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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書信二十三致德·奧爾伯夫人

新愛洛伊絲 卢梭 5908 2018-03-18
親愛的表姐,我必須向您講述一下我對歌劇的看法,因為,儘管在您一封封的來信中,隻字未提歌劇,儘管朱麗對您守口如瓶,但我還是看得出來在這方面她的好奇心源自何處。我曾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去看過一回歌劇,後來又因為您而去看過兩回。在看了這封信之後,我請您就別再提它了。為了您,我可以再去那兒,在那兒打哈欠,在那兒受罪,在那兒難受至死,但是,要我在那兒睜大眼睛、全神貫注地觀看,那我可辦不到。 在跟您說我對這種著名的戲劇的看法之前,讓我先告訴您一下這裡的人是怎麼看待它的吧。如果我說錯了的話,行家的評價會糾正我的看法的。 在巴黎,巴黎歌劇被視為人類藝術所創造的最恢弘、最能給人以美的享受、最值得欣賞的戲劇演出。據說,這是路易十四國王留下的最宏偉的豐碑。對這麼重大的一個問題,並非如您所想像的那樣,人人都可以自由地發表自己的看法。在這裡,人們可以爭論所有一切,唯獨不可以爭論音樂和歌劇。在音樂和歌劇的問題上,不隱瞞自己的觀點是很危險的。法國音樂是通過一種嚴格的審查來維護的。以講課的方式,向所有來到這個國家的外國人灌輸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要讓這些外國人相信,除了法國歌劇,世界各地再沒有這麼好的歌劇了。這麼一來,謹小慎微的人便三緘其口,只是相互間才敢竊笑而已。

但是,也得承認,歌劇院的演出倒是不惜工本的,不僅有各種各樣的自然景觀,而且還有許多誰也沒見過的奇觀異景。因此,波普便把這種怪異的戲劇稱為無奇不有的大雜燴,神明、淘氣的小妖、魔怪、君王、牧人、仙女,樣樣俱全,他們忽而發怒,忽而開心,忽而瘋狂,忽而歡跳,忽而征戰,忽而舞蹈,看得人眼花繚亂。 這種精心編排的耀眼花哨的大雜燴,被認為真的能夠表演出一切需要表演的東西。看見出現一座神殿,觀眾立刻肅然起敬;只要仙女稍有幾分姿色,有一半池座的觀眾都會邪念頓生。巴黎歌劇院的觀眾不像法蘭西喜劇院的觀眾那麼挑剔。在喜劇院,同樣是這些觀眾,他們總是在說某某喜劇演員演得不像他的角色,而到了歌劇院,他們就會說某某演員演得活靈活現,演員與角色融為一體。似乎觀眾的思想與合理的幻想是相互矛盾的,幻想越荒誕,他們反倒越能接受。要不也許就是他們想像神明的樣子比想像英雄的模樣要來得容易。朱庇特因為與我們不是一類,大家可以隨意地對他進行想像,但卡東是人不是神,有多少人敢相信確有其人?

因此,在這裡,歌劇就同別處不一樣,演員不是被花錢雇來上台給觀眾演戲的。不錯,他們也是觀眾花錢買票,讓他們在台上演出的,但是性質卻完全變了,因為這是一座皇家音樂學院,是一種皇家最高法院,戲的好壞全憑它根據自身利益做出裁決,是否公正,是否符合事實,這些全都不管。因此,表姐,您可以看得出來,在某些國家,事情的真假全憑人怎麼說,如果正人君子說上幾句,不好的也會變成好的。 這座高貴學府成員的身份是絕不會降低的,不過,他們卻被開除了宗教教籍,這一點正好與其他國家的規矩完全相反。這也許是因為他們享有選擇權,他們寧願身份高貴而下地獄,卻不願當個庶民而受到上帝的祝福。我看見戲台上有一位現代派的騎士,他對自己的行當之驕傲,猶如從前倒霉的拉伯里尤斯對自己的職業感到羞辱一樣128,儘管他是被迫從事那個職業的,儘管他的台詞是他自己創作的。就這樣,古時的拉伯里尤斯,在競技場上就不能就座於古羅馬騎士們中間了,可今天新的拉伯里尤斯,卻每天都可以在法蘭西喜劇院裡與這個國家的一等貴族們坐在一起。在羅馬,從未有人聽人談到羅馬人民的氣派時,像在巴黎人們談到歌劇的氣派時那麼樣肅然起敬的。

這些就是我所能夠收集到的、別人關於這種光彩奪目演出的言論。現在,讓我來對您說一說我自己是怎麼看的。 您想像一下,一個十五尺見方左右的平台,這就是戲台。平台兩廂,間隔一段便置放幾扇屏風,上面草草地畫上一些將在劇中出現的事物。最裡邊是一張大幕,上面同樣也繪有類似的東西,而且上面幾乎滿是窟窿,還有很多撕破的地方,根據配景,它們或表示地上的坑坑洼窪,或表示天上雲彩的縫隙。每一個從台後登台的人觸動一下幕布,幕布被扯動,便產生類似於地震的現象,看著挺有趣的。天空是用幾塊泛藍的破布條表示的,用木棍撐著或掛在繩子上,就像洗衣女晾衣服那樣。太陽——因為有時候在戲台上可以看見太陽——是在燈籠裡置一火把做成的。諸神和仙女乘坐的車子是由四根木條構成的一個框架,像鞦韆似的吊掛在一根粗繩上。四根木條上置一木板,神就坐在木板上,前面掛著一塊糊塗亂抹的粗帆布,作為這輛車子所駕乘的雲彩。車子下方,可以看見兩三根點燃的蠟燭,散發出難聞的氣味,燭花也沒修剪,當戲中人物在“鞦韆”上又嚷又叫又搖晃時,蠟燭便燃得很亮,煙氣裊裊,表示燒香敬神。

由於車子是歌劇道具中最重要的東西,您根據車子即可推斷其他的東西了。波濤洶湧的大海是用藍色帆布或藍紙板製作的有棱有角的長燈籠做成的,用一些鐵扦把它們串起來,讓幾個小孩轉動。雷聲是用一個笨重的車子在戲台地板上推來推去營造出來的,而這種聲響還不算是這種美妙歌劇音樂中最難聽的“樂器”。閃電是把一把把的松脂撒在火把上形成的。霹靂是鑽天猴頂端點燃的一個爆竹造成的。 戲台上還裝有一些方形小活門,需要打開它時,表示魔鬼即將從地洞中冒出來了。當魔鬼們要升至空中時,有人便巧妙地用褐色帆佈內裝著稻草製成的小魔鬼來代替真人,有時候也由真的煙囪工來替代,讓他們吊在繩子上,拼命地扭動,直到他們落入我剛才所說的那些破布條中去為止。但是,如果繩子沒繫牢,或者繩子斷了,那就釀成真正的悲劇了,地獄中的魔鬼和永生不滅的神明就會掉落下來,輕則摔斷胳膊摔斷腿,重則一命嗚呼。除此而外,那些鬼怪也使某些場景甚為驚心動魄,有惡龍、蜥蜴、海龜、鱷魚、大癩蛤蟆等,它們在戲台上咄咄逼人地走來走去,讓人看著像是聖安東尼受誘惑的場景。這些魔怪一個個全都活靈活現,那全都是一個薩瓦的傻子在操縱的。

我的表姐,坐在池座裡我用小望遠鏡所看到的豪華的歌劇場景差不多就是這一些。您很容易猜想得到,這些機關都是藏而不露的,因此所產生的效果就更加的逼真。我跟您講的這些,都是我自己和所有同我一樣無所事事的觀眾所能看到的情景。不過,有人肯定地說,為使所有這一切全都活靈活現,可是用了不少的機器哩。有人還多次地提出讓我見識見識這些機器,不過,我還從未好奇到要看看別人是怎麼花了那麼大工夫去弄出些小玩意兒來的程度。 為歌劇服務的人可謂不計其數。樂隊和合唱隊總共約有百十號人:舞蹈演員很多,而每個角色都有A角、B角,甚至C角。這也就是說,往往有一兩個二流演員在準備著替換頭牌演員。他們光拿薪水不干活兒,直到頭牌演員自己想歇歇為止。頭牌演員想歇歇的情況經常出現;演了幾場之後,頭牌演員——他們都是出演主角的——就不再伺候觀眾了,便把角色讓B角演員來演,甚至讓C角來演。但門票價格卻並沒因此而有所降低,只有演出水平下降了。觀眾買戲票如同買彩票一樣,不知道自己會中個什麼獎。但是,不論是個什麼情況,誰都不敢抱怨,因為,即使你知道了這一情況,這座學府的高貴的成員們也根本不會尊重你觀眾的意見,而觀眾倒要聽從他們的安排。

您對這種歌劇音樂是了解的,我就不跟您談論它了。不過,您也許想不到的是,在演出過程中,劇院裡聲震屋瓦,吼叫聲、呼嘯聲不斷。你就看見女演員們一個個幾乎像是在抽搐,扯開嗓門兒尖叫,搥胸頓足,頭往後甩,臉憋得通紅,青筋暴跳,肚腹起伏不定,你都不知道她們是怎麼讓人討厭的,是看著扎眼呢還是聽著刺耳。看著她們的動作令人作嘔,聽著她們的歌聲讓人難受。更讓人無法想像的是,受到觀眾喝彩的偏偏是她們的聲嘶力竭的吼叫聲。瞧著觀眾們鼓掌的樣子,你會以為他們是聾子,偶爾聽見一兩句尖叫聲便欣喜若狂,就給一女演員拼命鼓掌,拼命叫好。可我卻覺得,觀眾在歌劇院對女演員的喝彩鼓掌,如同在雜耍場上看一個江湖藝人表演硬功夫時叫好一個樣:對他們的表演,看著是既不爽又難受,他們演多久,觀眾就難受多久,但是,看到他們安然無恙地演完了,觀眾心裡就高興了,自然而然地就鼓起掌來。您想像一下,如果用這種方法去演唱吉諾的極其溫情優美的歌劇會怎麼樣!您想像一下,用這種方法來表演繆斯、美惠三女神、愛神,甚至維納斯,那會是怎麼個情況!至於那些魔鬼,演得還算可以,其音樂倒還有點地獄的味道,同他們倒也挺般配的。因此,劇中的魔術、通靈和所有巫魔夜會一直是法國歌劇中最受觀眾讚賞的東西。

與這些唱得既準又甜的歌聲相匹配的是樂隊的演奏。您想像一下,用那麼多樂器毫無旋律地演奏出來的嘈雜聲,和用低音拉腔拖調地演奏出來的呼嚕聲,這麼一摻和,讓人聽著該是多麼的難受。這是我這輩子所聽到的最淒厲最吵人的音樂,只要聽上半個小時,我必然忍受不住,頭痛欲裂。這頗像唱聖詩的單調聲音,既不悅耳也無節拍。不過,當偶爾冒出一段稍有一點變化的曲調時,觀眾們便一起鼓起掌跺起腳來,就听見大傢伙兒跟著樂隊的某個人大聲地拼命嚷叫。一時間他們被這種他們並不太懂的音樂節奏所迷住,一個個豎起了耳朵,喊叫聲增大,腳和胳膊,乃至全身都搖晃個不停,以便跟上他們怎麼也跟不上的節拍吼叫;德國人和意大利人則不同,他們是在內心中去感受的,所以他們能夠感受到音樂的美,毫不費力地就能跟上節拍,絕對不需要跟著打拍子。至少雷吉阿尼諾就常常跟我說,儘管意大利歌劇那麼優美動聽,但觀眾只是靜靜地在聽,從未見過樂隊或觀眾做任何動作來表現音樂之美。然而,在這個國家,一切都顯示出樂器的音質生硬,歌聲刺耳,不柔和,音調變化太快,太突然,腔調矯揉而拖沓,缺少節奏感,毫無民歌中的那種悅耳動聽的曲調。軍樂器、步兵的短笛、騎兵的號、各種號角、雙簧管、街頭歌手、咖啡館的提琴手,所有這一切連耳朵不濟的人聽著都覺得刺耳。並非人人都是多才多藝的,一般來說,法國人似乎是歐洲各國人民中最不具音樂天分的。愛德華紳士認為,英國人音樂素質也很差,但兩者的區別在於,英國人雖然懂音樂,但卻不怎麼關心音樂,而法國人則是任何權利都可以不要,什麼事情都可以認輸,就是不同意別人說他們不是世界一流的音樂家。甚至有人還大言不慚地說,音樂是一件國家大事,他們也許是在學斯巴達人,因為在斯巴達,誰要是把蒂摩泰的豎琴琴弦弄斷兩根,那可就成為一件國家大事了。這種比擬,簡直讓人啼笑皆非。不管怎麼說,就算巴黎的歌劇是一種極佳的政治教育,但它卻並不合風雅之士的胃口。現在,我再回過頭來描述我的所見所聞吧。

我就剩芭蕾還沒談了。芭蕾舞是巴黎歌劇中最精彩的部分,如果單看它的話,它是賞心悅目、十分優美的表演,是真正的舞台表演,但是,它只是充作一個劇的組成部分而已,所以必須從這一角度去分析研究它。您熟悉吉諾的歌劇,您了解幕間穿插的歌舞是如何安排的,而吉諾的門徒不是與他差不多,就是比他還要差勁兒。在每場戲演到最有趣的時刻,通常會突然中斷,由坐著的演員們表演一個節目,而台下的觀眾則站起來觀看。因此,常常會出現這樣的情景:劇中的人物完全被忘到一邊,或者是,觀眾們都在看不相干的演員。插演這些節目的方法很簡單:如果國王高興,大家便同他一起高興,並開始跳舞;如果國王很憂傷,大家就想法逗他樂,同樣也是跳舞。我不知道宮廷裡是否也這樣,當國王心情不好時,就以跳舞來消愁解悶。而我所知道的有關國王的情況是,當有時候有人在幕後決定他的王位以及他的命運時,就無法過於相信他還能冷靜地觀看加沃特民間舞或聽聽歌唱了。不過,也有其他許多的事情可以讓人跳起舞來的:生活中的最重要的事都是通過舞蹈來表現的。教士們跳舞,士兵們跳舞,諸神跳舞,魔鬼跳舞,一直跳到入土為安,總之,跳舞與諸事相宜。

舞蹈乃是歌劇中運用的第四種藝術手段,但其他的三種藝術手段全都在模仿它。那它又是在模仿誰呢?它誰也不模仿。因此,在它只被用作舞蹈時,它是個插曲,因為,在一出悲劇中,小步舞、二拍輕快舞、西班牙慢三步舞能有什麼用處?我還要說一句,如果它要模仿什麼的話,那反而更糟,因為,在所有的要素中,除語言這個要素而外,就絕無其他什麼必不可少的要素了。而一個歌劇,其情節一半用歌唱一半用舞蹈來表現的話,那比一半用法語一半用意大利語來表演更加的滑稽可笑。 雖然他們不滿足於把舞蹈作為主要部分引入劇中,但有的時候卻偏偏硬是要用它來作為主題表演形式,並把一些歌劇稱為芭蕾舞劇,簡直是文不對題,致使舞蹈比在其他戲劇中顯得更加的不恰當。這些芭蕾舞劇都是有幾場就有幾個主題,而主題與主題之間用一些玄奧的台詞加以連接。對此,如果作者不在序幕中交代清楚,觀眾們是怎麼也無法看明白的。季節、年代、方向、五行等,我不明白它們與舞蹈能有什麼關係,用舞蹈加以表現,觀眾能產生什麼想像。其中有些純屬寓意,譬如狂歡節的滑稽木偶和瘋狂放縱動作,讓人簡直無法忍受,因為,儘管費了不少的心思,想了不少的辦法,依然表現不出人的情感和環境氣氛來,既不熱鬧,也沒有趣味,一點也沒有讓音樂發揮作用的地方,根本沒有讓觀眾動心並產生幻想的東西。在這些所謂的芭蕾舞中,動作都配有歌曲,而舞蹈則總是在干擾劇情,或者只是根據情況而出現舞蹈,反正都不表現什麼。結果,芭蕾舞反而沒有悲劇感人,在劇中它插進來也引不起觀眾們的注意,如果演得帶勁兒,則更令觀眾反感。不過,一個缺點可以掩蓋住另一個缺點,因此,為了使舞蹈不讓觀眾厭煩,作者便巧用心思,讓整齣戲都變得讓人興味索然。

由於所見到的這些情況,我便不知不覺地開始對歌劇的真正性質進行研究。因為範圍太廣,無法在這封信裡詳談,而且,談起來的話,就會離開正題太遠,因此,我另外寫了一篇短小論文,隨信附上,您可以同雷吉阿尼諾一起討論一下它。關於法國歌劇,我剩下的應該對您說的是,我認為自己從中發現的最大的缺陷是,它過於追求神奇,想通過這種辦法在歌劇中表現不可思議的東西,而沒有想到,這些東西全都是想像出來的,在一首史詩中運用起來恰如其分,可用到戲劇中來就滑稽可笑了。如果我沒有看見的話,我簡直難以相信竟有這麼一些愚蠢的藝術家,想去仿製太陽神的坐駕,而竟然也有觀眾天真幼稚到跑去看這種模仿的東西。拉布呂耶爾不明白,像歌劇這麼高雅的戲劇怎麼會讓他花了很高的票價看到的卻是令人厭煩的東西。可我對此卻並不感到驚訝。我不是拉布呂耶爾,但我卻認為,對任何一個還不是一點藝術品位都沒有的人來說,法國音樂、舞蹈和神奇的東西混雜在一起,必然地使得巴黎歌劇成了所有戲劇中最讓人厭煩的戲劇。總之,也許法國人並不需要什麼完美的東西,至少在戲劇演出方面是這樣,這倒並不是因為他們不具有認識好的東西的能力,而是因為他們對壞的東西比對好的東西更感興趣。他們更愛嘲笑而不愛鼓掌,他們從對戲劇的批評中獲得樂趣,抵消了對歌劇的厭煩。而且,他們覺得,出了劇場,把戲嘲諷一頓比在劇場裡觀劇來得更加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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