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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一章愛德華日記:喬治·莫里尼哀

偽幣製造者 安德烈·纪德 4917 2018-03-18
兩週前……其實我早應把這事記下來。並不是我沒有時間,只是我的心還整個地被蘿拉佔據著。 ——或是說得更切實一點,除對她以外,我不願把自己的思想用在別的地方,而且我不喜歡在這兒記下任何偶然的不相干的枝節,而那時我還不認為我在下面要寫的事會有什麼後果,或是像人所說的:會有下文。至少在那時我不能承認,也正由此,所以我不把它放入我的日記中;但如今我覺到,而且我也無須否認,俄理維的面目已開始孕育著我的思想,他的形影指使著我的思路,沒有認清這一點,今日我就無法解釋我自己,無法認清我自己。 那天上午,我為料理那本舊書再版的事情,正從貝韓出版社回來。因為天氣很好,我就一直沿河漫步,等待吃午飯的時候。 離法尼亞書舖不遠,在一家舊書攤前我站住了。與其說那些舊書吸引我,倒不如說是那一個約莫十三歲光景的中學生。他在那些放在露天的書架上翻書。一個看守書舖的人坐在店門前一張草編的椅子上靜視著他。我假裝看著書架上的書,實際我的眼梢也偷偷地註視著這小傢伙。他身上的一件大衣已破舊不堪,上衣的袖子露出在大衣太短的袖筒外面。大衣一邊的一隻大口袋開著,雖然一看就知道袋中是空的,袋邊的一角已磨破了。我當時想這大衣一定是經過好幾個弟兄穿下來的,而他和他的哥哥們一定都有把袋子塞得太滿的習慣。我也想到他母親也許是一個很疏懶的人,或是事情太忙,否則決不會不給他的破袋補上。但這時那小傢伙稍稍轉過身來,我看到他另一隻口袋已完全用一根結實的黑粗線草率地縫補過。立刻,我就彷佛聽到那為母者的譴責:“別把兩本書同時塞在你的口袋中,你會把大衣弄壞的。你的口袋又撕破了。我告訴你,下一次我決不給你再補。你看你成什麼話!……”一切像我那可憐的母親曾經對我說的一樣,但當時我也絲毫不放在心上。從那未扣上的大衣中可以看到他的上衣,我的目光特別為他掛在紐孔中的一條黃絲帶所吸引。這實在是一根絲辮,很像是那種掛勳章用的。我記下這一切完全為當作訓練,其實正因為這是一件使我惹厭的工作。

有一陣,那管店的人跑到裡面去了,不多一會兒就又回來坐在他的椅子上。但在這片刻間,孩子已有機會把他手上的書往大衣口袋中一塞,立刻他又若無其事地在翻另外那些書架了。可是他有點忐忑,他抬起頭來,注意到我的目光,知道我已經看到了。至少他想我應該是看到他的,自然他也不能十分確定,但在疑惑中,他就失去自信,他臉紅起來,想設法鎮靜自己,但結果只使他更顯得局促。我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他。他從口袋中抽出那本竊獲的書,立刻又把它放回口袋中,跑遠幾步,從他上衣裡邊的口袋中掏出一隻小破皮夾,裝作在那兒找錢,實際上他自己很知道皮夾中根本沒有錢。他會心地扮一個鬼臉,把嘴撇一撇,自然這都是做給我看的,意思是說:“袋中空空”,但同時帶點這種語調:“可真怪啦!我以為皮夾中還存著錢呢!”這一切都扮得有點過分,有點愚蠢,頗像一個不善於表演的演員。最後,而且我可以說,受我目光的追迫,他不得不重跑到書架前面,從口袋中抽出那本書,很快地把它放在原位。這一切做得非常敏捷,因此管店的根本沒有留意到。於是孩子重又抬起頭來,希望這一下可以被釋放了。但不,像該隱的眼睛一樣,我的目光始終盯著他,所不同的,我的是一種微笑的目光。我想和他說話,我等候著他一離開舖面就上去和他招呼,但他站著不動,一直羈留在書架前面,這時我才知道如果我總那麼監視著他,他是不會動的。於是,像孩子們玩“搶四方”的遊戲一樣,為引誘別人轉位,我就先離開幾步,表示我對這事已不感興趣。果然他也跑了,但他還沒有走遠,我就跟著上去了。

我劈頭就問他:“那到底是一本什麼書呢?”雖然我竭力在語氣中和麵色上表示親善。 他正眼看著我,而我覺得他的疑念已消。也許他稱不上漂亮,但他的目光夠多引人!在那兒我看到種種情感像溪水中的小草似的起伏著。 “那是一本阿爾及利亞的旅行指南。但它實在太貴。我買不起。” “多少錢?” “兩法郎五十生丁。” “但如果你不知道我在那兒看著你,你還不是把書放在口袋中就跑了。” 那小傢伙像是想抗辯,結果帶著一種很粗暴的調子:“不……但您難道把我當作一個小偷看嗎?……”語調非常堅切,意思是想使我懷疑我自己所看到的一切。我覺得如果再堅持,事情就會弄糟。我從口袋中掏出三個法郎: “好!你拿去買吧!我等著你。”

兩分鐘後,他從書舖出來,一面翻閱著那艷羨的目的物。我從他手上接過來。這是一本舊指南,還是在一八七一年出版的。 “你拿這有什麼用呢?”我一面把書交還給他,“這已太舊了,不切實用。” 他就說有用,說如果買新出版的那就更貴了,說“為他的需要”,這本舊指南中的地圖一樣適用。我沒有把他的話直接記下來,因為一寫在紙上他那特有的鄉音就無法表達出來,而尤其使我感興趣的是雖帶鄉音,但他的語句仍不失其為雅緻。 …… 非把這故事縮短不可。精確不應求諸詳盡的描寫,而應該用恰到好處的兩筆三筆打中讀者自己的想像力。而且我相信這故事不如由孩子自己口中說出,他的觀點一定比我的更有意義。這小傢伙雖然受窘,同時暗喜於我對他的關心,但我沉重的目光總使他顯得不很自然。孩子易感而不自覺的個性往往借某種姿態去作自衛而把他的真面目隱藏在後面。觀察那些正在成長中的人是最困難的事。你必須從旁去留意他,從側面去判別他。

那小傢伙突然宣稱“他最喜歡的”是地理。我猜疑到在這種愛好後面也許正潛伏著流浪的天性。 “你想上阿爾及利亞去嗎?”我問他。 他聳一聳肩回答說:“天曉得!” 突然這觀念掠過我的腦海:也許他在家裡很不幸福。我就問他是否和家里人住在一起。他說是的。又問他和家里人相處如何?他吞吐不說。他似乎因別人想知道他的私事顯得有點不安。他就加上一句:“為什麼您問我這些?” 我立刻說:“不為什麼。”一面又指著他紐孔中的那根黃絲帶:“那是什麼?” “這是一根絲帶,您沒看到嗎?” 顯然我的問題使他心煩。他突然向我回過頭來,敵意地,用著一種嘲弄與傲慢的語調: “您說,您常常這樣盤問中學生們的行動嗎?”我真沒有想到他能說出這樣的話,這使我頗為狼狽。

而當我正無以置答且又竭力想含混過去,他已把夾在手臂下的書包打開,把購得的書放在裡面。書包中全是一些教科書,以及幾本一律用藍紙包上的練習簿。我取了一本,那是歷史筆記。上面有他自己用粗笨的筆跡所寫的名字。當我一看到那是我自己外甥的名字,我的心不禁狂跳起來。 “喬治·莫里尼哀。” 當裴奈爾念到這幾行時,他的心也狂跳起來,這整個故事開始使他感到莫大的興趣。 如果把我自己在這兒扮的角色放入《偽幣製造者》中,人就會懷疑,他既然和他姊姊未曾斷絕交往,何以他就不認識她的孩子們呢?我最不善篡改事實。縱是把一個人物的頭髮換一種顏色,我也立刻會起失去真相的感覺。事物間都存在著某種關聯,一切來自生活中的經驗,我都感到它們相互間有著一種密切的聯繫,如果牽動一發就會影響全局。可是我又無法說明這孩子的母親和我是異母姊弟,因為她是我父親前一個太太生的;而且老人們在世的時候,我始終沒有和她見過面,直到遺產繼承的種種問題發生以後,我們之間的關係才重又恢復……這一切都是不可少的,而且我也想不出別種方法可以避免不提到這些家事。我本來知道我姊姊有三個孩子;但我只認識頂大的學醫的那一個,而且我也只見過他一面,因為得了肺病以後,他不得不休學上南部去療養。其餘兩個我去看菠莉納的時候,他們總不在家。我眼前的這位無疑是最小的那一個。我絕不顯露出自己的驚訝,但知道他就要回去吃飯,我就突然留下小喬治,自己先跳上一輛汽車,預備比他先趕到他們在聖母院路的寓所。我想在那時到達,菠莉納一定會留我吃中飯。我可以把從貝韓出版社帶回的那本再版的書送給她,當作這突然去看她的藉口。

這還是我在菠莉納家第一次吃飯。我以前不該對我姊夫存著戒心。我懷疑他會是個出色的法官,但幸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和我一樣,各不談自己的本行,因此我們還很合得來。 自然,那天我到他們家以後,絕不提到我在路上所遇見的一切。當菠莉納留我吃飯的時候,我就說:“這倒是一個使我和我外甥們認識的機會。因為您知道他們中有兩位我還沒有見過面呢。” “俄理維回來得遲一點,”她說,“因為他在補課;我們可以不必等他。但我剛才聽到喬治已回來。讓我去叫他。”她跑到鄰室的門口:“喬治!快來見你舅舅。” 那小傢伙走近,向我伸手,我和他親吻……我真佩服孩子們作假的本領:他一點兒不顯露驚奇,你可以相信他簡直就像不認識我。只是,他臉漲得通紅,但他母親一定以為他是怕羞。我想他和剛才路上的獵犬重又遇見,心中大概有點不安,因為他幾乎立刻就離開我們而回到鄰室去了。那是一間餐廳,而我設想平時大概就給孩子們當書室用的。可是當他父親進入客廳來時他又立刻出現,在大家走向餐廳的片刻間,他乘機走近我的身邊,沒有讓他父母看到,趕緊拉住我的手。最初我以為只是一種親善的表示,使我頗感興趣。但不,他掰開我握在他手上的手,塞入一張一定是他剛才去寫的小紙條,把我的手指按在上面,用力一撳。自然我順從他的擺佈。我把那張小紙條藏在口袋內,直到飯後才把它取出來看。紙上所寫的是:“如果您向我父母談起那本書的事情,當心我(此處'恨您'兩字用筆塗去)說那是您教我的。”

下面又附加:“我每天十點鐘從學校出來。” 昨天X來訪,把我在寫的打斷。他的談話使我墮入一種不安的心緒中。 曾仔細考慮X對我所說的。他對我的生活一點也不知道,但我詳細地對他談了我寫《偽幣製造者》的計劃。他給我的勸告往往對我很有益,因為他的觀點與我不同。他擔心我太造作,結果是放棄了真題材,反倒抓住了這題材在我腦海中的陰影。但使我自己不安的則是在這兒,第一次,生活(我的生活)和我的作品起了隔離。我的作品脫離了我的生活。但這一點,我無法對他說明。直到如今,我的作品全受我的趣味、我的情感以及我個人的經驗所孕育;在我寫得最好的句子中,我還可以認出我自己的心在那兒跳動。從今以後,在我所想的與我所感的之間,雙方的聯繫已切斷了。而我所懷疑的正是這一點:是否正由於今日我不讓我自己的心盡量說話,這才使我的作品墮入抽象與虛擬之境。一想到這,“阿波羅與達夫納”這一個寓言的用意立刻出現在我的腦際。我那麼想,那人是幸福的,當他在一擁抱的同時獲得了桂冠和他所心愛的人。

我把遇見喬治的事寫得那麼長,以致俄理維出台時反非擱筆不可。我開始這敘述原為談他,結果卻談了喬治。但每當要提到俄理維時,我知道我的存心遲緩原來就為延宕這一刻的到來。就在這第一天,當我一看到他,當他一坐下在他家的餐桌前,當我的第一道目光,或是更確切地說,當他投出第一道目光,我立刻就感到這目光射中了我,而此後我再無法安排我自己的生活。 菠莉納一再要我常去看她。她懇切地請求我照拂她的孩子們。她透露出她丈夫不很懂得孩子們的心理。我愈和她交談,愈感到她的可愛。我真不懂何以過去我能一直不去看她。孩子們都是在舊教的環境中長大的,但她自己還記得她早年所受的新教教育,雖然當我父親娶我母親的時候,她就離開家庭,但我發現在她與我之間仍有很多相似之點。她把她的孩子們送到蘿拉家主辦的補習學校,那兒以前我自己也住過很久。而且雅善斯補習學校向來以不特別帶宗教色彩自居(在我那時候,學生中連土耳其人也有),雖然創辦人雅善斯老人(他是我父親的舊交)曾經當過牧師。如今學校的一切仍由他自己在主持。

菠莉納接到文桑的消息都很好,他不久就能出院。她說她給她兒子的信中提到我,並且希望我能多認識他一點;因為我只和他見過一面。她對她長子期望很大,家庭方面盡量節省,為的不久可以使他自立——就是說可以使他有一間自己的門診所。她已經想法給他留出一部分房間,把俄理維與喬治移到半樓上那間空房去。最大的問題是文桑的健康是否能允許他繼續醫科後期。 說實在的,我對文桑一點兒不感興趣,如果我和他母親談了很久,那隻為對她表示懇切的意思,而且同時也可以使我接著多談到俄理維。至於喬治,始終饗我冷面,我問他,他很少回答,有時遇到,他以極度猜疑的目光瞧我一眼。似乎他怪我不上學校門口去等他——或是怪他自己不該先出主意。

我也很少見到俄理維。當我去看他母親時,我知道他在鄰室用功,卻不敢去驚動他;有時偶然遇到,我又心慌又笨拙,以致無話可說,而這使我更感到難受,所以我寧願知道他不在家的時候才去看他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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