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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旋轉木馬 毛姆 12262 2018-03-18
在這兩位女士議論著巴茲爾·肯特時,他正站在聖詹姆斯公園的一座小橋上,深情地看著眼前的景象,似乎在這所有城市中最漂亮的倫敦城裡,已不再有比這更漂亮的美景:靜靜的溪水在月亮的映襯下發出閃閃的銀光,樹影濃密,外交部的建築看起來傲慢又穩重,堪稱完美,且不遜色於克勞德·洛蘭任何精心繪製的正式畫作。這晚的天氣溫暖宜人,萬里無雲;四周的安靜很令人感到愉快,不像在那個時刻總是充滿了嬉戲娛樂的皮卡迪利大街。這讓巴茲爾想起了法國一些平靜的古鎮。此刻,他開始難得地情緒高漲起來,因為他終於對一件事情有了確信無疑的把握:那就是,莫里太太是愛他的。從前,雖然他不可能沒注意到莫里太太看著他時所表現出的愉悅以及對他的談話的興趣,但他並不敢有什麼更多的猜想。但就在這個晚上,他們相遇時,在莫里太太向他伸出自己的手時,他驚訝地看到她臉上出現了一抹紅暈,而這竟使他自己也突然羞紅了臉。他把她帶到了餐廳,莫里太太的指頭在他臂上的觸碰就像火一樣燃燒著他。她說得很少,然而卻極其專注地聽他講話,就像在找尋他的話中之話,而在偶然的四目相遇時,她的眼睛總是會害怕地閃躲。但同時,她看起來卻像是懷著某種奇怪的熱切期待,就像是得到了一些天大的好事的承諾,雖然也有一些畏懼,但卻是熱切地期盼著。

巴茲爾回憶起莫里太太走進客廳時的情景,也想起了自己對她的優雅舉止及長裙優美下擺的讚賞。她是個高高的女人,幾乎跟巴茲爾一樣高,略帶稚氣,身材看起來也有著蜿蜒的曲線;她的髮色既不是很深,當然也沒有很淺,灰灰的眼睛暗含著溫情,笑容十分甜美,因而也尤其吸引人。即使她的臉長得併不是很美,但她那迷人的表情和白白的皮膚給人的感覺,就好像是桑德羅·波提切利筆下的女人們那般略帶悲傷卻又無比迷人:她們的眼睛裡飽含著一種令人難以理解的憂鬱,暗示著一種激情被隱藏及抑制的痛苦,莫里太太恰有著她們那種非常優雅的姿態。但對巴茲爾來講,莫里太太最大的魅力還來自於她想要保護別人的想法,就像她已準備好了要保護巴茲爾遠離世間的一切紛擾,這是巴茲爾感覺到的。這立刻就讓他感到自豪、謙卑和感激。他渴望握住她那充滿憐愛的手,渴望親吻她的唇;他似乎已感覺到她將那修長的、白皙的雙臂環繞於自己的脖間,帶著母親般的慈愛把他拉近她的心。

那天晚上,莫里太太看起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美。她在走廊裡直直地站著,邊與巴茲爾談著話,邊等著她的馬車。她的披風特別漂亮,巴茲爾不禁讚美起來,而她則因為巴茲爾注意到了這點而高興得微微羞紅了臉,然後低頭看著披風的浮花錦緞,它同十八世紀的那些布料一樣華麗。 “這是我在威尼斯買的,”她說,“但我總覺得自己穿起來不合適。而我又無法抗拒它,因為它像極了畫廊裡凱瑟琳·科納若的畫像中的一件長袍。” “只有你才配穿它,”巴茲爾閃爍著雙眼回答說,“而它可以壓倒所有人。” 她害羞地笑了,並同巴茲爾道了晚安。 巴茲爾·肯特已不再是弗蘭克在牛津認識的那個無憂無慮的青年了。那時,他總是很容易陷入各種情緒的紛擾,就像是飄在風中的樹葉;因為一些他感興趣的事情的失敗而帶來的沮喪感可能很快就被狂喜所淹沒。那時,生活看起來是那麼美好,從不習慣深思熟慮的他總能輕易地因生活的各種色彩以及不斷變化著的美好而欣喜;他已經立志要寫書,於是這個多產的年輕人開始連續不斷地寫著。而當他帶著恥辱和沮喪認識到這世界是骯髒的,也是齷齪的之後(他發現了母親的不貞潔),他感到自己再也無法抬起頭來做人。然而,經過了第一次的噁心反胃後,巴茲爾開始嫌惡自己的感覺;他比任何人都要更愛那個卑鄙的女人,而且他現在堅定地站在她那邊。他不該對她進行審判和譴責,在她受到羞辱時,他應該出手援助並保護她。他難道就不能向母親表明,生活中還有比欽佩和娛樂、比珠寶和華服更為美好的事情?他決定去找她,並帶她去歐洲大陸,去一個他們可以隱藏自我的地方;並且,這或許還是個能夠拉近母子關係的好機會,過去,雖然巴茲爾盲目地崇拜著母親,但也因為無法走入她的內心而痛苦不已。

維扎德夫人仍舊住在丈夫位於查爾斯街的住所,在指控被撤銷的那一天,巴茲爾匆匆趕到了那裡。他想像著母親可能蜷縮在屋內的一角,害怕晝之明光,形容枯槁,淚如雨下;而他那溫柔的心裡只是同情,因為他所想像的母親的痛苦而流血。他將會走向她,吻她,並對她說:“媽媽,我在這裡。讓我們一起離開此地,去開創一個嶄新的生活吧!世界無限大,總有容得下我們的地方。我愛你勝過愛任何人,我將盡力成為一個優秀又忠心的兒子。” 他拉響了門鈴,不久,一個認識多年的男管家給他開了門。 “米勒,我現在可以見夫人嗎?”他說。 “可以的,先生。夫人正在用午餐。你可以到餐廳去。” 巴茲爾走了進去,然而卻在玄關桌上看見了很多帽子。

“還有其他人在這兒嗎?”他吃驚地問道。 還沒等到管家回答,相鄰的房間內便傳出了一陣笑聲。巴茲爾突然感覺受到了沉重的打擊。 “夫人是在舉行派對嗎?” “是的,先生。” 巴茲爾沮喪地望著管家,無法理解眼前的一切;他想要問他,卻又羞於啟齒。真相有時是如此驚人。僕人的在場像是一種侮辱,因為他也在那可惡的審判中提供了證詞。她的母親怎麼能忍受那些虛情假意、奴顏婢膝的面容呢?看到年輕人眼中的恐懼和蒼白的臉龐後,米勒尷尬地把臉轉向了別處。 “你可以告訴夫人我來了,並想同她談談嗎?我去晨間室等她。我想應該不會有其他人會去那兒吧?” 巴茲爾大約等了一刻鐘,然後聽見有人打開了餐室的門,很多人大聲說笑著往樓上走去。接著傳來了母親的聲音,還是像從前一樣的清晰、自信:

“請你們開開心心地玩。我要去見一個人,在我回來以前,不許任何人離開。” 不久,維扎德夫人出現了,唇邊仍舊掛著先前的笑容,巴茲爾在等待的間歇所懷疑的問題也立刻就有了清晰的答案。母親既不沮喪,也不羞愧,但仍像從前一樣警覺,同上一次見她相比,既沒有少一分莊嚴,也並未少一分驕傲。他原以為母親會穿著粗布麻衣,然而!她穿著帕坎長袍,有著只有她才能忍受的那種無畏的誇耀。漆黑的眼睛撲閃著,還是那頭華麗的頭髮,那份奢侈的浮華,豐富的有著吉卜賽皇室韻味的色彩。她長得很高,身材極佳,並且自視甚高,走起路來就像是一個東方女王。 “親愛的,你能來真是太好了!”她叫道,同時因為微笑而露出了美麗的牙齒,“我猜你是想來祝賀我贏得了勝利吧。但你為什麼不到餐廳來呢?那裡可是非常有趣。你真的應該讓自己變得更優雅一些了。”她探出頭,將臉頰擺到了巴茲爾面前,等著他的親吻——這無疑是一個惹人喜愛同時又很新潮的母親會做的事情,但巴茲爾卻選擇了退後。甚至他的嘴唇也突然變得慘白。

“你為什麼沒有告訴我會有這些事情?”他聲音沙啞地問道。 維扎德夫人微微笑了,從桌上的盒子裡取出了一根香煙。 “親愛的,我真的不認為這是你應該管的事情。” 接著,她點燃了香煙,吐出了兩個極有水準的煙圈,然後半是輕蔑半是逗趣地看著兒子。 “我沒想到你會在今天開派對。” “他們堅持要來,再說了,我也需要做點兒事情來慶祝我的勝利。”她微微地笑了,“我的天啊!你不知道這有多僥倖。你讀過我的交叉質證嗎?是那個東西救了我。” “救了你什麼?”巴茲爾帶著憤怒,嚴肅地叫道,“它讓你免於恥辱了嗎?是的,我讀過其中的每一個字。首先,我就不相信那是真的。” “然後呢?”維扎德夫人冷靜地問道。

“但那就是真的,很多人都站出來提供了證明。天啊!你怎麼能這樣呢!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為崇拜的人……我想著你的恥辱,於是我過來,想要幫助你。難道你就沒意識到那可怕的羞恥嗎?母親啊,母親,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上帝知道,我並不是想要指責你。跟我走吧,我們去意大利,開始嶄新的生活……” 他那激烈的言辭終於被維扎德夫人冰冷眼神中的逗樂給打斷了。 “你說得就像我已經離婚了一樣。這是多麼荒謬啊!如果是那樣的話,離開一會兒或許是好事,但即便如此,我仍舊需要面對它。不過,你以為現在我是要逃避嗎?我的兒子啊,別那麼傻了!” “你的意思是要留在這個所有人都了解你的地方?你就不怕他們在大街上對著你指指點點,並相互流傳一些骯髒的故事嗎?並且,不管這些故事多麼骯髒,它們竟都是真的。”

維扎德夫人聳了聳肩。 “你有點兒多管閒事了!”她輕蔑地說,並且還因自己的法國口音而自豪,“如果你認為我會去什麼破舊的內陸城鎮隱藏起來,或是為佛羅倫薩日漸失去其原有地位的社會帶去額外的恥辱名聲的話,你就是太不了解我了。我將會出現在任何地方,我將會出現在所有的戲院、歌劇院以及賽馬場。有一些朋友現在有些看不起我,但你等著瞧吧,再過幾年,我便能渡過這些難關了。畢竟,我也並沒有比許多人過分到哪裡去,如果資產階級的人知道了一些他們從前並不知道的關於我的事情——我可不在乎。我擺脫了我那豬一樣的丈夫,就為了這個,一切的代價都是值得的。畢竟,他知道事情的真相是什麼;他生我氣主要是因為害怕我花錢太多。”

“你不感到羞恥嗎?”巴茲爾用低沉的聲音問道,“或者是抱歉?” “親愛的,只有蠢人才懺悔。我並沒做過什麼以後便不會再做的事——除了我所嫁的那兩個男人。” “你打算繼續留在這裡,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嗎?” “別傻了,巴茲爾,”維扎德夫人沒好氣地說,“我當然不會繼續住在這所房子裡。厄內斯特·托倫斯在可勝街有一間更好的小屋還空著,他決定將那裡借給我住。” “但是,媽媽,你不能要他的。這太損害名譽了。看在上帝的分上,別再跟這些男人有更多的瓜葛了。” “真的嗎?我可不能只是因為自己的丈夫將他們指控為共同被告,就拋棄我的老朋友們。” 巴茲爾走近母親,將手放到了她的肩上。 “媽媽,你可不能這麼說。我知道我愚蠢又笨拙——我有時候會詞不達意。天知道,我並不是想要對你說教,但你不認為有的事情就是榮耀與責任、乾淨又純潔的嗎?當然,還有其他的一些……你不必自責。何必去理會人們怎麼說,讓我們拋開一切遠走高飛吧!”

“親愛的,這太滑稽了。”維扎德夫人回應說。同時,她的臉色也開始變差。 “如果你沒有比那更有趣的建議,我們還是去客廳為好……你要跟我去嗎?” 她走到門口,但巴茲爾攔住了她。 “你還不能走。我畢竟是你的兒子,並且,你也沒有權利自己羞辱自己。” “那麼,你想要做什麼?” 維扎德夫人此刻的微笑暗示著她的脾氣正處在爆發的邊緣。 “我不知道,但我總會發現的。如果你不再有榮譽,不能保護自己,那麼我必須出來保護你。” “你這個放肆的孩子,居然敢這樣對我說話!”維扎德夫人一邊說著,一邊轉過去看著他,眼睛裡閃爍著可怕的光芒,“你到這裡來說教是什麼意思?你這個可憐的自以為高尚的人!我猜想這點來自於你的家庭,因為你父親從前就是這個樣子。” 巴茲爾就這麼看著她,此時,憤怒已經壓倒了其他所有的情緒;同情已不復存在,他也不再試圖掩飾他的憤怒。 “我真蠢,這些年來居然錯信了你!我過去竟然拿自己的性命來打賭你是純潔乾淨的。而當我讀到那些訴紙時,儘管陪審團尚且存有懷疑,但我卻知道那是事實。” “那當然是事實!”她挑釁似的叫道,“每一個字都是真的,但他們無法證明。” “現在,我為自己是你兒子這事感到羞恥。” “你不必為我做什麼,我的好兒子。你已經有自己的收入了。你以為我想要一個笨拙又沒有教養的呆子成天在身邊晃著嗎?” “我現在知道你是什麼人了,你讓我感到恐怖。我希望以後再也不要見到你。我寧願我的母親是大街上什麼悲慘的女人,也不希望是你!” 維扎德夫人拉響了鈴。 “米勒,”待管家進來時,她說道,彷彿忘了巴茲爾的存在似的,“我需要在四點的時候用馬車。” “好的,夫人。” “你知道我要出去吃飯的吧?” “是的,夫人。” 隨後,她假裝想起了正默默注視著她的巴茲爾,此時的他臉色蒼白,幾乎已不能控制自己。 “米勒,你可以帶肯特先生出去了。如果他再要求見我,你可以說我沒在家。” 她輕蔑無禮地看著他走了出去,又恢復了她派對女主人的樣子。 隨後,巴茲爾去了好望角,不願返回英格蘭的他在那裡一待就是三年,直到役期屆滿。起初,他的恥辱感讓他覺得難以承受,那些憂傷使他日夜煎熬著;但當他與歐洲大陸的距離越來越遠,並最終踏上非洲的土地時,丟臉的感覺變得越來越淡了。他所在的中隊被分配到非洲內陸,辛苦的工作減輕了他內心的傷痛;騎兵的苦差事,長途行軍,興奮感和新奇感,這一切都耗盡了他的精力,因此,他的睡眠質量開始變得無比良好,這可是先前從來沒有過的。然後便是戰爭的辛勞及沉悶單調。他經歷了忍飢挨餓的日子,也經歷了酷暑與極寒。但正是這些事情使他靠近了最初想要逃避的人們,他為他們粗魯的幽默而感動,被大家的互助所感動——當然,還有生病時的同情。當他看到人們在困難中親密地共同面對一切時,他從前對人類的那種普遍厭惡消失了。而當他最終如願進入戰場時,由於害怕會死去,他突然產生出一種可以使生活更值得一過的愉悅心情。這時,罪惡、污穢和醜陋都消失了,人們像遠古時代那樣,肩並肩地站在一起進行抗爭,血液在血管中燃燒,死神行走在戰鬥的人群中;在這裡,死亡既不瑣碎、骯髒也不卑鄙。 最終,巴茲爾認為,就這麼隱藏在那裡並不是件勇敢的事。因為他所擁有的才能並不能在好望角給自己帶來任何機會。於是,他決心返回倫敦,他開始驕傲地昂起頭,勇敢地向人們展示自己。他感到自己越來越自立,因為他明白,他已能積極地面對疲勞和慾求,而他胸前的獎章也說明了,他並不缺乏勇氣。 在終於回到倫敦後,他開始申請成為林肯律師公會的一員,於是,他一邊張羅著想要出版自己在戰爭期間所寫的一些小作品,一邊認真地學習法律。儘管他經歷的一些風雨使他變得有些沉默寡言並愛上了自省,然而在他內心深處,開明與樂觀精神並不見得就比從前少,於是,他帶著炙熱的希望踏入了一個新的領域。然而有時,他那處於坦普爾區的房間又顯得非常的孤單。他是個渴望有家庭的人,希望能有個女人來為他操勞,希望能常常聽見裙子的窸窣作響,或是能有滿懷深情愛意的聲音在耳邊迴響,這便是他本性的必需品。現在看起來,他生活中的最後一份遺憾也能得到彌補了,因為莫里太太剛好給了他他所需要的感情,並且,仍對自己有幾分懷疑的他還渴望著她的支持。 然後,思索之中的巴茲爾眉頭緊蹙,因為在他新生的喜悅之中,突然又升起了被他暫時忘掉的一個疑慮。他走下橋,漫步到林蔭大道更為陰暗之處,將手背在身後;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就這麼在樹木間來回走動著,既困惑,又沮喪。此時夜已深,外面幾乎已沒有什麼人;很多無家可歸的可憐人正躺在路旁的椅子上睡覺,擠出混亂怪誕的姿勢,還有一個警察悄悄地跟在他們身後。 幾個月前的一天,巴茲爾沒有在食堂吃飯,反而去了弗利特街的一家酒館,在吧台後面他發現了一個特別漂亮的年輕女孩,立刻就被她所吸引。在那個花哨庸俗的地方,她的清新是那麼具有吸引力,而俗麗的裝飾卻和倫敦的霧一般陰沉;儘管在他用餐期間,並沒有男人去和這酒吧女服務員搭訕,他卻忍不住要做出一些常見的評論。對此,這女孩做出了傲慢的回應(酒館很顯然是個學習機智妙答的地方),並且,她的笑容給她那清秀的臉又增添了一番別樣的魅力。這讓他來了興趣,同時也有些激動,因為還沒有誰能僅憑單純的美貌便給他留下更深刻的印象。巴茲爾告訴弗蘭克·赫里爾,那位當時住在聖路克的醫生,說他在弗利特街發現了全倫敦最可愛的女孩。弗蘭克醫生取笑了朋友的激情,為了證明自己的評論,一天,在他們路過弗利特街時,巴茲爾堅持帶著弗蘭克又一次去了金皇冠酒吧。後來,他自己又單獨去過那麼一兩次,而這位酒吧女服務員也漸漸開始熟悉他,時而給他一個友善的點頭致意。巴茲爾喜歡浪漫的幻想,於是他很快對這可愛的女孩有了一些怪誕的空想:為了美化她的職業,他在想像中將時光反轉,把女孩想像成為騎士及披甲武士遞送麻袋的女僕,想像成為永生的眾神分發甘露的赫伯;在他將自己的這些幻想告訴那女孩後,儘管她並未完全理解,然而卻是羞紅了臉,這是酒吧里那些常客們(公認的仰慕者們)的下流恭維均無力達成的效果。巴茲爾覺得,那抹紅暈是他見過的最富吸引力的東西了。 於是,他去金皇冠酒吧的次數更加頻繁了,且通常是在下午茶時間,因為那時客人會比較少。他們開始變得越來越友好,一起討論天氣、顧客或是當天的新聞。巴茲爾發現,在她的陪伴下,半小時往往眨眼間便過去了,並且,巴茲爾或許還覺得有些受寵若驚,因為這位酒吧女服務員對他的照顧似乎比其他的客人要多。一天下午,他去得比平常稍晚,他很高興地發現,當他出現時,女孩的臉上出現了陽光般的明亮笑容。 “肯特先生,我還怕你不來了呢!” 現在,她開始直呼他的姓名,而女孩的名字叫做珍妮·布什。 “如果我不來,你會介意嗎?” “會有一點兒吧。” 這時,金皇冠酒吧的另一名女服務員走向了她。 “珍妮,今晚輪到你休息,是吧?” “是的。” “你打算做什麼呢?” “我也不知道,”珍妮回答說,“我還沒有任何計劃。” 正說著,一名顧客走了進來,珍妮的朋友同他握了握手。 “我猜還是要同往常一樣的東西,是吧?”她說。 “你願意和我一起出去玩嗎?”巴茲爾輕輕地問道,“我們可以先去吃晚飯,然後隨便去什麼你想去的地方。” 這建議在他腦海中閃過,於是他便不假思索說了出來。珍妮的眼中則閃現出快樂的微光。 “好啊,我很樂意去。七點的時候到這裡來接我,可以嗎?” 正在這時,走進來一個身材矮小的男子,帶著很明顯的假牙,還有一副得意的神情。巴茲爾隱隱約約知道,這個男人同珍妮訂了婚,人們常常可以看見他往吧台上拋媚眼,並喝掉大量的威士忌蘇打。 “珍妮,一起出去吃飯吧?”他說,“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在提沃利飯館定個位置。” “湯姆,今晚恐怕不行了,”她回答說,同時還略微地羞紅了臉,“我已經有其他安排了。” “什麼安排?” “一個朋友答應帶我去劇院。” “誰?”男子露出一臉凶相問道。 “這是我自己的事情,是吧?”珍妮回答說。 “如果你不說,我可就走了。” “我不會攔你的,是吧?” “給我一杯威士忌蘇打吧,趕快!” 男人無禮地說,似乎在提醒珍妮,她就是在那裡等候著為他服務的。巴茲爾漲紅了臉,他有些生氣,很想要告訴那男子,他說話應該小心點兒、客氣點兒,但珍妮用眼神阻止了他。珍妮默默地給了這個客人他所點的東西,三人都沒再開口,就那麼靜靜地坐著。 不久,新來的這位客人喝完了他的酒,然後點了一根香煙。他猜疑地看著巴茲爾並開口搭訕,想要以此來觀察了解巴茲爾,然而巴茲爾只是直直地看著他,並不認為跟他說話是個好主意。 “那麼,再會了!”他對珍妮說。 他離開後,巴茲爾問珍妮為什麼不把他甩掉,這比直接惹惱他要好。 “我無所謂,”珍妮叫道,“我為他那副德行感到噁心。我還沒有同他結婚,如果他現在不讓我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他可以自己選擇退出。” 他們在索霍區的一家餐館共進晚餐,為這個小小冒險而情緒高昂的巴茲爾因發現女孩的愉快而欣喜不已。這樣的快樂對他是很有好處的,並且,他的那份滿足感也並未因為忙於欣賞珍妮的美麗而有所減少。她很羞澀,但當巴茲爾開始取悅她時,她笑得非常漂亮,同時也羞紅了臉:他開始想要成為於她而言具有實用價值的人,因為她看起來有著極為宜人的天性;他可以給她新的理念以及關於生活之美的觀點,這些肯定都是她聞所未聞的。她戴著一頂帽子,他則穿著普通的禮服,他們就這麼坐在戲院二層樓座的後排;但即便如此,這一切對珍妮來說也是不尋常的奢侈,她通常也只是在正廳的後座或是三層看戲而已。演出快結束時,她轉向巴茲爾,深情地看著他。 “我今天太高興了,”她叫道,“和你一起出門比同湯姆出去有意思多了,他總是試圖要省錢。” 隨後,他們坐著出租馬車回到了金皇冠酒吧——珍妮就住在那裡,同另一名女服務員共住一個房間。 “你還會再跟我一起出去嗎?”巴茲爾問。 “我當然願意。同其他去酒吧的男人相比,你是如此的不凡。你是個紳士,並且像是對待淑女那麼對待我。這也是我一開始喜歡你的原因,因為你並沒有看輕我:你總是叫我布什小姐……” “我更想叫你珍妮。” “你可以這麼叫我,”她回答說,同時也微微笑著,又一次羞紅了臉,“其他那些來酒吧的男人總以為他們可以對我做任何事情,但你卻從未像他們那樣試圖要親我。” “珍妮,那並不是因為我不想。”巴茲爾笑著回答說。 她沒再回答,然而卻微笑著,用很溫柔的眼神看著他;如果他還看不出這眼神中的邀請,那可真是個十足的大傻瓜。他將手滑到她的腰間,吻了她,然而卻為她對他的擁抱毫無反抗而感到吃驚,而這一瞬間的動作突然轉變為一個熱烈的吻,以致巴茲爾覺得四肢都開始顫抖。馬車在金皇冠酒吧停了下來,他扶她下了車。 “晚安。” 次日,當他再去酒館時,珍妮的臉更紅了,但她還是略帶親密地同他問好,而這對長期以來一直處於孤獨狀態的巴茲爾來講,已經非常滿足了。這讓他感到非常知足——終於有人對他感興趣了。自由倒是很不錯,但男人總有著渴望某人的時候,渴望著自己的到來或離去、自己的健康或疾病不再是別人完全不關心的事情。 “你先別走,”珍妮說,“我有話要對你說。” 他便一直等著,直到最後一個客人也起身離去。 “我已經解除了同湯姆的婚約,”她說,“昨晚,他在街對面等著,看見了我們一起出門。今天早上,他過來沖我發火。我告訴他,如果不喜歡這樣,他可以選擇退出。接下來他便大發脾氣,我於是告訴他,我再也不想與他有任何瓜葛。” 好一會兒,巴茲爾只是默默地看著她。 “但是,珍妮,你喜歡他嗎?” “不。我根本不想看到他。我過去曾經喜歡過他,但現在不同了。我很高興能夠擺脫他。” 巴茲爾於是忍不住要想,珍妮是為了他才和湯姆解除婚約的。他感到好奇又震驚,內心充滿了得意與自豪,但同時,他又擔心自己給珍妮帶來了巨大的傷害。 “我很抱歉,”他訥訥地說,“我想我可能傷害到你了。” “你不會因為這樣便不再過來了吧?”她望著他那滿是疑慮的臉,不安地問道。 他最初想的是,突然的決裂可能對兩人都好,但他不能忍受因為他的緣故而使那雙漂亮的眼睛失去光彩。而當他看到珍妮的眼裡已噙滿淚水時,他更是迅速拋開了這個念頭。 “不會,當然不會。如果你想要見我,我當然會非常樂意過來。” “答應我你每天都會過來。” “我會盡可能多地過來。” “不行,這樣不算。你必須每天都過來。” “好吧,我答應你。” 他被她的熱情感動了,如果他還看不出珍妮對他的一片真情,那他便真的是個呆子,然而,習慣於自省的他卻從未問過自己的感想。他希望能給她帶來好的影響,並發誓絕不讓她因為自己而受到傷害。她同他所想的普通的酒吧女服務生有著很大的不同,因此他認為,引導她產生一些個人尊嚴的想法應該是件不難的事情;他想要帶她離開那個較低級的職業,將她放到一個更有利於她學習的環境;儘管在金皇冠酒吧工作了三年,她的性情仍舊是天真無邪,但在這樣的環境下,她不可能永遠出淤泥而不染,如果他能幫她朝一種更加美好的生活邁進,似乎也更能證明自己對她的友誼。這些思量最明顯的結果便是,巴茲爾現在已習慣在她不工作的傍晚帶著她出去吃飯看戲。 於她而言,還從來沒有人像這位年輕的律師一樣,以彬彬有禮的行為及新穎無比的談話吸引了自己:儘管她有時並不能理解他所說的話,但她仍為此感到高興,並且,像所有女人一樣,她假裝懂了,也讓巴茲爾覺得她並不像他所認為的那樣無知。起初,她因為巴茲爾客氣地對待她而感到害怕,因為她已習慣了更為隨便的對待,而巴茲爾則總是像個公爵一樣,正派得體地對待她;但在不知不覺中,欽佩和敬畏也就變成了愛,最終演變為巴茲爾也未曾幻想過的盲目的愛慕。她總是在想,為什麼除了他們第一次一起出去的那個晚上以外,巴茲爾再也沒有吻過她,分別時也僅僅是親一下她的手;三個月來,他們所取得的唯一進展只是她開始習慣性地叫他的教名。 春天終究還是到來了。在佛里特街及海灘上,賣花女們在出售漂亮的春天的花朵,她們的花籃給這個陰沉的城市增添了少許別樣的色彩。有時,人們被長期單調的勞役弄得疲憊不堪,這個國家的氣息會讓那些失望的心靈得到振奮:天空很藍,正是在這同一片藍天下,有著綠綠的草地以及枝繁葉茂的樹木。有時,西邊的天空中會有一團團層疊的雲朵,在陽光下美得讓人眼花繚亂,等到太陽落山的時候,又變成了泛金的玫瑰紅。它們的光輝可以籠罩整條街道,這樣,那熏黑的水汽也泛出了乳白色光芒,每顆心都為這美麗的倫敦小鎮而動容。 五月的一個溫和的夜晚,空氣柔和而又泛著芳香,這樣的夜晚足以使沉重的腳步變輕,使疲倦的思緒得到釋然——並且是以一種奇怪的帶著悲傷的歡樂的形式。是夜,珍妮和巴茲爾去索霍區一家他們常常光顧的小餐館裡用餐。之後,他們去了音樂廳,但在那個甜蜜的晚上,音樂廳的噪聲和刺眼的強光讓人覺得無法忍受;黑暗宜人的街頭在召喚著他們,很快,巴茲爾便建議說,或許他們可以離開這個沉悶的地方。珍妮欣然應允,因為歌者讓她覺得無精打采,並且,一種前所未有的不安寧情緒讓她的心因為一些無以名狀的渴望而激烈跳動著。他們走進了夜色之中,有那麼一會兒,珍妮睜大眼睛就這麼盯著巴茲爾,眼神中奇怪地混雜著一些恐懼與人類最原始的野性慾望。 “我們到河堤上去吧,”她輕聲對巴茲爾說,“那裡很安靜。” 他們看著靜靜流淌著的河流和對岸的大商店,以及雜亂無章地點綴著璀璨明星的夜空。這些孤燈的微光就像是懷著惡意的眼睛,給那成堆的方形骯髒磚塊帶來神秘感,暗示了一些違法的激情和罪惡的醜惡故事。是時正處於低潮期,石牆之下,長長的一段狹長沙地在閃爍著微光;但有著簡易拱門的滑鐵盧橋卻是異常的整潔,那些黃黃白白的燈光在水面上留下了艷麗的倒影。近處,停靠著三隻船舶,靠著船身掛著的紅燈籠,它們的輪廓才隱約可見;它們有著不可思議的魔力,因為,即使它們已遭廢棄,它們卻仍然象徵著奮發的生命、激情以及勞役:他居住在日益加寬的河流上的努力、堅強的人們,它們所有的骯髒殘酷裡都蘊含著浪漫,他們在走著一段永恆的朝聖路,朝向大海,朝向一個廣闊無垠的世界。 他們沿著威斯敏斯特橋慢慢地走著,迂迴的堤壩上的光被奇怪地反射過來,所以,火紅的水面上惊現一片森林,而水中的倒影似乎本應是一座神秘而無形的城市。雖然這是個美好的夜晚,空氣中還滿佈著春日的芬芳,然而短程的行走讓他們覺得很累,他們的肢體開始變得如鉛般沉重。 “我走不回去了,”珍妮說,“我太累了。” “那我們叫一輛馬車吧。” 巴茲爾叫住了一輛雙輪雙座馬車載他們回家。他給了車夫弗利特街金皇冠酒吧的地址。巴茲爾和珍妮沒再說話,然而這沉默彷彿預示了比言語更為重要的東西。最終,珍妮爆出一個似乎不屬於自己的聲音,就像那話語是生生被拽出來一樣,以此打破了讓彼此都深感壓抑的沉默。 “巴茲爾,為什麼在我們出去的第一個晚上之後,你便不再吻我了?” 她並沒有看著他,他則裝作沒有聽到,然而珍妮卻感到了他四肢的顫抖。她的喉嚨開始變得燥熱,一陣恐怖的焦慮席捲了她。 “巴茲爾。”她聲音嘶啞地叫道,堅持要向對方尋一個答案。 “因為我並不在意這事。” 她現在可以清楚地聽見自己胸中的悸動,而車夫也像是一邊行車,一邊在心裡暗暗地下著賭注。他們就這樣在漆黑的堤壩上疾馳著。 “但是我希望你那麼做。”她狠狠地說。 “珍妮,我們不要自欺欺人了。” 儘管嘴上這麼說著,他卻被一股更強勁的力量所控制,一邊說著,一邊去吻珍妮的唇;因為他對這份甜蜜已忍耐多時,這甜蜜便有了雙倍的滋味。她則像個野獸一樣,伸出雙臂緊緊抱住他,她的身體散發出來的暗香驅走了所有的疑慮:於是,他也顧不得道上有沒有路人,熱切地將她緊緊摟到自己胸前。巴茲爾為珍妮的美麗而瘋狂,這順從美人的屈服反倒使巴茲爾更富有激情,他為那個似乎永無止境的吻而瘋狂,在他的整個一生當中,還從未有過如此狂喜。他的心像風中的樹葉一樣顫抖不止。 “珍妮,你會跟我到我家去嗎?”他在珍妮的耳邊低語道。 她並未做出回答,卻讓自己的身體與他靠得更近了。他掀開馬車頂上的幕簾,告訴了馬車夫他家的地址。 一周以來,甚至是一個月以來,巴茲爾一直因這個女人將愛奉獻給了他而感到自豪、陷入狂喜;他開始更加自信地面對這個世界,生命也開始有了新的內容與活力。然而不久,這一浪漫的冒險便演化為有些庸俗的密謀,當回憶起過去那潔白純淨的理想時,他發現自己已放棄了崇高的追求,感到追悔不已。他的這份愛不過是曇花一現的念頭,哀傷中透著喜悅,他沮喪地認識到,珍妮已經將心靈和身體都交付給了他:珍妮付出的是不朽的激情,相比而言,自己的感情可說是非常冷淡。他每日都在點燃著珍妮的激情,因此,他已變為珍妮生活中的必需品,如果他由於太忙而沒去見他,他便會收到一封充滿渴望的來信,這類令人感到同情的來信總是充滿了拼寫錯誤,表達也很笨拙,然而目的卻只有一個:懇求他去找她。珍妮是很苛求的,因此,儘管對巴茲爾而言,金皇冠酒吧已日漸失去其吸引力,然而他卻不得不堅持每日前往。這女孩完全沒有受過教育,他們一起度過的傍晚也變得日漸沉重——現在,他們不再去劇院,而是待在巴茲爾的房間裡。他發現,談話往往會非常困難。他意識到,他的手腳都被套上了鎖鏈,更讓人無法忍受的是,它們除了帶來了令人懼怕的疼痛外,沒有帶來任何實質上的東西。他是個不太會處理此類事情的人,也常常問自己,這樣下去的結果會是什麼;有好幾次,他下定決心要同珍妮分手,但每每等到實際面對珍妮時,看到她對自己的感情依賴,他便頓時勇氣全無。六個月來,在巴茲爾心裡,這段關係已降級至一種習慣而維持了下去。 但僅僅是靠著反复地提醒自己現已不是自由之身,巴茲爾才得以抑制住自己對莫里太太的感情,他想到,他對莫里太太的感覺是遠異於從前任何感覺的。現在,他迫切地想要斬斷使他降格的那段過去,並從此過上一種嶄新而有益的生活:儘管可能會付出代價,但他必須要和珍妮一刀兩斷。他知道莫里太太想要在冬天出國去,而他自己也確實沒有不去意大利的理由;這樣,他便能偶爾見到她,並在六個月後,光明磊落地向她求婚。 在理清了自己的思緒並下定決心之後,巴茲爾結束了他的獨自漫步,開始慢慢地向皮卡迪利大街走去。經過白日的喧囂後,此刻這裡的安靜顯得極不自然,甚至還有些詭異,似乎讓人難以置信;大街則是莊嚴、空洞又寬廣,被安靜所橫掃,也因平靜的河流而放鬆下來。空氣純淨又清澈,卻可以激起迴響,因此,只是一輛馬車便能使整個地方顯得喧囂起來,馬匹那咔嗒咔嗒的有力奔跑會在空氣中久久迴盪。排成一行的電燈因為它們的規則而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壓倒一切而又穩重無比,在各家房頂上閃爍著,冷漠又猛烈;往低處,燈光使得公園筆直的欄杆及近處的樹木顯出了形狀,也突出了遠處枝葉茂密的黑暗之地的輪廓。閃爍其間的煤油燈的黃色火焰亮過了一串大小不一的褪色寶石。四周寂靜無聲,但除了打開著的窗戶,其餘都為一片白的房屋卻有著一種別樣的沉默;這些沉睡的房屋都已關好了門窗,閂上了門閂,雖然裝點了人行道,然而卻沒有秩序,也並不莊嚴,似乎缺少了人類的嘈雜之音與進進出出的熙熙攘攘,它們便失去了所有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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