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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月亮與六便士 毛姆 3508 2018-03-18
到了我跟塔希提島說再見的時候了。按照島上好客的習俗,凡是跟我有過交往的人都會送給我禮物——用椰樹葉編織的籃子,露兜樹葉編織的墊子、扇子等。蒂亞瑞送給我三顆小珍珠,還有用她胖乎乎的雙手做的三罐番石榴醬。郵船在從惠靈頓到舊金山的航行途中,要在塔希提島停留二十四個小時,此時,船拉響了汽笛,提醒乘客們趕緊登船了。蒂亞瑞把我緊緊抱在她那寬闊的胸口之間,我感覺到自己似乎沉入了波濤洶湧的大海,而且把她紅紅的嘴唇壓在了我的唇上,淚水在她的眼眶中打轉。當船噴著蒸汽緩緩駛出環礁湖,小心翼翼地繞過湖口的礁石,然後駛向茫茫大海,一種悲愴之情在我心中油然而生。微風拂面,吹來陸地上舒爽的氣息。塔希提島在視線中越來越遠,我也清楚我應該和它永遠不會再見了,我生命中的一章已經翻過了頁,我覺得離無從逃避的死神又近了一小步。

一個月過後沒多久,我就又回到了倫敦。在處理完某些不得不立即辦的事情之後,想到斯特里克蘭太太也許會願意聽聽她丈夫最後歲月的故事,我給她寫了一封信。戰前我很長一段時間沒看見她了,所以我不得不在電話號碼簿上尋找她的地址。她定了一個見面的時間,於是我去了她現在住的,在坎普頓山的一棟整齊利落的小房子。這個時候,她已經快六十歲了,但是保養得很好,沒人會把她當成五十好幾的人。她的面容,雖然瘦削但沒有多少皺紋,屬於那種歲月只留下了優雅而沒有雕刻滄桑的類型,所以你會猜想她年輕時一定很好看,比她實際相貌要漂亮得多。她的頭髮還沒有完全灰白,梳理得很精緻,黑色長裙也很入時。我記得聽人說過她的姐姐,麥克安德魯太太,比她的丈夫還多活了幾年,死後把所有財產都留給了斯特里克蘭太太。看到這棟房子的外表和開門用人整潔的打扮,我能判斷出這筆遺產數目不菲,足夠讓這個寡婦過著體面的舒適生活。

我被領進客廳的時候,發現斯特里克蘭太太正有一位客人。當我發現這個人的身份後,就知道通知我這個時候來不是沒有原因的。這位客人是馮·布舍·泰勒先生,一個美國人,斯特里克蘭太太一邊向他展現迷人的滿含歉意的笑容,一邊向我詳細地介紹了他的情況。 “你知道,我們英國人孤陋寡聞,真是太可怕了。如果我不得不做些解釋的話,您一定要原諒我。”隨後,她轉過身對著我說:“馮·布舍·泰勒先生是著名的美國評論家,如果你沒讀過他的書的話,說明你的教育還有缺憾,你得立即補上這一課。他正打算寫有關親愛的查理的一些東西。他來拜訪正是問我有沒有可以幫助他的地方。” 馮·布舍·泰勒先生人很瘦,腦袋卻挺大,禿頭,腦門突出,頭皮閃閃發亮;在寬闊的前額之下,是一張黃黃的,有著很深皺紋的臉,看上去很小。他很安靜和彬彬有禮,他說話帶著新英格蘭地區的口音。他的言談舉止冰冷、死板,讓我禁不住暗自思忖,究竟為什麼他要忙活研究查爾斯·斯特里克蘭呢。斯特里克蘭太太一提到她丈夫的名字,就顯出一副溫情脈脈的樣子,讓我忍不住想笑。當他們兩個人交談的時候,我把我們落座的這間屋子好好打量了一番。斯特里克蘭太太是個緊跟時代步伐的人。與阿什利花園客廳的裝飾相比,風格全變了,原來牆上貼的莫里斯牆紙已經不見了,素氣的印花棉布窗簾也不見了,在四面牆上阿倫德爾版畫也拿掉了。現在這間屋子閃耀著光怪陸離的色彩,我想知道她是否知道那些不同的色彩,對她來說是趕時髦,實際上來自於南太平洋島上一個可憐畫家的夢境。她自己解答了我這個疑問。

“你用的這些靠墊多棒呀!”馮·布舍·泰勒先生說道。 “您喜歡它們嗎?”她笑著問道,“巴克斯特設計的,您知道。” 然而,在牆上,掛著很多斯特里克蘭最好作品的彩色複製品,是柏林一家出版社的創新。 “你正在看我的畫。”她說道,並順著我的目光望去,“當然了,我沒法搞到原作,但是有這些也挺不錯啦。出版社親自送給我的,它們給我帶來了巨大的安慰。” “生活中有了它們,可以說是賞心悅目。”馮·布舍·泰勒先生說道。 “是的,它們非常具有裝飾的效果。” “那就是我深信不疑的看法之一,”馮·布舍·泰勒先生說道,“偉大的藝術總是有裝飾的效果。” 他們的目光落在一幅畫上,畫上一個裸體女人正在給一個嬰兒餵奶,一個女孩跪在他們的腳邊,正舉著一支鮮花給那個無動於衷的嬰兒。遠處一個滿臉皺紋、骨瘦如柴的醜老太婆正在看著他們,那是斯特里克蘭所畫的“神聖家庭”版本。我懷疑一家人坐在一起的人物,原型是在塔拉瓦奧上面大山中的一家人,畫上的女人和孩子是愛塔和他的第一個兒子,我暗自思量,斯特里克蘭太太是否想到過這一層事實。

我們繼續著談話。我對馮·布舍·泰勒先生說話的滴水不漏感到驚奇,凡是會引起哪怕是一丁點兒尷尬的話題,他都迴避掉了。同時我也驚奇於斯特里克蘭太太說話的圓滑,儘管她說的話沒有一個字是假的,但是話裡話外透著她和她丈夫的關係總是很融洽。最後,馮·布舍·泰勒先生站起身來準備告辭,他握著女主人的一隻手,他向她說了一大篇文雅。雖然可能有點太咬文嚼字的感謝話,然後就離開了我們。 “我希望他沒有讓你感到厭煩,”當門在他身後關上了以後,她說道,“當然,有時這也是樁麻煩事兒,但是我覺得能夠給人們提供一些查理的情況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這也是作為一個天才的妻子理所應當的責任。” 她用她那雙討人喜歡的眼睛看著我,還是那麼坦誠、那麼富有同情心,和二十多年前沒有什麼兩樣。我有點懷疑她是不是把我當成了傻瓜。

“想必你已經不再做打字的生意了吧?”我問道。 “哦,那是當然,”她漫不經心地答道,“我開辦那個生意主要是因為興趣,而不是別的什麼原因。而且我的孩子們也勸說我把它賣掉,他們認為太耗費我的精力和體力了。” 我明白斯特里克蘭太太已經忘了她曾經為生計做過不大體面的營生。她有這樣一種真切的本能,那就是好女人只有依靠別人的錢生活,對她來說才是真正體面的事。 “他們現在都在家,”她說道,“我想他們願意聽聽你要講述的有關他們父親的情況。你應該還記得羅伯特吧?我很高興地告訴你,他已經被推薦獲得陸軍十字勳章了。” 她走到門邊,喊了他們一聲。隨即進來了一個身穿卡其布軍服的高個男子,脖子上繫著牧師戴的硬領,英俊而且很有派頭,一雙直率的眼睛仍然和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一模一樣。他的身後跟著他的妹妹,她這時一定和我初次結識她母親時她母親的年齡相仿。她長得很像斯特里克蘭太太,也給人一種印象,那就是她身為姑娘時,長得一定比她實際上漂亮得多。

“我估計你完全記不得他們了,”斯特里克蘭太太說道,驕傲地笑了笑,“我女兒現在是羅納爾森太太了,她丈夫是砲兵團的少校。” “他是純粹從士兵一步步升上來的,你知道。”羅納爾森太太快活地說道,“那就是為什麼他還只是個少校的原因。” 我仍然記得很久以前,我對她的預測,她一定會嫁給一個軍人的。這是不可避免的事。她現在的舉止做派儼然一副軍人家屬的樣子,她一方面對人彬彬有禮、和藹可親,另一方面又很難掩飾她內心的信念,她就要與眾不同,而羅伯特活潑風趣。 “真是緣分,您這次來,正好趕上我也在倫敦,”他說,“我只有三天的假期。” “他老是著急回去。”他的母親說道。 “好吧,這話倒是真的,我得承認,我在前線過得很棒,我交了很多好朋友,那真是一流的生活狀態。當然,戰爭是可怕的,是要死人的,但是它也培養了人最好的品質,這一點毋庸置疑。”

接下來,我告訴了他們我所了解的查爾斯·斯特里克蘭在塔希提島的情況。我想沒有必要提愛塔和她孩子的事情,除了這個事實,剩下的我都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們。當我講到他的慘死後,就沒有再往下說了。有那麼一兩分鐘,我們都沉默了。後來,羅伯特·斯特里克蘭劃著一根火柴,點亮了一支香煙。 “上帝的磨盤磨得很慢,但會磨得很細。”他說道,顯得有點玩深沉。 斯特里克蘭太太和羅納爾森太太低著頭,帶著些許虔誠的表情,我敢肯定,這種表情表明她們認為羅伯特剛講的話來自《聖經》。的確,我就不相信羅伯特·斯特里克蘭就沒有她們倆的那種錯覺。不知為什麼,我突然想到了斯特里克蘭和愛塔生的那個兒子。他們告訴我,他是個快樂、開朗的年輕人。在我的腦海中,彷彿看見他正在縱帆船上工作,他上身什麼也沒穿,只在下身套了一件粗藍布工裝褲;夜晚,船在清風的吹動下,輕快地滑行;水手們聚集在上層甲板上,船長和押運員懶洋洋地坐在帆布躺椅上,抽著他們的煙斗。斯特里克蘭和愛塔的兒子正在和另外一個小伙子跳舞,在手風琴呼哧帶喘的音樂伴奏下,舞跳得很狂野。頭頂上是藍天,還有滿天星斗,以及空曠無垠的太平洋。

《聖經》中的一句話滑到了嘴邊,但是我還是管住了舌頭,因為我知道,牧師們認為俗人要是在他們的自留地上竊取果實,是有那麼一點褻瀆上帝的。我的叔叔亨利,在威特斯泰堡教區做了二十七年牧師,在這些場合下,會習慣性地說,惡魔要幹壞事,總是要引用《聖經》上的話。他一直念念不忘一個先令能買十三隻大牡蠣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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