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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月亮與六便士 毛姆 3943 2018-03-18
回過頭看,我認識到我寫下的有關查爾斯·斯特里克蘭的所有文字,看上去一定不會令人十分滿意。我已經把自己知道的一些事件記錄了下來,但是它們還是模糊不清的,因為我不知道導致這些事件的原因。其中最不可思議的就是斯特里克蘭決心要成為一名畫家,似乎很隨意,雖然在他的生活環境和成長歷程中一定會有原因的,但我卻一無所知。從他的談話中,我又沒能收集到任何信息。如果我正在寫一本長篇小說,與其去記敘我所知道的關於這人令人好奇的個性,還不如去虛構一些描述他心靈變化的材料,我認為可以描寫他在很小的時候,就對這行有著強烈興趣,但是被他父親的願望所扼殺,或者因為要養家糊口而犧牲;我應該描寫他對生活中的種種約束不耐煩,在他對藝術的激情和他身份地位所要肩負起的責任之間衝突不斷,這樣還能喚起讀者對他的同情。這樣我就能把他塑造成一個個性更加鮮明的人物。興許讀者有可能在他身上看到一個新的普羅米修斯的影子,這樣可能就會有機會創作出這個英雄的現代版,為了給人類謀幸福而甘願承受各種天譴的痛苦,這一直是能打動人心的主題。

在另一方面,我也可以從婚姻關係的影響中找到他繪畫的動機,可能有多種方式來處理這個故事。由於他的妻子愛結交一些作家、畫家,與這些藝術家熟絡起來以後,使得他潛在的繪畫天分能夠得以展示,或者可能是家庭不和諧,使得他把精力轉移到自己身上。還有就是因為愛上了另外一個女人,激情把悶燒在心底的暗火扇成了明亮的火焰。而且,我認為也可以把斯特里克蘭太太刻畫成完全不同的模樣,我可以罔顧事實把她描寫成一個嘮嘮叨叨、乏味的女人,或者把她塑造成個性偏執,對精神生活毫無追求的女人。我甚至可以把斯特里克蘭的婚姻寫成是一種長期的折磨,只有逃離才是唯一可能的解決辦法。我想可以強調斯特里克蘭對他那不般配的妻子的耐心和同情,使得他不願意擺脫身上的枷鎖。我當然還可以根本不提那兩個孩子的事。

如果想把故事寫得引人入勝,我也可能會寫到某種機緣下,他結識了一個老畫家,此人在年輕時,或由於家境貧困,或由於渴望商業上的成功,而錯誤地虛擲了才華,而他看到斯特里克蘭身上具有的他年輕時浪費的潛力和可能性,於是影響斯特里克蘭放棄一切,追隨藝術這個神聖的君主。我會濃筆重墨地描寫這位成功的老畫家。他富有而受人尊敬,然而他知道,如果他能過上另一種生活,可能會更好,但他已經沒有力量去追求了。如果這樣一種寫法,諷刺的意味會更強。 事實卻格外枯燥無味,斯特里克蘭,一個剛離校門的年輕人,輕鬆自然地進了一家證券經紀交易所,沒感到有何不妥。直到結婚,他都過著像同行們一樣的普通生活,在交易所裡做上幾筆不大不小的交易,對德比賽馬和牛津、劍橋兩校的划艇比賽也很有興趣,充其量對比賽結果下上一兩鎊的賭注。我認為他在業餘時間還會去打打拳擊,在他家壁爐上放著郎格瑞夫人和瑪麗·安德森的照片,有空也翻翻《笨拙》和《體育時代》,去漢普斯特德跳跳舞。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沒見過他了,不過沒什麼關係。這些年裡,他一直在為熟練掌握一門困難的藝術而苦苦掙扎,日子過得單調乏味,為了掙錢養家,也不斷採取一些權宜之計,我不知道能有什麼東西好寫。記述他,實際上就是記述他看見的,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我不認為這些事對他的性格會有任何影響。如果要寫一部以現代巴黎為背景的冒險小說,他倒可能積累了豐富的素材。但是,他還是保留著超然物外的態度,從他的談話中我們判斷,這些年沒有發生讓他印象特別深刻的事情。也許當他去巴黎時,年紀已經不小了,不會成為花天酒地環境的受害者。看上去似乎奇怪,他留給我的印像是這個人不善實際,有一說一。我猜想他的生活在這段時間很浪漫,但他自己當然看不出來有什麼浪漫的。可能為了實現生活中的浪漫,在你身上必須要有像演員那樣的東西。而且,要能夠跳出自身之外,你必須觀察自己的行為,而且要抱著獨立和專注的興趣去觀察。但是沒人比斯特里克蘭更一根筋的了,我不知道誰比他有更強的自我意識。不幸的是,我無法描述他在攀登藝術高峰的途中,如何歷經艱難險阻,才成功登頂的。因為如果我能夠寫出他在失敗面前無所畏懼,用不懈的努力和勇氣扼住絕望的喉嚨,面對自我懷疑——這一藝術家最大的敵人時,能夠頑強地堅持不放棄。這樣去寫,我會激起人們對這樣一個缺乏迷人之處的人物的同情,我完全清楚這一點,可我手中沒有材料去這樣描述,我從沒見過斯特里克蘭是如何工作的,我知道別的人也沒見過。他的鬥爭與掙扎是他個人的秘密,如果在他的畫室裡,在孤寂中他曾絕望地和上帝的天使扭打在一起的話,他是不允許別人探測到他的痛苦的。

當我寫到他和布蘭奇·斯特羅伊夫的關係時,我對一些只能根據事實整理出來的片段感到懊惱。為了讓我的故事連貫,我本該描述一下他們悲劇性結合的進程,但是我對他們一起生活的三個月一無所知。畢竟,一天有二十四個小時,感情的高峰只有在稀少的間隔才能達到,而他們怎麼度過剩下的時間,我只能靠想像了。當光線尚在室內,只要布蘭奇的氣力還能挺得住,我想斯特里克蘭就會一直畫下去;當她看見他全身心都沉浸在工作中,也一定會惹得她生氣。那個時候,對他而言,作為情婦,她已不再存在,她只是一個模特。隨後,有很長時間他們生活在一起,而沒有多少話,這種狀況一定嚇壞了她。當斯特里克蘭暗示,她之所以委身於他是因為她要報復迪爾柯·斯特羅伊夫,想找到一種勝利的感覺,因為他是在她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向她伸出了援手。他的這種暗示為很多陰暗的揣度打開了大門,我希望這種暗示不是真的,對我來說,它似乎過於可怕。但是誰能測量出人心的微妙呢?那些只希望從人心裡尋到高尚的情操和正常感情的人當然是猜不透的。當布蘭奇看到,斯特里克蘭除了偶爾會迸發出片刻激情,大多數時間對她都是冷淡的,心中一定充滿了痛苦。甚至在我提到的激情時刻,她也認識到,對於他來說,她不是個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一個他取樂的工具;他還是一個陌生人,她試圖用一切可憐的手段想把他和自己維繫在一起,努力用舒適的生活網羅住他,但她殊不知他根本不在乎安逸的生活。她不辭辛苦地給他做他愛吃的東西,卻不知道他對食物的好壞根本無所謂。她害怕讓他一個人待著,總是無微不至地呵護他。當他的激情休眠的時候,她尋求去激起它,因為那時至少她還產生一種把他控制在手的幻覺。也許她動動腦筋也會想到,她鍛造的鎖鏈只會喚起他摧毀束縛的本能,就像厚玻璃窗戶會使你的手指頭髮癢,想找半塊磚頭把它砸破;但是她的內心缺乏足夠的理性,使得她繼續一段她明知是致命的旅程。她一定很不幸福,但是愛情的盲目使她相信自己渴望的東西是真實的,她的愛情是那麼偉大,對她來說,似乎不可能不會喚醒同樣的愛來回報她。

然而,我對斯特里克蘭性格的研究,還有一個缺憾,它比對很多事實不了解還要嚴重得多。因為他和女人們的關係是如此惹人注目和突出,所以我寫了很多,而實際上它們只是他生活中並不太重要的部分。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它們卻悲劇性地影響了其他人的生活。他真實的生活由夢想和巨量艱辛工作組成。 小說的虛構也正是在此處。因為在男人身上,一般說來,愛情只不過是每天各種事務中所發生的一段小插曲而已,小說中卻要強調它,把它放在重要位置上,對於實際生活,這是不真實的。男人們幾乎都不會把它看作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不過這些男人也不是很有生活情趣的人;甚至於那些把愛情看得很重的女人,對這些男人也看不起。女人們會被男人們奉承,被撩撥得春心萌動,但她們有一種不安的感覺,覺得自己是可憐的人。甚至在戀愛期間短暫的間隔,男人們也會做其他一些能分散他注意力的事情,比如對從事謀生的買賣投入精力,專注於體育活動,對藝術興趣盎然。在大多數情況下,他們把自己的不同活動分別安排在不同的領域裡,他們從事一項活動,就會暫時把另一項活動排除在外。他們有一種能力,在某個時間段,他們會全神貫注地干一件已經佔據了身心的工作,如果做一件工作的時間和精力被另一件工作所侵占,他們就會非常惱火。作為情人,男人和女人的區別就是,女人可以全天候地沉湎於愛情,而男人只是有時有晌地顧及一下它。

斯特里克蘭的性慾只佔他生活中的一小部分,它無關緊要,有時還很煩人,他的靈魂目標在是其他地方。他也有狂野的激情,偶爾慾望也會充滿他的身體,迫使他放浪形骸,縱慾狂歡一回。但他憎恨這種本能奪走了他自我控制的能力,我都想到了,他甚至還憎恨在他淫蕩時必不可少的伴侶。當他重新控制自己後,看到他剛享用完的女人,會不寒而栗。然後,他的思想會在天堂中安靜地飄蕩,他對那個女人感到恐怖,也許就像畫上的蝴蝶,在花叢上翩翩起舞,可分明感覺到它是一隻骯髒的蛹,蝴蝶只是勝利地從它的蛹裡飛出。我認為藝術是性本能的表現形式。當在那不勒斯海灣金黃的月光下看到一位可愛的女人,同樣的感情會在男人們的心中被激起,還有提香的《墓穴》就是在這種本能的驅動下創作出來的。有可能斯特里克蘭憎恨這種性慾的釋放,因為這種感覺和他從藝術創作中獲得的滿足感相比,在他看來似乎是粗野的。因為我描述的這個男人是殘忍、自私、野蠻和放蕩的,而他同時還是一個偉大的藝術家,對我來說,好像也覺得很不可思議,但事實就是如此。

他生活得很拮据,甚至比一個工匠還窮。他工作得很辛苦,對大多數人追求的雅緻和美好的生活一點兒也不放在心上。他對名和利都不在乎。你都無法讚揚他抵制了誘惑,大多數人為了和這個世界妥協,必須接受這些誘惑的支配,而他壓根就沒有感覺到誘惑,妥協的念頭也就絕不可能閃過腦海。他生活在巴黎,卻比生活在底比斯沙漠中的隱士還要孤獨。他對同伴們一無所求,除了告訴他們讓他一個人待著。他一心都撲在他的目標上,為了追求這個目標,他願意犧牲的不僅僅是他自己——這一點很多人倒是都能做到——而且還有別人。他生活在自己的幻境中。 斯特里克蘭是一個令人嫌惡的人,但是我仍然認為他是一個偉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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