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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書信八自德·沃爾瑪夫人

新愛洛伊絲 卢梭 11469 2018-03-18
哼!您這不又是在胡猜瞎想嗎?您憑什麼這麼埋怨我?您是在埋怨我不該為了真正的幸福而平心靜氣地商討問題?埋怨我不該向您提出了您從未見過的最熱情、最有益、最體面的建議?埋怨我不該熱情急切地(也許是欠考慮地)想通過不可割裂的紐帶把您和我的家庭聯繫在一起?埋怨我不該想把一個以為我或假裝以為我不再想把他視做朋友的忘恩負義的人變成至愛親朋?為了擺脫您似乎深陷其中的焦慮不安,您只需按照文字的本意來理解我的那封信就可以了。長時間以來,您一直都在庸人自擾,自己折磨自己。您的信同您的一生一樣,既有高雅之處又有卑賤之處,既有說話鏗鏘有力之處也有天真幼稚的地方。我親愛的哲學家,難道您永遠也長不大嗎? 您憑什麼說我想把一些清規戒律強加在您的身上?想與您斷絕來往?想把您攆走?用您的話說,想把您趕到天涯海角?您憑良心說說,您真的認為我那封信就是這麼個意思嗎?恰恰相反,我的朋友,我一想到能同您在一起生活,我就喜上眉梢,但我又擔心會遇上麻煩事,把我的這份快樂給攪黃了,因此,我才設想了一種合適而美好的方法來防止出現麻煩事,為您安排了一種與您的才德和我對您的愛戀均相宜的命運。這就是我的全部過錯,我覺得這其中並沒有什麼能使您如此大驚小怪的地方。

您錯了,我的朋友,因為您明明知道我有多麼的愛您。您想讓我再說一遍我愛您,而我也與您一樣想再重複說一遍這句話的,所以您無須怨聲載道,牢騷滿腹,您的這一心願一定能夠得以滿足的。 您可以放一百個心,如果您在這兒過得愉快的話,那我也同樣會跟您一樣地感到愉快的,而且,從德·沃爾瑪先生曾經為我做的所有一切來看,他此次操心費事地邀請您到我們家裡來住,並且長期地住下去,這使我覺得這要比他以往所做的一切都更加的讓我感動。我很高興地贊同他的這種做法,我們生活在一起的話,對您我雙方都是有益的。我們兩人自己都拿不出什麼好的辦法來,所以聽別人的建議更合適些,我們需要有人指教。我們兩人甚麼事該做或不該做,怎能比那個對此非常了解的人更清楚呢?有誰能比那個付出了巨大代價才回到正道上來的人更清楚誤入歧途的危險呢?有什麼事情能讓我們更加警惕這種危險?我們會在誰的面前能像在那個為我們做出了巨大犧牲的人面前那麼羞愧難當呢?在中斷了我們的那段關係之後,難道我們不應該時時想起使我們中斷關係的原則,不再去做有悖於這種原則的事情嗎?是的,我正是要忠於這種原則才想要您永遠留在我的身邊,以作為我一生行為舉止的見證,在我心靈激動時,我就對您說:“我當初看得比您更珍貴的正是它!”啊!我的朋友,我知道尊重我心中的深厚感情。我可能會在全世界的人的面前意志薄弱,但在您的面前,我對自己是放心的。

我們兩人在一起時,我們心靈的這種崇高境界,我們所感受到的這種精神力量,其根源並不是因為德·沃爾瑪先生為人高尚,處事得體,而是因為在經歷了真正的愛情之後,我們心中已經產生了這種防微杜漸的思想。這種解釋起碼更加貼切,更加符合我們的心境,而且更加能夠鼓勵我們品行端正,因此我喜歡這種解釋。請您相信,我現在的心情遠非您所想像的那麼怪誕,而是恰恰相反,如果必須放棄我們重聚在一起的計劃的話,我會把這一改變視做是對您、對我、對我的孩子們,甚至對我的丈夫的一大不幸,如您所知,我丈夫在我希望您住在我們這裡的想法中是起了很大的作用的。至於我個人的態度麼,您可以回想一下您剛到這兒來時的情景:我見到您時,難道不是像您走近我時的一樣的欣喜不已嗎?您在克拉朗期間,您見過我感到厭煩和郁鬱寡歡了嗎?您覺得我看到您離去時心裡很開心嗎?有必要像往常那樣坦率地把什麼都說出來嗎?我可以直截了當地告訴您,我們在一起度過的最後的那半年,是我一生中最甜蜜的時光,在這短短的半年中,我感受到了我那顆敏感的心所能感受到的所有美好的感情。

我永遠忘不了去年冬天的一天,我們一起閱讀了您的旅行日記和您朋友的愛情記述之後,我們在阿波羅廳吃晚飯,我看著我父親、我丈夫、我的孩子們、我表姐、愛德華紳士、您,以及那個被視做家中之一員、對家庭歡宴毫無影響的芳松,為了朱麗的幸福而聚在一起,我不由得對上帝充滿了感激之情。我心中在自言自語:“聚集在這個小小的屋子裡的所有的人,都是我最最親愛的人,也許還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我所喜愛的人全都聚集在了我的身邊;我覺得這就是我的整個世界;我既感受到我對朋友們的愛,也享受到了他們回報給我的愛,以及他們彼此之間的愛;他們相互間的友好相處或者是因為我,或者是因為與我有關的人;我看到自己周圍的一切都是我的延伸,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把我與他們分割開來;我的生命就存在於我周圍的這些親人中,沒有一個人是與我無關的;我無須再去想別的什麼了,我已別無他求;感受與享受對我來說是一回事;我生活在我所喜愛的人中間,同時我也享盡了幸福和人生的樂趣。啊!死神!您想什麼時候來就什麼時候來吧,我不再害怕你了,我已經幸福地度過了一生,這我已經告訴你了,我不再需要去了解新的感情,你也無須再躲著我,怕跟我說些可怕的話語。”

我越是感到同您在一起的生活樂趣,我就越是在憧憬這美好的前景,越是擔心有什麼東西會破壞掉這幸福的生活。我們暫且把這種膽怯心理和您責備我的那種所謂的虔誠放在一邊,但您至少得承認,我們相互間的這種開誠佈公,以誠相待,思想上和感情上的息息相通,彼此都真心實意地對待對方,所以我們才相處得如此和諧美好。您假設一下,如果有誰心懷鬼胎,藏藏掖掖,相互隱瞞,有什麼心事難以啟齒,那麼相聚時還有什麼樂趣可言?一切樂趣全都化為烏有,彼此生分,別彆扭扭,盡量躲避,即使聚在一起,也想著盡快溜走,說話時寒暄客套,虛與委蛇,結果彼此心生疑竇,相互厭煩。讓人長期去愛自己感到害怕的人,談何容易!大家彼此必然會你厭我我煩你的……讓朱麗去討厭朋友! ……讓朋友討厭朱麗! ……不,不,絕不會這樣的;對於我們能夠與之相處的人,我們是絕對不用害怕的。

我之所以老老實實地把我的顧慮說給您聽,絕對不是想要讓您改變自己的決心,而是讓您能更明白您的決心是否恰當,免得您沒有考慮周全就倉促地做出決定,以致忽然覺得不妥,想改變主意,但已為時太晚,悔之莫及。至於所謂的德·沃爾瑪先生的顧慮,其實他根本就沒有什麼顧慮,有顧慮的並不是他,而是您:誰都無法判斷只是源自您自己的危險的。您好好地想一想這一點,然後告訴我危險並不存在,我也就不再為您擔心了。我知道您很正直,因此我並不是懷疑您心懷叵測。即使您的心裡有可能產生一種意想不到的錯誤,您也絕不會因此就存心去幹什麼壞事的。意志薄弱者與心懷叵測的惡人的區別即在於此。 再說,既然我的異議可能比我所認為的更加的有力,那您為什麼一開始就把事情往壞處想呀?我根本沒考慮要採取什麼像您所說的那些嚴格的預防措施。難道因此您就匆匆忙忙地拋棄您的所有計劃,永遠逃離我們?不,我親愛的朋友,這是下下策,不該如此呀!您的腦子還像個孩子,可您的心已經老矣。似火熱情一旦熄滅,對其他事情就一概漠然置之了;從此,一心想著保持心靈的平靜,安安穩穩地消磨時日了。一個多情多義的人是害怕他並不了解的寧靜的,但是,一旦他了解了之後,他就不再想擺脫這種狀態了。人們在對這兩種截然相反的狀態加以比較之後,自然是要選擇其中最好的那一種的,但是,要想對它們加以比較,就必須有所體驗。對我來說,我也許比您本人還更清楚地看到您心靈平靜的時刻即將來到。您想得太多了,所以您不可能想到長遠以後的事;您愛得太過,所以變得這麼冷漠麻木:掏出來的爐灰很難讓它復燃,但是,必須到煤燒盡之後再把死灰掏出來。您自己再當心幾年,就不再會遇上什麼危險了。

我想要為您安排的那種命運就可能徹底消除這種危險;即使撇開這一點不談,這樁如此美好的婚姻也是令人生羨的;如果您畏首畏尾,不敢存此希望,我就用不著您對我歷數什麼如此謹慎也是付出了痛苦的代價的,云云。不過,我擔心您在您所列舉的理由之中,摻雜了一些花言巧語和不實之詞;我擔心您在標榜自己在遵守早已失效且誰也不再感興趣的誓言時,錯以為這是在忠於道德,而這所謂的道德是不值得讚揚的,是應該予以斥責的,從今往後,也將是完全不合時宜的。這我以前就跟您說過了,信守一種錯誤的誓言是錯上加錯。即使您的誓言與從前相比沒有錯,但現在它已經錯了,已經不合時宜了,必須取消。我們必須始終不渝地恪守的諾言是做誠實的人,永遠堅定地履行職責;職責變了,處事方法就得變,這不是朝三暮四,而是真正的忠貞不渝。您過去也許是許下了一個很好的諾言,但今天再堅持它的話,也可能就錯了。您如果任何時候都按照美德所要求的那樣去做的話,您就永遠不會半途而廢,而會善始善終。

至於您的顧慮中是否有什麼足以為信的道理,我們可以慢慢地加以研究。在這之前,我對您沒有像我一樣地熱衷於這個計劃並不太生氣,因為,萬一我幹的是一件傻事的話,也不致讓您太苦惱。這個計劃是我表姐不在這裡的時候我所思考的。自從她回來之後,在我寫信給您之後,我跟她就再婚的事泛泛地談過幾次,我覺得她對此絲毫不感興趣,儘管我知道她對您非常有好感,但我仍舊擔心,如果不無所不用其極的話,是很難消除她對再婚的厭惡情緒的,即使是讓她嫁給您,我也非得說破嘴皮子不可,但是,朋友的勸誡說合還是有一個度的,應該適可而止,不能違背對方的感情以及每個人為自己確定的履行職責的原則,就算其原則是不合乎人情的,但卻是與其心態相關的。

不過,我還是要坦白地告訴您,我仍然堅持我的計劃,因為這一計劃對我們大家都很相宜,它能使您極其體面地改變您在人們心目中的那種不明確的身份地位,它能把我們的利益全部融合在一起,它能使我們那極其親密的友情變成為一種順理成章的親戚關係,所以我絕不會放棄這一計劃的。我絕不會的,我的朋友,我願意您與我的關係更加的貼近,即使您做了我的表姐夫,也都嫌不夠,啊!我想讓您做我的親哥哥。 不管我的這些想法是否正確,您都該看到我為了您所付出的一番苦心。請您毫不遲疑地接受我的友情、信任和尊重吧。請您記住,我對您不再有任何要求,而且我覺得根本也沒必要要求您什麼。但您也別剝奪掉我向您提建議的權利,不過,您可別以為我在把自己的建議看做是命令。如果您覺得能夠在克拉朗坦然無虞地生活的話,您就來吧,在這兒住下,我將因此而感到異常高興的。如果您覺得自己仍舊年輕,容易衝動,還是與我們再分開幾年為好的話,那就經常給我寫點信來,當您願意的時候,就來看看我們。要經常不斷地與我們保持通信呀。有多大的痛苦是這種友誼的安慰所不能化解的!只要我們有望在一起度過一生,就是天涯海角,天各一方,我們也是能忍受得住的!我還有一個決定:我已經準備好要把我的一個孩子託付給您,我覺得他在您的教育下比在我這裡更好,等您將來再把他給我帶回來時,我將不會知道你們兩人哪一個的歸來更讓我激動。如果您已完全通曉事理,把您腦子裡的怪誕想法全都拋掉,想做一個配得上我表姐的人的話,您就來吧,您就愛她吧,您就侍奉她吧,想法討她的歡心吧;其實,我認為您現在已經開始這麼做了;我將盡我之所能幫助您。如果你倆終於相親相愛,雙方都很幸福的話,我的幸福也就達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了。但是,無論您可能會採取什麼決定,只要您是經過認真考慮的,您就滿懷信心地拿定主意好了,千萬可別再冤枉我這個女友,指責我不信任您。

我只顧想您的事了,卻忘了談我自己。現在我該談談自己了,因為您就像是同您的對手對弈時一樣,總是以守為攻。您指責我是個虔誠信徒,以便為自己是哲學家開脫,這就像是您喝得酩酊大醉,卻指責我滴酒不沾一樣。這麼說,我是為了您,才虔誠篤信,或者準備虔誠篤信的了?就算您說得對,難道使用一個貶損的稱謂就能改變事物的本質嗎?如果虔誠是一件好事的話,那又何錯之有呢?也許您認為使用這個詞都覺得不解氣。高傲的哲學家是瞧不起俗人對神的崇拜的,他們想以更高雅的方式侍奉上帝,他們自命不凡、高傲無比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啊,我可憐的哲學家們! ……好了,還是回過頭來談談我自己吧。 我自小就崇尚美德,時時注意培養自己的理智。我想通過自己的感情和智慧進行修身養性,可是,做起來卻蠻不是那麼回事。在我把自己所選擇的嚮導剝奪之前,您先給我一個可以信賴的嚮導吧。我的好友,總是那麼自傲,那怎麼行呀!您是那麼高傲,以致我就變得很卑微。我認為自己可以與別的女人相媲美,儘管千百個女人都比我聰明。她們具有我所沒有的能力。既然我感到自己天生善良,那我為什麼要去隱瞞自己的所作所為呢?我為什麼要去痛恨我不由自主地做的錯事呢?我只了解自身的力量,可這種力量對我來說又是很不夠的。我覺得自己已經使出了渾身解數,可是我還是敗下陣來。那些能抵禦誘惑的女人,她們是怎麼做的?她們是因為有一種更好的力量源泉在支撐著她們。

在我以她們為榜樣之後,我在這種選擇中發現了我未曾想到的另一個好處。只要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感情就會反轉來幫助你忍受它給你帶來的痛苦;它使你對自己所嚮往的事情抱有希望。只要你懷有希望,你就是不幸福也無關緊要;你會企盼著最終會幸福的。即使幸福總也不降臨,你的希望也總是存在著,只要引起幻想的那種美妙一直存在,你就永遠陶醉在其中。這種狀態始終在保持著,它所引起的焦慮不安其實也是一種享受,是對真正的幸福的一種補充,甚至也許比真正的幸福更加美好。心灰意冷的人是可悲之人!他可以說是把自己所擁有的一切全都喪失了。一個人在得到一種東西時,並沒有盼著得到它時心裡那麼美滋滋的,人只有在未幸福之前才感到幸福。確實,貪得無厭而目光短淺的人,總想撈到一切,但得到的卻很少很少,上蒼為了安慰他而賦予他一種想像力,使他在想像中接近他所盼望的東西,使他在幻想之中看到和感覺到他所嚮往的東西,而且還隨著他感情的變化而呈現出美好的形象來。然而,一旦他所嚮往的東西成為現實,它的美妙也就隨之消失,在得到這個東西的人眼裡,它也不美了;任何事物,只要是讓我們親眼看到,我們也就不再去想像它了;只要是到手了,我們也就不再去想像它有多美了,只要我們已在享用它了,我們的想像力也就停止運轉了。夢幻之鄉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值得逗留的地方,除了人的自身而外,世間之一切全都是虛無縹緲的,只有不存在的東西才是最美的。 雖然就我們所追求的個別事物而言,這種情況並不一定總會出現,但就總體而言,這種情況是確實存在的。人活著不會沒有痛苦;只有死人才會沒有痛苦。如果一個人除了無法成為上帝而外,無所不能的話,此人可能會是個可悲的人,因為他被剝奪了幻想的樂趣,比缺少其他任何東西都更加的難以忍受。 這就是我自結婚之後和您歸來之後的部分感受。我到處所看到的全都是滿意的事情,可我並不高興;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厭倦潛入了我的心間;我感到我的心空空蕩盪,沒著沒落的,如同您以前所描寫的您的心情那樣;我的心除了愛我所有的親人而外,尚餘著空間和力量,不知如何運用才好。我承認,這有點無病呻吟,但這卻是實實在在地存在著的。我的朋友,我是太幸福了,反而樂極生悲,幸福倒使我厭倦起來。 您有什麼方法醫治我的這種對安逸感到厭倦的心情嗎?就我而言,我得向您承認,這樣的一種好沒來由的感覺,而且是不由自主的感覺,大大地影響了我對生活應有的樂趣;我真不知道在我的生活中還有什麼是我所缺少的或者是不足夠的幸福快樂。換了另一個女人,會比我感覺要好得多嗎?她會比我更愛她的父親、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們、她的朋友們、她的親屬們嗎?她的生活會比我的生活更有樂趣嗎?她能比我更自由地選擇另一種生活嗎?她的身體能比我更健康嗎?她能比我更有辦法排除煩惱嗎?她能比我更加廣交朋友嗎?不過,我在生活中仍然有所焦慮不安;我心中也不知道缺少點什麼;我的心總在企盼著,但卻又不知在企盼些什麼。 我那貪婪的心在這個世界上找不到什麼可以滿足它的東西,所以它便去別處尋找能夠充實它的東西:當它在往上追溯情感與人生的起源時,存在於它中間的冷漠與厭倦便隨之煙消雲散了;它獲得了新生,增添了活力,獲得了新的生命力;它找到了不以肉體需求為轉移的另一種生活,或者說,它已不再依附在我自身之中,它已融於它所想像的廣袤的空間,暫時掙脫了肉體的羈絆,慶幸自己通過希望有朝一日達到的崇高境界的考驗,找到了感情與人生的起源。 我的好友,我聽到了,您在笑話我;我曾指責這種沉思默想,可今天我承認我很喜歡它,這一點我並不想隱瞞。對於這一點,我只想跟您補充說一句:這種狀態我還從未經歷過。我並不想千方百計地為這一點進行辯護。我並不是說這種狀況很理智,我只想說它讓人感著溫馨,它在替代已消失殆盡的幸福,它在填補心靈的空虛,它在賦予往日的生活一種新的真正的快樂。如果這樣一來會產生什麼錯誤的話,那就肯定得摒棄它;如果它以一種虛假的快樂來欺騙心靈,那就更要把它給摒棄掉。不過,話說回來,到底誰最崇尚美德,是光講大道理的哲學家呢,抑或是質樸無華的基督徒?在這個世界上,誰是最幸福的,是理智的哲人還是虔誠的教徒?在我一切能力全都喪失的時候,我還用得著去思考去想像嗎?您曾說過,醉酒是自得其樂。喏!這種沉思狀態就是一種醉酒狀態。要么就讓我沉湎於我覺得很愜意的這種狀態,要么就告訴我,我怎麼才能感覺得更好。 我曾指斥過神秘主義者所追求的精神恍惚狀態。如果這種精神恍惚狀態使我們拋開了我們的職責義務,如果它使我們耽於幻想,不願去過活躍積極的現實生活,使我們心如死灰,那我就還是要斥責它的。您認為我就是處於這種心灰意冷的狀態,其實,我同您一樣,絕不是處於這樣一種消極的狀態之中的。 侍奉上帝,並不是要讓人成天在祈禱室裡跪拜祈禱,這我十分清楚;侍奉上帝,就是要我們在世上盡到上帝要我們去盡的義務,就是要讓我們的所作所為符合他對我們的要求,讓他感到高興: 。 首先需要做的是自己應該做的事,然後,有可能的話,就去祈禱;這就是我在盡力遵循的原則。我根本不像您指責我的那樣,成天就光知道祈禱,我只是把這當成是一種暫時的休息;我不明白,在我所能獲得的樂趣中,我為什麼就不可以享受這最甜蜜最純潔的快樂呢? 看了您的來信之後,我更加認真地進行了反省;我思考了您似乎極為反感的這種虔誠篤信在我心裡所產生的影響,但到目前為止,我還沒發現有什麼可以讓我感到擔心的地方,至少是還沒這麼快就發現這種虔誠是過分的,對宗教的理解是錯誤的。 首先,我對祈禱並沒有過於強烈的興趣,不會不祈禱就活不了的樣子,即使在我祈禱時,有人前來打擾我,我也不會因此就氣得不得了的。我也不會光想到祈禱,成天心神不定,心不在焉,該做的事情也懶得去做,討厭去做。如果說我有時候必須待在自己的小房間裡,那是因為心緒不寧,待在別的任何地方都不合適的緣故。我在那間小房間裡,閉門沉思,可以很快恢復理智,恢復平靜。如果我遇到了什麼煩心的事,如果我遇到了什麼痛苦的事,我就到那間小房間裡去閉門思考。在一個偉大的目標面前,什麼痛苦煩惱全都消失殆盡了。一想到上帝賜予我們的種種幸福,我就會因自己為這麼一點點所謂的憂傷煩惱而悶悶不樂,忘記了上帝的極大的恩寵,不禁羞愧難當。我並不經常這麼沉思默禱,而且每一次的時間也都不長。當憂愁難以排遣,不能自已時,我便在慈祥的上帝面前流下眼淚,心裡立刻覺得舒坦多了。我的沉思默禱絕對不會給我帶來痛苦心酸;我的懺悔也不會給我帶來驚恐。我對自己的過錯更多的是感到羞愧,而不是感到恐懼;我心中有著遺憾,但卻沒有後悔。我所侍奉的上帝是仁慈的上帝,是慈祥的父親:他打動我的是他的善心;在我看來,他的善心比他的其他所有品質都更有益於人;他的善心是我時時刻刻牢記在心的唯一的崇高品質。他的威力使我驚嘆,他的遍施恩寵令我懾服,他的公正……他造就的人是軟弱的,因為他是公正的和寬大為懷的。愛復仇的神是惡人的神明:我自己是不會怕它的,我也不會去求他坑害別人。啊,祥和的上帝,仁慈的上帝,我崇敬的是你,而且我很清楚,我是你所造就的;我希望在接受你的最後的審判時,也能見到你像平日里與我的心交談時的樣子。 我真的無法向您闡述這些想法使我的日子充滿了多麼大的溫馨,使我的內心深處充滿了多麼巨大的歡樂。當我沉思默禱之後,走出我的那間小房間時,我的心情更加的輕鬆了,精神更加的愉快了;所有的煩惱全都拋到了九霄雲外去了;一切困惑全都不復存在;再也沒有什麼苦事難事,全都順順噹噹的了,我的眼前展現的是一片光明燦爛;我更加的熱愛我所愛的人們,他們也覺得我更加的可愛了。甚至我丈夫都因我的好心情而非常高興。他說道:“虔誠篤信對心靈來說,就像是一種興奮劑;少量使用,可以讓人愉快、興奮,讓人增強信心;但是,使用過量,則會讓人麻木,或者狂躁不安,甚至死亡。”我不希望自己走到那種地步。 您都看到了,我並不是像您所想像的那樣對這種虔誠信徒的頭銜非常憎惡,但也不像您可能認為的那樣對這一頭銜視若珍寶。譬如,我就根本不喜歡有人外表上非要裝得虔誠得不得了的樣子,好像心裡只裝著虔誠,其他什麼事都不用乾了似的。您跟我談到的那位居榮夫人就是這樣,我覺得她本應好好地當好自己一家之母的角色,認真履行自己的職責,以基督徒的方式教育好自己的孩子,把家管理得井井有條,而不該去寫什麼虔誠地信奉宗教的書,不該去與主教們爭論,以致因為說了一些誰也聽不明白的夢囈讖語,而被投進巴士底獄。我也不喜歡有些人的那些故弄玄虛的話語,弄得別人滿腦子的怪誕幻想,用虛假的世俗的愛去代替對上帝的真正的愛,想用這種話語去喚醒人們,根本就不可能。一個人心越是敏感,想像力越是豐富,就越是應該避免使用那些刺激他的心的語言,因為,如果一個人沒有性器官的話,他又怎麼能夠理解對這種神秘物件的描寫話語呢?一個正派的女人又怎麼能對她所不敢看上一眼的東西有一個確切的概念呢? 讓我對神職人員避之猶恐不及的是他們的那種假裝正經,對人無動於衷,是他們的那種狂妄自大,一副瞧不起其他人的樣子。即使他們放下架子去做點什麼好事,那也仍然是一種施捨的樣子,讓人感覺受到侮辱,儘管是憐憫的話語,說出來語氣生硬難聽,對別人指責起來更是嚴厲,而施捨起來又縮手縮腳,那副熱情樣子讓人看著難受,他們蔑視起人來簡直像是對人恨之入骨,即使上流社會的人的冷漠也沒有他們的憐憫那麼嚴厲生硬。他們所謂的愛上帝只不過是個藉口,以便對誰都不愛;他們甚至彼此都不互敬互愛。誰見過虔誠教徒之間有真正的友誼的?但是,他們越是脫離人群,反而越是需要別人;他們好像接近上帝只是藉以行使上帝在人間的權力。 我對一切惡習都感到憎惡,這就足以保證我不會沾染上惡習。萬一我沾染上了惡習的話,那肯定也不是有意的,我希望自己周圍的所有朋友都能知道我所說的這句話。我實話告訴您吧,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為我丈夫的命運感到憂慮,久而久之,使我的性情變得很壞。幸好,您做得非常好,把愛德華紳士的那封及時雨般的信寄給了我,他信中的那些頗有道理的勸慰話以及您的話,把我的擔心一掃而光,並改變了我原先的看法。我算是明白了,不寬容是絕對會讓人變成鐵石心腸的。怎麼去喜歡你所厭惡的人呢?對罪人能保持仁慈嗎?若愛他們,豈不是會憎恨懲罰他們的上帝嗎?我們想做仁義之人嗎?那我們就對事不對人;千萬可別去做只有魔鬼才會幹的可怕的事情;絕不要輕易地向我們的兄弟們打開地獄之門。唉!如若地獄注定是為誤入歧途的人設置的話,凡夫俗子有誰能避得開它呢? 啊,我的朋友們呀,你們把壓在我心頭如此沉重的石頭給搬開了呀!你們在告訴我說錯誤絕對不等於是罪惡時,把我從重重顧慮中解脫出來了。我不再去研究那些我並不明白的教理種種細微的闡釋了。我只聽從顯而易見並令人折服的真理,只聽從使我不得不履行自己的職責義務的具體的事實。至於其他的一切,我就按照您給德·沃爾瑪先生的那封回信去辦。信教與否,能由自己做主嗎?難道就因為沒能很好地闡述道理,就成了罪過嗎?不,我們的良心雖然沒有告訴我們事情的真相,但它卻告訴了我們應該履行的義務;它雖然沒有教給我們如何很好地思考,但卻逼使我們去做必須做的事情;它雖然沒有教給我們如何闡述自己的道理,但卻教給我們如何很好地行動。我丈夫在上帝的面前,在哪方面做錯了呢?是他不正視上帝嗎?是上帝自己把自己的臉遮蓋住了。他並不躲避真理,是真理在避開他。他從來不妄自尊大;他從來不想影響別人,如果別人與他的看法有所不同,他也並不介意。他喜歡聽我們談看法,他希望能採納我們的意見,但他又做不到;我們抱有什麼希望,我們想得到什麼安慰,他都不了解。他行俠仗義,但卻並不圖回報;他比我們更注重美德,更無私心。唉!他真值得同情,他哪有什麼該受懲罰的錯誤呀?沒有,沒有,上帝要求我們並獎勵我們的是,善良、正直、品行端正、誠實待人、注重美德,我們做到了這些,才是真正地崇敬上帝,而我丈夫他一輩子每天每日都是這麼做的。如果上帝以人的行為來判斷其虔誠與否的話,那他一定會認為我丈夫是好人。真正的基督徒是正直的人;真正不信教的人是惡人。 您見過有誰比德·沃爾瑪先生更通情達理的嗎?有誰比他更真誠、更正真、更公正、更忠厚和不縱情聲色的嗎?有誰能比他更應該受到上帝的公正對待,以使靈魂不滅的嗎?您見過有誰比愛德華紳士更堅強、更有教養、更高尚、更重榮譽、更配維護榮譽的嗎?在克拉朗的三個月中的情況您都看見了;您看到了這兩個人彼此是多麼的敬重,但是,因為處境之不同,並且因為像中學生似的,喜歡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爭論不休,所以在克拉朗度過的那整整一冬天,他們總在爭論,但爭論的方式卻是講道理的,心平氣和的,言辭有時雖然激烈一些,但道理卻是深刻的,都想通過辯論證明自己是對的,他們互相批評,為自己的觀點辯解,抓住一點誰都明白的小事仍爭個沒完,實際上,他倆就是喜歡這麼爭論,心裡都盼著能夠意見趨向一致。 結果怎麼樣?雙方更加的敬重,但仍舊各持己見。如果這麼做仍無法使一個明智之人改掉愛爭論的毛病,那麼對真理的愛也不怎麼能夠觸動他,因為他總想爭佔上風。 至於我麼,我已完全拋棄了這種無用的武器了,除了為了公正地評價我的信仰而外,我決定不再同我丈夫談論宗教的事情。這並不是上帝的寬大胸懷在使我對我丈夫需要有宗教信仰持漠不關心的態度。我實話告訴您吧,儘管我對他未來的命運很放心,但我並不因此就減低了我想使他皈依宗教的熱情。我寧願以自己的鮮血為代價,以換取他的皈依;這並不是為了他來世的幸福,而是為了他今生的快樂。因為,如若不這樣做,他將失卻多少甜蜜的樂趣啊!否則,當他有痛苦時,用什麼話去安慰他呀?誰去鼓勵他默默地做好事呀?誰的聲音能夠打動他的心呀?他的美德將得到什麼獎賞?他怎樣面對死亡?不,我不希望他在這種可怕的狀態之中死去。我只剩一個辦法能讓他擺脫這種狀態,我要把自己的餘生用來做這件事情;我不會再去說服他,而是要去感動他,要給他樹立一個榜樣,循循善誘,使他感到宗教的可愛,無法抗拒。啊!我的朋友,用真正的基督徒的一生來駁斥懷疑論者,這是多麼有說服力的武器呀!您認為有誰會對這種辦法無動於衷的?這就是我從今往後給自己加上的任務,請你們大家都來幫助我完成它。沃爾瑪比較冷漠,但並不是沒有感情的人。當他的朋友們、孩子們、他的妻子全都齊心協力地來感化他,使他樹立宗教信仰時,當大家並非在用語言而是用自己在上帝的啟迪下的行動來宣揚上帝時,當大家用上帝所賜予的美德,用上帝所喜歡的美好心情來證明上帝的存在時,當他看到上帝的光輝形象降臨他家時,當他每天每日無數次地不得不由衷地說道:“不,人不是靠自己的力量才達到這種境界的,這其中有某種超自然的力量在主導著!”時,我們將看到沃爾瑪心裡是多麼的歡暢呀! 如果您對此計劃有興趣,如果您覺得能有必要助一臂之力,那您就快來吧,來同我們一起生活,至死都不分離。如果您對此計劃不感興趣,或者您對它有所疑懼,那您就听從您的良心的指導,它會教您怎麼做的。我要跟您說的就是這些了。 據愛德華紳士來信對我們說,你們二位大約下月底前來這裡。您將認不出來您以前住的那個房間了,不過,您可以從房間的變化中看出,您的一位女友在佈置它時心情有多麼的愉快,可以看出她花了多少心思,動了多少腦筋。您還會發現房間裡還放著一套書,是她在日內瓦挑選的,比《阿多娜》寫得好,而且更有趣,是她一時高興,把它與其他書籍放在了一起。不過,您嘴緊些,因為她不想讓您知道這一切都是她幹的,我這麼急急忙忙地寫信告訴您,就是想趕在她不許我告訴您之前先斬後奏。 再見了,我的朋友,我們大家都會參加的錫榮堡聚會306,明天將舉行,可惜您來不了了。儘管大家仍會很高興的,但缺了您畢竟還是讓人感到遺憾。大法官先生也邀請我們的孩子一起去,所以我也就不好推託了。可我也不知怎麼搞的,我還沒去,就想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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