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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二章愛德華日記:蘿拉結婚

偽幣製造者 安德烈·纪德 11622 2018-03-18
與杜維哀長談。他和我從蘿拉家裡出來,陪我穿過盧森堡公園,直到奧迪安戲院。他在預備一篇關於華茲華斯的博士論文,但僅由他對我所說的三言兩語中,已可看出他未能把握華茲華斯詩歌的特質。其實選丁尼生也許對他更為適宜。我在杜維哀身上感到一種無名的空洞與寡斷。他對人對物都只看到一個表面,這也許因為他對他自己也只看到一個表面的緣故。 “我知道,”他對我說,“您是蘿拉最親密的朋友。無疑我應該對您生一點妒意。但我不能。相反,所有她對我談到關於您的一切使我對她更多一層了解。同時使我希望成為您的朋友。那天我問她是否我娶了她您會對我懷恨。她回答說這還是您勸她那樣做的。”(我相信當時他對我說時也就用同樣呆板的語調。)“我很願向您致謝,”又加上說,“並且希望您不認為我這個人可笑,因為我的意思實在非常誠懇。”他勉力微笑,但他的聲調是顫抖的,他的眼眶中噙著眼淚。

我不知道對他說什麼好,因為我絲毫沒有受到應有的感動,因此無以喚起我情緒上的共鳴。他一定會認為我太冷淡;但他實在使我惹厭。雖然我仍不免熱烈地握著他伸給我的手。把自己的心獻給別人,而對方無此需要,這些場面往往是最難堪的。無疑他想強求我的同情。但他如果更敏感一點,他一定會大失所望;而我已看出他對他自己的舉動感到滿意,以為它已在我心中起了迴響。我一言不發,也許由於我的緘默使他感到局促。 “我希望她到劍橋以後,換個新環境,可以不至於對我再有不利的比較。” 他這話是什麼意思?我竭力裝作不懂。也許他希望我會抗議,但那隻能使我們雙方更陷入泥淖。他是屬於那種膽怯的人,他經不起別人的緘默,他以為必須用誇大的言辭去點綴。正是那種人,他立刻就對你說:“我對您始終非常坦白。”可是天哪,重要的不在於你坦白與否,而在於讓別人也能對你坦白。他應該知道正由於他自己的坦白才使我無從坦白。

但如果我不能成為他的朋友,至少我相信他可以給蘿拉當一個好丈夫;因為歸根到底,我在此所非難於他的特別是屬於品質一方面。以後,我們談到劍橋,我答應上那兒去看他們。 蘿拉何至於荒謬得對他談起我的一切? 女人依慕的傾向真令人可驚,她所愛的男人,十之八九對她只像是一種掛衣鉤,那兒她可以掛她的愛情。對蘿拉,找一個替代人是多麼簡便的事!我知道她嫁杜維哀,實際我是第一個人勸她那樣做的。但我以前總以為她會感到一點哀愁。他們的婚禮會在三天內舉行。 關於我那本再版的書有幾篇書評。人們最容易對我讚許的那些品質正是那些我自己認為最可憎惡的……我是否應該讓這些陳腐的東西拿來再版?這已不合我今日的趣味。但以前我沒有看清這點,我不是一定說我自己變了,而是今日我才確切認清我自己;以前,我始終不知道我自己是誰。難道我永遠需要另一個人做我的提詞者?這一本再版的書完全是從蘿拉身上結晶成的,由此,我不願再在那書中重認我自己。

這一種由同情而生,先於時代的預感,這一種機敏,我們是否永遠不能把握呢?哪些問題該是明日的來者所最關切的呢?我為他們而寫。供給那些尚在朦朧中的探索者以食糧,滿足那些潛在的要求,今日的孩子會在他來日的途中遇到我,而發生驚奇。 我多麼欣喜於俄理維的種種好奇心,以及他對過去焦灼的不滿…… 有時我感到,詩似乎是他唯一的愛好。而和他一比較,我不禁感到我們的詩人們能把藝術的情緒比一己的感觸看得更重要的實在不多。奇怪的是當俄斯卡·莫里尼哀拿俄理維的詩給我看時,我勸後者更應聽取字義的指引而不應去製服它們。如今我才感到反是他給了我一個教訓。 以前我所寫的一切,今日看來,顯得多麼理智!可悲可厭也复可笑! 今日婚禮在夫人路的小教堂內舉行。我已很久沒有再上那兒去了。浮台爾—雅善斯家全體出動:蘿拉的外祖父,父親,母親,她兩個姊妹,她的小兄弟,以及一大群姑親表戚。杜維哀家有他三位服孝的姑母出席,我看在舊教下她們應該成為三個尼姑才對。據說三位住在一起,而杜維哀自他父母死後也和她們一同生活。經壇上坐著補習學校的學生。雅善斯家其餘的親友全擠在教堂的正中,我也在內。離我不遠,我看到我的姊姊和俄理維;喬治大概和他年齡相仿的同學們坐在經壇上。拉貝魯斯老人奏風琴。他那蒼老面色較前顯得更美,更莊嚴,但當年我跟他學鋼琴時他那種令人起敬的炯熾的目光卻已消失。我們視線相遇,我看出他向我微笑時所含的深沉的悲哀,我才決定散會時去找他。一陣擠動以後,菠莉納身旁留出一個空位。俄理維立刻向我招呼,把他母親往邊上一擠,讓我坐在他的身旁;接著就把我的手很久地握在他自己的手中。這還是第一次他對我那麼表示親暱。在牧師冗長的致辭中,他一直閉著眼睛,這使我能有一個仔細觀賞他的機會。他真像那不勒斯美術館中浮雕上的那個熟睡的牧童,我在自己書桌上還有這張照片。如果沒有他手指輕微的跳動,我真會以為他睡熟了。他的手像小鳥似的在我手中悸動著。

那位老牧師以為理應追述全家的歷史,他先從雅善斯祖父開始。他自己和他是普法之戰以前在斯特拉斯堡的同班同學,以後在神學院又成同窗。我以為他一定會纏不清這一句複雜的句子,其中他想解釋他朋友雖然創辦了一所補習學校,以教育青年之責自任,但同時也可以說並沒有拋棄了他牧師的職責。於是他又繼述父代。同時他也啟頌杜維哀家的門第,但他似乎對於對方的家庭所知有限。情感的真摯掩飾了演辭的貧匱,可以聽到聽眾中用手絹擦鼻的大不乏人。我真想知道俄理維的感想。在舊教家庭中長大的他,新教的儀式一定對他很新奇,而我相信他跑到這教堂來一定還是初次。使我能認識他人情緒的某種獨特的自忘力,這時不由自主地在想像中使我和俄理維應有的情緒相結合。雖然他閉著眼睛,而且也許正由於這緣故,我似乎用我的眼睛替代著他的眼睛,而第一次這四壁空空、陰沉的禮拜堂,這白壁前孑然孤立的講壇,這些筆直的線條,四周堅冷的柱子,這一種生硬無色的建築本身,第一次,它們對我引起了冷酷、偏執、吝嗇之感。我以前不曾感到這一切,一定由於幼年起得很早就已習慣了的緣故……這時我突然追憶起自己第一次宗教情緒覺醒時的熱忱;記起蘿拉,以及每禮拜日我們聚會的那個星期學校。那時她和我都是班長,我們天真地懷著一片赤誠,用烈火焚毀我們一切內心的不潔,驅盡魔道,迴向上帝的懷抱。而我立刻感慨俄理維不會有這種回憶,不曾經歷過這種童年的貞潔,它使靈魂垂危地凌越現實的一切;但由於他對這一切漠然無關,同時也就幫助我逃避了這種境界。我熱情地緊握著他留在我手中的手,但這時他突然把手縮回。他睜開眼睛對我一瞧——這時牧師正在宣說一切基督徒應盡的責任,以及對新郎新娘告誡、勸勉、督促——他帶著那種孩子氣的輕佻的微笑。雖然他額上始終保持著極度的莊重,回過頭來輕輕對我說:

“我才不聽那一套呢,我是舊教徒。” 他的一切吸引著我,而使我感覺神秘。 在更衣所門口,我找到了拉貝魯斯老人。他悵然對我說;但語調並不帶譴責的意思。 “我相信您有點把我忘了。” 我藉口說抽不出空所以一直沒有去看他,並答應後天上他那兒去。我想拖他上雅善斯家,因為我也是他們婚禮後的茶會中被邀請的一個,但他說他自己的心境不很好,而且也怕遇到太多的人,而遇到了又非和他們寒暄不可。 菠莉納把喬治帶走,留下俄理維。 “我把他交給您。”她笑著對我說,這話使俄理維聽了很不舒服,把頭別轉了。他拉我到街上。 “以前我不知道您和雅善斯他們有來往。” 當我對他說我曾在他們家寄宿過兩年,他顯出非常驚奇。

“您怎麼會喜歡他家,而不想法找一個比較自由的寓所?” “因為我覺到某種方便。”我只能那麼含糊地回答他,因為不便對他說明那時我那麼的熱戀著蘿拉,只要能在她身旁,最壞的環境我也能忍受。 “而這籠子的空氣不使你感到窒息嗎?” 因為我沒有回答,他接下去說:“其實,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怎麼過的,而且我也不知道我怎麼會落在他們那兒……但我只是午膳生。這已夠瞧。” 我只好對他解釋這“籠子”的主人和他外祖父頗有交情,這才使他母親日後把自己的孩子們也放在那兒。 “而且,”他補充說,“我也無從比較;不用說這種花房都是相差無幾的。據別人所告訴我的,我推測別處恐怕更不如。但如果我能離開這兒總是好的。當時我要不因生病而需要補習的話,我才不會跑來。而近來我上這兒來也完全出於對阿曼的友誼。”

這時我才知道蘿拉的小兄弟原來是他的同學,我告訴俄理維我對後者不很認識。 “可是在他家中稱得上最聰明最有意思的是他。” “你是說你對他最有意思。” “不,不;他實在是怪特別的。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上他屋子去談談。我希望他在你面前也敢什麼都說。” 我們已走到補習學校門前。 浮台爾—雅善斯他們用比較經濟的茶會替代了向例的喜筵。浮台爾牧師的會客室與辦公室中接待著大群的來客。只有幾個頂知交的才許跑入牧師夫人特別預備的小客廳。但為防止混雜起見,就把會客室與小客廳之間的那道門關斷了,所以當別人問阿曼從哪兒可以找到他母親,他就回答:“從煙囪走。” 客人很多,擠得水洩不通。除了杜維哀的一部分“教席”同事以外,來賓中幾乎是清一色的新教徒。一種極特殊的清教徒的氣味,這種濁味在舊教徒或猶太人的集合中是同樣的沉重,而且也許更令人窒息;但普通我們在舊教徒身上所看到的那種自得,以及在猶太人身上所見的那種自卑,在新教徒中間我認為是很難遇到的。如果猶太人的鼻子嫌太長,那麼新教徒的鼻子就是堵住的;這是事實。而我自己,當我以前也在他們中間時,我就根本覺不出那種空氣的特點來,一種說不上的崇高的、天國的、糊塗的氣氛。

客廳的末端放著一張桌子當作飲食櫃。蘿拉的姊姊蕾雪,她的妹妹莎拉,以及她們朋友中預備出嫁的幾個女孩子共同照料著茶點……蘿拉一看到我,就把我拖到她父親的辦公室,那兒幾乎已成為新教的教士總會。隱避在一扇窗口邊,我們的談話可以不被旁人聽到。在窗檻上當年我們曾刻過兩人的名字。 “您來看。我們的名字始終在那兒,”她對我說,“我相信別人一定沒有註意到。那時您是什麼年齡?” 名字上面還刻著年月日。我一計算:“二十八歲。” “而我十六歲。一下已是十年了。” 這不是適宜於重溫舊夢的時候。我盡力規避,而她卻固執地牽引著我;但突然,像是避免自己太受感動,她就問我是否還記得那個叫作斯托洛維魯的學生。 斯托洛維魯是個旁聽生,在當時他曾使蘿拉的父母苦於應付。別人准許他隨班上課,但問他願聽哪些課,或是問他預備哪種考試,他總信口回答:“我沒有一定。”

最初像是為避免衝突,別人都把他的驕橫姑且看作是無理取鬧,而他自己也只憨笑一陣了事。但不久他的謔浪變作挑釁,他的笑聲也愈來愈惡毒了。我不懂何以牧師會容忍這樣的學生,如果沒有經濟的原因在內,而也因為他對斯托洛維魯懷著一種憐憫與愛惜,也許是一種茫然的希望,以為最後可以使他感化,我是說,使他皈依。而我更不懂何以斯托洛維魯始終不走,他盡有別的可去的地方,因為他不至於像我似的另有情感上的原因,但也許就為和那可憐的牧師逗趣兒。顯然他對於這位牧師的拙於自衛,節節失利,感到非常得意。 “您還記得那天他問爸爸是否他佈道的時候只在西服上罩了一件黑袍嗎?” “好傢伙!他發問時是那麼文靜,您那位可憐的父親就沒有看出他的居心。那時大家正在吃飯,我還記得很清楚……”

“爸爸就坦然告訴他說,法衣並不厚,他怕傷風,所以沒有把西服脫去。” “而那時斯托洛維魯表情多憂愁!問了他半天,他才說'其實也無關緊要',只是,當您父親佈道時手勢裝得太重,西服的袖管就露出在法衣外面了,那給信徒們一個不很良好的印象。” “下一次可憐的爸爸講經時自始至終就把兩手夾著身子,而演說的效果也全毀了。” “第二個禮拜天,由於脫了西服,回來時就得了重傷風。啊!還有關於《福音書》上無花果樹以及不結果的果樹的辯論……'我!我不是一株果樹。我身上的只是陰影,牧師先生。我用我的陰影罩在您身上。'” “那也是在吃飯時候說的。” “自然,因為我們只在吃飯時才見到他。” “而他的語調是那麼陰險,那時我外祖父才把他趕出門去。您記得他突然站起身來的神情,他通常吃飯時總把鼻子對牢碟子,這時伸出手臂,喊著:'出去!'” “那時他顯得真龐大,真有點嚇人,他實在太生氣了。我相信斯托洛維魯當時的確也怕了。” “他把飯巾往桌上一扔,人就不見了。他跑後也沒有付我們錢。此後就從來見不到他了。” “我倒真想知道他如今在幹什麼。” “可憐的外祖父,”蘿拉淒然接言道,“我覺得那天他真有點了不起。您知道,他很喜歡您。您應該上樓去,到他辦公室去看他一下。我相信他見到您一定會非常高興。” 以上我都是立刻記下的,因為我常說感到事後要再覓得一篇對話正確的調子是非常困難的事。但從這時起,我已不十分注意蘿拉的談話。自從她把我拖到她父親的辦公室以後,我始終不見俄理維,這時我才發覺他,雖然他離我相當遠。他的眼睛冒著光,神色異常興奮。過後我才知道莎拉接連灌了他六杯香檳酒。阿曼和他在一起,兩人都在人堆中追逐著莎拉以及另外一個和莎拉年齡相仿的英國女孩子,後者在雅善斯家寄宿已有一年以上。最後莎拉和她朋友從客廳的門口逃出,我看到那兩個男孩子也跟著追到扶梯上。順從蘿拉的主意,我也剛想出去,但她向我做了一個手勢。 “聽我說,愛德華,我還想對您說……”突然她的聲調變得極嚴肅,“我們也許會有長時間的分離。我願意您告訴我……我願意知道是否我還可以信賴您……像信賴一個朋友一樣。” 我再沒有比那一會更想擁抱她;但我只溫柔地、熱情地親著她的手,而且小聲地說:“不論在任何情況之下。”而為避免使她看到我自己眼眶中湧起的眼淚,我就趕緊出去找俄理維了。 他和阿曼並坐在扶梯上,特意在守著我出來。他一定已有點醉意。他站起來,牽著我的手臂。 “來吧,”他對我說,“我們上莎拉屋子抽煙去。她等著我們。” “等一等。我必須先去看雅善斯。但我會找不著她的房子。” “天曉得!你還找不到?那就是從前蘿拉住過的那間房子,”阿曼喊著說,“因為那是全屋中最好的一間,所以就讓給這位寄宿生住,但她繳費不多,所以就和莎拉合住。屋子中放了兩張鋪;其實是用不到的,裝裝樣子就是……” “別聽他胡扯,”俄理維把他推了一下笑著說,“他已醉昏了。” “你自己呢?”阿曼反詰說,“總之您一定來,對不對?我們等著您。” 我答應上那兒去找他們。 自從雅善斯老人把頭髮剪短以後,他就再不像惠特曼了。他把住宅的第二層與第三層留給他女婿一家人住。從他辦公室(紅木,布簾,漆布墊)的窗口,居高臨下,他正可以看到樓下的院子,監視學生們的來往。 “您看,人們真把我寵壞了。”他對我說,一面指著桌上的一大束菊花。這是一個學生的母親而同時也是舊友給他送來的。室內的空氣是那樣嚴峻,這些花似乎也會乾枯得更快。 “我離開他們跑回來休息一會兒。我已老了,嘈雜的語聲使我疲倦。但這些花陪伴著我。它們能說它們自己的話,而比人們更能宣揚我主的榮耀。”(反正就是相仿的那一套。) 這位高超的老先生,他想不到用這套話去對付學生會發生什麼相反的效果。這些話在他口中是那麼直率,看來似乎可以挫折別人的譏諷。像雅善斯這種頭腦簡單的靈魂必然是為我所最不能理解的。當你自己比他們的頭腦稍稍複雜一點,在他們面前,必然地被強迫著演一套喜劇,一套不很誠實的喜劇,但那有什麼辦法?你無法和他們討論或是辯解,你只好默認。雅善斯使他周圍的人不得不變作虛偽,如果人沒有他那種信仰的話。最初當我住在他家的時候,看到他外孫們對他撒謊,我很不平。但以後我自己也只能跟著走那一條路。 普洛斯貝·浮台爾牧師總是忙得不得了;他那位糊塗的太太,則完全生活在宗教詩情的夢境中,她完全失去了現實之感。管理孩子們以及主持學校全仗這位老祖宗。當我住在他們家的那時候,每月總有一次激烈的訓話,結尾總是一番至情的告誡: “從此以後我們大家決不隱瞞。我們要進到這一個率直與真誠的新時代(他最喜歡用好幾個字來表達同一樣事情——這是他當牧師時候遺留下來的老習慣),我們不許再有私見,這些隱藏在腦後的卑劣的私見。我們要能夠做到眼對著眼,面對著面,自己問心無愧。對不對?大家都明白了吧?” 結果每次徒使他自己掉入更糊塗的泥坑,孩子們落入更虛偽的境地。 上面的這番話是特別對蘿拉的一個弟弟說的,那孩子比她小一歲,而正在發育的過程中為愛情所顛倒的時候。 (以後他上殖民地去經商,我就再沒有見到他了。)有一天晚上,老人又來那一套訓話,我就跑到他的辦公室去見他,我想向他解釋他所要求於他外孫的那種誠實,正因為他自己的偏執使對方無法接受。雅善斯那次幾乎動氣了。 “他只要不做出那種丟臉的事情來那又有什麼不能說呢!”他叫著說,那語調中是不容別人有插言的餘地。 其實這真是一個好人;不僅是好人而且是德行的模範,或是人所謂的善心人。但他的判別力卻和孩子一般幼稚,他重視我,由於他知道我沒有情婦。他並不隱瞞我他希望看到我能娶蘿拉做妻子。他懷疑杜維哀可以給蘿拉做一個合適的丈夫,幾次重複地對我說:“她的選擇真使我奇怪。”隨後又說,“不過我相信這是一個誠實的孩子……您看怎麼樣?……”自然我回答說:“那是一定的。” 當一個靈魂深陷在虔信中,它逐漸就失去對現實的意義、趣味、需要與愛好。雖然我很少有和浮台爾交談的機會,但我觀察到在他也是同樣的情形。他們的信心所發出的光芒蒙蔽了他們周圍的一切,也蒙蔽了他們自己,而使他們都成為盲者。對我,我唯一的希望是想看清一切,所以一個虔信者用來包圍自己的這一層濃重的虛偽之網,實在使我心驚。 我想引雅善斯談及俄理維,但他則對喬治特別感興趣。 “別讓他發覺您已知道我要告訴您的這樁故事,”他開始說,“實際上,這對他是很榮譽的……試想您的小外甥和他的幾個同學發起了一種組織,一種勵志同盟會。入會的人非經過品德的考驗不可,而且是被他們認為滿意的,可以說是一種幼童'榮譽團'。您不覺得這是可喜的嗎?他們每人在紐孔中掛一條小帶子——雖然不很明顯,但我卻已註意到。我把孩子叫到辦公室來,而當我問他這標記有什麼用意時,最初他很心慌。這可愛的小東西以為我會責備他。以後,通紅著臉,他很含糊地告訴我他們這小集團成立的經過。您看,這些事情,我們不應以一笑置之;那會傷了這些細密的情感……我問他何以他和他同學們不把這事情公開,我告訴他那會是一種很有效的宣傳與佈道的力量,他們的功勞會更大……但在他們那種年齡,人總喜歡帶點神秘……為增加他的勇氣起見,我就告訴他我在他那年齡時也曾加入過一種性質相仿的組織,那時每個會員都自稱'信義騎士'。我們每人都從會長處領有一本小冊子,在小冊子中用絕對誠實的態度記下各人自己的過失、自己的疏忽。他就笑了。我很看出這小冊子的故事引起了他的一種主意。我並沒有堅持,但我相信他也會把這種小冊子的製度介紹給他的同伴們。您看,對孩子們第一應該知道怎麼對付,使他們知道別人明白他們的心理。我答應他決不把這事對他父母洩漏,雖然我勸他自己告訴他母親,那會使她非常快樂。但似乎他和他同學們有約在先,大家都不准洩露。我不應該再堅持。但在他臨走之前,我們一同禱告,求上帝祝福他們的同盟會。” 可愛也复可憐的雅善斯老祖宗!我敢相信那小傢伙欺矇了他,而他所講的一切無一字是真的。但喬治要不這麼回答又有什麼辦法? ……這事以後我們再想法來探取真相。 最初我已不認識蘿拉住過的那間房子。室內已另鋪了地毯;氣象整個的不同了。我看莎拉也變了樣子。雖然以前我以為是很認識她的。她一向對我很信任,她對我始終什麼話都說。但我已有多月沒有上浮台爾家去了。她的外罩裸露出她的頸部和胳膊。她看上去像是更長高了,更膽大了。她坐在俄理維的身旁,靠著他,後者很大意地躺在一張床上,似乎是睡著了。自然他喝醉了,而不用說我見到他那種樣子心中非常難受,但我從不曾見他有比這時顯得更美的。說醉,他們四個人多少都一樣。那個英國女孩子一聽到阿曼那些醉話便捧腹大笑,那種尖銳的笑聲使我震耳。阿曼什麼話都說,一半也由於這種笑聲更助長他的興奮,更使他樂而忘形,笑聲愈高,他就愈來得荒誕無稽。他假裝著往他姊姊緋紅的雙頰上或是俄理維發燒的臉上去點他的煙卷,或是很無恥地把他們兩人的腦門按在一起而裝作自己燙焦了手指。俄理維與莎拉也就順水推舟,這一切使我內心非常痛楚。但我知道還有更不成話的…… 俄理維還假裝睡熟,阿曼突然問我對杜維哀有什麼意見。我坐在一把很低的靠椅上,對他們的放肆與醉意同時感覺到滑稽、興奮與不安;實際上,他們把我請來,我也感到相當受寵若驚,雖然,我明知道我不應逗留在他們的一群中。 因為我想不出話可以回答他,就只好勉強笑著裝作不睬,但他又接下去說了:“這兒的幾位小姐們……”這時,那個英國女孩子就趕上去想用手堵住他的嘴,他一面掙扎,一面叫著說,“這幾位小姐想到蘿拉會跟杜維哀睡覺都非常生氣。” 那英國女孩子撒開手,裝作發怒:“啊!他嘴裡的話不能相信。這是一個說謊者。” “我盡量對她們解釋,”阿曼較沉靜地接著說,“單靠兩萬法郎的嫁妝能找到那樣的丈夫也該滿足了,而且作為一個真正的基督教徒,她更應注重對方靈魂的品質,好像咱們這位牧師爸爸所說似的。是的,孩子們。而且如果不像美少年阿多尼斯一樣的人……或是舉個眼前的例子,不像俄理維一樣的人,都只配當鰥夫,那麼再有什麼方法可以繁殖人口……” “多蠢!”莎拉喃喃地說。 “別聽他胡扯,他已不知道他自己說的是什麼。” “我說的是老實話。” 我以前從未聽到阿曼說過這些話,我一向以為,而且此刻我也依然相信他的天性是溫文而敏感的。我覺得他的卑野完全是一種姿態,一半自然出於醉意,但同時更為討那個英國女孩子的喜歡。至於後者,無疑是長得很漂亮,不過愛聽這種粗俗的話,其愚也就可想而知;但俄理維從中又能找到什麼樂趣? ……我決心以後告訴他我對這一切的憎厭。 “但您,”突然阿曼面向著我說,“您不在乎錢,您有的是錢來償付這一份高貴的情感,可否請您告訴我們,您為什麼不娶蘿拉呢?況且似乎您以前很愛她,而且人人都知道,她還為您生相思病呢!” 俄理維始終假裝睡熟,這時才睜開眼來;我們的目光相遇,而如果我沒有臉紅,那是因為他們中沒有一個人在註意我。 “阿曼,你這人真太不像話了。”莎拉插言,意在替我解圍,因為我無以置答。她起初是坐在床上,以後她就躺下,正和俄理維緊挨在一起。阿曼立刻跳過去,搶了一扇床腳後靠牆疊著的大屏風,取來打開了給那一對遮上,像丑角似的,永遠是那種滑稽的腔調,他貼在我耳邊,但高聲說:“也許您還不知道我姊姊是個婊子呢!” 這實在太夠受了。我站起身來,把那屏風撞倒。屏風後的俄理維與莎拉立刻昂起身來。她的頭髮已全披散,俄理維站起來,跑到盥洗處,用水掠面。 “跟我來。我想給您看一點東西。”莎拉說著,挽住我的手臂。 她把房門打開,拉著我到樓頭。 “我想這一定可以使一個小說家很感興趣。這是我偶然發現的一本小冊子:爸爸的一本日記;我真不懂為什麼他把它隨便放著。任何人都會拿來看。我拿走了為的不讓阿曼看到。別告訴他。這並不很長。您花十分鐘就可以把它看完,而且在臨走之前交還給我。” “但莎拉,”我定睛看著她說,“這實在是太不謹慎的事!” 她聳聳肩。 “啊!如果您那樣相信,您一定會失望的。只有一個地方是頂有意思的,但也就……等一等,我指給您看。” 她從她貼身的胸衣內掏出一本小記事冊,已是四年前的,她翻了一陣,打開了指著一段拿給我看。 “快念!” 在年月日下面,劈頭我就看到括號內《福音書》的這段引語:“對小事忠實的人對大事也一樣,”接下去就是,“為什麼我把戒菸的決心一再待諸明日?誠然這事僅為順從美拉妮(此即牧師夫人)的意志。我主!賜我力量,擺脫這恥行的羈絆。”(我相信我是完全照日記中的原文摘引的。)——以後所記的是掙扎、祈求、禱告、奮發,但總是徒勞,因為天天翻來覆去全是那一套。再翻一頁,突然所記的已是別的事情。 “這已很令人感動,您看怎麼樣?”我念完以後,莎拉帶諷意地努著嘴說。 “我看事實比您所設想的更稀奇呢。”我忍不住不告訴她,雖然我責備自己不該對她談這些,“您想那還是不到十天以前的事,我問您父親是否他曾有過戒菸的決心。因為那時我自己感到實在吸得太兇了,而……總之,您知道他回答我什麼?最初他就說,他以為別人對煙草的危害未免言過其實,至少對他,他自己從沒有感到過任何嚴重的影響。而當我一再堅持,他終於對我說:'是的,曾有兩三次我決心暫時停止吸煙。'我就問成效如何?他竟毫不躊躇地回答我:'那是當然的,既然我這樣決定。'這真有點不可思議!”因為不願在莎拉麵前露出我在其中所猜疑到的虛偽,我就趕緊加上一句:“也許他已經把以前的事情忘了。” “或是,”莎拉接著說,“由此可以證明這兒所謂'吸煙'是另有所指。” 說這話的難道真是莎拉嗎?我愕然無語地瞧著她,簡直不敢懂她的意思……正在這時,俄理維從室內出來,他已把頭髮梳平,衣服穿整,神情也顯得更安寧了。 “走怎麼樣?”他毫無顧忌地當著莎拉說,“時候不早了。” 我們跑下樓,才到街上。 “我怕您誤會,”他對我說,“您很可能以為我愛莎拉。事實並不……啊!自然我也並不討厭她……但我並不愛她。” 我緊握著他的手臂不發一言。 “您也不應以阿曼今天對您所說的話來評斷他的為人,”他繼續說,“他只是無可奈何地扮演著戲中的一個角色。他內心與這很不相同……我也不知道怎麼對您解釋。他需要破壞,毀滅一切他所最心愛的。這情況還是不久以來的事。我相信他是非常不幸的,正為掩飾他這種內心的痛苦,他才自嘲自弄。他是一個很有傲氣的人。他的父母絲毫不理解他,他們始終想把他教養成一個牧師。” 留作《偽幣製造者》章首引語之一: “家……這社會細胞。” (泛引) 章目:細胞組織 無疑沒有一種牢獄(精神的牢獄)可以鎖住一個勇毅的人,而一切引入反抗的決不一定是危險的——誠然反抗可能歪曲人的個性(它可以使人變作冷漠、無情,或是倔強、陰險)。而一個不願屈服於家庭束縛下的孩子,為自謀解放,往往消耗了他最可寶貴的青春之力。但無論如何,阻逆孩子的教育雖然壓抑著他,同時卻增強了他的力量。最可悲的是那些在諂諛下長大的犧牲品。為克服別人對你的奉承,這更需要何等堅強的個性才成!我曾看到過多少為父母者(尤其是為母者)在孩子們身上得意地發現自己最愚蠢的忌諱、最不公正的偏見、無知、虛驚。 ……在桌上:“別吃那個;你不看到那是肥的?把皮取掉。這沒有煮熟……”傍晚在室外:“啊,一隻蝙蝠……快躲起來;它會跑到你頭髮上去。”……在他們看來,小金蟲是會咬人的,蚱蜢是帶刺的,蚯蚓會使人起疹子。智力、道德……各方面都是愚頑荒誕的那一套。 前天我回奧鬥溪,在環城火車中看到一個年輕的母親哄著一個十歲的小女孩,在她耳邊絮絮地說: “你和我,我和你;別人我們都不睬。” (啊!我也知道這些是所謂平民;但我們對平民也有憤慨的權利。那位丈夫坐在車廂的角落裡,念著報,安閒而順服,也許不一定是王八。) 試想是否還有比這更可怕的毒素? 前途是屬於私生子的。 ——“野子”這一字眼兒包含著多少意義!只有私生子是自然的產物。 家庭的自私……其可怕決不下於個人的自私。 我始終不慣虛構。但我身處在現實面前,恰似一個畫家對他的模特兒一樣,他對後者說:取這樣的一種姿勢,用這樣一種我所需要的表情。現在社會所供給我的那些模特兒中,如果我認識他們的結構,我可以使他們順我的意思動作,或至少在他們不自覺中我可以提出某些問題,隨他們自己的意思去解決,那樣,在他們的反應中我得到一種認識。純粹出於小說家的立場,我才關切地感到對他們的命運有乾涉與策劃的必要。如果我更富於想像力,我可以布成很多錯綜的情節,挑動這些情節,觀察演員,而我自己則在他們的指揮下工作。 所有我昨天寫下的,沒有一點是真的。事情是這樣:我對現實所發生的興趣只由於把它當作一種造型物質;而我關心於未來可能產生的,遠勝於對過去已存在的一切。我衷心地關懷每一生命的各種可能性,而痛悼受習俗所摧殘的一切。 裴奈爾不得不暫時中止他的閱讀。他感到眼花。適才他的注意力是那樣的集中,他已感到透不過氣來,像是在閱讀的時間內他根本忘掉了呼吸。他把窗打開,盡量呼吸,以後再埋頭來閱讀。 他對俄理維的友情,不用說,是最熱切的。他沒有更好的朋友,由於他不能愛他父母,所以在這世間俄理維是他唯一所愛的。目前他一心繫念在他朋友身上,這種繫念也很可認為是超常態的;但對這友情,俄理維和他的看法似乎不很相同。裴奈爾愈往下念,愈感到驚奇,愈敬慕——雖然不是不帶著某種痛楚——他朋友所表現的多面性,而這朋友,他卻認為是自己認識得最清楚的。在這日記中所提的一切,俄理維以前從來沒有對他談起過。關於阿曼與莎拉,他根本不知道世間有他們的存在。俄理維在他們面前和在裴奈爾自己面前是那樣地判若兩人!在莎拉的寢室內,在那張床上,裴奈爾能認識他是自己的朋友嗎?當他把整個精神貫注在這日記中時,在他滿腔的好奇心以外,同時也摻雜著一種鬱積的心境:憎惡,或是嫉恨。這種心境彷彿和剛才他看到俄理維在愛德華懷抱中時所感到的差不多,即是自己未能身歷其境的一種嫉恨。這種嫉恨,正像各種嫉恨一樣,可以被牽拉得很遠,而種下日後種種的惡果。 不管它!我以上所說的只為使這“日記”的篇幅間留出一點空隙。如今裴奈爾已暢快地呼吸過了,不如讓我們回到正題。他又開始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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