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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四章裴奈爾與蘿拉

偽幣製造者 安德烈·纪德 5202 2018-03-18
裴奈爾最後念到夾在日記中的蘿拉給愛德華的那封信。他眼前一陣昏眩。他無法懷疑這一位在信上哀訴求援的女人會不是昨夜俄理維和他談的在門外哭泣著被文桑·莫里尼哀所拋棄的那個情婦。而裴奈爾立時感到:由於他朋友俄理維以及愛德華日記所匯合成的雙重報告,這一會兒,他自己是唯一對這情節認識得最清楚的人。但這一個優越地位他是不能長久保持的,要動手就得快,而且得謹慎。裴奈爾立刻打定主意。他沒有忘卻在愛德華日記中所念到的一切,但他的注意力卻已整個集中在蘿拉身上。 “今天早晨,我還不知道該做的究竟是什麼;如今,我已不再懷疑,”他自語著,闖出室外,“像那一位所說似的,主要的是救蘿拉。攫取愛德華的手提箱並不是我的義務,但既得以後,我在這箱中卻真正地掏出了一種迫切的義務之感。如今重要的是,在愛德華未見蘿拉之前設法先去見她,把自己介紹給她,而尤其要絕對使她不把我僅看作是一個無賴之徒。其餘一切全無問題。如今我的皮夾內有的是可以和任何一位慷慨為懷的愛德華一樣來援助那不幸者的一切。唯一使我為難的是採取什麼方法。因為出身於浮台爾家的蘿拉,雖是腹中懷著一個非法的嬰兒,內心仍然一定是極高潔的。在我想像中,她很可能是那種女人:把別人一番好心遞給她的鈔票,因為方式不得法,搶來撕得粉碎,且把賜贈的人痛斥一頓。用什麼方法把錢送給她?用什麼方法介紹我自己?難題在此。當人一離開坦道,隨處都是荊棘。參與在這樣複雜而曲折的一種情節中,我自己必然還嫌太年輕。但也許正由於我的不識世故卻更能助長我的成功。編制一段率真的自白,一種使她能對我同情、使她能心動的故事。麻煩的是這故事必須在愛德華面前也同樣可以適用,必須是同一故事而不露馬腳。不管!總有辦法。就看當時的靈機……”

他已跑到波納路蘿拉信上所寫的地址。是一個極平常的旅館,但樣子還算整潔、合理。由閽人的指點,他跑上三樓。他在第十六號房門前停住,整整衣冠,搜索一些可以應對的話,但什麼也想不起來,於是,突然鼓著勇氣,他敲門了。溫柔得像修女似的一種語聲,而在他聽來還摻雜著一點膽怯,在室內說: “請進來!” 蘿拉服飾簡樸,全身黑色,頗似戴孝。自從回巴黎後,幾天以來她盲目地等待著能把她帶出死巷的某一個人,或是某一件事情的到來。她已落入歧途,那是不成問題的。她自己感到迷失,她有這種可悲的習慣:不器重自己的力量而期望環境的轉變。她不是沒有德行的人,但她自己實在感到被棄後一無勇氣。裴奈爾進門時,她的一隻手不自主地放在臉上,像是一個忍住驚呼或是一個在強烈的日光前把眼睛遮住的人一樣。她直立著,後退一步,正靠近窗前,她用另一隻手抓住窗簾。

裴奈爾等待著她會問他,但她默不作聲,等待著他先開口。他瞧著她,他想顯露一點微笑,但心頭卻跳著。 “原諒我,太太,”他終於開口了,“這樣的來打擾您。一位叫作愛德華的,我知道您認識他,今天早上已到巴黎。我有一些很要緊的事想告訴他;我想到您也許可以告訴我他的住址,而且……還請您原諒我那麼冒失地跑來問您。” 如果裴奈爾不是那麼年輕,蘿拉一定會嚇壞了。但他還是一個孩子。誠實的目光,豁朗的前額,溫靜的舉止,微顫的語聲,在他面前恐懼已早消失,繼起的是好奇、心感,一種在一個真率而秀麗的孩子前所不能拒抗的同情。在說話中,裴奈爾的語調已變得更穩定一點。 “但他的住址我也不知道,”蘿拉說,“如果他已在巴黎,我想他一定立刻會來看我。告訴我您是誰。我可以轉告他。”

裴奈爾想,這已是闖的時候。他眼前閃過一陣驚喜,他正視著蘿拉: “我是誰嗎?……俄理維·莫里尼哀的朋友……”他有點躊躇,感到站不穩;但看她一聽到這姓名臉色轉成蒼白,他果敢地說:“俄理維,也就是您那位無情的情人文桑的弟弟……” 蘿拉搖搖欲墜,他只好頓住。她放在背後的雙手無目的地尋找一點倚靠,但最使裴奈爾心慌的是她所發的哀鳴,一種非人的哀訴,更像受傷後的獵物(而突然獵人感到做劊子手的羞恥),一種異樣的喊聲,一種那樣的為裴奈爾事前所沒有預料到的喊聲,這使他感到渾身寒戰。他突然領悟到這兒才真是現實,才是真正的痛苦,而他自己過去所感受的最多也只是誇張與遊戲而已。一種情緒在他心中激動起來;這情緒對他是那麼新奇而特殊,竟使他無法把它抑制下去,它一直升哽到喉頭……怪事!他竟啜泣了?這可能嗎?他,裴奈爾! ……他搶上去把她扶住,跪下在她面前,雜著嗚咽絮聲地說:

“唉!饒恕我……饒恕我;我得罪了您……我知道您的困境,而……我希望能幫助您。” 但蘿拉喘著氣,自知已支持不住。她的目光搜索著一處可以坐下的地方,裴奈爾的眼睛一直仰視著她,早理會她的意思。他跳向放在床腳邊的一把小靠椅,立刻搶來放在她身旁,後者就不自支地把身子落下去了。 這時發生一樁極滑稽的趣事,而我很想把它略去;但這趣事卻是決定裴奈爾與蘿拉間接近的關鍵,而同時意外地把他們從難解的局面下釋放出來。因此我不想故意地把這場景加以鋪敘。 按蘿拉所付的房金而論(我是說:按旅館老闆所定的房金而論),本來就不能希望有精緻的家具,但無論如何家具應該是堅固的。如今,裴奈爾推到蘿拉跟前的這一把小靠椅卻是一把跛椅,就是說它很喜歡把其中的一隻腳提起,像鳥似的藏在翅膀下。這在鳥是一種極自然的姿勢,但對一把靠椅,卻是極少見而深感抱憾的事,所以它特別把這些殘缺隱藏在密列的流蘇下。蘿拉知道她自己的椅子,知道坐下去時非特別小心不可,但倉促間,她已不及考慮,一直到椅子在她身下搖擺時她才記起來。她叫了一聲,但這叫聲跟適才的哀鳴卻是完全不同的,滑在一邊,片刻間發覺自己已坐在地毯上,正好落在趕去攙扶她的裴奈爾的手臂中。慌張,而又覺得好笑,他已不覺跪在地上。蘿拉的臉正對著他的臉。他看到她滿面羞紅起來。她掙扎著支起身來,他幫著她。

“跌痛了嗎?” “沒有,謝謝,幸虧有您。這靠椅真夠滑稽,其實已修理過一次……我相信如果把它那隻腳放正的話,它是不會塌下去的。” “我來修理它,”裴奈爾說。 “行了!……您願再試一下嗎?”他立刻又接下去說,“對不起……不如讓我先來試一下。您看,現在它很行了。我把兩腳蹺起都沒有關係(他笑著那麼做)。”於是,從椅上起來,“您再坐吧,如果您允許讓我再留片刻,我拿一張凳子來。我坐在您身邊,看守著不讓您再掉下去。別怕……我還有別的事想替你設法。” 他那談笑風生,他那態度的謹慎,舉止的文雅,使蘿拉不能不微笑起來: “您還沒有告訴我您的姓名呢!” “裴奈爾。” “對;但您的姓呢?”

“我沒有姓。” “就說您父母的姓。” “我沒有父母。也就是說,我自己正像您所等待的那個孩子一樣,是私生子。” 突然蘿拉臉上的笑影消失了。這樣固執地想知道她的私生活,想揭破她的底細,給她一種凌辱。 “但您到底怎麼知道的呢?……誰對您說的呢?……您沒有權利來知道這些事……” 裴奈爾如今已開了口,他的語聲就變得激昂: “我同時知道我的朋友俄理維所知道的以及您的朋友愛德華所知道的一切。但他們兩人都只知道您秘密的一面。全盤都接頭的恐怕就只您和我兩人了。……”他又更溫柔地加上一句,“您明白,所以我也非成為您的朋友不可。” “男人們真夠不謹慎!”蘿拉淒然說,“但是……如果您沒有見到愛德華,他就不會對您說的。他寫信告訴您的嗎?……是他派您來的嗎?……”

裴奈爾給問住了;剛才他說得太快,盡顧到自己虛張聲勢的快樂。他只好否定地搖搖頭。蘿拉的面色愈來愈陰沉。正當這時,有人敲門。 不自主地,一種共同的情緒把兩人團結在一起。裴奈爾自忖已落圈套;蘿拉感到被人發現的焦灼。他們兩人面面相覷,正像兩個同謀犯互相目語。敲門聲又響了。兩人不約而同地回答說: “請進來!” 愛德華已先在門外竊聽片刻,他奇怪蘿拉的室內會有語聲。裴奈爾最後所說的幾句話已使他得了暗示。他明白其中的用意。他不能不判定那說話的正是竊取他箱子的小偷。立刻他就有了主意。因為愛德華正是那種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感到疲累,而在突發的事情前感官特別靈敏而活躍的人。他把門推開,但站在門口,微笑地看看裴奈爾,又看看蘿拉。他們兩人都已站起身來。

“親愛的朋友,”他對蘿拉說,並且示意似乎教她暫時先壓住情感,“可否讓我先和這位先生談幾句話,如果他願意到走廊上來一下。” 當裴奈爾一跑到走廊上,他的微笑中顯得更帶諷刺。 “我早想我一定會在這兒找到您。” 裴奈爾知道自己被捉住了。他只能用果敢一法去對付,他便決定孤注一擲: “我也希望會在這兒遇到您。” “第一,如果您還沒有辦這件事(因為我願意相信您是為辦這件事而來的),您就下樓去,向櫃上把杜維哀夫人的賬目付清,就用您在我提箱中所取的錢,而我相信您大概一定帶在身邊。十分鐘以後再上來好了。” 這一切說得相當嚴肅,但語調中絲毫不含威嚇的意味。這時裴奈爾才又泰然起來。 “是的,我的確為這事而來。您並沒有猜錯。而我開始相信我並沒有猜錯。”

“您是什麼意思?” “就是說您也正就是我所希望的人。” 愛德華無法撐住那副嚴肅的態度。他心中非常得意。他嘲弄地輕輕點一點頭: “感謝您的盛意。就看我們相互的關係如何了。我想既然您在這兒,大概您也一定念過我那些紙片了吧!” 裴奈爾不動聲色,正視著愛德華的目光,而且果敢地、喜悅地、絕不謙遜地報以微笑。他躬身行禮: “那是當然的。此來本為趨奉。” 於是,像神話中的小妖魔似的,他就匆匆跑下樓去。 當愛德華回到蘿拉的室內的時候,她正在啜泣。他跑進去。她把頭靠在他的肩上。這種感情衝動的表現使他局促,使他幾乎不能忍受。但他禁不住輕輕地拍著她的背,像對一個在咳嗽中的孩子似的。 “我可憐的蘿拉,”他說,“您看,您看……理智一點吧!”

“啊!讓我哭一會兒,那對我更痛快一點。” “但無論如何總得先打算如今您預備怎麼辦。” “您讓我有什麼辦法?您讓我上哪兒去?您讓我能向誰說呢?” “您父母……” “但您很認識他們……那結果只能使他們絕望。為我的幸福他們什麼都做到了。” “那麼杜維哀?……” “我永遠再不敢見他。他的心地是那麼好。您別以為我不愛他……如果您知道……如果您知道……啊!告訴我,您並沒有太瞧不起我。” “親愛的蘿拉,這正相反,這正相反。您怎麼會那麼想呢?”他又開始拍著她的背。 “真的,在您身旁,我不再覺得可羞。” “您在這兒有幾天了?” “我已不知道。我活著就為等著您來。有時,我真再不能活下去。如今,我覺得這兒一天也不能再留了。” 他啜泣得更厲害,幾乎痛哭起來,但聲音像是被什麼哽住似的。 “把我帶走吧!把我帶走吧!” 愛德華愈感到局促起來。 “聽我說,蘿拉……安靜一點。那……那一位……我連他的名字也不知道……” “裴奈爾。”蘿拉喃喃地說。 “裴奈爾一忽兒就會上樓來。起來吧!讓他看到多不好意思。勇敢一點!我們總可以想出辦法來,我一定答應您。您看,擦擦眼淚吧!哭是無濟於事的。您對鏡子去瞧瞧。您滿臉都哭紅了。用水洗個面吧!當我一看到您哭,我就什麼主意也沒有了……您聽!他已來了,我聽到他的聲音了。” 他跑到門口,把門打開,讓裴奈爾進來;這時蘿拉正轉著背,在梳妝台前忙著整容。 “如今,先生,可否請問什麼時候我可以取回我的東西呢?” 說這話時他正視著裴奈爾,唇邊始終折疊著這一貫諷意的笑影。 “先生,隨時都可璧還,悉聽尊便;但我必須坦白地對您說,這些您所失去的東西,對我實在是更切需。我相信,這事您不難理解,如果您知道我的故事。現在我只告訴您一點:從今天早晨起,我無寓,無家,更無棲身之處,如果我沒有遇到您,我早預備跳水了。今天上午當您和我的朋友俄理維談話時,我一徑跟在您後面。他曾詳細地和我談到您,我真想和您有接觸的機會。我正在想找一個藉口,找一種方法……所以當您把行李票扔掉時,我真對天自慶。啊!別把我看作一個小偷。如果我把您的手提箱取走,最大的原因是想藉此得識泰山。” 裴奈爾把他的話一傾而出。一種奇特的光輝閃耀在他的言辭中,在他的面容上;人會說這是恩德的感應。在愛德華的微笑中可以看出他也感到這孩子的可愛。 “那麼眼前……”他說。 裴奈爾知道這已是得寸進尺的時機: “眼前您不是需要用一個秘書嗎?我不能相信我會太不稱職,當這一切對我是那麼愉快的事。” 這次愛德華可真笑了。蘿拉也感興趣地瞧著他倆。 “真的嗎?……好吧,我們瞧著再決定。明天,如果杜維哀夫人允許的話,您在這同一時候到這兒來找我……因為我和她也有好些事情要商量。我想您是耽擱在一個客棧中吧?啊!我並不想知道在哪兒。那和我沒有關係。明天見吧!” 他伸手給他。 “先生,”裴奈爾說,“在離駕之前,敬敢以此奉告:在聖多諾萊郊區街住著一位年老而可憐的鋼琴教師,我想他姓拉貝魯斯,如果您能去看他,他一定會非常高興的。” “好傢伙!這開場倒不壞,您對您未來的職務大概一定很能勝任。” “那麼……真的,您願意收容我嗎?” “我們明天再談吧!再見!” 愛德華在蘿拉身旁耽擱了一陣就上莫里尼哀家去了。他希望能再看到俄理維,和他談談他的朋友裴奈爾。但他只見到菠利納,在他家逗留了很久,結果卻仍是撲了一個空。 同天傍晚,俄理維因為接到他哥哥給他轉達的懇切的邀請,正上《鐵槓》的作者巴薩房伯爵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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