冷冷地回應道。 他沮喪地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 “我必須與別人說說這事兒,”他終於開口了,“我感到無比的孤獨,沒有人幫助我,也沒有人給我建議……我決定迎娶珍妮,是因為我不得不那麼做。我認識她有一段時間了——一切都是那麼的骯髒可惡,昨天,在我離開你之後,她過來找我。她幾乎不能自已,可憐的傢伙,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然後她告訴我……” “這一切你早就可以預見到的。”萊依小姐打斷了他。 “是的。” 萊依小姐沉思了一會兒,慢慢地用她的遮陽傘撥弄著腳下的沙礫,而巴茲爾在一旁焦慮地看著她。 “你確信你不是在愚弄自己嗎?”她終於開口問道,“你並沒有愛上她,是吧?” “沒有。” “那麼,你便沒有權利娶她。啊!我親愛的孩子,你不知道婚姻有時會是多麼煩人,即使對屬於同一階層並有著共同愛好的人也是如此。我一生認識了許多人,我可以肯定,婚姻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除非你們的激情已經到了使結婚一事已無法避免的程度。並且,我憎惡一切將這視為兒戲的人。” “如果我不娶她,她會自殺的。她不是個普通的酒吧女服務生。在我認識她以前,她都是很乾淨的女孩。這相當於是毀了她。” “我認為你將這一切誇大了。畢竟,這不過是由於你的無知而導致的一個令人遺憾的意外而已;不必因此而感到絕望或是裝腔作勢。你可以表現得足夠紳士,好好地照顧這個女孩。她可以先避到鄉下去,直到一切結束,當她回來的時候沒人會知道,她也不會變得更糟。” “但這不是人們知不知道的問題;這是關乎榮譽的事情。” “現在來談道德會不會太晚了?我不知道在你引誘她的時候,你的榮譽感跑到哪裡去了。” “我知道我是個十足的混蛋,”他恭順地回答說,“但我明白地看到了擺在我面前的責任,而且我必須承擔起來。” “你說得好像從前從未發生過這類事情一樣。”萊依小姐接著說道。 “哦,是啊,我知道這類事件每天都在發生。如果女孩做出讓步,那她可就完了;這完全不關男人的事——讓她去做妓女,讓她去墮落,然後再絞死她。” 萊依小姐撅起嘴來,聳了聳肩。她想知道他將靠什么生活,因為他的收入如此微薄,根本不足以支撐一個家庭,並且他並不適合律師界長時間的苦差事。而她太熟悉“文學的”職業,因此知道這行業並不是那麼景氣。巴茲爾缺乏新聞工作者那種敏捷,他花兩年時間才寫了一本小說,這能給他帶來的收益可能不會超過五十英鎊;而他對心理狀態分析的熱情也使得小說能夠盈利的概率變得十分渺茫。此外,他還是個生活奢侈的人,不知道節約和儲蓄,也不願意學習討價還價的藝術。 “我想,你應該認識到,人們可能會攻擊你的妻子。”萊依小姐補充道。 “那麼他們也將傷害我。” “但你是這個世界上最不該屈服於這些事情的人。你那麼喜歡聚會和去鄉間旅行。女人的微笑對你而言也是那麼重要。” “你說得好像我是個極為順從的人,”他笑著回應道,“畢竟,我只是想要承擔起自己的責任。我犯了一個可怕的錯誤,天知道我對此是多麼的後悔。但現在,我清晰地看到了眼前的路,不管付出多少代價,我也必須順著這條路走下去。” 萊依小姐正色看著他,她那銳利的灰眼睛在他臉上仔細地搜尋著線索。 “你不覺得你有些過於看重你的英雄主義姿態了嗎?”她問,聲音裡蘊含著刺骨的寒冷,這讓巴茲爾想要退縮,“現如今,自我犧牲已經是個奢侈品,已經很少有人能夠做到這麼節制;人們將糖讓與別人,是因為那東西使自己發胖了。他們為了完全的愛而做出瘋狂的自我犧牲,不管那目標實際上是多麼無價值。事實上,那目標很少關乎他們自身;只要能滿足自己的激情,他們便不會在乎造成了多大的傷害。” “當我讓珍妮嫁給我時,看到這可憐的孩子那被淚水沾濕的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我便知道,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啊!我是不是很可憐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讓她開心就好了。” “巴茲爾,我不是在想你是不是很可憐。我是在想,即使沒有同她結婚,你對那女孩造成的傷害也已經夠大的了……難道你覺得她就只能是完全的淒慘嗎?你只是因為自私和膽小才做出這個決定的,因為你太看重你的自尊,並且害怕自己會令別人痛苦。” 這觀點對巴茲爾來說很是新穎,但它看起來卻不怎麼合理。他很快就把這拋到了一邊。 “萊依小姐,你一直沒有考慮到孩子,”他慢慢地說道,“我不能讓那孩子像個小偷一樣躲藏於這個世界。我要讓他有一個誠實的名字;不讓他承受可怕的惡名便已經很難了。並且,我畢竟也為能成為一名父親而感到自豪。不管我將要承受什麼,不管我們兩人將要承受什麼,為了孩子,這都是值得的。” “你打算什麼時候結婚?”沉默片刻之後,萊依小姐問道。 “我想可能是一個星期後。萊依小姐,你不會棄我而去的,對吧?” “當然不會。”她回答說,一邊也溫柔地笑了,“我認為你是個傻瓜,但大多數人又何嘗不是。他們從未認識到自己只有一次生命,也不知道錯誤總是無法挽回的。他們就以下象棋時的心態來對付自己的人生,以為可以試試這步,試試那步,當深陷泥濘時,還能夠清空棋盤,重新開始。” “但生活是一盤總要有人被打敗的棋局。死神坐在棋盤的另一邊,對你的每一步棋,它都有相應的對攻步法,能夠擋開你所有精心策劃的方案。” 他們走回老皇后街,各自被自己的思緒所縈繞著,走到自家門前時,萊依小姐表示願意幫助巴茲爾。巴茲爾猶豫了一下,最終強迫自己開了口。 “萊依小姐,現在還有一件事:我相信,莫里太太……我知道我這樣做很不對,但我不希望她把我想得太壞。” “恐怕你得忍受這點了,”萊依小姐尖銳地回答說,“你們之間並沒有任何跟訂婚有關的事情發生吧?” “沒有。” “我會在這一兩天內去見她,並告訴她你快要結婚了。” “但她會怎麼看我呢?” “我想你不希望她知道事情的真相吧?” “是的。我告訴你是因為我覺得必須找個人推心置腹地談一談。在所有人中,我最不希望莫里太太知道這件事。” “那麼你就只能任由她隨便猜想了。再見。” “除了這個,你就沒有其他的話要對我說嗎?”他絕望地問道。 “親愛的,如果你能夠承受一切,那麼你便可以嘗試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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