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新愛洛伊絲

第67章 書信六十五克萊爾致朱麗

新愛洛伊絲 卢梭 6205 2018-03-18
一切安排就緒。儘管他行事不慎,但我的朱麗卻安然無恙。你心中的秘密已經深深地掩藏起來了。你依然在家人和鄰里之間受到寵愛、稱讚,聲譽未損,受人尊敬。你想想那種種危險吧,能不心有餘悸嗎?如果我們干預過多或過少,那件羞恥事,或者稱作愛情,後果該多嚴重呀!你得學會不再把一些水火不相容的情感調和在一起。你這個癡情傻女孩,又是個過於膽小的姑娘,你就感謝上蒼把一份只屬於你的幸福留給你吧。 我本不想把他的悲傷痛苦而又不得不離去的詳情告訴你的,免得再傷你那顆悲苦的心,但你非要知道,而且我也答應過要告訴你,所以我將懷著我倆共有的坦然的態度遵守我的諾言,儘管這麼做我心裡很不安。我親愛的可憐的朋友,既然你非要知道,那你就仔細地聽我說吧,但你必須勇敢點,一定要挺住。

我所採取的措施,昨天全都告訴了你,我已一項一項地落實了。我回到家裡時,發現德·奧爾伯先生和愛德華紳士已經到了。我首先對愛德華紳士說,我們知道他為人英勇豪爽,並向他表示我和你兩人對此深表敬意。然後,我便向他們解釋讓你的朋友立刻離開此地的種種有力的理由,以及我預想到的這麼處理會帶來的種種困難。紳士完全理解這一切,並對自己好心辦了壞事所造成的這種後果非常難過。他倆贊同必須趕快讓你的朋友離開此地,只要你的朋友一點頭,立即讓他走,免得他改變初衷,在這裡又會遇上新的危險。我本想讓德·奧爾伯先生悄悄地替你朋友做些必要的準備,但是愛德華紳士認為這事是他造成的,他想自己去做。他保證,他的馬車今天上午十一點準備停當,而且還說他要送送他,需要送多遠就送多遠。他還建議,先另找個理由讓他走,然後再抽空把真實情況告訴他。我覺得,這個辦法對我們和對你的那位我們的朋友都不很仗義,而且我也不想讓你的朋友在遠離我們的地方聞聽此事而陷入一種絕望的境地,而這種絕望愛德華紳士又很難看得出來。鑑於這同樣的理由,我不同意他所建議的由他去跟你朋友說明,讓他同意永遠離開此地。我猜想與你朋友的這次談話會是很微妙的,所以我想自己單獨跟他談,因為我肯定更了解他心靈的敏感之處,而且我知道男人之間談話總是直來直去的,而女人則會緩和談話的氣氛。不過,我想,愛德華紳士的熱心幫助對我們來說也並非沒有益處,這對我們安排事情還是有用處的。我發現,一個自以為是哲學家的性情中人對一個性格剛毅的人所說的話將會產生很大的影響,而且一個朋友的聲音將會讓一個智者的心感到十分地溫暖。

因此,我敦請愛德華紳士頭天晚上去你朋友那裡,但一句不提與他的處境相關的事情,而是不知不覺地使你朋友的心變得極其堅強起來。我跟他說:“您非常了解埃皮克蒂忒斯的觀點,現在該是運用的時候了,否則您永遠也用不上它了。讓他好好地區別表面上的利益與實際的利益,好好地區別我們自身的利益與我們身外的利益。您要向他提出,當外界出現考驗的時刻,一個人的痛苦完全是源於自身,智者隨處可遇到不幸,但到處也都能遇到幸福。”我從他的回答看出,這幾句無惡意的諷刺話,非但沒讓他反感,反而激起了他的熱情,並保證第二天把你那位經他很好地做了工作的朋友帶到我這兒來。這正合我意,因為,儘管我心底里並不喜歡這種誇誇其談的哲學(你也同我一樣),但是我深信一個誠實的人總是羞於頭天晚上說的話第二天早上就改變的,總是羞於把頭一天根據理性所做出的決斷在第二天就統統給推翻掉的。

德·奧爾伯先生也想幫忙,願意晚上同他們一起度過,但我勸他絕對不要去,他去了,於事無補,反倒會弄得大家十分尷尬,影響交談。儘管我很喜歡他,但我很清楚,他與那兩個人相差太遠,談不到一塊兒。那兩個人性格堅強,他們表達自己思想的方法很獨特,遣詞造句他根本就听不明白。他們告別時,我突然想到了潘趣酒,生怕他們酒後會洩露秘密,所以我笑著提醒了愛德華紳士一句。他回答我說:“您就放心吧,我只在認為喝酒不會誤事時才會喝酒,我可不是酒精的奴隸。現在,事關朱麗的聲譽,也許還關係到一個男人也是我的朋友的生命,我哪能喝得醉醺醺的呢!到時我要多少喝上點兒的,免得談話正兒八經,像事先準備好了似的。不過,我也不會喝潘趣酒的,而是喝點檸檬汁。他已經戒酒了,所以他是一點也看不出破綻來的。”我親愛的,你不覺得一個人染上了這種一不小心就會出事的壞習慣挺丟面子的嗎?

這一夜,我輾轉反側,倒並不完全是為了你。我們小時候無憂無慮的快樂生活,往日的親密友情,一年來由於他很難見到你而與我的接觸更加密切,凡此種種,讓我一想到他這一走,不知何時才能重相逢,不免悲從中來,好不唏噓。我感到隨著你失去你的另一半,我的生命的一部分也要喪失了。我焦慮不安地數著時辰,我看到天已破曉時,便不無恐懼地看到了將要決定你命運的一天的到來。一早上我都在思考要怎麼說,以及我說的話會產生什麼樣的效果。時間終於到了,我看見你的朋友走了進來。他一臉的焦慮不安,迫不及待地問我有關你的情況,因為在你同你父親爭吵的第二天,他就知道你病倒了,而且昨天愛德華紳士還跟他說你都下不來床了。為了避免他追問你的病況,我便立即告訴他,昨天傍晚前我離開你時你已經好多了,我還告訴他說,我剛派漢斯去問候你,等他回來就會聽到好消息了。我這麼小心行事一點用也沒有,他還是沒完沒了地打聽你的身體狀況,由於他的問題與我想談的內容無關,我簡單地回答他幾句之後,便反過來向他提問了。

我先開始探探他目前的精神狀態:我覺得他舉止穩重,說話頗有條理,準備著以理智來控制感情。我暗自慶幸,感謝上蒼,我們這位智者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現在就要考驗考驗他了。儘管通常的做法就是把壞消息一點一點地逐步透露出來,但是我深知他想像力豐富,抓住你的一句話就會追問到底,所以我決定反其道而行之,先就得讓他的心情沉重起來,然後再慢慢地替他排解,用不著讓他的痛苦一點一點地增加,索性一下子直奔主題。我眼睛緊盯著他,語氣挺嚴肅地對他說道:“我的朋友,您是否知道一個內心堅強的人的勇氣和道德力量是有限度的?您認不認為斬斷與所愛之人的聯繫是超乎人的能力的?”他一聽,像瘋了似的嗖地一下躥了起來,雙手揮動,然後緊緊地抱住腦袋,叫嚷開來:“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朱麗死了!朱麗死了!”他一個勁兒地重複這句話,那聲調讓我渾身發顫。然後又說道:“從您拐彎抹角的話,從您欲言又止的樣子,我就感覺到了,您這麼做是在使我的死亡拖得長一些,讓我更加痛苦一些。”

儘管他這麼突如其來的一激動嚇了我一大跳,但馬上我就明白他因何激動了。首先我猜想到你病倒的消息、愛德華紳士對他的那番說教、今天上午的約會,以及剛才我對他的問題的支支吾吾,使他錯以為你已經死了。我正可以讓他再這麼多痛苦一會兒,對談主題有利,但我也下不了這種狠心。一個人的心愛之人死了,那這個人的痛苦是無法消弭的,因此我趁機趕忙告訴他一個好消息:“也許您再也見不到她了,但她並沒有死,而且仍然在愛著您。唉!如果朱麗真的死了,我克萊爾還會跟您說這番話嗎?您得感謝上蒼拯救了您那個不幸的人兒,使她免遭可能讓您也遭受到的災禍。”他驚得目瞪口呆,神魂顛倒,迷惑不解。我讓他在椅子上重新坐下來之後,便不緊不慢地把要告訴他的事有條不紊地詳詳細細地告訴了他。我盡力地稱頌愛德華紳士的做法,以便他心生感激,從而分散一下他那顆誠摯的心的痛苦。

我繼續對他說道:“是這樣,我親愛的朋友,現在的情況是,朱麗已經到了深淵的邊緣,就快要蒙受眾人的羞辱、家人的憎恨、暴怒的父親的粗暴對待以及自身絕望心情的折磨。危險在不斷地增加:不是他父親就是她自己,隨時都有可能拔出匕首,刺穿她的心臟,危險已迫在眉睫。只有一個辦法可以防止這種種的災禍,而這個辦法只取決於您。您心上人的性命就掌握在您的手中。既然她父親已經不允許她再見到您,那麼您是否有勇氣離開她,要不您就是存心要成為她的失足、丟臉、蒙羞的製造者和見證人。她為您做了所有一切之後,她馬上就要看到您的心會為她做些什麼。她因痛苦而病倒,這有什麼可驚訝的?您既然擔心她的死活,那您得知道她的性命由您在裁決。”

他仔細地聽我在說,沒有打斷我。他很快就明白了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剛才激動的舉動、憤怒的目光、驚恐的神情全都消失了,臉上又恢復了先前的那種憂傷與悵然若失的神態。他一臉的愁容,悲戚沮喪,目光呆滯,傻傻呆呆,內心的傷痛全都湧現到了臉上。他幾乎無力回答我的話。最後,他有氣無力地對我說道:“必須走!那就走吧,我是不是活夠了?”他的聲音換了別人會以為他很平靜哩。我立即回答他說:“千萬別這麼想,您得為愛您的那個人活著。您忘了她的生命是依賴您的生命才繼續的?”他立即接過我的話茬儿說:“那就不該讓我們兩人的生命分開。她以前能做到,現在仍能做到。”我假裝沒有聽懂,盡量地用一些美好的希望來激越他。正在這時,漢斯回來了,給我帶來了一些好消息。他頓時感到高興起來,大聲嚷道:“啊!她還活著!有可能的話,願她幸福……我只想跟她最後告別一下,然後我就走了。”我回答說:“您不知道不允許她再見您嗎?唉!你們已經道過別了,你們已經分手了。您離她越遠,您的命運也就越不會悲慘。您至少可以因使她安然無恙而感到快慰。您今天就走,此刻就走。這麼大的一個犧牲,可別做得太晚了。千萬別在做了偌大的犧牲之後,反而毀了她。”他氣呼呼地對我說:“怎麼!不讓我再見她一面就讓我走!怎麼!我再也見不著她了!不,不,必要的話,我同她一起死,我很清楚,同我一起死,她絕對不會感到痛苦的。不管會發生什麼情況,反正我得再見她一面才走。我得把我的心和我的生命奉獻在她的面前之後才走。”我要是對他曉以大義,說他這麼做是多麼荒唐和殘忍,這並不難,但是,這句“怎麼!我再也見不著她了!”他是反复地用悲愴的聲音說出來的,它似乎表明他至少是想為將來尋找一些慰藉。我問他道:“您為什麼把您的不幸想像得比實際情況更加嚴重呢?您為什麼要放棄連朱麗都未曾放棄的希望呢?您認為,如果此一別即成永訣的話,她能就這樣地離開您嗎?不,我的朋友,您應該了解她的心,您應該知道她多麼的願意寧可要愛情而不要生命。我擔心,我非常的擔心(我承認,我誇大其詞了),她很快就會為了愛情而不顧一切了。因此,您得相信,既然她答應繼續活下去,那她是抱有希望的。您得相信,她之所以不得不謹慎從事,看樣子更多的是為了您,她之所以要自尊自重,既是為了她自身,但同樣也是為了您考慮的。”這時,我便把你最近的那封來信拿了出來,向他展示你這個以為再也得不到愛情的痴女所抱有的甜美希望,我用你信中的熱情話語喚起了他的希望。信中那短短的幾行字像是在他腐爛的傷口上敷上了一層療效顯著的藥膏:我看見他的目光變得柔和了,眼睛濕潤了;我看見溫柔的感情在逐漸取代絕望沮喪。但是,你信中的最後那句“我們一旦分開,就不會活得太長”,讓他聽了,大動悲聲,哭成了個淚人。他邊親吻你的信邊大聲說道:“不,朱麗,不,我的朱麗,我倆一旦分開就活不成了,上蒼會讓我倆的命運在這個世界上永結在一起的,還將讓我倆同葬於一個墓穴裡的。”

這正是我希望他所應有的精神狀態。但他面帶憂鬱,臉色陰沉,這讓我很擔心。我是不會讓他這種樣子走的。但是,我一看到他在哭泣,並聽見他嘴裡不斷地親切呼喚著你的名字時,我就不再擔心他會去尋短見了,因為只要沒完全絕望,那就說明他心中還留有溫情。這時候,他心情激動地提出了一個我未曾預料到的異議。他跟我談起你所擔心的那種處境,他發誓他寧可死上千百次,也絕不會丟下你不管,讓你去面對你可能遇上的種種危險。我隻字未提你遭遇的情況,我只是簡略地對他說了你的期盼已經落空,沒有什麼盼頭了。他嘆息著對我說道:“這麼說來,在這個世上,沒有我的幸福可言了,它彷彿一個永遠不能實現的夢似的消失了。” 現在,我只剩下你託我辦的事情的最後那一部分要辦了。我想到你倆相親相愛了一段之後,在這方面就無須準備也無秘密可言了。在這件小事上,即使再次出現我們談話過程中的那種爭吵,我本也不會有所迴避的,再爭上幾句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責備他在個人生活方面不太注意。我跟他說,“她一直擔心你早就不太關心自己的生活了,”並轉告他說,在情況未見好轉之前,你命令他為了你要好好保重,料理好自己的飲食起居,並把我代表你交給他的增添的東西全都帶走。對此,他既未顯得窘迫也沒拿它當一回事。他只是簡單隨便地對我說,你很清楚,但凡你給他的東西,他是無不欣然接受的,但是,你操這份心未免多餘,他說他剛把格朗鬆的一座小屋子賣了,得到了點錢,比他這一輩子所擁有的錢多得多,那是他祖上留下的一份薄產。他接著又說:“再說,我還有點專長,隨處可以掙錢吃飯。我會很高興地在幹活兒中間排憂遣愁的。而且,自從我注意到朱麗把自己積攢的錢財專門用在孤兒寡母們的身上,我就覺得她的錢是神聖的財富,憑良心說,我是絕不會動用的。”我又向他提起他去瓦萊的旅行、你的信和你明確的命令。鑑於同樣的理由……他氣憤地打斷我說:“同樣的理由!我拒絕要她的東西,就懲罰我,不讓我再見到她。只要她讓我留下,我就接受她的東西。既然我已服從她的命令了,她為什麼還要懲罰我呀?那要是我不服從她,她還能怎麼處罰我呀?……同樣的理由!”他極不高興地重複道,“我們的結合剛剛開始,卻馬上就要結束了。也許我將永遠與她分離。我和她之間將再無任何關係。我倆將形同路人。”他揪著心說出了最後的這幾句話,只見他又陷入了我費勁乏力使他擺脫了的先前那個狀態之中,我心裡好生害怕呀。於是我便裝著說笑似的對他說道:“您真是個孩子,您還需要一個監護人,而我願意做您的監護人。我將擔當起這一重任。為了完成這個事關我們雙方的義務,我要知曉有關您的一切情況。”我盡量地想用我們之間經常通信的辦法來轉移他滿腦子的陰鬱念頭。他這個心靈單純的人,可以說一門心思全在你身上,巴不得與你身邊的人保持聯繫,很容易中此圈套。因此,我們便商量好把各自的信寄到什麼地址。由於這種辦法對他非常的合適,我便詳細地介紹瞭如何進行,直到德·奧爾伯先生進來,示意我一切準備就緒。

你的朋友很容易地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他立即要求給你寫一封信,但我並未答應他。我在想,他一寫信,千情萬戀定然湧上心頭,那就不會再有辦法讓他離去了。於是,我對他說道:“時間拖長了會很危險的,您還是趕緊動身吧,到了第一個驛站,您就可以從容不迫地給她寫信了。”我一邊說,一邊向德·奧爾伯先生示意。我向你朋友走過去,心情沉重,欲哭無淚,我把臉貼在他的臉上。我看不見他的臉了,不知他是什麼表情。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的腦袋昏昏沉沉,是我結束我任務的時候了。 一會兒過後,我看見他們急速地走下樓去。我走到樓梯口,眼望著他們離去。當我看到那最後一個情景時,我的心都要碎了:那個神誌不清的人在台階中間跪了下去,不停地一級一級地吻著台階,身子撲在冰冷的台階上,德·奧爾伯先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抽泣顫抖的身子拉起來。我感到自己也撐不住了,眼淚也不由自主地快要湧出眼眶來,我趕忙回到房間裡,生怕讓全家人都看見。 好一會兒之後,德·奧爾伯先生回來了,一邊在用手絹擦眼睛。 “全辦妥了,”他對我說道,“他們上路了。”回到他的住處之後,您的朋友發現門口停著一輛馬車。愛德華紳士在車裡等著他。他向您的朋友迎上去,把他摟在懷裡,動情地對他說道:“來吧,不幸的人兒,來把你的一切痛苦向我這顆愛你的心傾訴吧。來吧,也許你會感到,在這個世界上你還有我這麼個朋友,所以你並沒有喪失一切。”說著,他便用有力的雙臂把他抱上了馬車,他倆便緊緊地擁抱著啟程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