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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月亮與六便士 毛姆 3290 2018-03-18
我不知道為什麼斯特里克蘭會突然提出要讓我看看他的畫作,但我對有這樣的機會還是歡迎的,從一個人的作品中可以洞察這個人本身。在社會交往中,他留給你的印像是他希望世人可以接受的表象,你要真正了解他,只能通過他的一舉一動來推斷,只能通過他無意識的表現,和他臉上露出的,連自己都沒察覺到稍縱即逝的表情來判斷。有時人們把一副假面具戴得爐火純青,時間一久,連他們也覺得自己成了所扮演的人。但是,在他的書里或畫裡,一個真實的人會毫無防範地交出自己的全部,他的矯飾只會暴露他的空虛。上了漆的木板條看上去像鐵條,但終歸是木板條。矯飾出來的個性無法掩蓋思想的平庸。對於敏銳的觀察者而言,一個人創作出的,哪怕是最漫不經心的作品,也會洩露他靈魂最深處的秘密。

當我沿著斯特里克蘭住的房子那似乎沒有盡頭的樓梯向上爬的時候,我得承認我的心情還是有些激動的。我好像正踏在通往令人吃驚的冒險之旅的門檻上,我好奇地四下打量著這個房間,它比我記憶中的還要狹小窘迫,可以說是家徒四壁。真不知道我那些號稱需要寬敞工作室的朋友們會怎麼想,他們發誓說,除非滿足他們喜歡的所有條件,否則無法進行創作。 “你最好站在那兒。”他說,並指向一個地點,也許他認為在那兒,我能有一個最佳的視角,更好地欣賞他給我展示的畫作。 “我猜,你不想讓我開口吧。”我說道。 “不想,你真該死,我想讓你管住自己的舌頭。” 他把一幅畫放在畫架上,讓我看上一兩分鐘,然後把它拿下來,換上另外一幅畫。我覺得他大約讓我看了三十幅畫作,這些畫作是他在六年間一直創作的成果。他沒有賣掉一幅畫,這些畫的尺寸大小不一,最小的是些靜物畫,最大是些風景畫,還有六七張肖像畫。

“就是這些了。”他最後說道。 我希望能夠說,我立刻就認識到了這些畫的美妙和非凡的原創性。如今我又再次看過其中很多畫作,其餘的通過仿製品我也不陌生了,可讓我吃驚的是,當我第一眼看到它們的時候,居然感到十分失望。我當時根本沒有感受到真正的藝術品會帶給人的特殊的激動,斯特里克蘭的畫作帶給我的印象就是讓我困惑不安。而實際上,我當時根本沒想到要買上幾幅,這是至今都讓我自責的事,我錯過了千載難逢的機會。這些畫的大部分現在都已經經過各種途徑進入博物館了,剩下的畫被一些富有的業餘收藏者如獲至寶地收藏。我試圖為自己開脫,我認為自己的品位還是不錯的,但是也意識到了缺乏創新性。我對繪畫知之甚少,我只是沿著別人已開拓出的道路信步走下去。在當時,我對印象派大師的作品佩服得五體投地,期盼能擁有一幅西斯萊和德加的作品,我對馬奈也崇拜有加,他的《奧林匹亞》在我看來似乎是現代最偉大的畫作了,而《草地上的早餐》也深深地打動了我,這些作品在我眼中似乎是空前絕後了。

我不想描述那些斯特里克蘭給我展示的畫了,因為對畫的描述總是很乏味,更何況,這些畫現在對於所有喜歡藝術的人來說,都已經不再陌生了。如今他的影響如此巨大,已經對現代繪畫藝術產生了不可忽視的作用,他屬於第一批探索那種畫風的一代巨匠,現在很多人對這種畫風已經做了分析,所以大家都熟悉了。斯特里克蘭的畫,如果是第一次見著,確實要做好心理準備。大家別忘了,我以前從沒見過這種畫風。首先,我似乎對他技巧的笨拙吃驚不小,習慣了老一輩大師的畫風,堅信安格爾才是近代最偉大的畫家,我那時認為斯特里克蘭畫得太差了,我對他所崇尚的簡潔一無所知。我還記得他畫了一個靜物畫,在盤子上的幾個橘子,我看到時很錯愕,因為盤子畫得不圓,橘子也不對稱。他的肖像畫也比真人的尺寸稍大,這種技巧讓人覺得肖像看上去很彆扭。在我的眼中,這些肖像的面孔就像是卡通人物的臉,這種畫風對我來說是全新的。風景畫就更讓我覺得困惑不解了,有兩三幅畫畫的是楓丹白露的樹林和巴黎的幾條街道,我的第一感覺就是這些畫可能是一位喝醉了的馬車夫畫的。我徹底被搞糊塗了,在我看來,畫的色彩也格外的粗糙。我頭腦中的想法是,整幅畫就是一出驚人的、莫名其妙的鬧劇。現在回想起來,我對斯特里克蘭的敏銳印象更為深刻了,他從一開始就看出了在藝術上會有一場革命,他在一開始就認識到的天才般的繪畫技法,現在已得到全世界的公認。

然而,雖說我感到困惑和不安,但我不能不說,對他的畫我還是印象深刻的。即使我對這種畫風懵懂無知,但也強烈感覺到,這些畫在努力表達自己,真的很有力量。我很激動,也很有興致。我覺得這些畫好像在向我傾訴什麼東西,某種很重要的東西,我需要知道,但是我又說不出它是什麼。在我看來,它們好像很醜,卻又暗示著一個重大的秘密,而不是直接明示。它們很奇怪地撩撥人的心弦,給了我一種我分析不出來的感情;它們所表達的東西是任何言辭也無力說出口的。我想像斯特里克蘭一定是在物質層面的東西里,隱隱約約看到了某種精神的含義,這種精神上的含義如此奇異,以至於他只能用晦澀的象徵來暗示和表達,好像他在宇宙的混沌中發現了一種新的圖案,在笨拙地試圖描繪出來,因為力不從心,心靈上充滿了痛苦,我看見一個飽受折磨的精神正奮力尋求表達上的釋放。我轉向他說道:

“我不知道你的媒介手段是否搞錯了?”我說道。 “你到底什麼意思?” “我認為你正在試圖表達什麼,我不是很清楚那是什麼,但是我懷疑,用繪畫的方式來表達,是不是最佳的方法。” 我原以為當我看到他的畫,會找到線索去理解他怪異的性格,結果我想錯了。這些畫只增加了原來就填滿我心中的震驚,我比以前更加困惑了。只有一件事似乎我搞清楚了——也許這甚至也是想像——那就是他正激情滿滿地堅持獲得自由,從束縛他的力量中掙脫出來。但是這種力量是什麼,自由的底線又在哪裡,依然模糊不清。我們生活在世界上,每個人都是單槍匹馬地戰鬥。他被囚禁在一個銅塔里,只能通過一些符號和他的同胞交流,這些符號沒有共同的價值,所以它們的意義是模糊不定的。我們可憐巴巴地想把自己心中的財富傳達給別人,但是別人沒有力量來接收它們,所以我們只能孤獨地前行。雖然並著肩,但心卻沒有在一起,無法了解我們的同胞,也不能被我們的同胞所了解。我們就像生活在某個國家的人,但是對該國的語言不太會說,儘管有美麗景色和深刻思想要交流,可只能按照會話手冊上的句型只言片語地交流,造成交流的平常乏味。他們腦子裡充滿著各種想法,可只能告訴你“園丁的姑姑有把雨傘在屋子裡”一類的話。

我對這些畫的最後的印像是,為了表達心裡的某種狀態,畫家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我覺得要想尋得解釋,就必須在那些最為困惑我的東西上下功夫。顯然易見,色彩和形式對於斯特里克蘭來說有一種意義,而且對他自身來說是非同尋常的,他處於無法忍受的狀態下,一定要把他感受到了的東西傳達出去。他只帶著這種目的去創作。如果能夠更接近他所尋求的、未知的那種東西,他會毫不猶豫地簡化和扭曲色彩與線條。事實對他來說毫無意義,因為在大量不相關事件的表像下,他要尋找某種對他來說更加有意義的東西。好像他已經明晰了宇宙的靈魂,受到驅使要表達出來。雖然這些畫讓我困惑和感到混亂,但我不能不被畫中顯然流露出來的感情所感動。而且,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自己的感情也發生了變化,對斯特里克蘭的感情產生了我從未料到會經歷的情況——對他充滿了憐惜與同情。

“我認為我現在知道了,對於布蘭奇·斯特羅伊夫,你為什麼會屈從你的感情了。”我對他說道。 “為什麼?” “我認為你的勇氣喪失了,你身體的軟弱和你的靈魂進行了交流。我不知道什麼樣的無限渴求控制了你,使得你被迫走上危險而孤獨的求索之路,你指望的目的是能夠最終從折磨你的精神中得到解脫。我看見你好像是永恆的朝聖者,走向某個也許根本不存在的聖地。我不知道你的目的地是怎樣神秘莫測的極樂世界,你自己知道嗎?也許它就是你尋找的真理和自由,一瞬間,你覺得你能夠在愛情中找到解脫。我認為你疲憊的靈魂尋求在一個女人的懷抱中得到安息,而當你發現根本得不到安息時,你就開始恨她,你對她沒有憐憫之情,因為你對自己都沒有憐憫之心。你把她殺死只是出於恐懼,因為你還在為你剛剛死裡逃生的危險而顫抖呢。”

他乾笑了一下,又用手捋了捋鬍鬚。 “你真是一個可怕的感傷主義者,我可憐的朋友。” 一個星期以後,我偶然聽說,斯特里克蘭已經去了馬賽。以後我再也沒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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