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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書信二十一致朱麗

新愛洛伊絲 卢梭 10790 2018-03-18
朱麗,既然你想要知道那些可愛的巴黎女子什麼樣,那好,我就來給你描繪一番吧。她們自高自大!你的風采中缺少這份讚揚。你儘管假裝忌妒,儘管很謙虛、很鍾情,但我卻發現在你的這種好奇下面卻隱藏著虛榮而非擔憂。不管怎麼樣,反正我要實話實說,我是可以做到這一點的。即使我要說的是讚美的話語,那我也要如實地寫出來。為什麼不能把她們寫得美上加美!為什麼不能把她們的綽約風姿盡量地描寫出來!不這樣又怎麼對你的風采用上新的讚美之詞! 你竟然埋怨我隻字不提她們!唉,上帝呀!我怎麼跟你說好呢?你看了這封信,就會明白我為什麼喜歡跟你談論你附近的瓦萊女子而不跟你談這個地方的女人了。這是因為瓦萊女子總讓我不停地回想起你來,而這兒的女人麼……你先看信吧,然後再對我作一番評論。再說,像我這樣看待她們的,如果說不是絕無僅有的話,那也是為數寥寥。因此,為公正起見,我不得不預先告訴你,讓你知道我跟你談論她們時,也許不是她們是什麼樣我就怎樣描繪,而是根據我看她們什麼樣就怎麼描寫她們。儘管如此,如果我對她們有失公允,你還是可以狠狠地批評我的,不過,那樣你就會比我更不公允,因為你的錯完全在於你是一個人。

咱們先從外表談起吧,因為大部分觀察者註意的都是外表。如果在這方面我彷效大部分觀察者的話,那這個地方的女人們會大加抱怨的:她們具有一種性格的外表,也具有一種臉蛋兒的外表。由於這兩種外表無論從哪一種去看她們都不合適,所以單從外表去看待她們就會把她們給看錯了的。她們的臉蛋兒頂多也就是還湊合過得去,而且一般說來差的多而好的少,例外情況也有,那得另當別論。她們身材單薄而不勻稱,且很不苗條,因此她們便一門心思地追求時裝,以掩蓋自己身材的瑕疵。這麼看來,我覺得其他國家的女子頭腦太單純了,竟然想學她們的樣兒為掩飾缺陷而去追求時髦服飾,其實,在身材方面其他國家的女子並無巴黎女人的那種不足。 她們走起路來自然而隨意。她們的舉止毫不矯揉造作,因為她們絕對不喜歡受到拘束,不過,她們天生就有某種瀟灑勁兒,這股勁頭雖不失其風韻,但她們做得太過,反倒顯得很輕率。她們的膚色不算白淨,一般來說都顯得有點消瘦,致使皮膚顯得不好看。至於她們的胸部,那就與瓦萊女子相去甚遠了。她們胸部平平,只好束腰挺屁股,讓酥胸硬挺。而在膚色方面,她們也另有高招儿。儘管我只是從很遠處隱約瞅見她們,但因為可以極其自由地觀察,因此並無憑空猜測之事。巴黎的這些女人似乎並不太了解在這方面的優勢,因為雖然她們的臉蛋兒不算好看,但觀察者的想像力遠比其眼睛更能從好的方面去想像她們。而且,按照那位加斯科尼哲學家的說法,顆粒未進的飢餓,比起至少用一種感官得以滿足的飢餓要難耐得多。

她們的線條輪廓不勻稱,但是,如果說她們不算美麗的話,那她們的面部表情卻很豐富,這彌補了她們的缺陷,有時候還能把缺陷給掩蓋住。她們的眼睛活靈活現而閃閃發亮,卻並不深邃也不溫柔。儘管她們想用胭脂塗抹眼圈以使眼睛精神氣十足,但是這麼一弄,眼睛顯得怒氣沖衝,而無甜美柔情。當然,她們的眼睛還是透著歡樂的,或者說,儘管它們有時像是在尋求一種溫情,但它們卻從未給她們帶來什麼溫情。 她們衣著十分考究,或者說,她們至少在衣著方面名聲在外,因此她們在這個方面如同在其他所有方面一樣,竟然成為歐洲其他各國的楷模。確實,誰也沒她們那麼大的勁頭去把服飾弄得那麼怪誕。她們是各個國家的女人中最不受自己的服飾的約束的女人。她們的服飾是法國外省女人的仿照對象,不過巴黎女人對服飾是以我為主,每個人都根據自己的長處來配搭衣服,以服飾服務於自身。外省女人就像懵懂的不動腦子的抄書匠,連拼寫錯誤都照抄不誤,而巴黎女人則是作者本身,自己在謄清自己的文章,發現錯誤及時修改。

她們的首飾十分講究,卻並不華麗;她們的首飾注重的是樣式而非貴賤。她們的服飾式樣變化極快,年年花樣翻新;她們注重衣著的得體,喜歡經常變換。因此,在衣著方面她們雖考究卻並不顯得滑稽可笑:在這個方面她們花費不小,但花得物有所值,不像在意大利,不少人衣服倒是華麗,卻破舊不堪,而在巴黎,衣著雖然樸實,卻總是新燦燦的。在穿著方面,巴黎的男人和女人品位相同,都注重得體、合身。他們的這種品位我倒是非常喜歡,因為我極其討厭衣服上鑲滿飾帶,也極其討厭衣服上有油漬污跡。除了我們這個民族而外,沒有任何一個民族,尤其是婦女,佩戴鍍金飾物這麼少的。各個階層的人衣服料子都一樣,因此很難分辨得出誰是公爵夫人誰是平民女子,除非前者想方設法地要讓後者不敢模仿她們。不過,這似乎也頗為難辦,因為無論宮廷裡出現什麼新款式,外間便立刻仿照起來。而且,巴黎的平民女子可不像外省女人或外國女人,專愛標新立異。還有一點不同於其他國家的是,在其他國家,最有身份地位的人也同樣是有錢之人,所以他們的妻子穿著之奢侈華麗是其他女人無法望其項背的。但在巴黎,如果宮廷貴婦們也這麼華服在身,那她們立刻就會被金融家們的妻子比下去的。

那麼,她們是怎麼辦的呢?她們選擇了一些更加可靠而又巧妙的辦法,而且是頗費了一番腦子才想出來的。她們知道,廉恥和謙遜觀念已深深地銘刻在百姓們的心中,因此她們便根據這一點,想出了一些無法仿效的穿著打扮來。她們發現百姓們討厭胭脂,硬是粗俗地把胭脂稱作脂粉,因此,她們就在臉上抹上厚厚的脂粉而非胭脂,名稱一變,東西也就不一樣了。她們看到袒胸露背令公眾咋舌,於是她們便在上衣上開出一個V字形敞口來。她們發現……啊,她們還發現許許多多的事情,而我的朱麗,儘管是大家小姐,肯定永遠也不會知道的。在行為舉止方面,她們也想像衣著方面一樣地去做。那種可愛的羞澀的神態,原本就是女子不同於男子的更加端莊秀麗、楚楚動人的表情,可她們卻覺得那是俗不可耐的小市民氣息。她們的言談舉止無所顧忌,但凡正派男人見到她們的那種自負傲岸的目光,沒有不立即低下頭來的。就這樣,她們就不再像是女人了,因為害怕別人把她們與別的女人混同,所以她們寧肯凸顯自己的身份地位而不想表現出自己是個女人來。她們模仿娼妓,以便別人無法模仿她們。

我並不知道她們的這種模仿會發展到什麼程度,只知道她們並沒有能夠完全地防止別的女人模仿她們。至於胭脂和上衣的V字形敞口,已經到處流傳開來了。城市裡的女人們寧願放棄天然膚色和情人們中意的她們的風韻,也不願像市民女子那樣去穿著打扮。如果說這股風尚未刮到最下層的婦女中間,那是因為一個大腳女人這麼一副打扮肯定要遭到周遭的人唾罵的。這種唾罵正是憤怒的廉恥心在怒吼。在這種情況之下,如同在其他許多的情況之下一樣,黎民百姓的這種暴烈比彬彬有禮之人的溫良恭儉更加的誠摯,也許能使這兒的眾多女子保持住自己的謙恭本色:而這正是這種服飾的機靈的女發明者們所想要達到的目的。 至於她們的大兵式的舉止和擲彈兵式的嗓門兒,倒也並不令人震驚,因為這很普遍,新來這兒的人,對此並不覺得彆扭。從聖日耳曼市郊到中央菜市場,巴黎女人很少有態度和目光不生硬的,凡是在本國從未見過這樣的女人的人,一開始無不為之驚愕的,而外國人的這種少見多怪,招致別人斥責為呆頭鵝。巴黎女人一張口說話,情況就更加的糟糕。她們的嗓門兒不像我們沃州女子那麼溫柔可愛。那聲音又硬又刺耳,又咄咄逼人,外加嘲諷不屑,而且比男人的嗓門兒還大。即使她們的聲調中還有這麼點女性聲音之美,她們的那種奇特的逼視的盯著人看的架勢,也把那點聲音的柔美給祛除殆盡了。她們似乎想拿第一次看到她們的男人的狼狽相取樂,不過,如果她們明白了男人們狼狽的原因的話,那她們也就樂不起來了。

然而,或許是我對美人兒有所偏愛,或許她們具有顯示自己的本能,反正我覺得她們總的來說還是比較的謙虛的,而且言談舉止也是挺得體的。她們做到矜持並不費力,她們深切地感覺到自己的優勢,她們很清楚,吸引我們,用不著對我們進行挑逗。也許還由於傲慢無禮再加上長得讓人不敢恭維,會讓別人看著不舒服,很反感。反正,可以肯定的是,對於一個不知羞恥的醜女,人們只會扇她耳光而不會去親她的臉的,而假如她表現得羞答答的話,反而會引起別人的同情,而且有時候,還會由同情而變成愛情的。不過,儘管一般來說,在這里人們會從美人兒們的言談舉止中發覺某些更加溫柔的東西,但在待人接物中她們仍舊有許多矯揉造作的地方,而且,她們還總是極其明顯地一心想著自己,因此在這個國家我沒有一次能像德·穆拉先生有時在英國女子麵前那樣,想嘗試一下,對一位美人兒說她長得非常的美麗。

這個民族天生的快活勁兒和擺派頭的慾望,並不是我們在這裡的女人們身上發現的那種言談舉止隨便的唯一原因。造成這種隨便態度的根源在於其風俗習慣,他們男男女女總是毫無顧忌地廝混在一起,以致男女雙方在言談舉止、待人接物上互相影響。我們瑞士女人則比較喜歡女人和女人在一起。她們相互間關係很融洽,而儘管她們表面上看上去並不厭惡與男性交往。但可以肯定,一旦男人出現在這群女子中間,她們立刻會覺得有點拘束,不自在。在巴黎,則完全相反,女人們則偏愛同男人在一起,而且只有同男人在一起她們才會覺得自在。在每一個社交圈子裡,女主人幾乎總是獨自一人與一群男人在一起。我想像不出從哪兒冒出那麼多的男人,弄得隨處可見,比比皆是。在巴黎,到處都是冒險家和單身漢,他們成天地這家串串那家逛逛的。男人們像錢幣似的,在流通的過程中數量倍增。因此,一個女人就能夠學會像男人們那樣說話、做事和思考,而男人們也就從女人那兒學會了女人言談舉止的行為方式。就這樣,這個女人就成了男人們獻媚取寵的唯一目標,而她則心安理得地享受他們的這種表面恭維實則侮辱的虛情假意。這又有什麼關係呢?無論是真心實意或是逢場作戲,只要大家眾星捧月就行了,而這也正是她所希望的。假若另外一位女子突然來到,親切的談話立即便變成了寒暄客套,裝模作樣開始了,男人們的注意力便一分為二,而大家都有著一種說不出的拘束,直到分手時,才從這種拘束中擺脫出來。

巴黎的女人們愛看戲,也就是說,喜歡在劇場裡讓人看到自己。但是,每次想去劇院,頭疼的事就是要找一個女伴相隨,因為習俗不允許任何一個女子獨自在劇院的包廂裡就座,由丈夫陪著都不行,由另一個男人陪同就更不可以。誰也說不清楚在這個社交如此普及的國度,要找一個女伴陪同前往劇院有多難。十次想去,九次都去不成。想去看戲的願望把她們聯繫在一起,而討厭一起去的心情又使她們聚不到一起。我想女人們會輕而易舉地打破這種荒謬的習俗的,憑什麼女人就不能單獨地在公眾場合露面呀?但是,也許正是這個不成其為理由的理由使這個陋習得以保持下來。其實,不符合社交慣例的事應當盡量地摒棄才對。一個女人無女伴陪同前往劇院會有什麼壞處呢?有了這個權利之後,她可以單獨與男友們相會難道不是更好嗎?

可以肯定,許多的暗中交往的原因,正是她們單獨地、分散地生活在那麼多男人中間所造成的。今天,大家都這麼認為,而且,經驗也把這種荒謬的做法給徹底摧毀了:誘惑越被壓抑反而越厲害。因此,人們不再說私通是誠實的,但它卻是更加快樂的,但我並不認為這是事實,因為連羞恥之心都蕩然無存,還談什麼愛情不愛情的?一種既無愛情又無誠實的生活還有什麼樂趣可言?正如那些放浪形骸的最大災禍就是厭煩一樣,女人們心裡想要的並非為人所愛而是如何尋歡作樂,因此,對她們大獻殷勤和悉心呵護,比對她們奉獻愛情更加有效,只要你鍥而不捨,對她們來說你是否鍾情並不重要。在大家都不再看的那些小說裡,“愛情”與“情人”這兩個詞已從描寫男女幽會的情趣中被剔除,與“鎖鏈”、“慾火”一起被棄之不用了。

在這裡一切自然的情感秩序似乎全被顛倒了。在這裡,光憑愛情是締結不了姻緣的,未婚女子是不許有情人的,這一權利只留給已婚女子,而且除了丈夫不是情人而外,她們想找誰當情人都可以。寧可讓一個當母親的有二十個情人,也不許未出閣的女兒有一個情人。在這裡,通姦沒人覺得噁心,沒人認為這有悖於禮儀:最講禮儀道德的小說,也就是大家都讀來受教育的小說,其中通奸的事比比皆是;胡搞亂來一旦與不忠攪在一起,就不再受到斥責了。啊,朱麗!這樣肆無忌憚地玷污夫妻生活,偷人養漢的女人,竟敢用她那骯髒的嘴來指責我們純潔的愛情,譴責兩顆矢志不移的真誠的心的結合!據說,婚姻大事在巴黎與在任何其他地方性質大不相同。巴黎人聲稱,結婚就是一種結合,而這種結合併無甚麼契合效力,似乎那隻不過是兩個自由人的一種協商,同意住在一起,同意使用共同的姓氏,承認所生的子女,而除此之外,雙方誰對誰都沒有任何權利。一個想要追究其妻子道德敗壞的行為的男子,在這裡所遭受到的紛紛議論不少於在我們國家容忍自己妻子亂搞的丈夫所受到的責難。而作為妻子,她們也並不對自己的丈夫嚴加看管,我還沒有發現過,她們因丈夫學自己的樣兒對她們不忠而對之加以懲罰的。夫妻雙方沒有一點愛情,又怎能企盼彼此真心相待呢?但凡只圖金錢或地位的女人,根本不愛她所嫁之人。 至於說愛情麼,它已失去了它的意義,因此,它同婚姻一樣大大地變質了。如果說這裡的夫妻是為了更自由自在地待在一起的未婚男女的話,那麼情夫和情婦則是並不看重愛情的人,他們只是逢場作戲,一拍即合,或習慣使然,或解燃眉之急。這中間沒愛情什麼事。大家看中的是怎麼合適怎麼來,兩情相悅即可。如果願意,湊在一起,說見即見,說分即分。偷情的時間只不過比一次拜訪的時間稍稍地長這麼一點而已。這種野合簡直可以編成一本人物形象栩栩如生、妙語佳音不斷、格言警句、哲學論斷充盈的情話錄或情書集。至於肉體方面,用不著神秘兮兮的,大家都很明智,認為必須立竿見影,趁慾火攻心時,盡快地把火洩掉。無論男的還是女的,先到先滿足,不管是情人還是一個別的什麼人,反正男人都一樣,人人差不多都挺棒的,起碼都可以幫著解決問題,否則為什麼對情人比對丈夫要好呢?而且,到了一定的年齡,男人們幾乎都一個樣,而女人們同樣也差不多一個樣。所有這些玩偶都是同一個廠家製售的,所以用不著去挑挑揀揀,看到眼前的哪一個最中意,拿來用就是。 這些情況並非我親眼所見,而別人跟我說起時腔調又極其特別,所以我對此並不完全相信。我從大家的談話中所能推斷的就是,就大多數女人而言,她們把自己的情人視為自己的僕人,如果乾得不盡職盡責,就把他給打發掉,再換上一個,而如果這個情人在別處又覓得芳踪,或者是對自己的僕人地位厭煩了,他便揚長而去,另找一個女人。據說,有一些女人挺會胡來,甚至拿自己的管家來試試,因為反正管家也是男人嘛。這種胡搞亂來的行為維持不了多久,胡鬧夠了之後,管家就被打發掉了,另外再換一個。或者,如果他賴著就是不走的話,就把他留下,養著,女主人仍舊還是要另找一個替換其角色的人的。 我對那個跟我講這些怪誕行為的人說:“可是,一個女人今後與那些被她打發走或與她分手的男人怎麼相處呢?”對方回答我說:“這個麼,根本就不是問題,因為大家從此就不再見面,老死不相往來了。如果想胡搞的勁頭又上來了,那就另覓新歡,而且,說實在的,如果還能記得起當初曾有過一腿,那就很不錯了。”我對他說道:“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不過,儘管我認為您並未誇大其詞,可我還是有一點弄不太明白,在情意纏綿、魚水交歡之後,再見時怎麼能不動聲色呢?在聽到你愛過的人的名字時,怎麼能心不怦怦跳呢?二人重相會時,怎麼能不渾身顫栗呢?”他打斷我說:“您真讓人好笑,還渾身顫栗個什麼勁兒呀?難道您希望我們這兒的女人甚麼都乾不了,只會激動,只會暈倒呀?” 你把這幅無疑是過於露骨的圖畫刪去一部分吧,有些東西是你不該看到的。只要你記住我的心是永遠不會變的,我就不用再對你多說什麼了。 不過,必須承認,在這些令人不快的印像中,有好些見多了也就見怪不怪了。如果說壞事出在好事前的話,那麼壞事卻阻止不了好事的出現。思想與本性之美終會使人的高尚品質得以展現的。一開始的厭噁心情被壓下去之後,很快地,一種相反的看法就會油然而生,那時,對這番情景就會是另一種觀點了,說話也就會公正起來,不會再只看一點不及其餘了。 大城市的第一個不好之處在於,它把人變得不像他們本來的模樣,社交場合可以說是給了他們一種與自己不同的樣子。這確實是真的,尤其是在巴黎,尤其是巴黎女人,她們唯一關心的就是如何引起別人的青睞。你在大庭廣眾下所看到的一個女人,並不是你所想像中的巴黎女人,而是一個衣著時尚的幻影。她的傲慢神情、她的步態、她的身段、她的胸脯、她的膚色、她的面容、她的目光、她的言談,凡此種種,都不是她的本來面目。如果你看到她原來的樣子,你是不可能認出她來的。可是,這種改變對模樣不斷改變的女人們沒什麼好處,而且,一般來說,把本來的樣子改變成其他模樣,都不會有利可圖的。不過,她們也不可能把原來的模樣全都改變掉,總會在某個地方留下一點的,而觀察的技巧就在於善於捕捉到留下的這點原先的模樣。要掌握對這個國家的婦女進行觀察的技巧並不難,因為她們自然流露的地方畢竟要比她們所認為的要多,只要你把她們從她們所喜愛的過分錶現中分離出來,你很快就能看出她們原本的樣子,這時候,她們起先讓你感到的所有厭惡,也就隨之變成對她們的尊重與友好了。 下面是上個星期在一次鄉村聚會上我所觀察到的情形。有幾位女子硬要邀請我和幾個新來乍到的人參加她們的這次聚會,我們也搞不清我們的參加對她們合適不合適,也弄不清她們是不是想出我們的洋相。在我們到達的第一天這種情況可不是沒有出現過的。她們一上來就跟我們大開玩笑,說了不少俏皮話,但我們都沒有搭腔。她們見無計可施,便改換招數,竭力要迫使我們就範,但依然不能奏效,只好順從了我們。我不知道她們對這種變化是不是滿意,但就我而言,我覺得蠻好。我驚奇地發現,我同她們交談比同男人們交談更加能增長見識。她們思想清晰,很明事理,以致我因她們錯用了自己的智慧而深感惋惜。在更好地觀察了解這個國家的女人之後,我悲哀地發現,這麼多可愛的人兒之所以缺乏理智,竟然是因為她們不想有理智。我還發現,親切而自然的儀態在不知不覺地祛除她們在城市裡染上的矯揉造作之態,在不故意去做作的時候,她們的一舉一動反而更加的得體了,而且也沒有辦法在正兒八經的談話中故作媚態。當她們不刻意追求美貌時,我反而覺得她們更加美,而且我認為她們用不著濃妝豔抹就很討人喜歡。有鑑於此,我敢說,巴黎這個所謂的審美觀最強的城市,也許是世界上最沒有審美能力的城市,因為在這里人們為了取悅別人而費盡心機,反而損害了自己真正的美。 就這樣我們在一起待了四五天,彼此都感到滿意,我們對自己也感到滿意。我們並沒有談及巴黎以及它的種種荒唐事,我們把巴黎丟在了腦後。我們的全部注意力都只是在想如何盡情地享受我們彼此間的親密友情。我們無須相互譏諷或開玩笑就能讓大家開開心心的。我們的笑不是譏笑,而是快活的笑,如同你表姐那樣的笑。 還有一件事讓我徹底地改變了對她們的看法。經常出現這樣的情況:當大家正談得暢快淋漓時,有人走到女主人身邊,湊到她耳邊說上一句。女主人便走了出去,坐到屋裡,關起門來寫些什麼,好半天之後才又走出房間來。看來她是躲到一邊去寫情書或寫大家所說的類似情書的什麼東西。另外一個女子對此說了句什麼,大家對她嗤之以鼻。這讓我認為,那位離開了好長一會兒的女子,即使沒有情人,至少也有一些男友。這時候,出於好奇,我開始留心觀察起來。我得知那幾個所謂的巴黎“灰白頭髮的人”,其實是本教區的一些農民,因為遭遇難事,跑來向女主人求助的。我聞知此情,好生驚訝。他們中有一個是受到一位有錢人轉嫁的人頭稅的逼迫;另一個是因為自己年紀太大又有孩子拖累卻被逼迫當兵服役;還有一位是因與一位有權勢的鄰居打官司敗訴而又有冤無處申;另有一位是遭了雹災,顆粒無收,但卻被逼交租,不許少交分毫。總之,他們都是來求助的,而女主人對他們的訴求全都耐心認真地聽了,沒有一個人遭到女主人的拒絕,而我原以為是她在寫情書的那段時間,她是用來替那幾位不幸的農民求情的。我不知道,該如何向你描述,我了解了真實情況之後的那份驚訝,也不知道,如何向你講述我是多麼高興地發現,一個如此年輕如此放蕩的女人竟然替別人盡心盡力地呼籲,求情,而且還不事張揚,毫不誇耀。我很有感觸地說:“這並不奇怪!換到朱麗,遇此情況她也會這麼做的。”自這一刻起,我看見她就只是尊敬了,她的所有缺點也全都從我眼中消失了。 當我的觀察一轉向這個方向,我原先覺得這些女人身上的那麼多讓人難以忍受的缺點,立刻就變成了優點。所有的外國人全都眾口一詞地說,除了講究時尚之外,世界上沒有哪個國家的女子像這裡的女人這麼明智豁達。她們說話一般都那麼通情達理,而且在你遇上難處時又那麼熱心的幫助。除了賣弄風情、打情罵俏而外,我們能從西班牙女人、意大利女人、德國女人那兒學到點什麼呢?什麼也學不到。朱麗,你是知道的,我們瑞士女人一般來說也是這個德行。但是,如果有誰膽敢有失風度,膽敢招惹法國女人——說實在的,她們是不願意有人招惹她們的——那就算他倒了大霉了,他立刻就會發現自己像是在與一個男人爭吵,她們得理不饒人,而且說得頭頭是道。至於她們的優秀秉性,我就不提她們對待朋友的那份熱心腸了,因為在某種程度上這是出於強烈的自尊心,而這種自尊心是各個國家的女人都具有的。儘管她們通常只愛自己,但是,一種長期的友情,當她們為獲得它而付出一定的心血時,就會在她們心中幻化成熱烈的情感來,那些能夠與人保持十年情誼的女人,一般來說,終生都會保持這種友誼的,她們喜歡老友舊交,至少比對她們的情夫更真摯更溫情。 人們對這裡的女人,似乎有一種比較一致的不好的看法,說她們什麼都敢干,因此幹的壞事就比好事還要多。但是,為她們辯解的人則說,她們之所以乾壞事,那全是受到男人的唆使,而她們干好事卻是出於自己的本意。這與我在前面所說的並不矛盾,我說的是男女私通並非真心相愛,因為法國式的殷勤獻媚給了女人一種寬泛的權力,這種權力無須任何溫情便可運用。一切都取決於女人:不由她們做主,或不是為她們,你什麼事都乾不成;奧林匹斯山和巴那斯山,榮譽與財富,都同樣地在以她們的意志為轉移。一本書是否有價值,一位作者是否有地位,全都得看女人們喜歡不喜歡;高深的學術著作以及優美的文學作品也完全由她們來裁定。詩歌、小說、歷史著作、哲學書籍,甚至政治書籍,全都得合乎她們的胃口。從所有這些書籍的文筆風格來看,一下子就能看出它們全是為取悅漂亮的女人們而寫的,最近竟有人把《聖經》也給改編成了風流韻史。在所有的事情上,她們為了得到自己所要求的,甚至對她們的丈夫也要行使一種天然而成的權威,倒不是因為他們是自己的丈夫,而是因為他們是男人,而一個男人是絕對不可以拒絕任何一個女人的要求的,哪怕這個女人是自己的妻子。 然而,這種權威並不代表對女人的愛或尊重,而僅僅是出於禮貌和社交慣例,再說,法國人對女人的殷勤討好,主要是對女人的一種輕蔑,並不是為了效勞。這種輕蔑還是女人自找的,因為與她們相處久了,就能了解清楚她們。但凡對她們很尊重的人,在她們的眼裡,都是個乳臭未乾的新手,都是一個遊俠騎士,都是一個只是從小說中了解女人的男人。她們極其客觀公正地評價自己說,尊敬她們的男人就是不值得她們喜歡的男人;而情場高手的首要本領就是要擺大譜儿,傲慢無禮。 不管怎麼說,儘管她們以做壞事為榮,但她們不知不覺地仍舊是好人,因此,她們善良的心地對她們就特別有用。在任何一個國家,富商巨賈總是令人憎惡、缺乏善心的,而巴黎因為是歐洲最偉大的人民的商業中心,做生意的人也就成了男人中最心狠手辣之人。因此,人們求助的只是女人。她們是不幸者的救星;她們傾心聽取他們的哀訴;她們邊聽邊安慰他們,並為他們提供幫助。在她們過著的無聊生活中,在她們尋歡作樂之餘,她們會抽出一些時間來做她們的善良天性驅使她們去做的事。如果有這麼幾個女人在幫助別人時干了什麼缺德的事,那麼成百上千的其他女人便會天天慷慨解囊,周濟窮人,並運用自己的影響去援助被迫害的人。不錯,在幫忙時她們往往考慮不周,有時候為了幫助她們認識的不幸者,而毫無顧忌地損害了她們並不認識的另一個受害者。可是,在這麼大的一個國家,怎麼能認識所有的人呢?心地善良與真正的道德是迥然不同的,心地善良的最高目標並不在於做多少好事,而在於不做任何壞事,因此,對這樣的人怎麼能做更多的要求呢?除此而外,可以肯定的是,她們是一心向善的,她們確實做了不少的好事,而且是誠心誠意地去做的。人們在巴黎所看到的尚保留著的些許人道主義是她們所保留的,沒有她們的話,我們將會看到,貪得無厭的男人們會像豺狼似的互相撕咬。 凡此種種,如果我只看小說家和喜劇作家的描寫的話,我根本就看不到,因為在女人們的身上他們看到的,只是他們自己也存在的一些可笑的事情,而不看他們自身所不具有的種種長處。他們的作品非但不去頌揚她們真正在做的好事以鼓勵她們,反而盡情地描寫那些她們因為不覺得是真實的、而不想去模仿的道德。對於一個相當腐化墮落的民族來說,小說也許是最後的一種教育手段了,因為其他的手段對該民族而言全都無濟於事。我希望這樣的小說只允許那些為人正派而又願意把自己的思想傾注於書中的人去寫。這樣的一些作者,並非不存在人類的弱點,也不會一下子把道德捧上了天,讓一般的人可望而不可即。他們起先並不把道德描繪得那麼嚴格,以使人們都去愛道德,然後,循循善誘,讓人們不知不覺地脫離罪惡。 我已經事先跟你說了,我壓根兒就不贊同一般人對這個國家的女人們的看法。人們一開始總認為她們最誘人,她們風姿綽約,妖冶風流,最善於賣弄風情,取悅人的手段爐火純青。可我卻認為,她們的態度讓人反感,她們的嫵媚讓人生厭,她們的言談舉止無謙遜可言。我想,在她們主動向你示好的同時,你應該將你的心靈閉鎖。誰也無法使我相信,在她們談情說愛的那會兒工夫,不會同時也暴露出她們根本引不起男人的愛的弱點以及根本就領略不到愛的懊惱。 另一方面,她們惡名在外,使人不喜歡她們的性格。她們被描繪成輕浮、狡猾、奸詐、冒失、朝三暮四、巧舌如簧卻沒腦子、不懂愛情,把全部本事都用在了嘴皮子上。凡此種種,據我看,純屬表面現象,猶如她們的穿著打扮,塗脂抹粉一樣。在巴黎這是不得不有的裝扮自己的惡習,而骨子裡,她們是有情有義的,是有理智的,是通情達理的,是心地善良的。她們並沒有我們國家或任何其他國家的女人那麼冒失,那麼愛惹麻煩。她們頗有學問,她們的學問對她們的判斷大有裨益。總而言之,如果說她們為了突出自己女性特點而不惜故意誇張,致使我感到反感的話,那她們也具有的我們男人才具有的特點,卻讓我肅然起敬。我覺得她們不像溫柔可愛的女人,而是非常地像很有才能的男人。 我的結論是,即使世上沒有朱麗,即使我的心除了愛其中意的人兒還會愛其他的人,我也絕不會在巴黎娶妻成親,更不用說是在巴黎找個情婦了。不過,我倒是願意在這裡找一位女友;有了這個女友,也許我就可聊以自慰,無須去娶妻或找情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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