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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月亮與六便士 毛姆 4927 2018-03-18
我們到了我住的房子,我不想讓他跟我一起進來,但在上樓梯時沒吱聲。他跟著我,緊跟著我的腳步進了房間。他以前沒有來過,可他對我煞費苦心佈置算得上賞心悅目的房間根本沒瞟上一眼。看到桌子上有一個裝菸絲的錫鐵盒,他掏出煙斗,徑自裝上了菸絲。他坐在了唯一一把沒有扶手的椅子上,身子向後一靠,椅子的前腿蹺了起來。 “如果你想讓自己待得舒服些,為什麼不坐在一把扶手椅上?”我沒好氣地說道。 “你幹嗎關心我舒不舒服?” “我並不關心,”我回敬道,“我只關心我自己的感受,看到一個人坐在一把不舒服的椅子上,我會感到不舒服的。” 他咯咯笑了起來,但沒動身子,安靜地抽著煙,不再留意我,好像沉浸在了自己的冥想中。我很想知道他為什麼來我的公寓。

在作家身上有種讓人困惑的東西,作家的本能會使得他對人性中的種種怪癖感興趣,而且興趣盎然得道德感都無力抵制住這種專注勁兒,直到長期的習慣形成自然,應該具有的道德判斷的敏感性都變得遲鈍了。他自己也意識到,在觀察思考讓他有點吃驚的邪惡時,會有種藝術上的滿足感。但是,作家的真誠會使他承認,他對某些行為的批評遠不像對它們的好奇和要探究原因的動機來得強烈。創作出一個惡棍,符合邏輯而且全方位的這樣一個人物形象,對於作家來說有著吸引力,但對於法律和秩序來說是背道而馳的。我料想莎士比亞精心創作伊阿古時,可能比披著月光帶著遐想,想像著苔絲德蒙娜這個人物更加有熱情。也許正是在創作這些惡棍時,作家滿足了紮根於自己內心的邪惡本能。這種本能在一個文明的世界中,人們在行為舉止和風俗習慣上都會迫使它隱藏在潛意識最神秘的角落。作家能使他筆下的人物有血有肉,栩栩如生,就是把自己無法表露出的部分本能融入了人物刻畫。作家的心滿意足正是來源於這種天性解放的感覺。

作家更關注了解,而不是判斷。 在我的內心中,對斯特里克蘭有種徹頭徹尾、毫不摻假的恐懼,與之如影隨形的是對發現他動機的冷冷的好奇。他讓我困惑,而且我也急切地想弄明白他自己怎麼看待那場他親手造成的悲劇,而悲劇所涉及的人對他曾那麼好。我大膽地使用“手術刀”開始剖析。 “斯特羅伊夫告訴我,你畫他妻子的那幅畫作是你有史以來所有作品中最好的。” 斯特里克蘭把煙斗從嘴裡拿了下來,眼睛發光地微笑著。 “我畫那幅畫就是為了好玩。” “為什麼你把這幅畫給了斯特羅伊夫?” “我畫完它,它對我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你知道斯特羅伊夫差點兒就毀掉它嗎?” “這畫完全不能令人滿意。” 他沉默了一小會兒,接著再次把煙斗從嘴裡拿出來,咯咯笑了起來。

“你知道那個小個子來找過我嗎?” “他說的那些話就一點沒打動你?” “沒有,我覺得都他媽的是些蠢話和婆婆媽媽的話。” “我猜你已經忘記是你毀掉了他的生活,是嗎?”我質問道。 他若有所思地搓了搓滿是鬍鬚的下巴。 “他是個蹩腳的畫家。” “但他是個好人。” “也是一個優秀的廚子。”斯特里克蘭不無嘲弄地補充道。 他的冷酷無情到了沒人性的地步,在憤怒之下,我不打算委婉地說出我的話了。 “僅僅是好奇,我希望你能告訴我,你對布蘭奇·斯特羅伊夫的死真的沒有感到過絲毫的內疚嗎?” 我觀察他的臉,想找出神情改變的跡象,但發現他的臉色根本沒有變化。 “我幹嗎要內疚?”他問道。

“讓我給你擺擺事實,當你奄奄一息的時候,是迪爾柯·斯特羅伊夫把你帶到自己的家裡,他像母親般地照料你,為你犧牲了自己的時間、舒適和錢財,把你從死神手裡硬生生地拽了回來。” 斯特里克蘭聳了聳肩。 “這個荒唐的小個子喜歡為別人做這樣一些事,那是他的生活方式。” “就算你不用對他千恩萬謝,難道你就可以從他身邊搶走他的老婆嗎?在你出現以前,他們生活幸福,為什麼你不能讓人家好好過自己的日子?” “你憑什麼認為他們生活幸福?” “那是顯而易見的。” “你倒是個目光敏銳的傢伙,你認為在他為她做了那件事後,她還能原諒他嗎?” “你這話什麼意思?” “你真的不知道他為什麼娶了她嗎?”

我搖了搖頭。 “她曾是某個羅馬小王子的家庭教師,這家人的兒子誘奸了她。她原以為他會娶她,可他們把她趕出了家門,乾脆不聞不問了。當時她快要臨產了,走投無路下她企圖自殺,斯特羅伊夫發現了她,並娶了她。” “這倒是真像他,我不知道有誰比他更富有同情心的了。” 我過去常常納悶,這麼不般配的一對怎麼成了一家子,但這個原因是我做夢也沒想到的。也許這正是迪爾柯對他妻子的愛如此特殊的緣故吧,我已經註意到了在迪爾柯的這份感情中,有某種遠遠超越激情的東西。我也還記得我過去總是想像,在她的內向中掩蓋著我所不了解的事情。但是現在我恍然大悟,她希望隱藏的不僅僅是一個羞恥的秘密。她的安靜就像孕育在某個島上空陰沉的烏雲,這種安靜很快就會被橫掃一切的颶風所打破。她的歡快是一種絕望中的歡快。斯特里克蘭打斷了我的沉思,他說了一句玩世不恭,但很深刻,顯然從觀察中得來的話,讓我吃了一驚。

“一個女人能夠原諒男人給她造成的傷害,”他說,“但她一定不會原諒男人因為她的緣故而做出的犧牲。” “你當然不會冒讓跟你有關係的女人怨恨的風險的,這點上你倒是可以很踏實放心。”我回敬道。 他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為了一個機智的反駁,你總是準備犧牲你的原則。”他也反擊道。 “那個孩子後來怎麼樣了?” “哦,在他們結婚三四個月後出生了,是個死胎。” 接下來,我問了似乎最困擾我的那個問題。 “你能告訴我,為什麼你竟然會去招惹布蘭奇·斯特羅伊夫嗎?” 他很長時間沒有吭聲,我差點又重複一遍我的問題。 “我怎麼知道?”他最後終於開口了,“她不能忍受看我一眼,這讓我覺得有趣。”

“我明白了。” 他突然大為光火。 “他媽的,我就是想要她。” 但是,很快他又平靜下來,看著我笑了笑。 “起初,她簡直嚇壞了。” “你告訴她你想要她了?” “根本不需要,她知道。我沒告訴她一個字,她怕得要死,但最後我得到了她。” 我不知道在他跟我講述的方式中有什麼東西讓我奇怪,但這種東西與眾不同地暗示著他慾望的強烈。這種東西令人不安,相當可怕。他的生活不一般,好像與物質的東西相隔離,但是又似乎他的身體時不時地要向精神實施報復,他身體中的森林之神會突然佔了上風,他在本能的魔爪中變得毫無抵抗之力,任由本性中原始的力量攻城略地,他的靈魂中沒有給謹慎或者感恩留有一席之地。 “但是你為什麼要把她拐走呢?”我追問道。

“我沒有,”他皺著眉頭說,“當她說要跟我走時,我幾乎和斯特羅伊夫一樣吃驚。我告訴過她,當我對她不再需要以後,她就必須得走開。她說願意冒這個險。”他又停頓了一下,“她有一個完美的身體,我想給她畫一張裸體畫,當我畫完這幅畫以後,我就對她失去了興趣。” “而她卻是全心全意地愛著你呀。” 他一下跳了起來,在我的小房間裡走來走去。 “我不想要愛情,我沒時間談情說愛。這是人性的弱點。我是個男人,有時我想要一個女人。當我滿足了我的激情后,就準備做其他的事情了。我無法克服慾望,但是我憎恨它。慾望禁錮了我的精神,我期待有朝一日能從全部慾望中掙脫出來,讓我沒有阻礙地去工作。因為女人除了愛什麼都不會幹,所以她們會把愛情放到一個可笑的重要地位上,她們還想說服我們相信愛情是生命的全部。而實際上愛情是生活中無足輕重的一部分。我懂得情慾,那是正常和健康的。而愛情則是一種疾病。女人是我享樂的工具,我才沒有耐心成為她們所要求的幫手、伴侶、陪同呢。”

我以前從沒聽到斯特里克蘭一口氣說這麼多話,他說得還義正詞嚴。但是,不管是在這裡,還是在別的地方,我都不能假裝這是他一點不差的原話;他的詞彙量不大,也沒有天賦去架構句子,所以我不得不連猜帶蒙,利用他說出的感嘆詞、他臉上的表情、手勢和陳詞濫調把他的意思拼湊起來。 “你應該生活在一個女人們都是奴隸,而男人們都是奴隸主的時代。”我說道。 “我恰恰就是一個完全正常的男人。” 聽他一本正經地說完這句話,我忍不住笑出了聲。但是他接著說下去,邊說邊在房間裡來回走動,就像籠中的野獸,一心想把他的感受表達出來,可是發現很難讓所說的連貫起來。 “當一個女人愛你的時候,直到她佔有了你的靈魂才能心滿意足。因為她是弱者,所以具有強烈的統治欲,不把你完全佔有和統治,她就不會甘心。她的思想狹隘,所以對不能掌握的抽象之物就深惡痛絕,滿腦子都是物質的東西,對男人的理想充滿妒忌。而男人的靈魂在宇宙的最高處徜徉,她卻尋求用收支賬本把他囚禁在日常生活的圈子中,你還記得我妻子嗎?我看出布蘭奇一點一點地施展出她所有的伎倆,帶著無限的耐心,她準備誘捕我,囚禁我。她想把我拉下來直至和她一樣的水平,她對我什麼也不關心,只想讓我成為她的獵物。她願意為我做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除了一個我真正想要的事情:那就是讓我一個人待著。”

我沉默了一會兒。 “當你離開她的時候,你指望她會做什麼?” “她可以回到斯特羅伊夫身邊去呀,”他沒好氣地說,“他也時刻準備接納她呢。” “你真沒人性,”我回答道,“跟你再提這些事也沒用,就像跟與生俱來就眼瞎的人描述各種顏色一樣。” 他在我的椅子邊停住腳步,站在我面前俯視我,帶著一副輕蔑而又驚詫的神情,我看出了他神情后面的心思。 “你真的他媽的那麼關心布蘭奇·斯特羅伊夫的死活嗎?” 我對他的問題認真地考慮了一下,因為我想真實地回答它,無論如何是發自我靈魂的真實想法。 “如果我說她死了對我沒有造成什麼影響的話,那隻能說明我自己沒有什麼同情心。生活原本給了她那麼多東西,我認為她的生命最後以那麼殘忍的方式被奪走,是一件可怕的事情。說來也慚愧,因為我確實不是太關心。” “你沒有勇氣把你真正想說的說出來。生命是沒有價值的,布蘭奇·斯特羅伊夫不是因為我離開她而自殺,而是因為她是一個愚蠢的、無法求得平衡的女人。但是我們談論她已經夠多的了,她完全是個微不足道的女人,來吧,我給你看看我的畫。” 他說話的口吻,好像我是個需要分散一下注意力的孩子。我很惱火,與其說是跟他生氣,還不如說是跟自己較勁。我又想到了斯特羅伊夫夫婦。他們本來在蒙特馬特爾那間溫馨的畫室裡過著幸福的生活,這一對夫婦是那麼單純、善良和好客,然而這種幸福卻被無情的命運打擊得支離破碎,我認為這是件殘酷的事情。而最為殘酷的是,這場悲劇實際上沒有對人們的生活產生多大的影響,日出日落,生活照舊,沒有人因為這件悲慘的事生活得更糟糕。我還想過,就連迪爾柯,這個感情波動很大,而情感深度不夠的男人,也會很快把事情淡忘。然而布蘭奇的生命,當初懷著光明的希望和美妙的夢想走進生活,可如今好像她從未存在過一樣,一切看上去都是那麼虛無和愚蠢。 斯特里克蘭已經拿起帽子,站在那兒看著我說: “你來嗎?” “你幹嗎要跟我套近乎?”我問他,“你明知道我憎惡和鄙視你。” 他開心地呵呵笑了起來。 “你是唯一跟我吵架,而我又他媽的一點兒也不在乎你是怎麼看我的人。” 因為突然的憤怒,我覺得我的雙頰都紅了。但沒法讓他明白,由於他冷酷無情的自私,可以讓別人怒火中燒。我恨不得一下子刺穿他那副冷漠的甲胄,但是我也知道,歸根結底,他的話不無道理。也許,我們沒有意識到,實際上我們很重視自己對別人的影響,通過評估他們會怎樣看待我們對他們的意見,來判斷自己的影響力。同理,會憎惡那些我們對他們無法產生影響的人,我想這是人類自尊上最疼痛的傷口,但是,我不會讓他看出來,因為他的言行,我火冒三丈了。 “一個人可能對別人完全無視嗎?”我說,與其說是講給他聽,不如說是講給自己聽的,“你要存在,就得依靠別人。想只為自己,只依靠自己活著的企圖是荒謬的。早晚有一天,你會生病、疲憊和老去,隨後,你會爬著回到人群當中。你在內心渴望別人的撫慰和同情時,你不感到羞愧嗎?你正在嘗試一種不可能的事情,你身上的人性遲早會嚮往人類共同的紐帶的。” “跟我來,去看看我的畫吧。” “你想到過死亡嗎?” “我幹嗎要想?死不死無所謂。” 我凝視著他。他站在我的面前,一動不動,眼睛裡帶著一絲嘲笑。但是除了這些,一時之間我好像看出了端倪,一個炙熱的、飽受折磨的靈魂,目標是更為偉大的東西,它超越了與肉體捆綁在一起的,能夠被領略的任何東西。我瞥見的是對某種無法描述的事物的熱烈追求。我看著眼前這個衣衫襤褸的人,他的大鼻子和閃亮的眼睛,他的紅鬍鬚和亂蓬蓬的頭髮。我猛然有了一個奇想,外表只是一個軀殼,在我面前呈現的是一個脫離了肉體的靈魂。 “我們走吧,去看看你的畫作。”我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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