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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章

月亮與六便士 毛姆 1892 2018-03-18
事實上,我到巴黎十四天后,就遇到了斯特里克蘭。 我很快就在達姆路一所房子的五層樓上租到一小間公寓,然後又花幾百法郎在二手貨市場買了足夠的家具,使房間滿足了居住的需要。我安排門房每天早上幫我煮咖啡,這樣可以保證房間的整潔。安頓下來之後,我就去拜訪我的老朋友迪爾柯·斯特羅伊夫。 迪爾柯·斯特羅伊夫是這樣一個人,根據人們的不同性格特點,人們會對他做出不同的判斷,有的人會鄙夷地一笑,有的人會尷尬地聳聳肩。造化把他塑造成一個滑稽人物。他是個畫家,但是很蹩腳,我在羅馬結識的他,他的那些畫我至今還記得。他真的甘於平庸,而且樂此不疲。他的靈魂因為熱愛藝術而悸動,他描摹懸掛在斯巴格納廣場上貝尼尼式建築樓梯兩旁的畫作,一點兒也不怕別人說描摹得明顯失真。他的畫室裡滿是各種畫布,有的畫著頭戴尖頂帽、蓄著小鬍鬚、大眼睛的農民群像;有的畫著衣服破破爛爛的一群頑童;還有的畫著穿鮮豔裙子的女人們。有時他們在教堂的台階上懶洋洋地躺著,有時在萬里無雲碧空下的柏樹林裡嬉戲,有時在文藝復興時期建築風格的井欄邊談情說愛,還有時跟在牛車的旁邊,慢慢地穿過意大利的田野。他們被仔細地勾勒,認真地上了油彩,一張照片的精確程度也不過如此。一位住在美第奇別墅中的畫家把他稱為“巧克力盒子畫家”,乍一看他的畫作,你可能會認為莫奈、馬奈以及其他印象派畫家在這個世界上壓根就沒存在過。

“我從不冒充自己是個偉大的畫家,”他說,“我不是米開朗琪羅,不,我不是,但我有自己的一套,也有人買我的畫。我把浪漫帶到了千家萬戶。你知道,他們不僅在荷蘭買我的畫,而且在挪威、瑞典和丹麥,都在買我的畫。大多數的買家都是商人和有錢的生意人。你無法想像在這些國家,冬天漫長、黑暗和陰冷,他們喜歡我畫中意大利的景象,認為意大利就跟我的畫一樣,也完全符合他們的想像,在我來這兒之前,我想像中的意大利也是這樣的。” 我想正是這種景像老是在他的腦海中晃動,讓他眼花繚亂,無法看清真實的情況。儘管事實很殘酷,他一如既往地用心靈之眼看待意大利,滿眼的浪漫俠盜和美麗的廢墟。這就是他用他的畫所描繪的理想——儘管可憐、庸俗和陳腐,但終究還是理想,這篤定無疑地賦予了他性格中一種討人喜歡的特質。

也正是因為這一點,我覺得迪爾柯·斯特羅伊夫不僅對我來說,就是對別人來說也一樣,僅僅就是一個被挖苦的對象。對他的畫,同行們公開蔑視,但是他能掙來大錢,所以他們也毫不猶豫、心安理得地花他的錢。他很慷慨大方,那些手頭拮据的人,一方面嘲笑他竟然會幼稚地相信他們困苦的故事,一方面又厚顏無恥地向他借錢。他還多愁善感,很容易動感情,感情中有某種荒唐的東西,所以你可以接受他的好意,但絕不會感恩。從他身上弄錢就像搶劫一個孩子那樣容易,你瞧不起他是因為他是個大傻帽。我試想,一個扒手,很為他的手腳麻利而沾沾自喜,可要是一個粗心的女人,竟然會把裝滿珠寶首飾的花哨錢包落在馬車裡,讓他無用武之地,這會讓他憤憤不平的。至於斯特羅伊夫,造化弄人把他塑造成了笑柄,一方面又沒有讓他變得感覺遲鈍。他在各種嘲笑中飽受煎熬,實際的挖苦和善意的取笑都讓他痛苦不堪,但是似乎他又很願意給他們提供這種機會,所以對他的諷刺挖苦就從未停止過。他不斷地受到傷害,可天性又是如此的善良,所以從不記恨別人。就像毒蛇咬了他一口,但他從不吸取教訓,剛從傷痛中恢復過來,馬上又會溫柔地把毒蛇攬入懷中。他的生活是場悲劇,但是用打打鬧鬧的滑稽劇的形式寫成的。因為我沒有嘲笑過他,所以他對我感激涕零,過去可沒少往我富有同情的耳朵裡灌輸他一長串的煩惱事。最悲慘的是,這些煩惱都是荒誕不經的,所以他講得越悲慘,你就越忍不住想笑出聲來。

然而,雖說他是個蹩腳的畫家,但他對藝術的感覺還是非常細膩的,如果有機會跟他一起去畫廊,你總會有不少的收穫。他對藝術充滿熱情,而他對藝術的批評又一針見血。他信仰天主教,不僅對古典派大師的作品有真知灼見,對現代派畫家的作品也有很強的鑑賞力。他能很快地發現一個天才,而且毫不吝惜他的讚譽之詞。我認為在我認識的人中,再沒有誰比他的判斷更為準確的了。他所受到的藝術熏陶比大多數的畫家都要多,他不像這些畫家對同源的其他藝術那樣無知,他對音樂和文學很有品位,使他對繪畫有著深刻和不拘一格的領悟。對於我這樣的年輕人,他的意見和指導具有旁人無法比擬的價值。 離開羅馬後,我還和他保持著通信聯繫,每過一兩個月就會收到他的長信,用奇怪的英語寫成,讀他的信,就好像在眼前生動地浮現出他語無倫次、熱情四溢、手舞足蹈地說話的樣子。在我來巴黎前的一陣子,他娶了一個英國女人,現在定居在蒙特馬特爾區,我們有四年未見了,我也從未和他的妻子謀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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