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新愛洛伊絲

第84章 書信十七致朱麗

新愛洛伊絲 卢梭 8326 2018-03-18
終於我完全身處激流之中了。你的書信我已整理成集,現在,我開始經常進城去看戲和吃晚餐。白天我全都在社交場合出入,我用眼睛看用耳朵聽所有一切令我震驚的事情。由於見不到一個與你相像的人,我便在熙攘紛亂之中默不作聲,在心裡與你竊竊私語。這倒並不是因為這種喧鬧吵嚷的生活中沒有什麼吸引人的地方,也不是因為各種各樣的新奇事物對新來者來說沒有能讓他感到愉悅的,而是因為要對它們感興趣的話,就必須有一顆空虛的心和庸俗的思想,而愛情和理智合在一起讓我對它們頓生厭煩:由於所有一切全是一種空泛的表象,而且還每時每刻都在變幻,所以我無暇去欣賞,也沒時間去進行什麼分析研究。 這樣一來,我開始看到了研究社會的種種困難,我甚至都不知道該站在什麼位置上去很好地了解它。哲學家離社會太遠,凡夫俗子又離社會太近。一個是看得太多而無法進行研究,一個則看得太少,故而看不清事物的全貌。哲學家對於每一件引起他關注的事,都要對之單獨加以研究,因為不能看出它們與他無法理解的其他事物之間的關係,所以他從未把事物放在其應有的位置上去加以研究,所以就既感覺不出事物的道理,也感覺不出它的真正意義。而凡夫俗子是什麼都看,但卻又沒有時間去思考,而事物是動態的,所以他也只能是瞅上一眼,而無法仔細觀察它,而且,事物是在迅速地相互交替,因此他只覺得眼花繚亂,看見的只是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

人們也無法輪番地又看又思考,因為看戲時必須集中註意力,所以顧了看就顧不上思考。一個人若是想把自己的時間一分為二,忽而在社交場合,忽而孤身獨處,那他在離群索居時,心情總是激動不安的,而到了社交場合,又感到陌生孤單,所以待在哪兒都不行。因此,只有一個辦法,別無他途,那就是把自己的全部生命分成兩大塊,一部分是用來觀看,另一部分則用來思考。不過,即使這樣,也幾乎是不可能做得到的,因為理智並非一件家具,可以隨意地搬來放去,一個人若是十年不動腦子思考的話,那他一輩子也就不會考慮什麼了。 我還覺得,以一個普通觀眾的身份去研究社會的話,那純粹是胡鬧。如果一個人只是想觀察而不思考,那他什麼也觀察不出來,因為他什麼事都做不了,連玩也不會,那哪兒都不會歡迎他的。只有融入進去,才能了解別人的一舉一動。在社會這個大課堂裡,如同在愛情的學堂裡一樣,你想學什麼,就必須動手去做。

我是個外國人,在這個國家不可能有什麼事情與己相關,而宗教信仰的不同又使我無法企盼什麼,所以我該怎麼辦才好?被迫無奈,我只得不恥下問,而且,因為自己永遠成不了對別人有用之人,那我就盡量地使自己變成一個討人喜歡的人。我要盡可能地練習,使自己變得彬彬有禮而又不虛情假意,討人喜歡而又不卑躬屈膝,吸收社會上好的東西,做到出污泥而不染。任何一個閒散之人,要想研究社會,至少得在一定程度上按這個社會的一定之規行事,因為一個對他人毫無用處而又不討人喜歡的人,他有什麼權利要求別人允許他置身其間呀?但是,反過來,如果他已經學會討人喜歡,別人就不會對他作過多的要求。特別是如果他是個外國人的話,他大可不必去參加什麼小集團,參加陰謀和紛爭;如果他對每一個人都行得端做得正,如果他對某些女人既不排斥也不偏愛,如果他能保守他被接納的那個圈子的秘密,如果他不張家長李家短,如果他避免與人過從甚密,如果他不給人添亂,如果他處處保持一定的尊嚴,那麼他將能靜靜地冷眼旁觀這個社會,並保持自己的習俗、正直甚至坦誠,只要他的坦誠源自一種自由精神而非來自黨派觀念。我決定從愛德華紳士向我推薦的那些人中,選出可以作為我嚮導的人,並按照這些人的意見做事情。現在,我已經開始被一些人數不多但選擇較嚴的社交圈子所接納。到目前為止,我只參加了一些定期舉行的午餐會,而席間唯一的女性就是這家的女主人。巴黎的無所事事者,只要是認識的,都會被邀請參加。餐費的支付因人而異,你可以說幾句風趣話,也可以來幾句奉承語,大家吃得開心熱鬧,吵吵嚷嚷,與在小旅店的餐廳裡差別不大。

現在,我對一些最最奧秘的事情已很了解了。我參加了一些只有受到邀請才能參加的晚宴,不速之客是絕對不能參加的,但凡前來的人,都是談得來的,如果說不是人人相互都合得來,但起碼每個人都要與宴會的主人們合得來。在這種場合,女人們言談舉止不很拘謹嚴肅,我可以開始觀察研究她們;在這種場合,大家說話斯文、風趣;在這種場合,大家不談什麼公開的新聞、戲劇演出、加官晉爵、婚喪嫁娶,這些上午全都談過了,而是把巴黎的軼聞趣事審慎地逐一理一理,無論好的還是壞的事情都要把它們調侃一番,弄得滑稽好笑,把所有醜事的來龍去脈都給揭露出來,各人根據自己的興趣所在,巧妙地描繪人物的特徵,而每個談話者同時也不知不覺地把自己的個人特徵給描繪得淋漓盡致;在這種場合,由於有僕人伺候左右,說話得有分寸,因此要編造某種委婉難懂的詞語,以使嘲諷之語變得晦澀而又更加的尖酸刻薄。總而言之,在這種場合,大家把尖刀磨得更加鋒利,藉口讓人少受點罪,實則是為了把刀扎得更深。

然而,如果按照我們的看法來評論這些話,那我們要是說它們是諷刺話,我們就大錯特錯了,因為它們只是一些玩笑話,不會傷人,而且並非是針對罪惡,而是針對可笑的事情。一般來說,在大城市裡諷刺並不盛行,因為大城市裡的壞事一看便知,沒必要去談論它。在道德不再受到尊重的地方,還有什麼可以去斥責的呢?當大家對壞事都不以為然時,還怎麼去說壞話呀?特別是在巴黎,大家對所有的事都只是從有趣的方面去看的,所以不把它們編成歌謠或打油詩,誰也不去過問令人生氣發怒的事。漂亮女人不喜歡生氣,她們對什麼事也就氣不起來了。她們喜歡哈哈大笑。由於找不到詞兒來笑話罪惡,所以壞蛋也同大家一樣都成了好人。不過,要是誰成了笑柄,那他可就倒霉了!尖刻的烙印是永遠也去不掉的,它不僅會譏諷道德風尚,而且還要鞭撻罪惡,它是適合用來罵壞人的。不過,我們還是回過頭來談談我們的晚宴吧。

在這些精英的圈子裡,最讓我震驚的是看到被專門挑選出來高談闊論的那六個人,他們中間往往籠罩著一種秘密的關係,不到一個小時,他們的談話內容就會涉及半個巴黎。彷彿他們之間並沒有什麼心裡話要說,而宴席上的人一個個全都不值得他們關注似的。你是否還記得,我的朱麗,在你表姐家或在你家吃飯的時候,我們儘管受到約束,秘密話不好說,但我們卻會想方設法讓談話涉及與我們有關的事情上來?而且,每當一個人講到一件感人的事或說出一句巧妙的隱射話時,你還記得,一個快如閃電的目光和一聲只能意會不可言傳的嘆息,是怎樣把一顆心的溫柔情感傳送給另一個的嗎? 如果談話偶爾轉向同桌賓客,他們就不約而同地用一種只有深知其中奧妙的人才能聽得懂的社交圈內的某種隱語來交談。借助這些隱語,他們彼此根據當時興致開了許許多多的不好的玩笑,而在說笑的時候,最傻的並不是那個最不出彩的人,因為在這種時候,有三分之一的人不懂這些隱語,只好尷尬無奈地默然待著,或者雖然一句也沒聽懂,也跟著哈哈大笑。這就是除了二人單獨交談而外,在這個國家的社交場合中我所看到的人們親切友愛的情景。二人單獨的交談,目前我尚未看到,將來也一定無法看到。

當大家正聊到興頭上時,只要有一個舉足輕重的人說上一句嚴肅的話,或者提出一個嚴肅的問題,眾人的注意力立即便鎖定在這個新的主題上了。男人、女人、老者、少者,全都爭相從各個方面去論述這一主題,而這幫頭腦簡單的人信口開河地講出的話和道理,讓人聽了真是驚詫不已88。一個道德問題,在哲學家的圈子裡討論起來不如在巴黎的漂亮女人圈中討論得更加深入,甚至所得出的結論往往也不如女人們的結論來得恰當,因為一個想言行一致的哲學家看問題要思之再三。但是,在這裡,任何道德問題都純屬空話,你就是再認真地去討論,也討論不出個所以然來,而且,為了殺殺哲學家的威風,大家常愛把道德抬得極高,連聖賢也做不到。歸根結底,無論男人還是女人,大家都受到社會閱歷的啟迪,尤其是受到各自思想的影響,他們都在把自己的同類看得壞到不能再壞,總是悲觀地,而且是因虛榮心作祟而毫無道理地探討人的天性,貶損人的天性,即使別人做了好事,也要雞蛋裡挑骨頭,總是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

儘管有著這種可鄙的看法,這些平靜的交談仍有著一個最偏愛的主題之一,那就是情感問題。這個詞的意思,你別以為是指愛情和友誼中的真情流露,那樣的話就乏味死了,那是指用深奧的箴語格言表達的感情,是按照形而上的方式表達的極其微妙的感情。可以說我是一生中從未聽見過這麼大談感情的,也從未這麼弄不明白他們在說些什麼。他們的話語簡直難以想像的高雅。啊,朱麗!我們這些粗俗之人從來也沒聽見過這麼美妙的格言警句。我擔心上流社會的人的感情會像荷馬那個時代迂腐學究們的感情似的,他們因為沒有感受過真實的感情而幻想出上流社會的感情有著千般美。他們如此這般地在思想上耗費他們全部的感情,並在嘴里大談特談感情,可是只談不用。幸虧禮儀彌補了感情的不足,按照一定之規做出像是出於感情而做出的幾乎完全一樣的種種行為,至少是要強迫自己說上幾句客套話,以使別人聽了高興,說自己幾句好話。但是,如果老這麼憋著,實在是受不了,或者這麼做代價過高,那他們就顧不上什麼感情不感情的了,禮儀一說也就到此打住了。除此而外,我們就弄不清楚他們所謂的言談舉止儘管很謹慎、有分寸、很穩重,但到底有多少是真的?但凡不屬於感情範圍的事,他們都按規矩去辦,一切都循規蹈矩。這些善於模仿的人都有著諸多的新穎別緻的招術,你永遠無法認清楚他們,因為他們一個個都不敢以自己的真實面目出現。這個國家首要的至理名言是:“必須照別人那樣行事。”最後的結論則是:“這樣做可以,那樣做不可以。”

這種表面上的有板有眼,使他們為人處世的共同方法蒙上了極其滑稽可笑的色彩,甚至在對待最嚴肅的事情上也是如此:人人都清楚地知道,何時該派人去別人家問候請安;何時該寫信表示心意,也就是說以信代替登門造訪;何時該親自登門造訪;何時該說自己有空在家;何時又該說自己不在家,儘管自己確實在家;什麼禮物該送,什麼禮物該謝絕;對這個或那個死者的悲傷應該表達到何種程度;在鄉下應該哭多長時間;哪一天可回城來自尋慰藉;何時何刻可以在喪期之間辦個舞會或看一場戲。在這種情況下大家的做法全都一樣,一切都像軍隊打仗時隊形變化一樣,都按著節拍在進行。他們簡直就像一個個被釘在同一塊木板上被同一根線牽動著的木偶似的。 因此,如果要讓所有這些一模一樣地做著同樣事情的人因同樣的原因而受到感動的話,是不可能的。很顯然,必須通過其他的辦法深入地研究他們,才能了解他們。同樣明顯的是,所有的那些隱語只不過是一些毫無意義的空話,無法用它們來判斷當地的風情民俗,只能利用它們來判斷巴黎占主導地位的言談舉止。在這裡他們所說的那些話你是可以學會的,但即使學會了,也無法利用它們來鑑別這裡的風土人情。我的這種看法對大部分的新作適用,而且這種看法對於戲劇同樣也是適用的,因為自莫里哀起,戲劇就成了一個只說俏皮話而不反映民間生活的舞台。這裡有三家劇院,其中兩家演的是一些虛幻怪異的人物,也就是說,一家演的是穿黃綠相間衣服的小丑,穿燈籠長褲的小丑,穿黑衣蓄長須的小丑,而另一家演的是神明、鬼怪、巫師。第三家倒是在演那些不朽之作,其台詞讓人聽得很暢快,另外還演出一些新的劇目,其中有好幾出悲劇,不過不太感人,如果說劇中也表現了一些自然的情感和內心的真實感情,但對它想愉悅的觀眾來說,卻並無任何個人道德方面的裨益。

在編劇的心目中悲劇的教育意義有一個足以使之站得住腳的宗教基礎。另外,悲劇還讓希臘人從他們敵人波斯人的災難,通過被人民推翻了的國王的罪惡和瘋狂放縱,看到既有教益又賞心悅目的表演。伯爾尼、蘇黎世、海牙,都在演奧地利王室往昔的暴虐,演人民對祖國和對自由的熱愛,讓我們很感興趣。不過,我倒要問問,在這裡演出高乃依的悲劇有什麼用?還有,龐培或塞爾多里烏斯與巴黎人民有何相干?希臘的悲劇演的是真實的事件,或者被觀眾認為是真實事件,且有史為據。但是,在大人物心中,純潔英雄的烈火能起什麼作用呢?難道不會有人說為愛情為道德而戰常常弄得他們寢食難安嗎?說愛情在國王們的婚姻大事中還有許多事要做嗎?你判斷一下,這全都是根據這種虛構的題材所編成的這些戲劇的真實性及其所起的作用吧!

至於喜劇,可以肯定它原本就應該是為了反映人民的風俗習慣的,以便他們可以像人對鏡擦拭臉上的污跡一樣地去改正自己的錯誤。德朗士和普勞特在創作喜劇時,把目的搞錯了,而在他們之前阿里斯多芬和麥南德爾給雅典人演的卻是雅典的風土人情;後來,只有莫里哀還算較純真地在描述上個世紀法國人眼中自己的民風民俗。畫改變了,也就不再有畫家來了。現在,劇中的對話都是從巴黎百十來戶人家的談話中抄襲而來的。除此而外,人們從劇中根本就了解不到任何法國人的風俗習慣。在這座大都市裡,有著五六十萬的人,但舞台上從來就沒有描寫過他們的生活。莫里哀既敢描寫城鎮居民和手藝人,也敢描寫貴族爵爺;蘇格拉底把車夫、木匠、鞋匠、泥瓦匠的生活搬上了舞台。但是,今天的作者卻持另一種態度,他們認為去描寫商賈的交易和工人的勞作,就是讓自己丟人現眼;他們必須寫一些知名人士,而且竭力地想仰仗他們筆下的人物來拔高自己所不具備的才情。而觀眾們也變得很精明,他們擔心去看喜劇自己會受到牽連,彷彿是去拜訪劇中的那些地位不如自己的人物,有損於自己一樣。他們就像世界上唯一的居民,其他人都不在他們眼內。備有一輛四輪馬車、一個瑞士看門人、一個膳食總管,那才像是個上流社會的人。為了像個上流社會的人,那就得像很少數的一些人。出門以步代車,那可不算是上流社會的人,那是小市民、小百姓,是另一個層次的人。據說四輪馬車並非為了乘坐,而是為了顯示身份地位。因此,便有那麼一小撮狂妄之人,自以為老子天下第一,不可一世,實際上,如果他們不是乾了壞事,有了惡習,別人根本不會拿他們當一回事。戲劇就是為了他們而演的。在劇中,他們既是被人演的人又是在表演他人,台上演的是他們,台下坐著的也是他們,他們兩邊都佔著。就這樣,觀眾與劇作者們的距離縮小了,而現代劇因此也就擺脫不掉其令人生厭的神氣勁兒了,只好靠漂亮的衣服來表現人。人們也許會說,法國祇有伯爵和騎士,法國的老百姓越是貧困潦倒,就越是應該在劇中把他們表現得生活體面而美好。這麼一來,在描繪那些為他人提供榜樣的人的可笑狀態時,非但沒有去除他們的可笑舉動,反而是在對此加以擴散。一向喜歡模仿有錢人的平民百姓,去戲院不是為了取笑富人們的荒唐行為,而是去研究他們,久而久之,便學得比富人還要荒唐。造成這種情況的罪魁禍首就是莫里哀。他本想糾正宮廷的惡習,卻反而帶壞了城市百姓,他筆下那些滑稽可笑的侯爵,成為了醉心貴族的小市民們學習的第一個榜樣。 一般說來,法國的戲劇舞台上,台詞很多而動作很少,這也許確實是因為法國人說得多而做得少,至少是因為他們重言語而輕行動。有人看了《暴君德尼》之後出來說:“我什麼也沒看懂,只聽見台上好多人在說話。”喏,這就是人們看了法國戲劇之後所下的結論。儘管拉辛和高乃依才華橫溢,但他們也只是編詞說故事的人,而他們的那位繼承其衣缽者是第一個敢於模仿英國人的樣子,偶爾在舞台上表現一下劇中人物心情的人。他們的劇作都在運用漂亮的對話,句法嚴謹,辭藻華麗,而大家首先發現的就是,每一個對話者最最關心的是譁眾取寵,引人矚目。幾乎所有的台詞都是空泛的格言警句。無論演員們有多麼激動,他們心裡始終掛牽著的是讓觀眾喝彩,而不是考慮如何表現自己的內心。他們看重道白而非感情的表現:除了拉辛和莫里哀,在法國戲劇中,與在波羅亞修道院的文章中一樣,“我”字全都被刪除,但凡談到個人的情慾,即使像基督徒的謙卑般克制,也都用“人們”來代替“我”字。另外,在動作與道白中,還有著某種矯揉造作的成分,使感情無法通過語言確切地表現出來,使作者的思想無法通過其筆下的人物得以體現,也無法在台上加以表演,以致作者不可避免地受到了舞台效果和觀眾反應的製約。因此,即使劇情達到高潮時也要精心設計些高雅的話和漂亮的動作讓演員亮亮相。如果要表演一個人痛不欲生,絕望自殺,儘管自己往自己胸口捅上一刀,也不能像波麗克塞娜那樣立即倒地,要死而不倒,昂然挺立,所有表演某角色剛嚥氣的演員,剛一死就立刻站了起來。 凡此種種,皆源於法國人根本就不想在舞台上表現本性與幻想,而只想表現精神和思想;他們注重樂趣而不注重模仿實際生活,只圖看得過癮,就不在乎是不是受到迷惑。到劇院去的人誰都不是去看戲,而是去看人,去被別人注意,去收集過後可資閒聊的素材,因此,如果說他們對自己所看到的還在思考的話,那也只是為了知曉別人有什麼看法而已。在他們看來,演員就是演員,絕不是他們所表演的人物。那個以世界的主宰在說話的人只是巴隆,而絕不是什麼奧古斯都;龐培的寡妻是阿德里安娜扮演的,阿爾齊爾5的扮演者則是戈辛小姐,而那個高傲的野蠻人是由格朗瓦爾扮演的。就喜劇演員而言,他們也完全忽視幻想,他們發現沒有人關心什麼幻想不幻想的。他們把古代的英雄們置於六排巴黎年輕人中間;他們照搬羅馬人的服飾來剪裁法國人的裝束;人們發現傷心痛苦的高爾內麗臉上還抹了厚厚的胭脂,卡東臉上撲滿白粉,布魯圖斯穿著裙襯撐著的裙子。這一切並未讓任何人覺得反感,絲毫未影響劇本演出的成功,因為觀眾從劇中人物看的只是演員,同樣,雖然大家在看劇作,實際上是在看劇作家。如果說服裝問題無傷大雅,那其他方面也就可以原諒了,因為大家都很清楚,高乃依並非裁縫,而克雷比榮也不是假髮師。 因此,無論大家從哪個角度去看事物,這裡的一切只是一些隱語謎詞、胡言亂語、無關緊要的廢話。在舞台上如同在社會上一樣,舞台上的道白,聽了也白聽,根本學不到什麼,再說,學了又管什麼用?你聽一個人說話,就能知曉他的行為如何嗎?他沒幹過什麼壞事?他沒被人議論過?這裡的所謂好人根本就不是指那種行為端正的人,而是指說一些漂亮話的人。只要一個人不假思索地脫口說出一句不甚得體的話來,那他就犯下了無法彌補的過錯,今後四十年都清清白白也抹不掉這一污點。總而言之一句話,儘管他們做的事並不像他們所說的話,但我卻看得出,別人對他們也只是聽其言而並不觀其行。我還發現,在一座大都市裡,上流社會的人顯得比一些不矯揉造作的人更平易近人,甚至更可靠,但是,他們是否真的就更富於人性,更平和,更公正呢?我對這一點毫無所知。我所看到的只不過是一些表面現象,而在這些露在外面的極其文雅的表像下面,也許他們的內心比我們更加的隱蔽,城府也更加的深。我是一個孤孤單單的外國人,與任何事任何人都無瓜葛,也不感興趣,只關心自己,所以,我又能說些什麼呢? 然而,我開始對這種紛亂嘈雜的生活感到陶醉了,這種生活讓人沉湎於一種迷迷瞪瞪的狀態之中,使人覺得彷彿有許許多多的東西在你眼前飛速地閃過。而令我驚奇的種種事物中沒有一件能讓我牽腸掛肚,可是,當它們聚集在一起時,就讓我心神不定,不知所愛了,竟至有時會忘記自己是誰,又屬於誰。我每日走出住處時,總把自己的所有感情封藏起來,以換上一種能應付一切將遇到的無聊瑣事的神態。在聽別人的分析判斷時,我就不知不覺地學著他們的樣兒去分析判斷。如果說有時候我會盡力地擺脫掉偏見,正確地去看待事物的話,這時候,我立刻就會被某種似乎頗為有理的空話給壓得喘不過氣來。大家會振振有詞地向我證明,只有半吊子哲學家才會如實地看待事物,而真正的智者是只通過現像看事物的,所以必須視偏見為原則,把社交禮儀奉為法典,而最明智的辦法在於像瘋子一樣地生活。 因此,我不得不改變自己道德情操的準則,不得不重視虛妄的觀念,並壓制住自己的天性與理智,這樣一來,我發現自己把內心深處那個神聖的榜樣給醜化了,那可是我嚮往的目標和行為的準則呀。於是,我從荒唐到放縱,我的興趣不斷地被輿論所左右,沒有哪一天我能夠肯定我今天所喜愛的東西明天仍舊是我之所愛。 我惶恐恍惚、羞愧難當、痛心疾首地看到,在我身上人的天性已經墮落,看到自己的那原本使我們火熱的心互相鼓舞的高尚情懷已變得極其卑劣,所以每每晚上回到住處,總是愁腸百結,對一切厭惡透頂,內心空虛,像一隻充滿氣體的氣球似的鼓脹著。啊,愛情!啊,我從你那兒得到的情感! ……當我恢復本來面目時,我是多麼的心花怒放!當我重新找回我當初的愛和我當初的尊嚴時,我是多麼的激動不已!當我重又看到美德的形像大放光芒,並在這光芒中凝視著你的形象時,啊,朱麗,端坐在光榮的寶座上,輕輕地吹散那些幻象,我好不歡喜呀!我只感到我那受壓抑的心又恢復了跳動,我覺得重又恢復了往日的生活,恢復了我的生命,我懷著我的愛,又重新恢復了使愛情堪與其所愛之人匹配的所有崇高的感情。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