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梵蒂岡的地窖

第18章 第四章蜈蚣

梵蒂岡的地窖 安德烈·纪德 30604 2018-03-18
阿梅代·弗勒里蘇瓦爾身上裝了五百法郎離開了波城,儘管狡猾的共濟會無疑會讓他多付意外開支,這些錢肯定也足夠其旅行之所需了。再說,就算這些錢不夠用,就算他不得不多逗留些日子,他也可以向布拉法法斯求助,因為後者為他預備著一小筆錢。 由於不能讓波城的任何人知曉他的去向,他便只買了去往馬賽的車票。馬賽到羅馬的三等車票只需三十八法郎四十生丁,而且他還可以沿途下車,而他正想利用這一點,這並不是為了滿足什麼看新奇之地的好奇心,因為他從來就沒有太強烈的這方面的好奇心而是為了睡眠之需,他對這種需要異常苛刻,這就是說他特別害怕失眠,而對於教會而言,他到達羅馬時,應該精神抖擻,所以他並不在意路上延宕兩日,多花點旅店費甚麼的……與在列車上過夜肯定會徹夜難眠,外加其他旅客呼出的濁氣比較起來,這就算不上什麼了,再說,萬一有哪位旅客想換換空氣,打開車窗,那他非感冒不可……他將在馬賽過第一晚,在熱那亞過第二晚,將下榻一家並不豪華但卻舒適的旅店,在火車站附近這種旅店不難找到。他將於第三天傍晚才到羅馬。

總之,他對這趟旅行,而且終於獨自成行很是開心。他年已四十有七,一直是在監護之下生活的,無論在何處,不是由自己的妻子就是由其友布拉法法斯陪伴著。他端坐在車廂座位上,露齒笑著,期盼著有小小奇遇發生。到馬賽之前,一路無恙。 第二天,他上錯了車。他因專心閱讀剛買的那本關於意大利中部的《貝德克旅行指南》而上錯了車,直奔里昂,到火車抵達阿爾勒才發覺,但火車已經又開動了,他只好一直坐到塔拉斯貢,然後再坐回來,乘晚車去土倫,因為他不願在馬賽再住一晚,免得遭臭蟲叮咬。 馬賽那家旅店房間朝向卡納比埃爾大街,看上去並不差,說實在的,床也挺好的!他疊放好衣服,算了算賬,並且做了祈禱,然後便放心踏實地躺下。他困乏已極,沒一會兒就睡著了。

臭蟲有一些特別的習性。它們專等蠟燭滅了,一片漆黑,便衝出來。它們並不隨便亂跑,而是直奔它們偏愛的人的脖頸,有時候又衝手腕爬去,有極少數的臭蟲還專好咬人腳踝。我不太清楚它們為什麼要往睡覺的人皮下注進一種能引起包塊的輕油,弄得你越撓越癢…… 弗勒里蘇瓦爾被奇癢弄醒,只好又點上蠟燭,跑到鏡前查看頜骨下部隱隱約約的一個紅皰,上面還有一些不很清晰的小白點,但是燭光昏暗,鏡面不潔,再加上他睡眼惺忪……他一面撓痒,一面重又躺下,吹滅蠟燭。五分鐘之後,他又點上蠟燭,因為他實在是癢得受不了了。他一下子蹦下床來,直奔衛生間,把手絹浸到水罐裡,拿出來敷在紅腫的部位。紅腫一直在擴展,現在已腫到了鎖骨。阿梅代以為自己病了,趕忙祈禱,然後又把蠟燭吹滅。濕手絹的清涼作用不大,還沒等他睡著,就又癢開來了。現在,除了難耐的腫塊而外,因水和眼淚而濕了的衣領也讓他受不了。突然間,他嚇得驚跳起來:臭蟲!是臭蟲! ……他很奇怪他怎麼早沒有想到是臭蟲在搗亂哩。不過,他只聽說過臭蟲,叫他怎麼會把這種叮咬的感覺與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灼痛感聯繫起來呢?他蹦下床來,第三次點燃蠟燭。

他既教條而又神經質,同許多人一樣,對臭蟲有著一些錯誤的想法,而且因厭惡而渾身發冷,便開始在自己身上抓臭蟲,但連臭蟲毛也沒見著,就以為是自己搞錯了,又覺得自己病了。被單上也沒見有臭蟲,但在重新躺下之前,他突然靈機一動,掀起長枕頭。於是乎,他發現了三個發黑的小圓東西,只見它們迅速地鑽進被單的一個褶縫中去。它們就是臭蟲! 他把蠟燭放在床上,開始搜捕它們。他拉開褶縫,發現了五隻,但因厭惡而沒敢用指甲掐死它們,而是把它們扔進夜壺裡,再往裡面撒了泡尿。他往裡瞧了片刻,見它們在掙扎,他既高興又憤恨,一下子便感到稍稍有點安慰了,便又躺下,把蠟燭吹滅。 他剛把蠟燭吹滅,就又感到更加癢得厲害了,現在癢的是後脖頸。實在是癢得難受,他便又把蠟燭點上,爬起來,脫去襯衣,從容地查看衣領。他終於在扎邊的地方發現了幾個不易覺察的淺紅色小圓點在爬,他便用衣領將它們擠死,留下了點點血跡。這些臭玩意兒這麼的小,他都沒想到會是臭蟲,但過了不一會兒,他又掀起長枕頭,逮著一個大傢伙:肯定是那幫小傢伙的老媽,於是,他勁頭上來了,幾乎覺得挺有趣地把長枕頭拿掉,把被單攤開,開始仔仔細細地尋找起來。此時此刻,他覺得到處都是臭蟲,但卻總共只抓到四隻,於是他又躺下,享受了一個小時的安穩。

接著又癢了起來。他又一次進行搜捕,但終因疲憊不堪而聽之任之,可是他發現不去碰癢的地方,它很快也就不癢了。拂曉,吃得鼓鼓的最後幾隻離他而去。他睡得死死的,直到侍應生跑來叫醒他別誤了火車。 在土倫,襲擊他的換成了跳蚤。 想必是他在車廂裡把跳蚤帶上身的。他徹夜無眠,輾轉反側,抓撓個不停。他感覺它們在沿著他的兩條大腿跑,弄得他又癢又躁。由於他的皮膚敏感,跳蚤一咬就起包,越想撓個痛快,就越腫得厲害。他一再地點燃蠟燭,一再地爬起來,襯衣穿了脫,脫了穿,但一隻跳蚤也沒抓到。他剛一發現它們,它們就逃之夭夭,即使他摁住了它們,把它們摁扁了,他以為它們被摁死了,但手指一鬆,它們立刻就又鼓了起來,像先前一樣飛快地蹦掉了。他竟然懷念上臭蟲了。他怒不可遏,這種徒勞無益的抓捕弄得他無法入眠。

夜間的小腫包第二天一整天都癢得要命,而且身上別的地方又在癢,這在警告他跳蚤一直在光顧他。酷熱難耐,他覺得更加的不舒服。車廂內擠滿了工人,他們又喝酒又抽煙又吐痰又打嗝,還吃一種粗而短的氣味極衝的香腸,弄得弗勒里蘇瓦爾直想嘔吐。然而,他直到邊境才敢離開這節車廂,因為他擔心工人們見他換到另一節車廂去,會以為他們妨礙了他。他換乘的那節車廂裡,有一個塊頭兒很大的奶媽在給嬰兒換尿布。他盡量地想睡一覺,但他的帽子妨礙他入睡。這是一種繫著黑絲帶的平頂白草帽,俗稱“扁平窄邊草帽”。弗勒里蘇瓦爾像平時那樣戴著它時,硬邦邦的帽簷頂著板壁,頭無法靠著。如果想頭靠板壁,把帽子稍微抬起,板壁又會把帽子往前推,反之,如果把帽子往後戴,帽簷則被夾在板壁和他的後脖頸之間,帽子也就會在腦門兒上像個閥門似的往上翹起。他決定乾脆把帽子摘掉,用圍巾把腦袋裹住,一直裹到眼睛,免得光線刺眼。至少他已經為夜晚做了防範:他早上在土倫買了一盒滅蟲劑,而且還想,即使再貴,晚上也要下榻一家最好的旅館,因為這一晚如果再睡不好的話,那他到達羅馬時會成個什麼模樣?那隨便一個共濟會會員都能擺佈他了。

熱那亞火車站前停著各家大旅館的馬車。他徑直走向最豪華中的一輛,儘管僕役拎起他那隻可憐的手提箱時一臉不屑,他也沒被嚇住。阿梅代不願人與箱子分開,不肯讓僕役把箱子放在車頂上,要求把它就放在自己身邊的長椅上。在旅館前廳,講法語的看門人讓他覺得輕鬆自如。於是,他走進店內,不但要求“一間很好的房間”,而且還詢問店方建議的各個房間的價格,堅決地說十二法郎以下的房間對他根本就不合適。 他看了好幾間房間之後,選定了那間十七法郎的房間,它寬敞、乾淨,雅緻而不奢華。床置於房間中央,是一張銅架床,幹乾淨淨的,肯定沒人睡過,要是往床上撒除蟲菊那簡直是對它的莫大侮辱。衛生間隱蔽在一種巨大的衣櫥裡。兩扇大窗戶朝向花園。阿梅代探身窗外夜幕,久久地凝視著一些模模糊糊的幽暗的樹葉,讓暖融融的空氣慢慢地緩解他的燥熱,催他入眠。床的上方,有一羅紗帷幔垂下,宛如一層霧氣,正好遮擋住床的三面,一些宛如縮帆繩的細繩把帷幔從正面吊起,呈一優美弧形。弗勒里蘇瓦爾認出這就是人們所說的蚊帳,而他卻是一直不屑於使用蚊帳的。

洗漱之後,他美滋滋地躺在乾淨的被單裡。他讓窗戶開著,當然沒有開得很大,因為害怕患感冒和眼炎,而是讓窗戶的一扇留下一道縫,不讓風直接吹到身上。他算了一下賬,做了祈禱,然後把燈關掉。 (房間裡是用電燈照明,一擰開關,燈就滅了。) 弗勒里蘇瓦爾快要睡著時,只聽見有輕輕的嗡嗡聲作響,他立即想到自己沒有考慮到先關燈後開窗,因為燈光會招引蚊子。他還想起在什麼地方讀到過對上帝的感激,因為他賦予這種飛蟲一種特殊的小樂曲,使它快要叮睡眠者時通過樂曲提醒後者。他隨即放下蚊蟲無法進入的蚊帳,圍住自己。 “不管怎麼說,這要比布拉法法斯老爹賣的那種小圓錐形的干草氈強得多了,”他迷迷糊糊地想,“那乾草氈有個怪名字,叫'菲迪比斯,大家把它放在一隻金屬碟子上點燃,燃燒時散發出大量麻醉性的煙來,但是,在熏死蚊子之前,先把睡覺的人熏了個半死。菲迪比斯!多麼怪誕的名字!菲迪比斯……”他已經睡著了,突然間,左鼻翼被狠狠地叮了一口。他用手去摸,可是當他正在輕輕地撫摸皮膚上火辣辣的包時,手腕又挨了一口。然後,只聽見耳朵邊有嗡嗡聲,彷彿在嘲弄他似的……真討厭!他把敵人困在城寨裡了!他伸手摸開關,擰亮了電燈。

沒錯!那隻蚊子就停在蚊帳頂上。阿梅代雖有點老眼昏花,但仍看得清清楚楚。那隻蚊子纖纖細細,四腳著地,後面的兩隻腳向後蹺起,長長的,呈環狀。旁若無人的傢伙!阿梅代起身立於床上。可蚊子停在飄忽而朦朧的蚊帳上,怎麼才能打死它呢? ……別管那麼多!他用手去拍,拍得又快又狠,他還以為把蚊帳給拍了個洞。蚊子肯定就在那兒,他用眼睛尋找死蚊子,但什麼也沒找見,卻感到小腿肚子又挨叮了一下。 於是,為了至少盡可能地護住身子,他縮進被子裡,木呆呆地待了一刻鐘工夫,沒有敢把燈關掉。然後,因為既沒看見敵人也沒聽見敵人,他終於踏實了,把燈關掉。突然,那音樂又響了起來。 他伸出一隻胳膊來,用手貼近面孔,有時候,當他覺著有隻蚊子落在腦門兒或面頰上時,他便啪地猛拍去一掌。但隨而他又聽見那蚊子在嗡嗡地唱。

這之後,他遂生一計,用圍巾把頭蒙住,這大大地妨礙了他通暢地呼吸,但卻未能阻止下巴被叮了一口。 這時,蚊子想必是喝足了血,不再嗡嗡地唱了。至少阿梅代是實在困得支撐不住,聽不見蚊子嗡嗡了。他拿掉了圍巾,睡得很不踏實,睡夢中還在撓痒癢。第二天早晨,他那天生的鷹鉤鼻活脫一隻酒糟鼻了。腿肚子上的包像是花蕾萌芽了,而下巴上的包則狀如火山——當他在離開熱那亞之前,為了體面地到達羅馬而進理髮館時,他一再要求理髮師千萬小心。 到了羅馬,弗勒里蘇瓦爾提著手提箱,疲憊不堪,暈頭轉向,不知所措,在火車站前面遲疑不定。他拿不定主意,對走上前來招攬生意的旅館看門人只剩下說“不”的氣力了。這時候,他幸運地遇上了一個講法語的名叫巴蒂斯坦的搬運工。巴蒂斯坦是個生於馬賽的青年,嘴邊幾乎還未生鬍鬚,目光十分敏銳,他一看弗勒里蘇瓦爾便知是個同胞,便主動提出為他引路,為他提箱子。

弗勒里蘇瓦爾在漫長的旅途中已經熟讀了他的那本《貝德克旅行指南》。某種本能、預感、內心提示幾乎立即把他的虔誠的關切轉移到聖天使城堡。該城堡原是哈德良的陵墓,也是有名的監獄,其許多密室曾關押過無數名人,據說內有暗道與梵蒂岡相連。 他注意地查看地圖。 “應該住在這兒。”他用食指指著聖天使城堡對岸的托爾迪諾納濱河街,做出決定說。而且,天緣巧合,巴蒂斯坦也正好想要帶他去那兒。確切地說,並不是去濱河街,那實際上只是一道河堤,而是去它附近的維齊埃雷利街,也就是小老漢街,亦即從翁貝托橋數起的第三條街,街口便是河堤。巴蒂斯坦知道這兒有一家挺安靜的旅店(從旅店四樓稍稍探身窗外,就能隱約看到哈德良陵墓),店中有幾位十分殷勤周到的女士,能說各種語言,特別是其中還有一位說法語。 “先生要是累的話,可以坐車去,路很遠……是的,今晚空氣格外的清新;剛下過雨;長途跋涉之後,稍微走動走動也很好……不,箱子不太重,我能一直提到地方……第一次來羅馬!先生大概是從圖盧茲來的吧?……不,是從波城來的。我本應聽出先生的口音的。” 他們就這麼一邊走一邊聊著。他們先走維米納爾街,然後轉向與平奇奧街和維米納爾街相交的阿戈斯蒂諾·德普雷蒂斯街,再經由國民大道,到科爾索街。穿過科爾索街之後,他們便穿過許多條沒有名字的迷宮似的小街小巷往前走去。箱子並不太重,所以巴蒂斯坦仍邁著大步,而弗勒里蘇瓦爾氣喘吁籲地緊跟其後。他累得快要散架了,又熱得氣力全無,跟在大步邁進的巴蒂斯坦後面一路小跑。 “我們到了。”弗勒里蘇瓦爾正想要求歇息一下,巴蒂斯坦終於說道。 維齊埃雷利街,或者不如說維齊埃雷利巷,狹窄而漆黑,以致弗勒里蘇瓦爾猶豫著不敢進去。但巴蒂斯坦已經走進右首第二座房子,屋門離河堤拐角處只有幾米。正在這時,弗勒里蘇瓦爾看見有一位軍人從那座房子裡走出來。他過邊境時就注意到這種漂亮的軍服,它使他心裡踏實了,因為他信任軍隊。他往裡走了幾步。門口出現一位女士,看上去像是旅店的女老闆,她在沖他態度親切地微笑。她圍著一條黑緞子圍裙,手上戴著手鐲,脖子上繫著一條天藍色塔夫綢絲帶,一頭又黑又亮的秀發高高地綰在頭頂,重重地壓在一把玳瑁大梳子上。 “你的箱子已經送到四樓了。”她對阿梅代說。她竟以“你”相稱,阿梅代認為這或許是意大利人的習慣,或許是她不太懂法語的緣故。 “格拉齊阿!”他也微笑著說。格拉齊阿就是意大利語“謝謝”的意思。這是他會說的唯一的一句意大利語,而且他認為在謝謝女士時應該用陰性才有禮貌。 他在往樓上爬,每到一個樓梯口都要喘上一口氣,並給自己打打氣,因為他實在是累壞了,而且那骯髒的樓梯也讓他越爬越洩氣。樓梯不牢固,斜著向上,得停三次才到上一層樓,所以每隔十階梯級便有一個平台。平台一個接一個。在正對大門的第一個平台的天花板上,掛著一個金絲雀籠子,從街上就能看見它。在第二個平台上,一隻長疥瘡的貓在準備撕咬銜來的一點鱈魚。第三個平台上有一間間的廁所,門敞開著,可以看見便桶邊有螢陶土高腳盆,盆口露出一個小掃帚把兒來。阿梅代沒在這個平台上停下腳步。 二樓上,一盞汽油燈在冒黑煙,燈旁是一扇大玻璃門,上面寫著已褪色的三個大字:會客室。但會客室很暗:阿梅代透過門玻璃隱約看見對面牆上有一個金框鏡子。 待他爬上第七個平台時,又見一個軍人從三樓的一個房間裡出來。這次是個砲兵,他匆匆下樓,撞了弗勒里蘇瓦爾一下,扶了他一把後,微笑地用意大利語咕噥著幾句道歉的話,便走了下去。弗勒里蘇瓦爾似乎醉了,其實是累的,他幾乎站立不住了。第一個軍人使他心裡踏實,可這第二個軍人卻使他忐忑不安。 “這些軍人會很鬧騰的,”他在暗想,“幸而我的房間在四樓,我很高興他們住在我下面。” 他還沒走完三樓就听見一個敞著寢衣、頭髮散亂的女人從走廊頂頭跑過來叫他。 “她把我當作另一個人了。”他尋思,一邊忙著往上爬,一邊移開目光,免得那女人見他看到她穿得太少而難堪。 他上氣不接下氣地爬到四樓,見到了巴蒂斯坦。後者正在與一位年齡說不准的女人說意大利語。弗勒里蘇瓦爾覺得她與布拉法二人幫的廚娘像極了,只是沒後者的廚娘那麼胖。 “您的手提箱在十六號房間,第三個門。走過去時要注意走廊裡放著的水桶。” “我把它放到房間外面來了,因為它漏水。”那女人用法語解釋道。 十六號房間的門開著。桌上有一支點燃的蠟燭,照亮著房間,還向走廊裡投去些許光亮。走廊上,十五號房門前有一隻倒洗漱髒水的金屬桶,其周圍磚地上有一攤水,亮亮的,弗勒里蘇瓦爾跨了過去。髒水散發出一股刺鼻的味道。他的手提箱放在一把椅子上,一眼就看到了。一走到房門內,那令人窒息的氣氛便讓阿梅代覺著頭腦發暈,於是,他把雨傘、披巾和帽子往床上一扔,便癱坐在一把扶手椅裡了。他的腦門兒在流汗,他覺得他要病倒了。 “這位是卡蘿拉太太,她會說法語。”巴蒂斯坦說道。 他倆走進房內。 “稍微開點窗吧。”沒有力氣站起身來的弗勒里蘇瓦爾嘆息著說。 “啊!他熱壞了!”卡蘿拉太太說著便從胸衣裡掏出一方灑了香水的手絹,替他擦擦那張蒼白而又冒汗的臉。 “我們把他挪到窗口去。” 他倆把扶手椅微微抬起,阿梅代坐在上面東倒西歪的,他幾近昏迷,只好任由他們擺佈。他倆讓他得以呼吸到街上的各種臭味,而不是走廊裡的怪味。但清涼的空氣還是讓他甦醒過來了。他翻翻小錢包,從包裡掏出那張為巴蒂斯坦準備好的五里拉的捲起的紙幣。 “非常感謝。現在您可以走了。” 巴蒂斯坦走了出去。 “你不該給他那麼多。”卡蘿拉說。 阿梅代接受她的這種以“你”相稱,他以為這是意大利人的一種習慣。他現在只想躺下睡覺,但卡蘿拉好像毫無要走的意思,於是,他鑑於禮貌便同她聊了起來。 “您的法語說得跟法國人一樣。” “這並不奇怪,因為我是巴黎人。您呢?” “我麼,我是法國南方人。” “這我早已猜到了。看見您時我就在尋思:這位先生大概是外省人。您這是第一次來意大利?” “第一次。” “您是來做生意的?” “是的。” “羅馬很美。有好多可以看的。” “是呀……可是今晚我有點累了,”他壯著膽子說,然後,彷彿表示歉意似的又說,“我一路上走了三天。” “到這裡是要走很長時間。” “而且我三個晚上都沒睡覺了。” 一聽這話,卡蘿拉太太帶著那種讓弗勒里蘇瓦爾更加尷尬的意大利式的突然的關切,捏著他的下巴說: “你真壞!” 這一舉動讓阿梅代臉上微微泛紅,他想立即擺脫這種惱人的影射,便大談起跳蚤、臭蟲、蚊子來。 “在這兒,你見不著這些玩意兒的。你瞧這兒多麼乾淨。” “是的,我希望我將睡個好覺。” 但是,她始終不走。他艱難地從扶手椅上微微立起,手摸著西服背心的頭幾個鈕扣,壯著膽子說: “我想我要躺下了。” 卡蘿拉太太理解弗勒里蘇瓦爾的局促不安。 “你是想讓我避開一下,我明白。”她頗有分寸地說。 她一出去,弗勒里蘇瓦爾便把門鎖上,從手提箱裡拿出他的寢衣,躺上床去。可是,鎖舌顯然是沒有卡住,因為他剛要吹滅蠟燭,卡蘿拉太太的腦袋就又出現在虛掩著的門裡,在床的後面,緊接著床,臉上還笑嘻嘻的…… 一個鐘頭過後,當他清醒過來時,卡蘿拉正赤身裸體地躺在他的懷裡,緊緊地依偎著他。 他從她身子下面把酸軟的左胳膊抽出來,把自己的身體挪開。她仍在睡著。從小巷升上來的一縷微弱的光亮充滿了房間。除了這個女人均勻的呼吸聲而外,他聽不見有其他任何聲音。於是,全身和心靈都感到異常疲乏的阿梅代·弗勒里蘇瓦爾把他那兩條麻稈兒腿從被單裡抽出來,坐在床邊上,哭了起來。 如同剛才的汗水一樣,此刻的淚水洗滌著他的面孔,並與車廂裡的灰塵攪和在了一起。淚水悄悄地、不斷地從他心底里湧出來,宛如源自一個暗泉。他在思念阿爾尼卡、布拉法法斯。唉!啊!要是他們看見他這樣的話!現在,他永遠也不敢再生活在他們身邊了……接著,他在思考今後會受到損害的自己莊嚴的使命。他低低地呻吟道: “完了!我不再有資格……啊!完了!徹底地完了!” 這時,他那奇怪的嘆息聲把卡蘿拉吵醒了。此時此刻,他正跪在床跟前,連續地捶打自己那孱弱的胸膛,而驚愕不已的卡蘿拉則聽見他牙齒打戰,抽泣著重複道: “趕緊逃命吧!教會垮了……” 卡蘿拉終於按捺不住了,問道: “你這是怎麼啦,我可憐的老頭?你瘋了嗎?” 他扭過臉來衝著她說: “我求求您啦,卡蘿拉太太,您走吧……我必須獨自待著不可。明天早上我再見您。” 總而言之,由於他只是埋怨自己,所以也就溫情地吻了一下她的粉肩,說道: “啊!我們所干的事,您不明白那有多麼嚴重。不,不!你不明白。您將永遠都不會明白的。” 在“搭救教皇的十字軍”這個冠冕堂皇的名義下,詐騙行動的險惡枝蔓在不止一個法國省份伸展開來。韋爾蒙塔爾的假議事司鐸普羅托斯並非唯一的騙子,如同聖普里伯爵夫人也不是唯一的受害者一樣。但即使所有的騙子都表現得手段十分高明,而受害者則並非都同樣地樂於助人。甚至拉夫卡迪奧的舊友普羅托斯行動之後也不得不小心提防。他一直生活在連續不斷的擔驚受怕之中,生怕那個真的司鐸得知此事,所以便在巧妙地往前進的同時也在巧妙地防備自己的身後。不過,他變幻莫測,而且還受到大力協助。這整個團伙(其名為“蜈蚣”)內部配合默契,紀律嚴明。 普羅托斯當天晚上便從巴蒂斯坦處得知那個陌生人到了,而且頗有點驚恐此人是從波城來的,所以第二天早上七點鐘就跑去卡蘿拉住處。她還躺著未起。 他從她那兒獲得的情況,她亂七八糟地講述的夜間的事情,“朝聖者”(她是這麼給阿梅代取的綽號)的憂慮、抗議和眼淚等等,一切使他毫無疑懼了。波城的說教肯定是開花結果了,但並不完全是普羅托斯所希望的那種果實,必須睜大眼睛盯著這個天真的十字軍戰士,他的愚蠢很可能壞了大事…… “餵,讓我過去。”他粗暴地對卡蘿拉說道。 這句話可能顯得很滑稽,因為卡蘿拉一直躺著,但是話雖滑稽也阻止不了普羅托斯。他一條腿跪在床上,另一條腿從那女人身上跨過去,極其靈活地把身子一轉,再把床向後稍微一推,一下子便立於床和牆之間了。卡蘿拉想必對這種把戲已習以為常,因為她只是簡單地問了一句: “你要幹什麼?” “裝扮成神父。”普羅托斯同樣簡單地回答了一句。 “你從這邊出去?” 普羅托斯遲疑片刻,然後說道: “沒錯兒,這樣更自然。” 他說著便彎下身子,按動牆飾面內的一扇暗門。那門非常的矮,被床完全遮擋住了。正當他要鑽進暗門裡去時,卡蘿拉抓住了他的肩膀: “你聽著,”她一本正經地對他說道,“我不許你傷害這個人。” “我已經跟你說了我要裝扮成神父!” 他一消失,卡蘿拉便趕忙起身,開始穿衣服。 我不大清楚如何去看待卡蘿拉·韋尼特加。她剛才的那句警告讓我猜想她的心靈尚未深受腐蝕。譬如有的時候,就在卑劣之中,會突然出現一些怪異的高尚情操,猶如糞堆中間會長出一朵天藍色的鮮花一樣。本質上順從而忠實的卡蘿拉,和許多女人一樣,需要一位導師。她被拉夫卡迪奧拋棄之後,便立刻去追逐她的第一個情人普羅托斯,這是因為她要挑戰,要蔑視,要報仇。她又一次經歷了艱難時日,普羅托斯再次把她弄上手之後不久便又把她變成了自己的囊中之物,因為普羅托斯有統治欲。 換了另一個人,本會拉這個女人一把的,會為她恢復尊嚴的。首先必須有這種意願才行。普羅托斯則相反,似乎一門心思地要讓她墮落。我們看到了這個歹徒要她幹的醜事。但說實在的,似乎這個女人並未太反抗就屈從了。然而,一顆心靈在反抗自己命運之可鄙時,往往並未覺察到自己最初的那幾次沖動,只是藉助愛的力量,這種隱秘的反抗才顯現出來。卡蘿拉愛上阿梅代了嗎?這麼認為失之偏頗,但是,在與這種純情接觸時,她的墮落在減弱。我提到的她的那句警告毫無疑問是從她內心深處迸發出來的。 普羅托斯回來了,他沒有換衣服。他手裡拿著一包衣物,他把它放在一把椅子上。 “餵,怎麼了?”她問道。 “我考慮過了。我必須先去一下郵局,檢查一下他的信件。我等中午再換衣服。把你的鏡子拿給我。” 他走近窗前,低頭細看自己的尊容,理理自己那兩撇栗色小鬍子,鬍子的顏色比他的頭髮稍微淺些,修剪得與上嘴唇持平。 “叫巴蒂斯坦來。” 卡蘿拉已穿好衣服。她正要拉門旁的一根細繩。 “我已經跟你說了,我不想看見你戴這副袖扣。這會讓人注意你的。” “你很清楚這是誰送我的。” “當然清楚。” “你也會嫉妒?” “大傻瓜!” 這時候,巴蒂斯坦敲了敲門,進來了。 “喏!你得想法升上一級,”普羅托斯指著他從牆後拿來放在椅子上的上衣、硬領和領帶對他說,“你將陪你的主顧去城裡各處走走。我傍晚時分才找他。從現在到傍晚,你得盯緊了他。” 阿梅代去懺悔的是法國人的聖路易教堂,他不太喜歡聖保羅大教堂,它太龐大,令他感到壓抑。巴蒂斯坦為他做嚮導,然後,他又領他去了郵局。由於必須處處留神,“蜈蚣”在郵局也有耳目。巴蒂斯坦從釘在手提箱上的小小名片得知弗勒里蘇瓦爾的尊姓大名,他又把這個姓名告訴了普羅托斯。普羅托斯毫不費力地便讓一個殷勤的郵局職員把阿爾尼卡的一封信拿給他,然後他便無所顧忌地把信拆了開來。 “真奇怪!”一小時後,弗勒里蘇瓦爾也上郵局來取信時驚呼道,“真奇怪!信封似乎拆開過。” “在這兒,這種事經常發生。”巴蒂斯坦冷冰冰地說。 幸好,謹小慎微的阿爾尼卡只是十分小心地隱約提了一點事。再說信也很短。她按照米爾神父的建議勸他“在做任何嘗試之前”,先去那不勒斯看望一下聖菲利斯紅衣主教。她措辭含糊至極,因此絲毫不會連累任何人。 在人們稱之為聖天使城堡的哈德良陵墓前,弗勒里蘇瓦爾感到極其失望。這座龐然大物似的建築矗立在一個內院的中央,閒人不得入內,只有持卡的旅遊者方可進入。甚至還特別規定持卡旅遊者也得由一名看守陪同才行…… 顯然,這些過度的預防措施證實了阿梅代的猜疑,但這同時也使他得以衡量這項任務的異常艱鉅。時至黃昏,弗勒里蘇瓦爾終於擺脫了巴蒂斯坦,在此刻幾近無人的堤岸上,沿著不讓人靠近城堡的外牆在閒逛。在城堡大門的橋前,他走過來走過去的,心情陰鬱而沮喪,然後,他離開這裡,一直走到台伯河邊,試圖從這一道圍牆上方往裡面多看一眼。 在這之前,他沒有留意有一位教士(在羅馬教士多如牛毛!)坐在離那兒不遠的一張長椅上,看上去是在潛心研究祈禱文,但實際上早就在觀察著弗勒里蘇瓦爾。道貌岸然的神職人員一頭銀白色濃密長發,年輕而膚色紅潤,系一種純潔生活的標誌,與衰老象徵的白髮形成反差。只需看他的面龐,便可認出他是個教士,而且,從我也說不清的某種端莊來看:他是個法國教士。當弗勒里蘇瓦爾要第三次從長椅前走過時,那教士倏忽站起身來,向他迎上去,拖著哭腔說道: “怎麼!我並非單槍匹馬!怎麼,您也在尋找他!” 他說著說著便雙手摀住臉,憋了很久的淚水一下子湧了出來。然後,他突然平靜下來,說道: “冒失鬼!冒失鬼!收住你的眼淚!忍下你的嘆息!……”他抓住阿梅代的胳膊,“咱們別待在這兒,先生,別人會注意我們的。我未能克制的激動就已經很引人注目了。” 阿梅代現在正驚愕地跟在教士後面。 “可您怎麼就會……”他終於找到話說了,“可您怎麼就會猜到我來此的原因呢?” “願上蒼只讓我一人發現這原因。不過,您的憂慮,您觀察這個地方時的那種悲傷的眼神,能逃過我這個三個星期以來日日夜夜守候在此的人嗎?唉,先生!我一看見您,我也不知道是什麼預感、什麼上蒼的啟示讓我感覺到您我靈犀相通!注意!有人來了。看在上蒼的分上,請您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一個賣菜的從堤岸上相反方向走過來。教士立即像是在繼續說話的樣子,聲調不變,但更加起勁兒地說: “這就是為什麼某些抽煙的人極其欣賞的那些維吉尼亞雪茄只能用燭火才能點著的原因,因為這種雪茄裡面做通煙用的細麥管被抽去了。一根不太容易點著的維吉尼亞雪茄只能扔掉。我見過一些挺講究的抽煙者,先生,他們一根接一根地點了六支才選好一支他們覺得合適的……” 待賣菜的一走過去,他立刻說道: “您看見他怎麼瞅我們來著?剛才必須想盡方法欺騙他。” “什麼!”弗勒里蘇瓦爾驚愕不已地叫嚷道,“難道那個粗俗的賣菜的也是我們必須提防的人?” “先生,這我不好肯定,但我有此猜測。這座城堡周圍受到嚴密監視,一支特警部隊的警探們不停地在這裡轉悠。為了不引起絲毫懷疑,他們裝扮成各式各樣的人。這幫人極其狡猾,狡猾透頂!而我們則極其輕信,生來就極相信別人!我告訴您說吧,先生,我差一點兒壞了大事,到羅馬的那天晚上,我竟毫不懷疑地把我的簡單行李乾脆交給了一個不像搬運工的搬運工,讓他把行李從火車站送到我下榻的旅館去。他講法語,而我雖然自小時候起就說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語……但在異國的土地上聽見鄉音,那份兒激動簡直難以抑制,您若遇此情況想必也同樣會激動不已的……喏,這個搬運工……” “他是他們的人?” “是他們的人。我幾乎可以肯定這一點。幸而我沒多說什麼。” “您這麼一說讓我顫抖,”弗勒里蘇瓦爾說道,“我也是,到的那天晚上,也就是昨天晚上,我遇上了一個嚮導,他講法語,我把我的手提箱交給他拎著來著。” “老天爺呀!”教士嚇得叫起來,“他大概叫什麼'巴蒂斯坦'吧?” “巴蒂斯坦?正是他!”阿梅代雙腿發軟,呻吟道。 “不幸的人呀,您都跟他說了些什麼?”教士攥著他的胳膊問。 “我想不起來了。” “想想,好好想想!看在上蒼的分上,您好生想一想!……” “真的想不起來了,”嚇壞了的阿梅代囁嚅著,“我覺得沒跟他說什麼。” “您讓他看出什麼來了嗎?” “沒有,真的沒有,我向您保證。不過您提醒了我,非常好。” “他把您領到哪家旅館了?” “我沒住旅館,我租了個房間。” “這沒關係。您究竟住在哪兒了?” “住在一條小街上,您肯定不會認識的,”弗勒里蘇瓦爾極其尷尬地支吾道,“這沒關係的:我在那兒待不長的。” “千萬小心:如果您過快地離去,那會顯出您有所戒備了。” “也許是這樣。您說得對:我最好是別立刻離去。” “我是多麼感謝上蒼讓您今天來到羅馬,晚一天的話,我就碰不上您了!明天,不遲於明天,我得去那不勒斯見一位重要的神職人員,他在暗中大力操辦這件事。” “是不是聖菲利斯紅衣主教?”弗勒里蘇瓦爾激動得全身哆嗦地問道。 教士驚訝不已,後退了兩步: “您怎麼知道的?”然後,他又靠上前來,“我幹嗎驚訝啊?在那不勒斯,他是唯一了解我們秘密的人。” “您……很熟悉他?” “那還用說麼!唉!我的好好先生,我得感謝他……不過這沒什麼關係。您是想去見他的?” “當然,如果必要的話。” “他是最好的人……”他突然抹了一下眼角,“您肯定知道去哪兒找他吧?” “我想任何人都會告訴我的。在那不勒斯,誰都認識他。” “那當然!但您肯定不想讓整個那不勒斯的人都知道您去拜訪他吧?何況,也不會有人告訴您他參與了……我們知道的那件事,而且,也許也不會讓您給他捎個口信而又不告訴您如何見到他。” “對不起。”弗勒里蘇瓦爾膽怯地說,因為阿爾尼卡沒有告訴他任何有關這方面的事。 “怎麼!您是想直接去找他?甚至也許跑到總主教府去找,”教士哈哈大笑,“而且向他直抒胸懷!” “我得承認……” “您知道不知道,先生,”教士語帶嚴厲地又說,“您知道不知道您那麼做會連他也被關進監獄的?” 他明顯地表示非常氣惱,以致弗勒里蘇瓦爾沒敢吭聲。 “這麼高尚的事業竟然託付給這樣一些冒冒失失的人!”普羅托斯喃喃道,他從口袋里拉出念珠的一端,隨即又放進口袋裡去,然後便狂熱地畫十字,畫完之後才轉向他的同伴: “我說先生,到底是誰求您參與此事的?您接受誰的指示?” “請原諒,神父先生,”弗勒里蘇瓦爾惶恐地說,“我沒接受任何人的指示:我是個充滿焦慮的可憐人,我在獨自求索。” 這番可憐巴巴的話語好像使得神父的心軟了,他向弗勒里蘇瓦爾伸出手去: “我剛才對您說話太嚴厲了……但這是因為我們身邊危險重重!”稍微遲疑一下之後他又說道,“喏!您明天願意陪我去嗎?我們一起去看我的朋友……”他隨即抬眼望著蒼天,“是的,我敢這麼稱呼他:我的朋友,”他用一種確信的語調又說,“咱們在這張長椅上坐一會兒。我要寫一張便條,咱倆都在上面籤上名,藉以通知他我們的到訪。六點之前寄出(按當地人的說法是'十八點'),他明天早上就能收到,並準備好中午前後接待我們。甚至,無疑,我們可以與他一起共進午餐。” 他倆坐了下來。普羅托斯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筆記本,在一張空白頁上開始寫起來,阿梅代用驚恐的目光看著他: “老太婆:……” 然後,他覺得阿梅代驚恐的樣子挺有趣,便很平靜地笑了。 “如果我讓您寫的話,您會直接寫'紅衣主教'嗎?” 然後,他用更加友好的口吻真心地告訴阿梅代一些情況:聖菲利斯紅衣主教每週一次悄悄地離開大主教府,身穿普通神父袍,化名巴爾多羅蒂小教堂神父,前去沃梅羅山城上的一座簡樸的別墅,接見很少幾個知己,並拆閱組織內部的人以此化名寫給他的密信。但就是這麼粗鄙的化裝他也覺得不保險:他不能肯定通過郵局寄到他手上的那些信沒被拆開過,因此他請求信中千萬別說實質性的事,信的語氣也絕不能讓人看了覺得他是紅衣主教,信裡千萬千萬別帶尊敬的語氣。 阿梅代此刻已是同謀,他也笑了。 “老太婆……嗯,咱們跟這個親愛的老太婆要說些什麼呢?”神父開玩笑地說,他手裡的鉛筆在猶豫著。 “餵!我給你帶來了一個老開心果。”(不!不!不這麼寫,我知道用什麼語氣了!)“準備一兩瓶法萊納葡萄酒,明天我們將前去與你同飲。咱們樂上一樂。喏,您也籤上名。” “我也許還是不簽真名實姓為好。” “您麼,這沒什麼關係。”普羅托斯回答道,他在阿梅代·弗勒里蘇瓦爾的名字旁邊寫上“卡夫”。 “啊!太妙了!” “怎麼?我籤上'卡夫'為名您覺得很驚訝?您腦子裡只有梵蒂岡地窖。我告訴您吧,我的弗勒里蘇瓦爾好好先生,'卡夫'是個拉丁文詞彙,也作'小心!'講。” 他說這番話時語氣極其高傲、極其怪誕,以致可憐的阿梅代直覺得脊背上有股涼氣在往下走。這只是轉瞬之間的事;卡夫神父已經恢復了他那和藹可親的口吻,然後,他把剛寫好紅衣主教的假地址的信封遞給弗勒里蘇瓦爾: “你親自去郵局寄一下好嗎?這樣更謹慎些:神父們的信都要被拆開的。現在,我們分手吧,絕不能讓人看見咱們老在一起。咱們約好,明天在開往那不勒斯的七點三十分那趟列車上碰頭。三等車廂,是吧?當然,我將不會穿這一身衣服的。(這麼穿怎麼行!)您看到我時,我準是一副普通卡拉布里亞山里人的打扮。(這是因為我的頭髮的緣故,我實在是不想把它們剪掉。)再見!再見!” 他微微地招著手走遠了。 “真感謝上蒼讓我遇上這位尊敬的神父!”弗勒里蘇瓦爾轉過身時喃喃道,“沒有他的話,我可怎麼辦?” 而普羅托斯走開時低聲說道: “紅衣主教,我把他送給你了!……因為他獨自一人去的話,他很有可能去找那個真的紅衣主教了!” 弗勒里蘇瓦爾直喊累得要命,所以卡蘿拉今夜便讓他好好睡了,儘管她對他很感興趣,儘管當他向她承認自己在做愛方面沒有經驗時,她便立刻對他表示又疼又愛。他渾身上下被跳蚤和蚊子叮咬得盡是包塊,奇癢難耐,但他還是湊湊合合地睡著了。 “你這麼抓不行的!”第二天早晨她對他說道,“越抓越癢。噢!這個包塊發炎了!”她摸著他下巴上的包塊,然後,當他準備走的時候,她又說道,“喏!留著這個作為對我的念想。”她把普羅托斯看見她戴就來氣的古怪首飾配在“朝聖者”的兩隻袖口上。阿梅代答應當晚或至遲第二天回來。 “你得跟我發誓別傷害他。”不一會兒,普羅托斯穿戴整齊從暗門進來後,她對他重複道。由於他等弗勒里蘇瓦爾走後才能出來,所以他來不及了,只好坐車趕往火車站。 他身穿寬袖外衣、褐色長褲,足蹬鞋帶系在長襪上的涼鞋,嘴叼短煙斗,頭戴棕紅色平窄邊棕紅帽,必須承認,他這麼一裝扮,不像個本堂神父,而像個地地道道的阿布魯齊山里的強徒。弗勒里蘇瓦爾在站台上踱來踱去,看見他走過來時卻遲疑著沒敢認,而他則用一根手指按著嘴唇,宛如殉道者聖彼得一樣,然後,他裝著沒有看見他似的徑直地走過去,消失在列車前面的一節車廂裡。但不一會兒,他又出現在車門邊,朝著阿梅代的方向望去,半閉著眼睛,用手悄悄地示意他過去。當阿梅代正準備上車時,他悄聲說道: “請看清楚周圍有沒有人。” 周圍沒人,他們的座席間在車廂的頂頭。 “我在街上遠遠地跟著您來著,”普羅托斯又說,“但我不想靠近您,生怕有人撞見我倆在一起。” “我怎麼就沒有看見您呢?”弗勒里蘇瓦爾說,“我曾多次地回過頭去,正是想確定沒被人跟踪。您昨天的談話讓我如此這般地警覺,我看見到處都有密探。” “不幸的是,似乎密探太多了。您覺得每走二十步就回一下頭很自然嗎?” “怎麼!我真的像是……” “多疑,唉!沒錯,就是多疑。這種神態最容易壞事。” “但儘管如此,我仍舊沒有發現您在跟踪我!……相反,自從咱倆談話之後,我碰到的所有行人,我都覺得他們的舉止有種說不清楚的蹊蹺。他們看我,我便心慌;而那些不看我的人,我又覺得他們是假裝沒有看見我。在今天之前,我從未意識到街上的人的存在是那麼地令人生疑。不足三分之一的人看著像是有明顯的自己的事要做。啊!我可以說您教會了我思考!您知道,像我這麼一顆天生輕信的心靈,懷疑別人並非易事。我得學習……” “咳!您會習慣的!而且很快,您瞧著吧。一段時間之後,這會成為一種習慣的。唉!我也是不得已才習慣的……重要的是保持愉快的樣子。啊!我想供您參考的是,當您害怕被人跟踪時,您不要回頭;只要把您的手杖滑落到地上,或者根據天氣情況,把您的雨傘或手絹弄掉地上,您頭往下彎去時,自自然然地從兩腿之間往後看過去。我建議您練習練習。不過,您先告訴我您覺得我穿這一身怎麼樣?我擔心有什麼破綻露出我本堂神父的身份來。” “您就放心吧,”弗勒里蘇瓦爾天真樸實地說,“除了我以外,我敢肯定,誰也認不出您是誰來。”說著他稍稍歪著點頭,親切地觀察著他說,“我仔細端詳一番,顯然便從您的裝扮中發現有種我說不清的教士氣,而且在您那快活的語調中暗藏著折磨著咱倆的那種憂慮,但是,您花了多大力氣才控制住自己,沒太顯出您的憂慮來!至於我麼,我還有很多地方要學習的,這我很清楚;您的建議……” “您的袖扣多麼奇怪呀。”普羅托斯在弗勒里蘇瓦爾身上認出了卡蘿拉的鈕扣很是開心,打斷他說。 “這是件禮物。”對方滿面羞紅地說。 天氣酷熱。普羅托斯望著車門外。 “卡西諾山,”他說道,“您看見山上那著名的修道院了嗎?” “是的,我瞅見了。”弗勒里蘇瓦爾漫不經心地說。 “我看得出,您對景色不太感興趣。” “不是,不是,”弗勒里蘇瓦爾辯解說,“我感興趣!可是,只要我憂愁不除,您想叫我對什麼感興趣呀?這就像是在羅馬面對紀念性建築物一樣,我什麼也沒看見,我也無法去試圖看見點什麼。” “我很理解您!”普羅托斯說,“我也一樣,我已經跟您說過了,自從我來羅馬以來,我的全部時間全都用在梵蒂岡和聖天使城堡之間了。” “真可惜。但您是已經了解羅馬的了。” 我們的兩個旅行者就這麼聊著。 到了卡塞塔,二人下了車,各自去吃點熟肉食和喝點酒。 “到那不勒斯也一樣,”普羅托斯說,“當我們接近他的別墅時,對不起,我們也得分開走。您遠遠地跟著我。由於我得有點時間,特別是如果他有客人的話,跟他解釋您是誰,以及此行的目的,所以您得在我進去之後一刻鐘再進去。” “我趁這個時間刮刮鬍子。我今天早上沒來得及刮。” 一輛有軌電車把他倆載往但丁廣場。 “現在我們就分開吧,”普羅托斯說,“路途還挺長,但最好還是如此。您在我後面五十步遠處走。您可別老盯著我看,好像害怕跟丟了我似的。也別回頭去看,那樣您會被人盯上的。神態要快快活活的。” 他在前面走了。弗勒里蘇瓦爾半閉著眼睛在後面跟著。狹窄的街道坡度很陡;太陽很毒;弗勒里蘇瓦爾汗流浹背;他被一群騷動的人群擠來擠去,他們又喊又叫,手舞足蹈,又唱又號,弄得他驚愕木然。一些半裸的孩子在一台自動鋼琴前跳舞。一個像是江湖賣藝的人伸著胳膊舉著一隻拔了毛的肥火雞,那是兩個蘇買一張彩票抽獎的獎品。為了表現得更自然些,普羅托斯走過時買了一張彩票,隨即消失在人群中。弗勒里蘇瓦爾被擠著前進不了,有這麼一會兒工夫他還真以為把普羅托斯給跟丟了。片刻之後,他又看見他走過擁擠的人群,邁著小碎步繼續往上坡路走著,胳膊下面夾著那隻火雞。 房子終於越來越少了,也越來越矮了,人也漸漸地少起來。普羅托斯放慢了腳步。他在一個理髮鋪子前停下腳步,回過頭去,朝弗勒里蘇瓦爾擠了擠眼睛。然後,又往前走了二十步,在一個小矮門前又站了下來,按動門鈴。 理髮鋪子門面並不特別吸引人,但是卡夫神父指定這個店鋪想必自有道理。再說,弗勒里蘇瓦爾要另找一家理髮鋪則必須往回走很遠,而且也未必就比這家好。由於天氣炎熱,店鋪門開著。門上掛著一席平紋粗布門簾,以防蒼蠅,但又不妨礙空氣流通。要進店內,把門簾掀起即可。弗勒里蘇瓦爾掀簾進門。 那個理髮師傅是個技術熟練的人,在給阿梅代的下巴抹了肥皂之後,他小心謹慎地用毛巾邊角將膽小的顧客指給他看的淡紅色小包塊周圍的肥皂沫抹去,讓小包塊顯露出來。啊,這家安靜的小店鋪熱得讓人迷糊,昏昏欲睡!阿梅代半躺在皮座椅上,腦袋後仰,任人擺弄。啊!至少有這麼短暫的一刻,他忘記了一切!不再去想教皇、蚊子、卡蘿拉!他以為自己身在波城,在阿爾尼卡身邊;以為自己身在別處;不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他閉上眼睛,然後又睜開眼來,彷彿身在夢境之中,發現自己對面牆上,有一位披散著頭髮的女子從那不勒斯的海裡出來,並從海底深處抱出一瓶閃亮晶瑩,給人以清爽快感的洗髮露。在這張廣告下方,另有一些瓶子整齊地排放在一塊大理石板上,旁邊還放著口紅、粉撲、鑷子、梳子、髮蠟以及幾隻短頸大口瓶,第一隻大口瓶裡面有幾隻水蛭在懶懶地游動著,第二隻大口瓶裡裝著一隻長絛蟲,第三隻大口瓶沒有瓶蓋,裝著半瓶膠質物,透明的水晶玻璃上貼著一個標籤,是隨意手書著大寫字母的幾個字:滅菌劑。 理髮師傅為了把活兒乾得漂亮,現在又在已經刮過的那張臉上抹上一層厚厚的肥皂沫,用在右手濕潤的手心上磨快的第二把剃須刀再刮一次。阿梅代不再去想有人在等他,不再想走了,他要睡著了……正在這時候,一個大嗓門兒的西西里島人走進店鋪,打破了這種平靜安寧,理髮師傅也跟著說起話來,心不在焉地刮鬍須,突然,刀子一偏,“滋”的一下,包塊破了。 阿梅代疼得喊出聲來,想用手去摸傷口,那裡正滲出一滴血來。 “別動!別動!”理髮師傅說著拉住他的胳膊,然後迅速地從抽屜裡面拿出一團發黃的棉花,在滅菌劑里浸了一下,捂在小傷口上。 弗勒里蘇瓦爾不顧自己是否會讓行人扭頭看他,只顧往城裡的方向跑去,他要跑到哪裡去呢?他一見到一家藥店,就把傷口指給藥劑師看。藥劑師是一位臉色發青的老者,外表邋裡邋遢的,他含笑地從一隻盒子裡找出一塊小圓藥膏,放在他那條寬大的舌頭上潤了潤,然後…… 弗勒里蘇瓦爾一出藥店,噁心地吐了一口,扯掉黏黏糊糊的藥膏,用兩根手指摁住包塊兩邊,讓它盡量地流出血來。然後,用他的手帕蘸上唾沫——這次是他自己的唾沫——擦擦傷口。隨後,他看了一下表,不禁嚇了一跳,立即往街的上坡跑去,跑到紅衣主教門前時,已是大汗淋漓,喘息不停,臉上流血,面龐發紅,而且還遲到了一刻鐘。 普羅托斯接待了他,一隻手指貼著嘴唇。 “屋裡還有別人,”他急匆匆地說道,“只要僕人們在,就不能做任何可能引起警覺的事。他們全都說法語,千萬別說任何一句話,別做任何一個動作,以免露餡。至少別稱他為紅衣主教:接待您的是奇羅·巴爾多羅蒂小教堂神父。我呢,也不是卡夫神父,就叫'卡夫'就行了。您懂了嗎?”他隨即改變語氣,拍著他的肩膀大聲說:“嘿,就是他!他是阿梅代!餵!老兄,看來你在鬍子上真花時間呀!再晚幾分鐘,我以酒神起誓,我們不等你就吃飯了。鐵扦上烤著的火雞已呈金黃色了,猶如西下的夕陽。”然後他又悄聲說道:“啊!親愛的先生,讓我裝假可真難受啊!我的心靈在受著折磨……”他隨即又放開嗓門:“那是怎麼回事兒?你被割破了?你在流血!多里諾!快去穀倉,找一個蜘蛛網,它對傷口有奇效……” 他如此這般滑稽地表演著,一面把弗勒里蘇瓦爾推著走過前廳,走向內花園。花園形成一個陽台,葡萄架下擺放好了飯菜。 “我親愛的巴爾多羅蒂,我來向您介紹一下我表哥弗勒里蘇瓦爾先生,我跟您說過他是個無憂無慮的人。” “歡迎歡迎,我們的客人。”巴爾多羅蒂做了個很大幅度的歡迎姿態,但並未從坐著的扶手椅上站起身來,然後,指著浸泡在一隻清水盆裡的兩隻光腳說: “足浴使我開胃,並使我的血液流得通暢。” 巴爾多羅蒂是個古怪的矮胖男人,其光滑無毛的面孔既看不出他的年紀也看不出他的性別。他身穿羊駝毛衣服,外表上看去顯不出是個顯要人物,必須目光銳利,或者像弗勒里蘇瓦爾那樣事先被告知,才會在他那快活的神態中發現一種隱藏著的紅衣主教的神聖情態。他斜倚著桌子,用一張報紙折疊的一種尖帽漫不經心地搧著。 “啊!我非常高興!……啊!怡人的花園!……”弗勒里蘇瓦爾因既要說點什麼而又什麼都不能說而頗為尷尬,便如此這般地結結巴巴地說著。 “泡好了!”紅衣主教喊道,“行了!把這盆給我拿走,阿桑塔!” 一個討人喜的、豐滿的年輕女僕趕忙跑過來,端起盆來,把水倒在花壇邊。她那兩隻從胸衣裡綻出來的丰乳在襯衣下顫動著。她笑著待在普羅托斯身邊不走,而她那條裸露著的玉臂令弗勒里蘇瓦爾感到局促不安。多里諾把幾隻大肚瓶放在桌子上。陽光從葡萄藤間灑下來,忽明忽暗地逗弄著沒鋪桌布的桌子上的菜餚。 “在這裡用不著客氣,”巴爾多羅蒂邊說邊戴上報紙疊的帽子,“我只說半句您就能聽明白的,親愛的先生。” 卡夫神父用權威的語氣,捶著桌子,一句一頓地重複說: “在這裡用不著客氣。” 弗勒里蘇瓦爾微微地眨眨眼。他聽半句是否就明白!當然,那還用說,根本沒必要重複,但他怎麼想也沒有想到既什麼也沒說又表示了一切的話來。 “您說話!您說話!”普羅托斯悄悄說道,“來點一語雙關的文字遊戲:他們的法語非常好。” “來吧!請坐。”奇羅說,“我親愛的卡夫,請把這個西瓜切了,切成土耳其新月那樣一塊塊的。弗勒里蘇瓦爾先生,您是否也像有些人那樣,喜歡像蜜汁瓜、普雷斯科瓜、岡塔盧瓜那些所謂的優質的北方瓜,而不喜歡我們意大利的多汁瓜呀?” “什麼也比不上這只西瓜,我敢肯定。不過請允許我放棄,我有點噁心。”阿梅代回想起那個藥劑師來就覺得要吐,便如此說道。 “至少得嚐嚐無花果吧!多里諾剛剛採摘的。” “請原諒,我不想吃。” “真糟糕!真糟糕!那就做點一語雙關的文字遊戲吧。”普羅托斯貼近他的耳朵悄悄說道;然後又提高嗓門兒:“咱們用葡萄酒來清洗一下這顆可憐的心臟吧,以便讓它能接受火雞。阿桑塔,給我們可愛的客人斟酒。” 阿梅代不得不喝,而且不得不喝得比平常要多。由於天氣炎熱,再加上勞累,他很快便開始兩眼模糊了。他無須費勁兒便開起玩笑來。普羅托斯讓他唱歌;他的嗓音尖細,但大家仍很讚賞;阿桑塔直想擁抱他。然而,從他那破損的信仰深處升騰起一股難以言表的焦慮來;他在笑,但卻是為了不哭出聲來。他欽佩卡夫的那種自如,那種自然……除了弗勒里蘇瓦爾和紅衣主教而外,有誰會想到他是在假裝?而巴爾多羅蒂也在盡力地掩飾,善於控制自己,比起神父來毫不遜色,他又笑又拍手又放蕩不羈地推搡多里諾,而這時候,卡夫則抱著仰躺在他懷裡的阿桑塔,臉緊緊地貼著她。弗勒里蘇瓦爾心裡難受極了,俯身朝著卡夫悄聲說道:“您該多麼痛苦啊!”卡夫從阿桑塔背後伸手抓住他的手,緊緊地捏著,一句話也沒有說。卡夫扭過臉去,眼望著天空。 然後,卡夫突然站起身來,雙手一拍: “好了!讓我們單獨待一會兒吧!不,你們等一會兒再收拾桌子。你們走吧。去吧!去吧!” 他在確信多里諾和阿桑塔沒在偷聽,便走回來,面孔一下子拉長,一臉嚴肅,而紅衣主教則用手抹抹臉,一下子把那種世俗的虛假快活勁兒給抹掉了。 “您瞧,弗勒里蘇瓦爾先生,我的孩子,您瞧我們被逼成什麼樣子了!啊!這場鬧劇!這場可恥的鬧劇!” “它使我們厭惡,”普羅托斯接著說,“直到最真誠的快樂、最純潔的快樂。” “上帝將會感激您的,可憐的親愛的卡夫神父,”紅衣主教轉向普羅托斯又說道,“上帝將因您幫我喝完這杯酒而報償您的。”他像徵性地一口把半杯酒喝完,臉上流露出最痛苦的厭惡表情。 “怎麼!”弗勒里蘇瓦爾俯身叫嚷道,“難道即使在這個隱蔽之所,而且還如此這般地化裝,主教大人也得……” “我的孩子,只稱呼我先生就行了。” “對不起。難道沒有外人也……” “我獨自一人時也會顫抖。” “您就不能自己挑選您的僕人嗎?” “別人替我挑選僕人,您所看見的這兩個……” “啊!如果我告訴他,”普羅托斯打斷道,“他們這就去哪兒禀報我們的一言一行的話!” “難道在總主教府裡……” “噓!別這麼提!您會讓我們被絞死的。別忘了您是在跟奇羅·巴爾多羅蒂小教堂神父說話。” “我是在聽任他們的擺佈。”奇羅呻吟道。 而普羅托斯雙肘交叉地撐著桌子,上身前傾,大半張臉轉向奇羅: “假若我告訴他無論白天還是黑夜他們都不讓您有一個小時單獨待著的話!” “是的,無論我如何化裝,”假紅衣主教又說,“我從不敢肯定就沒有密探在盯我的梢。” “怎麼!這兒有人知道您是誰?” “您根本就不明白,”普羅托斯說,“在聖菲利斯紅衣主教和卑微的巴爾多羅蒂之間,我可以在上帝面前說,您是少數幾個可以吹噓能把他倆看作是一個人的人之一。但您明白這一點嗎?他倆的敵人並不一樣。紅衣主教在他的總主教府內,得提防共濟會,而小教堂神父巴爾多羅蒂則受到監視,是……” “耶穌會!”巴爾多羅蒂瘋狂地打斷說。 “這我還沒有告訴他。”普羅托斯補充說。 “啊!連耶穌會也反對我們,”弗勒里蘇瓦爾抽泣著說,“這有誰會想得到呢?耶穌會,這您能肯定嗎?” “您稍微想一想,您就會覺得這非常自然。您要明白,羅馬教廷的這個新的政策充滿著和解、妥協,完全是為了取悅於耶穌會的,最近的幾次教廷通諭也對其有利。也許耶穌會並不知道頒布這些通諭的教皇不是那個真教皇,但是如果他換了,耶穌會可能會感到遺憾的。” “如果我沒聽錯的話,”弗勒里蘇瓦爾說,“耶穌會在這件事上很可能同共濟會結成同盟。” “您從哪裡得出這個結論的?” “是巴爾多羅蒂先生剛才的話讓我這麼認為的。” “別把這種荒唐話弄到他身上。” “原諒我,我對政治知之甚少。” “因此,您就別把別人跟您說的往深處去想了。有兩個大黨派在對峙著:共濟會和耶穌會。由於我們知道秘密,所以我們無法要求這個黨派或那個黨派的支持而又不暴露自己,因而就遭到他們雙方的反對。” “嗯!您對此有何看法?”紅衣主教問道。 弗勒里蘇瓦爾不再去想什麼,他感到自己完全驚呆了。 “大家都反對我們!”普羅托斯又說,“當你掌握真理時,總是如此的。” “啊!我以前什麼都不知道是多麼的幸福啊,”弗勒里蘇瓦爾嘆息道,“唉!我現在可是再也不可能不知道了!……” “他還沒把一切全都告訴您哩,”普羅托斯輕觸其肩繼續說道,“您得對最可怕的事有心理準備呀……”他隨即湊近他悄悄地說,“儘管採取了所有的防範措施,秘密還是洩露了。一些騙子趁機在那些虔誠的省份挨家挨戶地募捐,而且還總是以十字軍的名義,將本該歸屬於我們的錢裝進他們自己的口袋。” “這太可惡了!” “除此而外,”巴爾多羅蒂說,“他們讓我們失去信譽,失去信任,致使我們不得不加倍地巧於應對,謹慎小心。” “喏!看看這個,”普羅托斯把一份《十字架報》遞給弗勒里蘇瓦爾說,“這是前天的報。上面的這篇短文意味深長啊!” “我們無論怎麼提醒虔誠的靈魂當心假冒的神職人員們的行徑都不為過,”弗勒里蘇瓦爾念道,“特別要當心一個假議事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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