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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三章愛德華日記:首次訪問拉貝魯斯

偽幣製造者 安德烈·纪德 4794 2018-03-18
拉貝魯斯老夫婦又已遷居。他們新住的地方以前我沒有到過,這是在未與奧斯曼大街交叉前聖多諾萊郊區街一個凹入處的低樓上。我按鈴。拉貝魯斯出來給我開門。他穿了一件短袖襯衫,頭上戴了一頂米色的睡帽之類的東西,以後我才發現是一隻破長筒襪(無疑是他太太的),襪端打了一個結,垂在腮前,搖搖擺擺,像是圓帽上的流蘇。他手中拿著一柄帶鉤的火鉗。顯然我按鈴時他正在那兒收拾爐子。因為他像有點不好意思,我就對他說: “我停一會兒再來看您怎麼樣?” “不必,不必……請進來!”他把我推入在一間狹長的小房子內,那面對街開著的兩扇窗戶正和路燈相並。 “我正等著一個學生(那是下午六點),但她給我打了電話,說不來了。見到您使我萬分愉快。”

他把他的火鉗放在一張圓桌上,像在解釋他的衣冠不整: “拉貝魯斯夫人的女僕讓爐子滅了;她只在早晨來一次;我只好自己動手……” “我來幫您生火怎麼樣?” “不必,不必……臟得很……但先讓我去穿件衣服。” 他用小步踉蹌地跑出,立刻又跑回來,穿了一件很薄的駝絨上衣,衣上的鈕扣已全脫落,袖管也已磨損,舊得連施捨給窮人也有點不好意思的。我們坐下。 “您看我變了,是不是?” 我想否認,但又找不出什麼話可說,我昔日所認識的容光煥發的面容如今變得那麼頹喪,使我感到無限痛楚。他又接著說: “是的,最近我衰老多了。我的記憶力也開始不如從前。當我彈奏巴赫的賦格曲時,我不得不看著樂譜……”

“多少年輕人要有您現在那樣的記憶力已都會心滿意足了。” 他搖搖頭又說下去: “啊!其實也不僅是我的記憶力變成衰弱。就說當我走路的時候,我自己總以為走得還相當快,但在街上,如今人人都趕過我。” “那是因為現在人走路都走得更快了。”我說。 “唉!可不是!……這正像我教的鋼琴課。學生們都嫌我的教法使他們進步太慢,她們想比我跑得更快。她們把我拋開……如今,人人都是急急忙忙的。我幾乎一個學生也沒有了。”最後一句他說得那麼低聲,我幾乎沒有聽到。我知道他心中的慘痛,因此也不敢問他。他又繼續說下去: “拉貝魯斯夫人不肯諒解。她總以為這是我的不對,說我不會拉住她們,更不知道招徠一些新的。”

“剛才您在等的那個學生……”我拙笨地問。 “啊!那一位,她也是其中之一,我幫她投考國立音樂院。她每天上我這兒來練習。” “那就是說她並不付學費的。” “拉貝魯斯夫人就為這事責備我!她不懂我感興趣的就已只是這些鋼琴課。是的,這些我自己真正願意……教授的。最近我想得很多。對了……我正有點事情想請教您:為什麼書本中從來很少談到老人們?……我相信那是由於年老的人已不能動筆,而年輕人則又根本不注意到他們,一個老頭兒,這誰也不感興趣……其實也不乏可談的資料,而且有些是極值得知道的。譬如說:在我過去生命中的有些行動,如今才開始有點明白。是的,如今我才開始明白它們並沒有在過去我做的時候所設想的那種意義。……如今我才明白我這一生只是當著傀儡。拉貝魯斯夫人捉弄我,我的兒子捉弄我,人人捉弄我,仁慈的上帝捉弄我……”

時已薄暮。我已幾乎分辨不出這位我昔日老師的面容;但驀地鄰近路燈放了光,使我看出他頰上晶瑩的淚影。最初,我不安地發現他鬢角上一個異樣的疤痕,像一個凹空,也像一個洞;但他稍一轉動,那疤痕也跟著移了位置,我才明白原來只是窗前鐵欄上反照過來的一個花形圖案的影子。我把手按在他枯瘦的胳膊上。他在打著寒戰。 “您會受涼的,”我對他說,“您真不想我們來把火點上嗎?……來吧。” “不必……受點磨煉也是好的。” “什麼!這是堅忍主義嗎?” “也有一點。同時因為我的嗓子不好,所以我從來不喜歡用圍巾。我自始想克服我自己。” “只要能勝利當然是好的;但如果體質經受不起……” 他握住我的手,像是告訴我什麼秘密似的,用著一種很嚴肅的調子:

“那時才是真正的勝利。” 他把我的手放下,接著說: “起先我擔心您啟程前不會來看我。” “啟程上哪兒?”我問。 “我不知道。您常常在旅行。我有點事情早想告訴您……我不久也預備啟程;我也一樣。” “什麼?您也有意思去旅行嗎?”我拙笨地問,裝作不懂他的意思,雖然他的語調是那樣神秘的莊重而嚴肅。他搖搖頭: “您很明白我說的是什麼意思……當然,您一定明白;我知道時候快到了。我已入不敷出,而那在我是不能忍受的。我自許決不超過某一點。” 他語調中過分的興奮使我感到不安,他又接下去說: “是不是您也以為這是下策?我從來不懂為什麼宗教不容許這條路?最近我思索得很多。當我年輕的時候,我過著一種極嚴峻的生活;每次當我拒絕一種誘惑時,我就對自己堅強的意志力感到慶幸。那時我不懂得,自己以為得了解放,結果卻愈來愈使自己成為自尊心的奴隸。每次我克制自己,戰勝自己,徒使我自己多加上一重枷鎖。剛才我說上帝也捉弄我,我所指的就是這意思,他使我把自己的自尊心認作是一種德行。上帝揶揄我,跟我開玩笑。他像貓捉弄老鼠似的捉弄我們。他把種種誘惑放在我們面前,他明知道我們無法拒絕;但如果我們真拒絕了,則他又加倍地對我們報復。為什麼他要那麼懷恨我們呢?而為什麼……但我這老頭兒所提出的這些問題一定使你討厭。”

他用雙手托著頭,像一個在賭氣的孩子似的,那麼長時間地靜默著,我都開始懷疑是否他還知道我的存在。怕打斷他的沉思,我也面對著他不敢稍動。雖有鄰街的喧擾聲,但這斗室內的空氣卻異樣地對我顯得岑寂。路燈的燈光像舞台前的腳燈似的自下至上迷幻地照在我們身上,但窗側的兩堵黑影似乎愈來愈近,我們周圍的夜色凝結起來,像嚴寒下靜水的凝結,一直凝結到我心頭。終於,我打算擺脫這種困境,我大聲地呼吸,預備起身告辭,但出於禮貌,而且為打破這種魔力起見,便問道: “拉貝魯斯夫人近況如何?” 老人似乎甦醒過來。最初他帶著疑問地重述我的話: “拉貝魯斯夫人……”你會說這些字音似乎對他已失去一切意義,但突然他靠近我說:

“拉貝魯斯夫人有著一種可怕的病……這使我非常痛苦。” “什麼病?”我問。 “啊!沒有什麼,”他聳聳肩說,又像若無其事。 “她完全瘋了。她已一無理智。” 很早我就猜疑到這對老夫婦間不斷的齟齬,但痛感無從探悉實情。 “可憐的朋友,”我憫卹地說,“但……那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他思索了一陣,像是沒有理解我的問語。 “啊!那已很久了……自從我和她最初認識就是這樣的。”但立刻又改正過來,“不,實際說,那是發生在我兒子的教育問題上,從那時起一切才開始不同了。” 我驚愕了一下。因為以前我以為拉貝魯斯夫婦是沒有孩子的。他從他的雙手間抬起頭來,用著一種更沉靜的調子說: “我從來沒有和您談起過我的兒子不是?……聽我說,我想告訴您一切。今天您必須明白一切。我所對您說的,我不能對第二個人說……是的,那是從我兒子的教育問題開始。您看,那不已是很早了嗎?我們初期的結婚生活是極融洽的。當我娶拉貝魯斯夫人的時候,我自己還是很純潔的。我天真地愛她……是的,這是一個最適當的字,而我從來不承認她有什麼缺點。但對於孩子們的教育,我們兩人意見不同。每次我想訓斥我兒子的時候,拉貝魯斯夫人就幫著反對我。看她的意思,似乎樣樣都得依從他。他們母子聯合起來反對我。她教他說謊……還不到二十歲,他就有了一個情婦。這是我的一個女學生,一個年輕的俄國女孩子,音樂方面造詣很高,我對她期望很大。這事拉貝魯斯夫人全盤知道;但對我,向來他們一切都對我隱瞞。自然,我並不知道她已有孕。我是說,我一點兒都不知道,一點兒都不疑心。有一天,他們對我說我的女學生不很舒服;她一時不會來上課。當我說想去看她,他們又說她已換了住址,她在旅行……一直到很遲我才知道她為生產已回波蘭。我的兒子也跟著去了。……他們同居了幾年;但未經結婚他就死了。”

“那麼……她,是不是您以後又見過她呢?” 人們會說他是在那兒賭氣。 “我不能原諒她欺騙我。拉貝魯斯夫人始終和她通信。當我知道她的處境非常困難,我就給她寄點錢去……但那也是為那個小東西的緣故。但寄錢等等,拉貝魯斯夫人一點不知道。那一位,她也不知道錢是我寄的。” “而您那孫兒呢?……” 一種神秘的微笑浮漾在他的面部。他站起身來。 “等我一會兒。我去把他的相片拿給您看。”於是他又伸著頭疾步跑出室外。回來時,他的手指顫抖地在一個滿滿的書夾內搜尋那張相片。他靠近我,把那張相片遞給我,低聲說: “這是我從拉貝魯斯夫人那裡取來的,她不知道,她還以為是把它丟了。” “他幾歲了?”我問。

“十三歲。但看上去似乎不止,是不是?他的體質很弱。” 他的眼眶又充滿了眼淚。他的手伸向相片,似乎想把它立刻收回來。我靠近路燈半明的燈光。我覺得那孩子似乎長得和他很像,同樣的凸額,同樣帶著夢幻的眼睛。我以為他聽了這話一定會很高興,但他否認: “不,不,他是像我兄弟;像我那位已故世的兄弟……” 孩子穿著一件俄國式的繡花斗篷,樣子顯得有點古怪。 “他現在在哪兒?” “那您叫我怎麼知道呢?”拉貝魯斯絕望地喊著說,“我不對您說了別人甚麼都瞞著我!” 他已把相片收回,看了一會兒,重又放入在他的書夾內,再把書夾插入在他的口袋中。 “當他母親來巴黎時,她只去看拉貝魯斯夫人,如果我問起,後者就回答說:'您問她自己好了。'她口上那麼說,心中卻著實不願意我真去看她。她一向妒忌得很。凡是我喜歡的一切,她都設法搶走。……小波利在波蘭受教育,我想大概進的是華沙的一所中學校。但他常和他母親出去旅行。”突然他又轉為很興奮的調子,“您說!您能不能相信我們可以愛一個從不曾見過面的孩子?……您想!這小東西,是我如今在世上最心愛的了……而他自己竟不知道!”

他的語聲不時被他的嗚咽打斷。突然他從椅上躍起,投向,而幾乎是撲倒在我的懷裡。我盡量想給他一點安慰,但對他的痛苦卻實在無能為力。我站起身來,因為我感到他瘦弱的身軀已滑在我身上,我相信他快跪下地去。我把他托住,緊倚著他,像對孩子似的輕拍著他,他恢復過來。鄰室有拉貝魯斯夫人叫喚的聲音。 “她快來了……您不一定想見她,是不是?……而且,她已完全變作一個聾老太婆。趕快走吧!”當他送我到扶梯口時,又說,“別老不來看我(他的聲音中帶著祈求)!再見!再見!” 我覺得,直到如今文學中似乎忽視了某種悲劇意味。小說一般只注意到故事的起落,艷遇或是厄運,人情或是欲情,再是人物特別的性格,但完全忽略了生命的本質。 把一樁故事安放在道德的觀點上,那是基督教的一種企圖。但實際卻又並沒有真正的所謂宗教小說。有些小說以啟發與教化為目標,但那與我所說的又全無關聯。道德上的悲劇——譬如說像《福音書》中那句令人深省的話:“如果鹽失去了鹽味,可用什麼叫它再咸呢!”我所指的就正是這一種悲劇意味。 俄理維快到會考了。菠莉納希望他以後能進師範大學。他的前途已全策劃得很好……如果他真能是個沒有父母、沒有依靠的人,我一定會把他收作我的秘書。但他並不關心到我,也不曾發覺我對他的一番用心;而如果我引他去注意,一定反會使他討厭。正為避免他討厭,我才在他面前特別裝作冷淡、疏遠。只有趁他不看到我時,我才敢細細地觀賞他。有時在街上我就暗暗地追隨著他,而他並不知道。昨天我正這樣地走在他背後,他突然往回走,我來不及躲避。 “你急著往哪兒去?”我問他。 “啊!哪兒也不去。愈是我沒有目的的時候,我像愈顯得匆忙。” 我們一同走了幾步,但雙方都想不出話可說。他一定因為遇到我而感心煩。 他有父母,有長兄,有同學……整天我就那麼自語,而我實在是多餘的。他缺少什麼,無疑我都可以為他補足;但他什麼也不缺。他什麼也不需要。如果他的和藹可親使我戀念,這其中決不容許我能另作解釋……唉!多可笑的句子!我不期然地把它寫下,而此中顯露著我心頭的雙重衝突。我明天動身去倫敦。我突然下了這個離開的決心。這已是時候。 因為不想走所以才決定走……某種對險的愛好,對寬容的嫌惡(我是指對自己),這也許是我幼年所受的清教徒教育中最難掃除之點。 昨天在司密斯文具鋪中買了一本已完全是英國式的抄本,用來替代這本舊的。我已不想在這上面再繼續寫。一本新抄本…… 唉!如果我能把自己也丟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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