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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書信十四致朱麗

新愛洛伊絲 卢梭 3333 2018-03-18
我懷著一種內心的恐懼進入這個世界最廣袤的荒野。這紛亂的景象呈現給我的只是一種可怕的孤寂,周圍竟是死一般的寂靜。我的那顆緊揪著的心企圖在其中獲得舒緩,但反而到處感到壓抑。一位古人曾經說過:“當我獨自一人時,我反倒不感到怎麼孤獨了。”可我,我雖在人群中,但卻感到孤單,我既沒有你,也沒有他人可以交談。我的心想說話,但又覺得根本沒人聽;它想與人交談,但別人的話沒有一句能夠觸動它的。我聽不懂當地的話,而當地人也都聽不懂我說的話。 這並不是因為大家沒有對我表示熱烈的歡迎,沒有表示友好和關心,也不是因為似乎沒有對我噓寒問暖,說實在的,我也討厭這類繁文縟節。萍水相逢,客套一番就能成為朋友了?真摯的友情和待人以誠的樸實感情與虛情假意和社交場合所要求的那種騙人的熱情是大相徑庭的。我很擔心,初次謀面就把我當成多年老友的人,多年後,當我有要事求他幫忙時,視我為陌路人。當我看見一個左右逢源的人,見人便笑臉相迎時,我心裡不由自主地就會想,他對誰都是漠不關心的。

我這番話是有根有據的,因為法國人雖然生性善良、開朗、好客,但對他們說的話可別當真,他們明知你會拒絕卻偏要假惺惺地說要送你這送你那的,他們對老實的鄉下人的禮貌,實際上是在給你下套。在別的地方我就沒有怎麼聽人說過這樣的話:“您有事就跟我說一聲,我願意為您效勞,我有錢、有房子、有僕人,您儘管用好了。”如果此話當真,說話算數,那世界上就沒有哪個國家的人比法國人更淡泊財富的了;均財富的體制在這裡也就幾乎已經成為現實:闊人們不斷地施捨,窮人們總有接濟,大家自然也就處於同一個生活水平,就連斯巴達人也沒有巴黎人這麼財富均分的了。但情況並非如此,這座城市也許是世界上貧富懸殊最大的城市,富人們窮奢極欲,窮人們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無須贅述即可明白,那種虛假的救人之急的同情心到底是什麼貨色,那種萍水相逢便像知交的好心表白純屬謊言。

我不需要各種虛假的感情和那種騙人的熱絡,那我是不是想要尋求一些啟迪和教益呢?如果是,那麼,這裡正是給人以啟迪和教益的地方。首先,人們在此感到高興的是,這裡的人談話很有知識,很合道理,不僅學者和文人,而且各個階層的人,甚至女人,也都如此:說話的語氣平和自然,既不裝腔作勢也不輕飄浮華;他們有學問但不迂腐,活潑而不瘋狂,彬彬有禮而不矯揉造作,對女人殷勤而不庸俗,說話風趣而不語含雙關,下流媚俗。他們說理但不長篇大論;他們愛開玩笑但不故弄玄虛;他們把才思與理智巧妙地加以結合,語言精闢雋永,既帶尖銳批評又有恰如其分的誇獎兼嚴厲的訓誡。他們的談話包羅萬象,以便人人都有話可說;他們凡事並不刨根問底,免得令人生厭;他們談什麼都像是順便一提,立即討論起來,因此,人人都可以發表看法,三言兩語地說出來,絕不與人爭個面紅耳赤,固執己見。他們討論的目的是為了弄清問題,不是爭個高低。這樣一來每個人都能從中獲益,人人開開心心,高高興興地告別而去,甚至賢哲之人也能從他們的談話中帶回一些值得獨自靜思的問題。

不過,你到底想從這種極為有趣的談話中學到些什麼呢?學會冷靜地觀察世間萬物?學會好好利用社會?至少學會了解和你生活有關的人?我的朱麗,都不是。要從他們的談話中學會如何巧妙地為謊言辯護,如何借助哲學去動搖美德的原則,如何用能言善辯去美化自己的激情與偏見,如何給謊言塗上某種符合當今格言的時髦色彩。根本不需要去了解人們的性格,只要了解他們的利益之所在,基本上就能猜到他們對每件事會說些什麼了。當一個人說話的時候,可以說只要看他的衣著而無須看他本人,就知道他的態度如何了。而他的地位一變,他的裝束也隨之改變。若是你讓他相繼地戴上長長的假髮,穿上一身軍官服或胸前掛個十字架,那他就會用同樣的熱情,時而宣揚法律,時而鼓吹專制,時而維護宗教裁判所。穿長袍的、理財的和佩劍的都同樣各自有著自己的一番理由。每一種人都能巧舌如簧地編排其他兩種人的不是,而這三種人都各有各的道理76。因此,每個人都從不說心裡話,而是說些他覺得應該讓別人產生合他意的話。表面上他們像是非常熱愛真理的,其實那隻是為了掩蓋他們的私心罷了。

也許你會以為離群索居、獨立生活的人們至少有自己的想法。絕對不是,他們像一台台機器,沒有思想,必須用彈簧啟動。我們只要了解一下他們的社交圈子,他們與什麼人為伍,有什麼樣的朋友,與什麼樣的女人來往,認識哪些作家,那你就馬上可以猜得出,對一本即將面世而他們根本還沒有看過的書,對一出即將演出而他們根本還沒有去看的劇,對某個他們根本就不認識的作者,對他們根本一無所知的這種或那種制度,他們將會發表什麼樣的看法了。如同鐘錶通常每二十四小時要上一次發條一樣,這些人每晚必去其社交場合,了解第二天要講些什麼。 這麼一來,就有為數不多的一幫男女,在為所有其他的人思考問題,而其他所有的人也就為了這為數不多的男女而說話和做事。由於各人只顧自己的利益,誰也就不去考慮共同的利益了;而他們的個人利益每每互相矛盾,相互對立,因此而造成了小集團和小幫派間的無休止的衝突,相對立的偏見與看法你沖我突,此起彼伏,而在衝突中,那些受人挑唆鬧得最起勁兒的,幾乎都沒明白到底在爭些什麼。每一個小集團都有自己的規章、觀點、原則,而別的地方則不買他們的賬。一戶在家裡誠實的人,在鄰里則被視為騙子:好、壞、美、醜、真、善等,只能在某一地或某一範圍內得到認可。凡是喜歡廣泛結交和出入不同的社交場合者,就必須比阿爾西比亞德還要能屈能伸,見什麼人說什麼話,每行一步可以說都得換換腦筋,看看自己的言行符不符合規矩:每進到一戶人家,他都得拋棄自己的靈魂(如果他還有靈魂的話),換成與他前去拜訪的那戶人家的房屋顏色相同的靈魂,猶如一個僕人必須穿上主人家的號衣一樣,直到離開這戶人家,出了大門之後,如果他願意的話,就再換上自己的衣服,換回自己的靈魂。

尤有甚者,每個人都在不斷地同自己鬧矛盾,卻並不知這樣做於己不利。他們說一套做一套,言行不一;而對這種言行不一卻又沒有感到氣憤,而且大家還贊同這種言行不一。大家並不要求一個作者,尤其是不要求一位道學家說話要符合他所寫的書的精神,也不要求他的行為舉止符合他所說的話。他寫的書、他發表的言論和他的行為舉止是三種風馬牛不相及的事,他根本就不必讓它們協調一致。總之,這一切很荒謬,但卻並不讓人厭惡,因為大家都習以為常了,而且,甚至有人還給這種言行不一披上了一件好多人自以為很光彩的外衣。儘管人人都在起勁兒地宣揚自己的職業如何如何的好,但實際上大家又都在以模仿另一種職業的人的言行而沾沾自喜。法官大人裝出騎士風度;稅吏把自己裝扮成大老爺;教士說話滿口的風流艷詞;宮中的人大談哲學;政客要裝成文人學者;就連一個只會說行話的普通匠人,星期天也要穿上黑袍,擺出一副貴人的派頭來。只有軍人因為瞧不起所有其他行當的人,還保持著自己那個行當的作風,讓好心人忍受不了。德·穆拉先生偏愛軍人並非沒有道理,不過,他那個時代正確的東西,今天就不正確了。文學的進步已把一般人的作風改好了,而從前是最好的軍人作風,今天終於變成最壞的了。

因此,你與之交談的人,根本就不是你想與之交心的人;他們這些人的話根本就不是發自內心的,他們的高見也絕不是他們自己的,他們的言論根本就不代表他們的思想;你只能知其面而無法知其心,而你在他們當中,猶如站在一幅動畫前面,只有靜靜地看畫的那個人內心是激動的。 這就是我在看過巴黎的大社交場合之後所形成的看法;也許這種看法更多的是與我個人的情況有關,而與事情的真實情況並不相符,等我有了新的見解之後,這種看法想必是會改變的。另外,我只是光顧那些由愛德華紳士的朋友們領我去的社交場合,我深信,要了解一個國家真正的風俗習慣,必須下到其他的一些階層去,因為富人的習俗幾乎到處都是一個樣。今後我將盡力地進一步了解情況。請你判斷一下,在此期間我把這群人居住的地方稱之為荒野是否有道理?我是不是有理由對在這個荒野上的孤獨處境感到驚恐?在這個荒野上,我所看到的只是感情與真理的虛假的外表,每時每刻它都在變幻,並自己摧毀自己。在荒野上我看到的盡是些鬼怪和幽靈,它們在你眼前一晃就不見了,你想抓卻抓不著。到目前為止,我看見許多假面具,什麼時候我才能看到人的真實面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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