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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旋轉木馬 毛姆 4987 2018-03-18
不久,除了弗蘭克·赫里爾以外,其他客人都在向萊依小姐道晚安後離開了,但弗蘭克似乎沒有這個打算。 “你還不想回去睡覺,是吧?”萊依小姐問道,“那我們去藏書室吧。” 弗蘭克從一個抽屜裡取出自己的煙斗,並從一個準備好的煙草缸中取出菸葉填滿煙斗,之後,他坐了下來。在註意到貝拉輕微的驚訝後,萊依小姐對此進行了解釋。 “弗蘭克放了一隻煙斗在這裡,並讓我給他買了他最喜歡的煙草。能在清晨同年輕人這麼坐著聊一聊,是年老的一個優勢。” 等到弗蘭克也離去之後,我們這位老式的、不願讓客人感到不適的女主人便陪同貝拉回到了她的房間。 “我希望你能喜歡這個小聚會。”她說。 “我非常喜歡,”貝拉回答說,“但你為什麼會邀請卡斯汀洋夫人呢?她非常的庸俗,你說是嗎?”

“親愛的,”萊依小姐略帶諷刺地回答說,“她的丈夫是多塞特郡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物,而她自己也是出生於富貴又有涵養的家庭。” “我覺得她一點兒也不像是城里人,”貝拉很嚴肅地說,“在我看來,她是那麼的俗氣。” “她確實非常俗氣,”萊依小姐回答說,“但卻是那種出生於最好的家庭的俗氣。說話太大聲,並且像個巴士司機那麼笑,說著最常見的俚語,穿著也是異常驚人,這些都是有聲望的貴婦人的標誌。我常常在邦德街見到一些女人,臉頰塗過頭髮染過,穿著甚至高級娼妓看了都會大吃一驚的服裝,而我意識到,她們正是倫敦時尚的領導者……晚安。別期望著早餐時能看到我,早餐僅僅是天上的天使們一起聚眾就餐的場合。” 蘭頓小姐坐了下來,因為此刻,她似乎尚無睡意。

“不要就這麼走了。我想知道關於肯特先生的所有事情。” 萊依小姐像她的朋友那樣,在一把扶手椅中舒服地坐了下來。多瑞斯小姐曾經說過,為培養自律能力,一個有德行的人每日應該做兩件自己不喜歡的事,對此,萊依小姐曾很不禮貌地回答說,若果真如此,那麼她便走上了永恆幸福的康莊大道,因為在未來的二十四小時內,她一定會去做兩件自己非常厭惡的事情——起床,然後又去睡覺。因此,由於此刻她也並不急著回自己的房間去睡覺,她便開始向蘭頓小姐慢慢地講述自己所知道的巴茲爾·肯特。說實在的,肯特能引起貝拉注意這一點絲毫不足為奇,因為他的外表是那麼不同尋常;他穿著英國傳統的晚禮服,很是優雅,但人們覺得,為配合他的浪漫風格,按理說,他應該再穿一件佛羅倫薩騎士所配的甲胄。他的四肢纖細好看,雙手潔白又標致,而他那褐色的鬈髮留得很長,襯托出了他臉上宜人的色彩;暗暗的眼睛,瘦瘦的面頰,還有飽滿肉感的嘴唇,形成了極強的表現力,讓人回想起早期意大利圖畫中那些精神和肉體看起來都在永不停息地進行著戰鬥的人們——在他們看來,地球永遠是那麼美好,充滿著愛,同時也滿是衝突,有著詩意的深邃的藍天,不過幻滅也隨處可見,還有那陰深冷寂的修道院,甚至在描繪的那些朝廷或軍營的騷亂中,也有著不可抗拒的吸引力。看到過他的人都不認為他以後會有非常平靜的日子可過;儘管他那褐色的眼眸同時表現出了肉感和苦行,衝動及俠義,但也有對世界的各種風霜雨雪的敏感。毫無疑問,他將自己暴露於這一切之下,也預示了他必將受到雙倍於常人的打擊。

“他是維扎德夫人的兒子。”萊依小姐說。 “什麼?”貝拉叫道,“你不會是指和五年前那個可怕的案子有關的女人吧?” “是的,就是她。他當時在牛津,在那里和弗蘭克成為好朋友。我最早就是通過弗蘭克認識他的。他的父親是目前住在摩斯利的肯特的堂兄,在他還是個孩子時便去世了,他是由奶奶養大的,因為在他父親死後沒多久,他母親便嫁給了維扎德勳爵。即使到現在,她仍是個非常美麗的女子。過去,她更是風采卓著;所有商店的櫥窗裡都有她的照片——她年輕時正好趕上年輕人熱衷於購買一些自己並不認識的美麗女子的肖像畫,並且即使是最純潔的女士也並不覺得自己的照片被放在文具店或是用於裝飾商店櫃檯是件丟人的事。那個時候,維扎德女士的一舉一動總是被詳細地記錄下來,人們能在她的聚會上見到倫敦最時髦的人、事、物。她會在每一場賽馬大會中出現,周圍總是圍滿了她的崇拜者;當然,在劇院中也有一個屬於她的包廂,此外,在漢堡,她也是最能吸引人們眼球的人之一。”

“肯特先生見過她嗎?”貝拉問。 “在他放假的時候,總會有一段時間是和她在一起的,並且,他也像其他人那樣崇拜著她。弗蘭克告訴我,巴茲爾也僅僅是崇敬她母親而已;他一向對美麗的事物充滿熱情,也很為母親的超凡外表而感到自豪。我曾在一個聚會中偶然看見過她,她同樣也打動了我,而且是我見過的最華貴、優雅的女人之一;有人說,她就像是法國國王路易十四的情婦蒙泰斯達夫人。” “她喜歡她兒子嗎?” “應該是以她自己的方式來喜歡吧!她自然不希望兒子纏在自己身邊。她在留住自己的青春方面很有一套;而維扎德勳爵的年齡是比她要小的,因此她也不願意有個快成年的兒子在身旁晃悠。所以她對自己所嫌惡的老肯特夫人願意照顧巴茲爾而感到高興。但當他去她家做短期的停留時,她總會給他很多錢,並且每晚帶他出去看戲,總是會讓他覺得很開心。我敢說,她可能也為兒子的英俊樣貌而感到高興,因為可能他在十六歲時,便長得比很多古希臘男青年更漂亮。但若是他表現出可能會帶來不便的依戀,我猜維扎德女士可能不會對此進行鼓勵。他從哈羅到了牛津,敏銳的觀察家弗蘭克告訴我,巴茲爾是個特別單純的男孩子,尤其開明和坦率,他從不對任何人保留什麼秘密,並且總是直率地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天馬行空,只要是他能想到的。當然,多年來,一直有很多關於維扎德女士的醜聞。她的奢侈行跡聲名狼藉,維扎德卻並不是特別富裕或是特別慷慨,但他老婆花錢卻是大手大腳,她的綠寶石也顯然是價值連城。巴茲爾也見過母親許許多多的男性朋友,或許,當他無比期待著同母親共度一個難得的假期時,她卻因為巴茲爾的存在使自己不能過於張揚而苦惱;當那些陌生的男人給他錢時,他總會安然地放入口袋,認為這是由於他自己的一些優點而應得的。現在,我必須去睡覺了。”

萊依小姐一邊逗弄似的笑著,一邊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而貝拉卻阻止了她。 “不要耍滑頭了,瑪麗。你心裡清楚,我想知道這故事的剩餘部分。” “你知道現在已經過了凌晨一點了嗎?” “我不管那些,你必須現在就給我講完。” 萊依小姐在製造了這一小分歧之後,不得不再次坐下,繼續講她的故事,這其實也沒有違背她的意願,她將這視為一場朗誦會。 “唯獨在談到母親時,巴茲爾會顯得很自負,他顯然對母親在社交方面的成功而感到驕傲,也為母親在各處都能激起人們的讚賞而感到自豪;他可以用生命來為母親完美無瑕的性格做賭,因此,當那個意外發生時,他受到了莫大的驚嚇。你還記得那事吧!那是引起了假正經的英國人密切關注的事件之一。每一個公告欄上都用大字展現了一件讓中產階級尤其高興的事:法庭正在處理一樁上流社會的離婚案件,在這個案子中,被指控通奸的共同被告不少於四人。乍看起來,主要因為害怕妻子的揮霍無度,維扎德勳爵最終提出了一紙訴狀,指控了妻子及厄內斯特·托倫斯勳爵、魯姆上校和諾曼·溫先生等人。這樣看來,這對夫婦的婚姻生活並不幸福,因為後來,維扎德夫人也向維扎德勳爵提起了訴訟,指控他與自己的女僕私通,此外,與一個住在沙福茲貝里大街叫做普拉特爾夫人的女人也有不正當關係。雙方相互進行了刻薄的攻擊,並且有許多人出庭作證,這是個很罕見的情況。當然,貝拉,你可能也從《教會時報》上讀到過這些具體細節。”

“我記得《規範》上進行了報導,”蘭頓小姐回答說,“但我沒有細讀。” “真是有德行的人!”萊依小姐微微地笑著說,“一般來講,如果對離婚事件相關進展的報導沒有披露名人私生活的更多細節,英國人是絕不會繼續保持對這些人的崇敬的……不管怎樣,維扎德爵士及夫人相互指控的那些事情也足以使生活在鄉村的一些人毛骨悚然。” 萊依小姐暫停了一會兒,接著,在冷靜思索之後,就像是她對該問題的關注已長達一生並且小心地權衡了一切利弊那樣,她又開始繼續她的話題。 “你知道,離婚可以通過兩種方式進行——一種是體面的,當大家都已不在乎對方或是彼此害怕時,在接下來的階段裡,無需再多說什麼;或者是報復式的,兩個從前發誓將永遠彼此相愛的人開始熱衷於詆毀對方,他們也不去管自己因此而粘上了多少污泥。維扎德夫人開始厭惡她的丈夫們,並且尤其厭惡第二任丈夫,因他沒像第一任那樣,在婚後第四年便優雅地死去。他的小氣、壞脾氣和酗酒的毛病變得人盡皆知;他讓僕人們為自己對夫人私生活的一些指控作證,公開他截來的信件,也召來了生意人,讓他們在法庭上宣誓並指出為維扎德夫人的珠寶和服飾付錢的人。維扎德勳爵找到了當時最聰明的刑事辯護律師,在兩天的時間裡,維扎德夫人拿出了驚人的機智、勇氣和智謀來面對一切的交叉質證,若是換作一個脆弱點兒的女性,可能早就崩潰了。正是由於她的聰穎與堅強,因為陪審團崇敬她的奮力反擊,部分也由於大家都很難相信這麼一個儀表堂堂的女人會做出她丈夫指控的那些可憎的事情,但更可能是因為他們覺得很難在鐵鍋和瓦罐之類的東西間進行抉擇,因此陪審團最終裁定這些指控不成立,這樣,維扎德夫人也就得以維持了自己的夫人身份。其他的部分我想你可以自己猜到了。”

“不,我猜不到。瑪麗,你接著講吧!” “一開始,巴茲爾並不知道此事,後來,他還是早餐時在晨報上讀到了這個消息。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讀著那篇報導,感情很快從難以置信轉變至沮喪和恐懼。這消息擊垮了他。他見過無數微不足道的事情,它們從未真正進入他的眼簾,他開始明白,自己的母親可能和油畫上那些為了五英鎊便出賣自己身體的妓女無異。” “但是,瑪麗,你是怎麼知道這些的呢?”貝拉充滿疑惑地問道,“這不會是你編造的吧?” “我是在報上讀到的,”萊依小姐粗魯地回答說,“弗蘭克跟我說過很多,而我自己也有常識判斷。我自認為還比較熟悉人性,如果巴茲爾沒有像我告訴你的那樣想,那他也應該那麼想。如果你繼續打斷我,我永遠也講不完這個故事。”

“請你原諒我,”貝拉謙恭地說,“請繼續講吧。” “你知道,弗蘭克的年齡比巴茲爾大,那時他在牛津攻讀醫學學士學位。他發現這個孩子羞恥又憂慮,像一個受傷的動物,躲避著陌生的眼光。但弗蘭克個性剛強,他勸說他要拋開一切往前看,要當一切都沒有發生過,甚至還是像原來那樣去大廳就餐。有時,對一個人來講興許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另一個人卻可能很難克服。巴茲爾想像著所有人都像看待不干淨的事物那樣看待他,他從前常常誇耀他的好母親,他猜想,人們現在一定會輕蔑地重複他所說過的話。報紙持續登載著他們那些有教化作用的故事;證人們說出了許多不光彩的事情;而巴茲爾則是日夜無眠、形容枯槁,怎麼也無法掩飾自己的痛苦。弗蘭克給了他很多力量,後來,他一聲不響地去了倫敦,沒有告訴任何人。審判結束後,他去見了維扎德夫人,但接下來發生了什麼我便不得而知了。他沒有再回牛津。那時,帝國部隊正在招募新兵,而恰好經過聖詹姆斯公園的巴茲爾剛好看見他們在進行軍事操練。他想要離開英國,因為他認為在這裡,每個人都輕蔑地對他指指點點,於是,他將這當成了逃離這一切的好機會;他應徵入伍,並於一個月後被派到了南非。”

“是做騎兵嗎?”蘭頓小姐問。 “是的。我想他在部隊裡表現很傑出,因為他們發給了他委任狀,但他拒絕了,後來他們又給他頒發了戰地傑出行為獎章。他在那裡待了三年,直到最後的一支義勇騎兵隊被送回來時,他才跟著返回英國。後來他安定了下來,開始攻讀律師資格證,並於去年通過。” “他見到他母親了嗎?” “我想應該沒有。他有一筆微薄的收入,大約每年三百英鎊,靠著這些,他可以過上還算說得過去的生活。我覺得他進入律師界只是個形式,因為他本打算寫作的。你可能沒見過去年他拿出的一本描寫南非的小書,裡面記錄了優美的風景和對風土人情的研究。這並不是什麼特別的成功,但在我看來,這卻預示了一個很好的前景;我還記得一些戰役的描寫中出現過不常見的情節起伏。他現在正在寫一部小說,我敢說,總有一天,他一定能寫出非常深刻的著作。”

“你覺得他以後會因此成名嗎?” 萊依小姐聳了聳肩。 “你知道,要想在文學上獲得巨大的成功,你必須要寫一些粗俗的東西,但我不覺得巴茲爾有那些東西。要真正地感動和影響人們,你就必須得完全地理解一些東西,而只有當你自身便有一些人性的病垢時,你才能實現這一點……現在,我必須去睡覺了。你太喋喋不休了,貝拉,我想你大有讓我整夜就這麼和你談下去的打算。” 這個評價對蘭頓小姐來說有點兒刻薄,因為她已近一個小時沒有開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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