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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朱麗》序言或關於小說的談話

新愛洛伊絲 卢梭 15206 2018-03-18
敬告讀者 這篇虛構的對話或談話原先是想作為《兩情人書信集》的序言使用的。但是,由於它的形式與長度讓我覺得不適合放在書信集裡頭,除非對之進行刪節,但我又希望把它全文發表,以便讀者能從中獲得對這類作品的寫作目的有益的啟迪。不過,我原來想著等該書在讀者中產生了影響之後,再討論其得與失的,免得損害書商的利益,也不想乞求讀者們的寬容。 N.:這是您的手稿;我全都看完了。 R.:全都看完了?我知道了:您認為模仿者不多。 N.:也許有這麼一兩個,或者一個也沒有。 R.:真糟糕,真可悲!不過,我想听聽您的明確意見。 N.:我不敢。 R.:單憑您這句話,就知道您什麼都敢。但說無妨。

N.:我的意見取決於您將對我提的問題的回答。這本書信集是真實的,還是虛構的? R.:我看不出這之間有什麼關係。評價一本書是好是壞,有必要知道它是怎麼寫出來的嗎? N.:就您的這本書而言,非常有必要。一幅肖像畫,只要是畫得惟妙惟肖,無論其真人有多麼醜陋,這幅畫都是極有價值的。但是,在一幅用想像畫出來的畫中,每個人的面貌都應該具有人類的共同特點,否則,這幅畫就毫無價值了。即使這兩種畫都畫得很好,但二者之間仍舊有著差別:肖像畫感興趣的人少,而油畫則受到眾人的歡迎。 R.: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如果這些信是像肖像畫似的,那它們就引不起人們的興趣;如果它們似油畫似的屬於虛構的,那也虛構得很差勁兒。是這個意思不?

N.:正是。 R.:這麼說,您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已經套出您的全部想法了。另外,既然我無法給您以滿意的回答,您也就別再問我什麼了。您就乾脆點說吧,我的《朱麗》…… N.:唉!如果真有其人的話! R.:怎麼樣? N.:我認為那完全是虛構出來的。 R.:就算是吧。 N.:如果純屬虛構的話,那我還從未見過如此枯燥乏味的作品哩。說它是信吧,又根本不像是信;說它是小說吧,又根本不像是小說;書中的人物都是一些另一個世界中的人。 R.:您這麼說,我可要為我們的這個世界鳴不平了。 N.:您先別急;我們這個世界中也不乏瘋人,但您書中的那些瘋子並不是真瘋子。 R.:我可以……不,我看得出您轉彎抹角地想套出點什麼來。您為什麼這麼肯定?您知道不知道人與人之間差別有多大嗎?知道不知道他們的性格截然不同嗎?知道不知道,由於時間、地點、年齡的不同,人的習俗、成見有多大的差異嗎?有誰敢於為自然範疇劃定一個明確的界限,敢於說:“人只能到此止步,不能超越這個界限”的?

N.:按照您的高論,那些聞所未聞的妖魔、巨人、侏儒以及各種各樣的怪物,全都可以納入大自然之中,全都可以改頭換面了;我們就不再有一種共同的模式了。我再說一遍,在人物畫中,必須讓每個人都能看出畫的是人。 R.:這點我同意,不過必須能讓人辨別得出一類人與另一類人之間的實質性差異來。有些人只是從我們穿的是法式服裝來看我們是法國人,您對此有何看法? N.:如果一位作者既不刻畫人物面貌及其體態身材,只給他戴上一塊面紗作為服飾,卻要想描繪其人物,您對這種作者有何看法?難道我們無權去問他,他筆下的人物究竟在哪兒呀? R.:既無面貌又無體態!您這麼說公平嗎?根本就沒有完人,所以才是虛構的作品。一個年輕姑娘違背了她所崇敬的美德,後又因為害怕犯下更大的罪孽而迷途知返了;一個善良重情的女友,因為對自己的那位知心女友寬容無度,最後受到了自己良心的譴責;一個重情的、心軟的、善於言辭的誠實青年男子;一個為貴族門風所困的年邁紳士,迫於輿論壓力而不惜犧牲一切;一個慷慨而忠實的美國人,雖然聰明有加,但考慮起問題來卻缺乏理智……

N.:一個為人寬厚、殷勤好客的丈夫,熱心地忙著把自己妻子的舊情人接到自己家中來…… R.:請您還是看看插圖吧。 N.:“心靈美好的人們!……”說得好! R.:啊。哲學!你總是千方百計地讓人們變得心胸狹窄,成為渺小的人! N.:浪漫的情懷能讓人心胸開闊,但也能讓人誤入歧途。還是言歸正傳吧。那兩個女友呢? ……您如何看待她們? ……還有,在教堂裡的那種突然轉變? ……想必是上帝的安排吧? …… R.:先生…… N.:一位虔誠篤信的女基督徒,從不對自己的孩子們講授教理,臨終時又不祈禱上帝,但卻感動了一位神甫,又使一位無神論者皈依了宗教……啊! …… R.:先生……

N.:至於該書的趣味麼,它是寫給所有的人看的,所以它無趣味可言。書中沒有一件惡劣行徑,沒有一個讓好人感到害怕的惡人;書中盡是一些極其自然而樸實的事情;沒有任何的突發事件,沒有任何的戲劇性變化。一切都是早已有所預料的,所有的事情都按照預見的那樣發生著。我們難道有必要把自己家中和鄰居家裡每天所見的事情都一一詳細記錄下來嗎? R.:您的意思是,得寫一些普通人的稀罕事。我覺得我寧願寫與您相反的情況。另外,您把這本集子看做是一本小說了。它根本就不是小說,這一點您自己也這麼說了。這是一本書信集…… N.:這根本就不是什麼書信集,我覺得我已經這麼說過了。書信這麼寫法簡直少見!非常的誇張!太多的感嘆!矯揉造作的地方不少!把雞毛蒜皮的事都拿來詳加敘述!一些簡單的道理偏偏要說出一通大道理來!精闢的話語、一針見血的話非常罕見;缺乏細膩、力度和深度。出言高雅,但思想貧乏。如果說您的人物是真實的人物的話,那您得承認,他們的言談舉止卻是很不真實的。

R.:我覺得,按您看問題的方法,您說的是對的。 N.:您是不是希望讀者會有不同於我的看法?那您幹什麼還非要徵求我的意見呢? R.:我是想讓您多說一些,我好反駁您。我看得出,您非常喜歡為出版發行而寫的信。 N.:為出版發行而寫信的人有這種想法似乎不足為怪。 R.:人們只能在書中看到那些願意出現在書中的人。 N.:作者麼,他想在書中如何表現就如何表現吧,而他所描寫的人物,則讓他們是什麼樣就什麼樣吧。不過,在您的書中,這一優點可是缺少的。沒有一個人物形象描寫得栩栩如生的,沒有一個人物特點描寫得很鮮明的,沒有一個論點是令人信服的,對上流社會也表現得毫無所知。在這個只關注他們自己的兩三個情人或朋友的小圈子裡,我們究竟能學到些什麼呢?

R.:學會熱愛人類。在上流社會裡,人們只能學會如何仇視別人。您的判斷很苛刻;讀者們的判斷大概就更加苛刻了。我並不想指責讀者們的評判不公正,我只是想跟您說說我對這些信是怎麼看的,我這並不是為您所指責的缺點進行辯護,而是想找到它們的根源。 人們在離群索居時,對事物的看法和感受,與同人交往時有所不同;感情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之後,表達感情的方式也就大不相同了:想像力因為總是受到相同事物的刺激,所以就變得異常的活躍,異常的強烈。總是那麼幾個熟面孔,並且與其他的思想交織在一起,使之具有孤獨者們言談話語中常常出現的那種單調乏味的奇怪的特點。他們的語言是不是因此就特別的強有力呢?根本不是;他們的語言只不過是奇特而已。一個人只有在與人交往中才能學會說話鏗鏘有力。首先,這是因為說話必須與眾不同,並且還要超過別人;其次,就是因為要時刻不忘堅信自己所不相信的事情,表達自己所沒有感受到的感情,所以必須在言辭上下工夫,使自己的話具有很強的說服力,以彌補內容之空泛。您以為真正充滿激情的人會像您在戲劇和小說中所看到的人物那樣,盡說些花言巧語、空泛大話呀?不是的,他們的感情是由衷的,表達起來十分豐富,但力量不夠;這種感情甚至並不是為了說服對方才表述的;它也並不懷疑別人會對之產生疑惑。當他們在講述自己的感受時,並不是想把自己的感受告訴別人,而是為了抒發自己的胸臆。人們對發生在大城市中的愛情故事大加渲染,難道大城市裡的人真的比農村鄉野的人對愛情感受得更深嗎?

N.:您是在說,語言的貧乏反而證明感情的強烈。 R.:至少有時候情況就是這樣。如果您去讀一讀一位想一鳴驚人的作者閉門造車地編寫出的一些情書,您就會感覺到,儘管他心中沒有燃燒愛情之火,但他寫出來的話,如同人們所說的,妙筆生花,熱情似火,力透紙背,只不過這股火卻激動不了讀者們的心。您讀著將會很高興,甚至也許還會引起心靈的顫動,但這種顫動會是短暫的,來得快去得也快,讓您除了記住信中的幾個詞句而外,其他什麼也沒留下。相反,一封真正源自愛情的信,一封動了真情的情人所寫的信,反而寫得鬆鬆垮垮,拖拖沓沓,雜亂無章,嘮叨重複。他的心裡充滿著激情,同樣的一件事,總是翻來覆去地說個沒完,如同不停地流淌著的清泉,總不枯竭。這樣的信雖平淡無奇,沒有驚人之筆,看過之後也記不住其中的一字一句,沒有任何可以讓你拍案叫絕、印像極深的地方,但是卻讓你心有所動,無端地激動不已。如果說此信語不驚人的話,但它的真實卻讓你深受感動,因此寫信的人與看信的人的心便融合相通了。而無動於衷的人,只知甜言蜜語、廢話連篇的人,是絕對體會不出這類書信之美的,他們對這類書信一向是鄙夷不屑的。

N.:繼續說。 R.:好極了。在這類書信中,儘管思想很平庸,但文筆卻並不落俗,而且也不會落俗。愛情只不過是幻想而已;它可以說是為自己開闢了另一片天地;愛情周圍的一切都是虛無縹緲的,或者說,因為有了愛情,它周圍的一切才是虛無縹緲的,由於愛情可以使一切感情變成形象,因此,它的語言總是很形象化的。但是,這些形象又都不准確也不連貫,說出來又雜亂無章,但卻因此而更具說服力;信中大道理說得很少,但反而更加令人信服。激情是愛情的巔峰。當激情達到了頂峰時,它就把對方視做完美無缺的人,把對方視做偶像,奉若神明,而且,如同虔誠篤信的狂熱借用愛情的語言一樣,愛情的狂熱也藉用虔信的語言。情人眼裡只看到天堂、天使、聖徒的美德、天國的歡樂。情人沉浸於這樣的感情之中,周圍又都是那麼崇高的形象,他還能用卑劣的語言來抒發自己的感情嗎?他還能用一些庸俗的詞語來貶低自己的思想嗎?他的風格能不提高嗎?他能不表現得端莊得體,典雅高尚嗎?您對書信,對書信體小說有何看法?給所愛之人寫信,就該運用這種文體!因為你寫的已不再是書信,而是愛情的頌歌。

N.:公民,您看看您是不是太激動了? R.:不,我一點也不激動,非常的冷靜。人生有一個閱歷的時期,也有一個回憶的時期。感情最終是要熄滅的,但多情的心靈將是永存的。我們還是來談我們的書信吧。如果您把這些書信當做是一個想討好讀者或想炫耀自己寫作能力的人寫的作品的話,那這些書信簡直是寫得糟糕透頂了。您應該實事求是地看待它們,按照它們的類別來評價它們。兩三個樸實而重情的年輕人,相互間敞開心扉交談他們的所思所想。他們誰都不想在他人面前炫耀自己。他們彼此之間了解至深,感情甚篤,所以無所謂自尊心的問題。他們童心未泯,怎麼會像大人似的考慮問題呢?他們並非法國人,怎麼可能正確地運用法文寫作呢?他們離群索居,怎麼會了解大千世界和社會呢?他們只是沉湎於自己的感情世界,生活在幻想之中,而且喜歡探討哲學問題。您想讓他們學會思考、觀察、判斷嗎?他們對這些一竅不通,他們只懂得愛,他們把什麼都與他們的愛情聯繫在一起。他們把自己的瘋狂念頭看得十分重要,這難道不是與他們想展示自己的才情一樣的好玩嗎?他們無所不談,但事事出錯,他們只求別人能理解他們,他們在得到別人的理解的同時,也得到了別人的愛。他們的錯誤也要比智者的學問高明。他們做什麼事都是一片至誠,即使做錯了事,也並非故意為之。他們篤信美德,但做得又不盡如人意。沒有人理解他們,沒有人同情他們,所有的人都說他們做錯了。但他們卻不願接受這令人沮喪的現實,因此,他們在到處也找不到自己所嚮往的東西的情況下,乾脆就離群索居,與世隔絕,在他們之間建立起一個與我們的世界迥然不同的小天地來,在其中創造出一種真正的全新的景象來。 N.:一個二十多歲的男青年和兩個十八歲的姑娘儘管受過教育,但卻不應該用哲學家的口吻說話,甚至連這麼想都不對,這一點我同意。我還贊成,而且這種差別我也看得一清二楚,這兩個姑娘成了賢妻良母,而那個年輕男子成了一位目光獨到的觀察家。我沒有把作品的開頭與結尾加以比較。對女主人公家庭生活的詳細描寫抹去了她年輕時的失足;她成了一位賢惠的妻子、有理智的女人和可敬的母親,這使人忘記了她曾是一個有罪的情婦。不過,也正是這一點引起了爭議:作品的這個結尾更加招來對它開頭的批評;好像這是兩本不同的書,應由不同的讀者分別去讀。既然要寫一些理智的人,那又何必去講他們成為理智之人之前的事呢?看了那些對主人公幼稚行為的描述,讀者就沒有心思去看他們以後如何理智地行事了;不寫善先寫惡,必然遭人反感;最後,導致讀者一怒之下,把書扔掉,正要看到可引為教益的地方,卻未能看到。 R.:我認為恰恰相反,如果讀者對書的開頭已經十分反感,那他就不會去看結尾了;如果書的結尾對他是有所裨益的話,那書的開頭也一定讓他喜歡的。因此,未能看完這本書的人並無任何損失,因為這本書本來就不適合他們看,而對於那些能從書中汲取教益的人說,如果開頭寫得很正兒八經,那他們也不會去看這本書的。一個人若想讓自己說的話起作用,首先就得讓聽你講話的人覺得能從中獲得益處才行。 我改變了方法,但目標未變。當我用對大人的口吻說話時,大家都不聽;也許改用對孩子們說話的口氣,就有人願意聽了;孩子們是不願聽直白的說教的,就像他們不願喝沒有加蜜糖的藥似的: N.:恐怕您又弄錯了;孩子們只是舔舔杯子邊沿,絕不會喝杯中的苦汁的。 R.:那樣的話,就不是我的過錯了;我要想盡一切辦法讓他把藥喝掉。我筆下的年輕人是很可愛的,不過,為了愛這些幾十來歲的人,就必須在他們二十歲時就了解他們。只有長期地與他們在一起生活過,才能喜歡他們的生活;只有對他們的錯誤有所同情之後,才能感受到他們的美德。他們的信雖然不能一下子就使你感到興趣,但卻逐漸地在吸引著你,使你看了放不下,愛不釋手。信中雖無優美流暢的文筆,也無說教式的、精闢的才思、華麗的辭藻,但卻感情充沛,一步一步地讓你心動,最後讓你為之折服。它像是一首長長的抒情曲,單獨去聽每一段曲子,毫無動人之處,但是從頭聽到尾的話,最後就會產生效果。這就是我讀這些書信時的感受,請您告訴我,您是否也有同感? N.:沒有。不過,我是否有此感受應取決於您:如果您是該書的作者的話,我就很容易有此同感;如果您不是該書的作者的話,那我要有此感受還得下一番工夫。一個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是會逐漸地習慣您書中的那些人的怪誕的思想、矯揉造作的語言以及沒完沒了的瘋話的;一個孤獨的人也是能夠欣賞它們的;而個中原委您自己已經說過了。但是,在這部手稿發表之前,您應該考慮到讀者並非全都是隱居者。最幸運的結果是,讀者把您書中的男主人公視做寒拉東,把您的愛德華視做堂·吉訶德,把您的那兩位愛嘮叨的女子視做阿經特蕾,讀者們會很高興地把他們當做真正的瘋子看待的。不過,他們的瘋癲持續得太久,令人生厭:若想讓讀者去讀這麼長的一部虛構作品,就必須像塞萬提斯那麼去寫。 R.:您不想出版發行這部作品的理由反而促使我非要發表它不可。 N.:怎麼!您是鐵了心地不怕沒有人去看? R.:您耐心點兒,聽我說麼。 在道德方面,我覺得沒有一本書是對上流社會的人有益的。首先,是因為他們瀏覽了許許多多的新書,有些是提倡美德的,有些則是反對道德的,結果相互抵消,以致所有的書全都沒了功效。而他們選擇出來反复閱讀的那些書籍也毫不起作用:如果它們宣揚上流社會的行為準則的話,那它們是多此一舉;如果它們是反對上流社會的行為準則的話,它們也是起不了什麼作用的,因為看這些書的人正是那些被社會罪惡緊緊鎖住、無法掙脫的人。上流社會的人如果一時想要振作精神,按道德行事,便會遇到來自方方面面的無法抗拒的阻力,以致最終還是不得不保持或恢復最初的狀態。我深信,確有為數不多的一些生性善良的人,一生中至少嘗試過一次,但他們很快便發現,他們的努力是徒勞的,因此也就洩了氣,不再進行這種嘗試了,把書中宣揚的那番道理視做散淡之人的聒噪而已。人們越是無所事事,越是遠離大城市,遠離各種社會團體,遇到的障礙就越少。到了一定程度,這些障礙不再是不可克服的了時,書籍可能就有點用了。當一個人離群索居時,由於他無須博覽群書以示炫耀,他也就不去讀那麼多的書了,但思考問題的時間卻多了,而且,因為他從書中獲得的教益不會受到其他書籍的抵消,因此,他讀書的心得就更多更好。煩惱既是孤獨者的災禍,也是上流社會的人的災禍,但正因為煩惱,孤獨者就喜歡讀有趣的書,這是孤獨者唯一的精神寄託。因此,您就會明白,為什麼外省人比巴黎人讀小說多,為什麼農村人比城里人讀小說多,為什麼小說在外省、農村,比在巴黎、城裡產生的影響更大。 然而,原本是能讓自以為自己非常不幸的鄉下人得到消遣、教益和慰藉的那些書,似乎反而在使他們對自己的身份地位產生怨恨,以致更加加深了為他們所鄙視的那種他們對自己社會地位的偏見。你們的小說中的人物盡是些風流倜儻的男子、時髦的女人、名士偉人、軍官武士。這些小說宣揚的準則與標準,是都市的高雅情趣、宮廷的禮儀、奢華的排場和享樂主義。偽善的道德使真正的美德相形見絀,權術陰謀代替了真正的職責義務;誇誇其談代替了美好的行為,樸實的好風氣反被視做粗俗低級。 當一位鄉紳看到書中大肆譏諷他待客的樸實真誠,把他鄉間的快樂生活描寫成歡鬧狂喜時,他會有何感想?當他妻子看到一心相夫教子、操持家務的賢妻良母被寫得不如夫人太太們高貴時,她心裡該是個什麼滋味呀?當他女兒看到矯揉造作、咬文嚼字的城里人瞧不起她要嫁給的鄰居青年時,她會怎麼看呀?他們全都不想再當鄉巴佬了,他們將厭惡自己的村莊,拋棄他們的古老城堡,讓城堡荒廢,成為廢墟,自己則前往都城,在那裡,胸前曾佩戴著聖路易十字勳章的那個父親,從鄉紳變成了僕人或騙子,那位母親則開了一間賭場,那個女兒卻在招徠賭徒,最後,這一家三口在過著一種屈辱羞慚的生活之後,窮困潦倒、丟人現眼地死去了。 作家、文人、哲學家不停地在聒噪,為了履行公民的義務,為了服務於自己的同胞,必須居住在大都市。按照這幫人的說法,逃避巴黎,就是憎恨人類,在他們的眼裡,鄉下人一錢不值;按他們的意思,只有領取年金者、學問家和參加盛宴的人,才算是人。 漸漸地,各個階層的人都在這同樣的坡道上往下滑:短篇小說、長篇小說、戲劇作品全都以外省人為靶子;它們全都拿鄉村的樸實風氣當做笑柄;全都在大肆宣揚上流社會的生活方式及其歡樂,大言不慚地說,沒過過這種生活的人就枉為人,白白地活了一輩子。為了尋求燈紅酒綠、醉生夢死的生活,有誰能弄清楚巴黎每天會增加多少的騙子和娼妓呀?而且,偏見與輿論也在加強政治制度的影響,使四面八方的人往幾個大都市湧來,擠在一起,致使其他地方土地荒蕪,人口凋零;這樣一來,大都市倒是繁華了,可整個國家卻是人丁見少;為傻瓜癡人所津津樂道的這種表面的繁榮,使得歐洲在加速地走向衰亡。為了人類的幸福,當務之急是要盡力地遏制住這股有害的思潮。說教者們只會沖我們叫嚷“為人須善良與明智”,就是不管自己的說教是否會產生效果;但凡真正關心我們的公民,是絕不該沖我們傻乎乎地嚷嚷“為人須善良與明智”,而是努力地在想法讓我們熱愛那種能夠使我們變成善良與明智之人的生活狀態。 N.:您等等,先喘口氣。我喜歡所有有益的觀點,而您剛才的那個觀點,我非常的讚同,我覺得我都可以代您發表這種高見了。按照您的說法,很明顯,為了讓虛構的作品能夠具有它們所能具有的那種唯一的功用,就必須使得這種作品的目標與作者本人鎖定的目標完全相反;必須摒棄所有的大道理;必須讓一切都回歸自然;必須讓人們喜愛一種平和的簡樸的生活;必須糾正人們一切不切實際的怪誕想法,還他們以真正的快樂的享受;必須讓他們喜歡孤獨與平靜;必須讓大家彼此保持一定的距離;必須讓他們平均地散居各地,以使全國各地都充滿生機,而不是讓他們全都擠在大都市裡。我也知道,這並不是要培養一些諸如達夫尼、希爾旺德爾似的人物,也不是要造就阿卡迪的牧民或里格農的牧童,既不要一邊耕田犁地一邊對大自然進行哲學式探究的有名的農夫,也不要只有在小說中才會出現的浪漫人物,而先要向富裕的人們指出:鄉村生活和耕織生活自有他們尚未知曉的一些樂趣;這些樂趣並不像他們所想像的那樣地枯燥乏味和粗俗不雅;農村中也自有其美其精其雅之處;一個有才有德之人,如果攜家帶口地住到農村去,親自耕耘土地,同樣能夠過上一種與城市的歡樂生活相媲美的溫馨適意的生活;農家婦女也會是一個可愛而迷人的女人,而且還會比城裡的小市民的女子更加的溫婉,更加的楚楚動人;另外,農村人相互間坦誠相待,比社交圈子的人的那種裝腔作勢的語言更加讓人聽著順耳,在社交圈內,因為沒有真正的開心暢懷,只好以尖刻的干笑代替之。是不是這麼回事呀? R.:正是這樣。只有一點需要補充的。人們都在抱怨,說小說把人的頭腦給弄亂了,我很同意這種說法,因為小說總是在向閱讀它們的讀者們展現別人的生活多麼的富有情趣,藉以誘惑讀者,使之對自己的生存狀態鄙夷不屑,異想天開地要去過書中所描寫的那種生活。明明什麼都不是,卻自以為是個人物,一個人往往就是這麼瘋掉的。要是小說向讀者們展現的就是他們身邊的事情,就是他們能夠完成的職責義務,就是處於他們自身條件之下能夠享受到的樂趣,那麼,小說不僅不會讓讀者成為瘋子,反而會讓讀者變得明智豁達。為孤獨者寫的書就該使用孤獨者的語言:要想教育他們,就得讓他們喜歡你的作品,讓他們對你的作品產生濃厚的興趣,就得把他們的生活描寫得十分美好,讓他們熱愛自己的生活。你的作品應該批判和打破上流社會的行為準則,應該展示上流社會的行為準則之虛假與可鄙,也就是說,應該揭露這種行為準則的實質。因此,綜觀這幾點,一部小說如果是好小說,或者說至少是有益無害的小說的話,就應該遭受到追求時尚的人的反對、憎惡、貶損,被他們說成是平庸之作,荒誕可笑之作。先生,上流社會的瘋言瘋語有時也是說對了的。 N.:您的結論自成道理。別人不可能比您更好地預見到自己的失敗,也不像您這樣雖敗猶榮,不失尊嚴。我只有一個疑問:您是知道的,外省人都是根據我們怎麼說,就去讀什麼書的;我們送去什麼書,他們就看什麼書。一本為孤獨者所寫的書,先要經上流社會人士的評判;如果他們認為該書不好,其他人就會看不成的。這一點,您怎麼看? R.:這個問題很簡單。您指的是外省的才子,而我說的是真正的鄉下人。你們這些在京都的有頭有臉的人,總是帶有一些偏見,這是必須予以糾正的;你們自以為給全法蘭西定下了調子,可是,法國有四分之三的人並不知道你們是何許人也。在巴黎賣不掉的書,卻讓外省的書商大發其財。 N.:您為什麼要犧牲我們巴黎書商的利益,讓外省的書商發財致富呢? R.:您會覺得可笑,可我卻要堅持這麼做。一個作者若想出名,就必須讓自己的書在巴黎有人讀;而一個作者若想對社會有所貢獻,就必須在外省擁有讀者。在窮鄉僻壤,有多少誠實的人在祖祖輩輩留下的土地上一輩子都在勞作,他們自認為命運不濟,像囚徒似的被流放到了那裡!在漫長的冬夜,他們沒人交往,只好待在爐火旁,閱讀那些偶然弄到的有趣的閒書,藉以排憂遣愁,消磨時光。他們樸實單純,既不標榜自己有才華,也不以才子自居;他們讀書只是為了消愁解悶,而不是為了從中受益;倫理道德和哲學一類的書籍,對於他們來說彷彿並不存在,因此,為他們去寫這類書籍,純屬枉然,他們根本就不會去看這種書的。然而,你們的小說,非但沒能讓他們樂天安命,反而讓他們覺得自己的生存狀況更加的苦澀悲慘。他們視自己居住的窮鄉僻壤是可怕的荒漠野地;本是看點小說,消磨幾個小時的,可卻讓他們痛苦難耐上好幾個月,空悲嘆,空煩惱。我為什麼就不可大膽地去設想,我的這本書儘管可能與其他許多很糟糕的書一樣,有幸偶然落到這些鄉村居民手中,我書中所描繪的快樂生活與他們的境況貼近,以致他們看了之後,便安下心來,好好地過日子了?我很高興地想像著,一對夫婦共讀這本書信集,從中汲取到新的勇氣,勇於承擔繁重的勞動,也許還會對自己的勞動有了新的認識,認為這種勞動是有益的。當他們看到這對夫婦生活得那麼幸福美滿時,他們怎麼會不以這對模範夫婦為榜樣呢?書中談情說愛的話語雖然並不多,但夫妻間的感情卻被描寫得那麼美好,他們看了,能不心動嗎?他們自己的夫妻生活能不更加親密嗎?他們看了這本書信集之後,肯定不會再去悲嘆自己的命運,也不會再去抱怨生活的艱辛了。恰恰相反,他們周圍的一切似乎將會有一種更加令人笑逐顏開的面貌;他們會覺得自己的勞動更加的高尚;他們將重又體會到大自然帶給他們的樂趣;真實的自然情感將重又在他們心中復活;他們看到幸福近在咫尺,將會努力學會去享受幸福。他們將仍舊從事自己以往的工作,但卻是懷著不同的心境去完成的,並且將以真正的主人的身份,而不像以前那樣以農民的身份去完成它。 N.:到目前為止,一切都挺不錯的。丈夫也好,妻子也好,母親也好,全都……可是,年輕姑娘們呢?您怎麼隻字不提呀? R.:是沒提。一個正派的姑娘根本就不看愛情小說的。如果一個女孩子儘管看到這種書名,仍舊照讀不誤,而且還聲稱不怕它會帶給她的壞的影響,那她純粹是在撒謊,因為惡果已經造成了,所以她才大言不慚地說自己並不害怕。 N.:說得好啊!色情小說的作家們,快來聽聽吧,有人在替你們伸張正義了。 R.:是的,如果他們真心實意地這麼做,而且其作品的目的也都不錯的話。 N.:以此為標準來看,您也如此嗎? R.:我過於傲岸,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不過,朱麗倒是為自己定了一條評判書籍的標準,如果您認為她的標準正確的話,您就用它來評論我的這本著作吧。 人們總想讓年輕人從閱讀小說中有所收穫,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會比這種想法更荒謬的了,這無異於放火燒屋,以便讓水泵發揮效用。根據這種荒謬的想法,人們並不是在把這類作品的倫理道德引向其目標,而是讓這種倫理道德指向年輕姑娘,根本不去考慮年輕姑娘與他們所抱怨的放蕩行為是否真的有什麼關係。一般來說,儘管她們春心蕩漾,但她們的行為舉止還是端莊的。她們聽自己母親的話,準備仿效自己的母親。如果母親盡職盡責的話,可以肯定,女兒也一定是會履行自己的職責義務的。 N.:就這一點而言,情況正好與您所說的相反。似乎在性的方面,必須有一個放蕩時期似的,或在婚前,或在婚後。這是一種壞的酵母,遲早會發酵,釀成大錯的。在講求門風的人家,姑娘們輕佻,婦女則很端重,而在道德欠佳的人家,情況恰好相反。前一種人家擔心的是越軌行為,而後一種人家擔心的則是醜聞:問題是別被別人當場抓住,不被抓住,犯了罪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R.:如果從後果來考慮,人們就不會這麼看了。不過,對於婦女,我們應該公平;她們不檢點的原因並不在於她們自身,而在於我們的規矩不嚴。 自從人天生的情感被極度的不平等所壓制之後,孩子們的錯誤與不幸都是因父親的獨斷專行所導致的。在雙方並不般配的包辦婚姻中,一些年輕女子便成為父母或貪財或虛榮的犧牲品,因此,她們便以放蕩為榮,以此來洗刷自己失去童貞的恥辱。您若想糾正這種謬誤,就必須追根溯源。如果想要對社會風氣進行一些改變,就必須先從改變家庭風氣入手,而這一改變的成功與否,完全取決於父母。然而,我們的教育卻並沒有指向這一點;您的那些怯懦的作者們只會衝著受到壓迫的那些人進行說教;而書中所講的那一套全都是空話,因為書中的那種倫理道德只是為了取悅強者而寫出來的。 N.:毫無疑問,您書中的倫理道德並不是向強者獻媚的,不過,您的倫理道德很自由,會不會太過了點呀?會不會物極必反,成了罪惡之源呀?您難道一點兒也不擔心它會這樣嗎? R.:成為罪惡之源?它會禍害到誰呀?在瘟疫流行,傳染嚴重時期,所有的人,甚至小孩,都會被傳染上,難道能藉口說治病的良藥可能對健康有毒副作用,就不賣給健康人去吃,以預防傳染了嗎?先生,我們在這一點上看法極其相左。如果我能希望這本書信集獲得一點成功的話,我堅信它將比任何一本好書都會帶給人們更多的益處的。 N.:沒錯,您描寫的那個女人確實是一位傑出的佈道者。看到您與婦女們很合得來,我非常高興,不過,您不讓她們向我們說教,我就很不敢恭維了。 R.:您要求也太高了,我只好三緘其口了。我既不太傻,但也並不太聰明,所以並不總是在理的。這個問題像塊硬骨頭,我們還是留給評論家們去啃吧。 N.:您小心點,別讓評論家抓住話把兒,向您發動攻擊。儘管您不再對別人的其他問題發表什麼意見了,可是,您書中充滿了火熱的情景和激烈的情感,又怎能通過嚴厲的審查官的審查呢?請您向我舉出一個戲劇中的例子,說明戲劇中也有類似克拉朗的小樹林和梳妝室的情景。您再看看《關於戲劇的信》,再看看您的這本書信集……您要么固執己見,要么放棄您的原則……您希望別人怎麼看待您? R.:先生,我希望一個評論家也應該前後一致,並希望他在仔細研究之後再做出判斷。請您再好好地讀讀您剛才所提到的那部作品;也把《納爾西斯》的序言再看一看,您便會在其中找到答案,說明您指責我固執己見是失之偏頗的。那些以為在《鄉村占卜者》中找到我自相矛盾的蠢人,覺得我在這本書中自相矛盾的地方比書信集中還要多。他們專門喜歡幹這種事,可是您…… N.:我想起您說過的兩段話……您對您的同時代人有點鄙夷不屑。 R.:先生,我也是他們同時代的人。唉!我為何不生在上個世紀呀,那我就可以把這本書信集付之一炬了! N.:您像往常一樣,又誇大其詞了,不過,您的原則標准在一定程度上還是比較正確的。譬如,如果您的愛洛伊絲自始至終都是很乖巧規矩的話,那她的教育意義就會小得多了,因為,那麼一來,她還能為誰提供榜樣呢?只是在道德淪喪的時代,人們才喜歡完美道德的說教,因為這樣可以光說不練,無須花費多少精力,只需稍許看看書,就可以滿足自己對道德的嚮往了。 R.:偉大的作家們,如果你們想要大家盡量仿效你們的主人公的話,那就把他們的標準降低一點吧。否則,你們向誰去吹捧你們的那種白璧無瑕的純潔呀?嗨!還是跟我們講述一些迷途知返的事例吧,這麼一來,也許至少有這麼幾個人會聽你們的。 N.:您的那位青年男子已經發表過這番言論了。不過,不管怎麼說,只要您利用別人的所作所為來告誡其他人今後該如何去做的話,人家少不了要斥責您的,更不用說是教姑娘們談情說愛,教已婚女人矜持端莊了,這其實就是在推翻現行秩序,就是在倡導為哲學家們所不齒的假道學。無論您怎麼去說,年輕姑娘談情說愛是為人所不齒的,是見不得人的,而已婚女子只有在丈夫的同意之下才能有情人。對於那些根本就不看您的書的年輕姑娘,您是那麼寬大為懷,而對那些公正評價您的已婚女子,您又那麼的苛求,您這不是愚蠢到家了麼!相信我吧,如果您擔心您的書難獲成功的話,您就只管放心好了,因為您的做法謹慎有餘,所以您的書肯定是打不響的,所以您就不必怕這怕那的了。不管怎麼樣,我都會替您保守秘密的,不過,您也別太冒冒失失的。如果您認為您的書是有教益的,那就好極了,但是,您可別在上面署上名字。 R.:不署上名字?一個誠實的人要對公眾講話,還要躲躲藏藏的嗎,先生?連自己寫的書都不敢承認,那還有膽量把它發表出來?我是該書的出版者,我就是要在書上標明出版者是我。 N.:您要署上您自己的名字? R.:正是。 N.:怎麼!您真的要署上您的尊姓大名? R.:是的,先生。 N.:署上您的真名實姓?清清楚楚地署上“讓-雅克·盧梭”? R.:清清楚楚地署上“讓-雅克·盧梭”。 N.:千萬可別這麼幹!別人會怎麼議論您呀? R.:隨他們的便。我要在這本書信集的前面署上自己的名字,這倒並不是為了把它據為己有,而是要對它負責。如果有什麼錯誤的地方,別人可以把錯誤歸在我的身上;如果它有什麼使人受益的地方,我也不會據此而沾沾自喜。如果大家認為這本書根本就是一本壞書的話,那我就更應該署上自己的真名實姓了。我並不想讓大家以為我比真實的我更好。 N.:您對自己的這種回答滿意嗎? R.:是的,這年頭,沒有好人。 N.:那麼那些美好心靈的人呢?難道您把他們給忘了不成? R.:那是大自然使然,可你們的教育卻把他們給弄壞了。 N.:在一本愛情小說的開頭,讀者將看到如下的署名“日內瓦公民讓-雅克·盧梭著”。 R.:日內瓦公民!不,這個不寫。我絕不褻瀆我祖國的名字;我只是在那些我覺得能給我的祖國增光添彩的作品上才這麼寫。 N.:您已經是小有名氣之人了,但您也有點東西會失去的。您若寫出一本平淡乏味的書來,就會對您有所損害。我很想阻止您出版這本書,但如果您執意要幹這種蠢事的話,那我贊成您幹得光明正大,這至少是符合您的性格的。對了,您是否把您的座右銘也印在這本書上? R.:我的那位書商也曾問過我這種滑稽的問題,可我卻認為他問得好,所以我便答應了他,不想掃他的興。 不過,先生,在這本書上,我就不印什麼座右銘了,但這並不是說我就不再遵循它了,而且我還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大膽地遵循它。您該記得,當我寫文章反對戲劇時,我就想著要發表這些信,而且,我也並未因為要為這些信辯護,就去歪曲那另一篇文章。我在別人將會指斥我之前,就狠狠地自我譴責了。但凡視真理高於榮譽者,都會希望視榮譽高於生命的。您希望人們始終言行一致;但我對人們能否做到這一點深表懷疑;不過,始終說真話卻是一個人可以做到的。而這正是我想要努力做到的。 N.:可是,我在問您是不是這些信的作者時,您為何避而不答呢? R.:我正是不願說假話才避而不答的麼。 N.:可是您也沒有說真話呀。 R.:這仍舊是為了尊重真理才閉口不談的。您同一個喜歡撒謊的人交談也許感到很痛快,但是,一個頗有鑑賞力的人難道文章出自何人之手還會弄錯嗎?您怎麼竟然會提出一個該由您自己回答的問題呀? N.:有幾封信我當然看得出是出自何人之手的,您的文筆一看便知,但是,其餘的那些信,我就看不出是您所寫的了,我不相信有誰有這麼大的本事,偽造得如此逼真。大自然總在不停地變化著;它並不擔心人們認不出它來;藝術往往想要比大自然更加逼真,所以人們可以看出它所表現的東西:寓言作家就是如此,他們模仿起動物的聲音來,比動物還要動聽。 在這本書信集中,連最笨拙的作家都會避免的敗筆比比皆是:誇張、重複、自相矛盾、囉唆嘮叨。本可以寫得很好但卻寫得如此糟糕的那個人究竟是誰?有誰會像您那樣,把冒失唐突的愛德華向朱麗提出那麼個討厭的建議寫到書中去的? 那個年輕男子,成天要死要活的,鬧得滿城風雨,可最後還是活得好好的,您為何不糾正他的滑稽可笑的行為呢?有哪個作家開始動筆時不在心裡想著:“必須注意突出人物性格;必須恰如其分地變換文筆”的?這麼寫的話,當然是比自然的樣子更加好的。我發現,在親密無間的友人之間,風格有如性格一樣,性相投習相近;朋友間心相連,因此,他們的想法、感受和說話等的方式也都是相近的。那個朱麗,按書中的寫法,應該是個頗具魅力的人;她周圍的人也該像她一樣;與她接觸的人也都該變成朱麗;她所有的朋友說話都應該只是一個腔調。然而,這些東西只能感受,卻無法想像。即使能夠想像,作者也不敢把它們寫出來。作者所需要的是給廣大讀者留下深刻印象的東西;那些經精雕細琢反而平淡無奇的東西,讀者是並不以為然的。作品之真實與否,恰恰就在這裡,這也是細心的讀者所尋覓和追求的自然之處。 R.:好呀!您這是在作結論吧? N.:我並沒作結論,我只是在猜想,而且,我也無法跟您說清楚我在讀您的這些信時,我心中有多麼的困惑。如果所有這一切純屬虛構,那您的這本書肯定寫得很糟糕。不過,如果您敢跟我說,書中的那兩個女子確有其人的話,那我每天都要重讀一遍這本書信集,直到生命結束之時為止。 R.:唉!她們是否確有其人又有什麼要緊麼?您如果想在這個世界上尋找她們,那純粹是枉然。她們已不在人間了。 N.:她們已不在人間了?這麼說,她們確實存在過? R.:這個結論是個條件式的:如果她們存在過,那她們已不在人間了。 N.:我可是跟您說心裡話,您如果耍這種雕蟲小技的話,非但騙不了我,反而讓我更加堅定自己的看法。 R.:是您逼我這麼說的,免得我既暴露了自己又說了假話。 N.:哼,您這是多此一舉。不管您怎麼說,別人都能猜得出來的。難道您沒發現,您寫在扉頁上的座右銘就已經說明了一切? R.:我覺得那個座右銘根本不能說明您所提的問題,因為有誰會知道是我手稿上就有這個座右銘,還是我後來加上去的呀?有誰能說得清楚我是不是同您一樣地感到困惑?我是不是故弄玄虛,以掩飾自己同您一樣對此一無所知? N.:可是,書中的那些地方您終歸是了解的吧?您到過沃州的沃韋吧? R.:去過好幾次,但我得鄭重地告訴您說,我在那兒根本就沒有聽說過德·埃唐什男爵這個人,也沒聽說過他的女兒;甚至德·沃爾瑪夫人這個名字在那兒都無人知曉。我到過克拉朗,我在那裡沒有見過類似書信集中所描寫的那所房子。悲慘之事發生的那一年,我正從意大利返回,途經那裡,據我所知,並沒有人痛悼朱麗·德·沃爾瑪或與她類似的人。總之,就我對當地的情況的記憶所及,我發現在這些信中,有些位置有所改變,而且對地形的描述也有不少的錯誤,究其原因,要么是作者自己對當地情況知之甚少,要么是作者有意在迷惑讀者。關於這個問題,我所能告訴您的就這些了;請您相信,我不願對您說的,其他人也無法從我這兒套得出來。 N.:所有的人都將會同我一樣的好奇。如果您發表這部作品的話,請您把您對我說的那些話告訴讀者們吧。而且,您還可以把我們的談話寫出來,作為該書的序言。這麼一來,該說的話全都寫在其中了。 R.:您說得對;這比我一個人單獨去講要好。不過,以這類溢美之詞作序,是不怎麼會獲得成功的。 N.:這倒是的,讀者能夠看得出來,作者是在藉序言為自己塗脂抹粉,但是,我會想法讓讀者在這篇序言中挑不出這種毛病來的。但我只是勸您把角色調換一下。您就假裝是我在催促您發表這本書信集的,而您自己一直就不願意發表;您提出一些反對意見,由我來加以反駁。這麼一來,您就顯得很謙虛,效果一定很好。 R.:那這麼做能符合您先前對我的性格的稱讚嗎? N.:不符合,我是在給您下套兒。事情是什麼樣還是讓它什麼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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