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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五章拉夫卡迪奧

梵蒂岡的地窖 安德烈·纪德 35773 2018-03-18
經朱利尤斯的中介和公證人的幫助,拉夫卡迪奧獲得了已故的朱斯特—阿熱諾·德·巴拉格利烏爾伯爵留給他的四萬里弗爾的年金之後,他最大的心思就是別有絲毫的顯露。 “也許可用金碗吃飯了,”他心裡暗想,“但你吃的仍是與以前同樣的飯菜。” 他沒去注意這一點,或者他還不知道今後對他來說,飯菜的味道會變。或者至少可以說,他以前對抵制食慾和貪嘴好吃同樣都感興趣,而現在他不再受這種需求的壓抑了,他的抗拒力也就鬆懈了。直截了當地說吧:他生性高貴,以前從不因走投無路而有過任何舉動,如今,出於淘氣、好玩和取樂而更偏愛樂趣而不是偏愛利益。 根據已故伯爵的意願,他並沒有戴孝。他在去他最後一個叔叔熱弗爾侯爵的供貨商那兒置裝時,等待著他的是一種懊喪和屈辱。當他自薦是從侯爵處來的時,裁縫師傅便拿出幾張侯爵忘記結清的發票來。拉夫卡迪奧厭惡耍無賴,便立刻裝作正是前來結清欠賬的,而且還付現金買了自己的一些新衣服。在鞋店也是同樣的奇遇。至於襯衣店麼,拉夫卡迪奧覺得還是另換一家更謹慎些。

“熱弗爾叔叔,要是有他的地址就好了,我會很高興地把替他結清的欠債單據寄給他的,”拉夫卡迪奧在想,“這麼做他可能會瞧不起我的,但我現在是巴拉格利烏爾家的人,從今往後,渾蛋侯爵,我要把你從我心中驅逐掉。” 沒有什麼可把他拴在巴黎或其他地方的了。他想穿越意大利,不慌不忙地走走停停,抵達布林迪西,他想從那兒搭乘一艘勞埃德船運公司的輪船前往爪哇。 他獨自一人待在載他駛離羅馬的一節火車車廂裡,儘管天氣炎熱,他還是蓋了一條柔軟的茶色旅行毛毯,把戴著灰手套的雙手放在毛毯上,美滋滋地欣賞著。他身著絮狀柔軟面料製的西服,呼吸著由每個毛孔散發出來的那份兒舒適愜意。脖子上寬鬆地戴著高高的、未上多少漿的假領,露出一條宛如脆蛇蜴似的青銅色薄綢領帶,垂在多褶的襯衣上。他感覺渾身上下非常的爽,衣服、鞋子都挺舒適,那雙鞋是用柔軟的鹿皮做的低幫便鞋,與他的手套皮質一樣。他的兩隻腳在這“軟軟的監獄”中伸展彎曲自如,像有生命力似的。他頭戴海狸皮帽,壓得很低,隔斷了眼前的景色。他一邊抽著一隻刺柏木的煙斗,一邊任思緒自由飛翔,他心想:

“那個老媼,看見自己頭頂上的一小片白雲,便指著對我說道:有雨,但今天還下不下來!……我替她背口袋(他心血來潮,四天裡徒步穿越了博洛尼亞和佛羅倫薩之間的亞平寧山脈,在科維格列阿約過夜),並在山頂與她吻別……這屬於科維格列阿約的神父稱之的'善行義舉'——但我也完全可以掐死她,而且心不跳手不抖,而手指所感覺到的是她那臟兮兮皺巴巴的皮膚……啊!這時候她還撫摸著我的上衣領子,撣去灰塵說道:'我的孩子!親愛的!'……這之後,我渾身汗津津地躺在那棵高大的栗子樹樹蔭下的苔蘚上,我沒有抽煙,卻有著一種極強烈的喜悅,不知它從何而來?我感到自己有足夠的力氣去擁抱全人類,或者也許是掐死全人類……人的生命是多麼的無足輕重啊!如果有什麼有點魯莽方敢去幹的壯舉的話,我可能會輕易地用自己的生命去冒這個險的!……不管怎麼說,我是當不了登山運動員或飛行員的……那個深居簡出的朱利尤斯可能會建議我些什麼呢?真討厭,他脾氣太急躁!我要是有一位兄長就好了。”

“可憐的朱利尤斯!那麼多的人在寫書,可讀書的人又那麼的少!這是事實:正如他一再說的,如果以我為例的話,人們是越來越不讀書了……最後將是一場災難,一場充滿恐怖的大災難!人們將把印刷品扔進水中,如果最好的書與最壞的書在水底不相遇的話,那將是奇蹟。” “但我的好奇在於想知道我要開始掐老媼的脖子時,她會說些什麼……人們老在想像'如果怎樣,就會怎樣',其實總會有一個小小縫隙,從中會冒出意外來的。沒有什麼事會完全像大家所想像的那樣發生……而正是這一點在促使我有所動作……我做得太少了!……'但凡能存在的就讓它存在吧!'我就是這樣向自己解釋創世的……我戀著可能存在的東西……我若是國家,我可能就把自己給關起來。”

“我在博洛尼亞郵局的留局待領處冒名取出了那個加斯帕爾·弗拉芒先生的信;這信並沒什麼驚人之處,更沒什麼必要回信了。” “上帝啊!我怎麼極少碰到我想翻他箱子的人啊!……可我卻碰到不少只用一句話、一個手勢就能引起其古怪反應的人!……多美的一群木偶,但我敢發誓,那一根根提線卻過於明顯了!在大街小巷碰到的淨是些無賴和笨蛋。我倒要問問您,拉夫卡迪奧,對這種鬧劇太認真那是一個正直的人做的嗎?……來吧!咱們捲起鋪蓋走人,是該走的時候了!逃往一個新的世界,離開歐洲,把我們的腳印給它留在地上!……如果在婆羅洲的密林深處還有什麼尚未進化的猿人的話,我們將去那裡估量一下一種可能的人類的才能!……” “我本想再見見普羅托斯的。但他想必是去了美洲。他聲稱他只敬重芝加哥的蠻族人……這些'狼'不怎麼合我的口味,沒什麼快感。我是貓科的屬性。咱們別說這個了!”

“科維格利阿約的本堂神父非常的忠厚老實,不怎麼會教唆與他說話的孩子墮落的。顯然他負責照管這個孩子。可能的話,我倒是很願意讓他做我的同伴,當然不是指那個本堂神父,而是指那個孩子……我抬眼望著我的那雙眼睛多美啊!他局促不安地在尋找我的目光,而我也是局促不安地在尋找他的目光,但我立刻就把目光移開了……他比我小不到五歲。是的,他頂多十四五歲……我在這個年紀時是個什麼樣?是個滿懷貪婪的小子,正是我今天想碰到的那種人。我若碰到這種人,會很開心的……最初,法比感到喜歡上我時頗為惶恐,他向他母親傾訴了這事,他做對了,傾訴完之後他感到心情輕鬆多了。但他的拘謹讓我有多惱火啊!……後來,我們在歐雷斯山里時,我在帳篷裡跟他講這事時,我們不禁哈哈大笑起來……今天,我很想再見到他,但遺憾的是他已經死了。咱們別說這事了!”

“說實在的,我當時是想惹惱本堂神父。我在尋找我能對他說的難聽話,但我找到的卻淨是動聽的話……我要顯得不迷人有多麼的難啊!我又不能照著卡蘿拉建議的那樣,把臉塗抹成褐色,或者去吃大蒜……啊!咱們別再去想那個可憐的姑娘了,好嗎?我最平庸的歡樂是她給予我的……啊?!這個古怪的老頭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阿梅代·弗勒里蘇瓦爾剛從過道的推拉門裡進來。 弗勒里蘇瓦爾獨自一人坐在他的座席間裡,直到弗羅西諾那。在這個車站上,一個中年意大利人上了這節車廂,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坐下來,陰沉著臉在審視他,弄得弗勒里蘇瓦爾急忙逃走。 與此相反,在相鄰的那間座席間裡,年輕瀟灑的拉夫卡迪奧卻吸引了他。 “啊!可愛的小伙子!幾乎還是個孩子哩,”他暗自想道,“想必是在度假。他穿得多好!他的目光也很率真。打消我的疑惑將是多好的休息啊!如果他會說法語,我很願意同他聊聊……”

他在他對面靠近車門的地方坐下來。拉夫卡迪奧抬起海狸帽的帽簷,用陰沉沉的目光審視他,表情甚是冷漠。 “這個臟兮兮的醜八怪和我之間有何共同之處?”他在想,“他似乎自以為很精明。他幹嗎沖我這麼笑?他以為我會擁抱他呀!難道還會有女人去親去摸老頭兒們嘛!……他想必很可能會驚訝地得知我能流暢地認識手寫體或印刷體的字,正面認,反面認,從鏡子裡認或在吸墨紙上認都行。我學習了三個月,又實習了兩年,這是因為出於對藝術的愛好。卡迪奧,我的孩子,問題來了:打破這種命運。但從何處下手呢?……有了!我請他喝茶。不管他接不接受邀請,反正我們將會看到他說哪國話。” “格拉齊奧!格拉齊奧!”弗勒里蘇瓦爾拒絕道。 “真拿這個笨蛋沒辦法。咱們睡覺吧!”拉夫卡迪奧思忖道。於是他用海狸帽蓋住眼睛,盡力去夢想年輕時的往事:

他回想起大家叫他卡迪奧時的情景。那是在喀爾巴阡山的那座偏僻的城堡裡,他和母親在那裡住了兩個夏天,陪著他們母子的是意大利人巴爾迪和親王弗拉迪米爾·比埃科夫斯基。他的房間在走廊的盡頭,這是他頭一年沒由母親陪著睡……房門的銅把手呈獅頭狀,由一隻大釘子扣住……啊!他對自己的感覺的回憶多麼的準確! ……有一天夜晚,他從熟睡中驚醒過來,看見床頭站著弗拉迪米爾,還以為自己在做夢哩。他覺得他比平時更加高大,像是噩夢中的人,穿著鐵鏽色的寬大皮里長袍,上唇小鬍子垂著,戴著一頂像波斯睡帽似的豎著的古怪帽子,使他更加顯得高大無比。他手裡提著一隻遮光提燈。他把燈放在床邊桌上,並把台球袋稍微推開,燈就放在卡迪奧的手錶旁邊。卡迪奧第一個念頭便是母親死了,或者是病了。他正要問問比埃科夫斯基,後者便用指頭貼在嘴唇上,讓他別出聲,並且示意他起來。卡迪奧連忙穿上出浴時穿的寢衣,是他叔叔從椅背上取下遞給他的。他叔叔這麼做時,眉頭緊蹙,神情不像是在開玩笑。但卡迪奧非常相信弗拉迪,所以根本就沒有感到有一刻的害怕。他套上拖鞋,跟著他叔叔走,對他叔叔的舉動非常好奇,他同往常一樣渴望著逗趣的事。

他們來到走廊裡。弗拉迪米爾把提燈遠遠地拎在自己前面,表情嚴肅地,神神秘秘地往前走;他們似乎在完成一個宗教儀式或跟著一個宗教遊行隊列。卡迪奧有點跌跌撞撞的,因為他還似醒非醒,但好奇心很快便讓他的腦子清醒了。在他母親的房門前,兩人停了片刻,側耳細聽:一點兒聲音也沒有;全屋子的人都在睡覺。走到樓梯平台時,他們聽見一個僕人的鼾聲,他的房門就在閣樓旁邊。他們往樓下走去。弗拉迪腳步輕而又輕地踩著梯級。稍聽到一步響動,他便滿臉憤怒地扭過頭來,弄得卡迪奧硬憋住才沒笑出聲來。他特別指了指一節梯級,示意邁過去,神情之嚴肅彷彿一踩就要送命似的。卡迪奧沒有去想這麼小心翼翼是否必要,也沒有去想他們做這事有什麼必要性,免得敗了他的興。他跟著湊趣,順著扶手滑下去,越過了那一節梯級……弗拉迪讓他覺得有趣至極,所以即使赴湯蹈火,他也要跟著他去。

他們下到一層,在倒數第二節梯級上坐下來,好喘上一口氣。弗拉迪點點頭,鼻子裡輕輕噴出一聲嘆息,像是在說:啊!我們僥倖脫險了。他們又在往前走。在客廳門前,他們更加的謹慎小心!卡迪奧現在手裡提著的燈把客廳映照得極其怪誕,以致他都幾乎認不出它來了。它讓他覺得無比龐大;從護窗板縫隙透進來一絲月光;一切都沐浴在一種超現實寂靜之中;好似一個池塘,有人在悄悄地往塘里撒下漁網;他清楚地認出了各在其位的每一件物品,但他頭一次感覺出它們是多麼的怪異。 弗拉迪走到鋼琴前,稍稍掀起琴蓋,用指尖輕撫幾個琴鍵,琴鍵發出極微弱的琴音。突然琴蓋滑落,蓋上時發出聲震屋瓦的聲響(拉夫卡迪奧現在想起來都還心驚肉跳)。弗拉迪衝過去遮閉起提燈,然後便癱坐在一把扶手椅上。卡迪奧鑽到桌子底下;二人久久地待在黑暗中,一動不動地豎著耳朵在聽……但沒有動靜,屋子裡仍靜悄悄的;遠處,一隻狗在吠月。於是,弗拉迪輕輕地、緩緩地又把提燈稍稍弄亮一點。 在餐廳裡,他轉動食櫥鑰匙,神氣活現的!孩子很清楚這只不過是一場遊戲,但叔叔自己卻好像十分地投入。他嗅著鼻子,彷彿要聞出哪兒最香。他抓起一瓶託卡依酒,倒了兩小杯,把餅乾放一些浸在酒杯裡,用手指按著嘴唇,邀請叔叔乾杯。水晶酒杯互相輕碰,聲響幾乎覺察不到……吃完消夜之後,弗拉迪忙著把一切恢復原樣。他同卡迪奧一道走到配膳間,在小木桶中清洗酒杯,擦拭乾淨,塞緊酒瓶蓋,蓋好餅乾盒,仔細地清掉碎屑,最後一次看了看食櫥裡是否全都物歸原處……天衣無縫,人不知鬼不覺。 弗拉迪一直把卡迪奧送到他的房間,深鞠一躬後與他告別而去。卡迪奧繼續入夢,第二天他還在想這一切是否他在夢中所為。 對一個孩子來說,這是個多麼滑稽的遊戲啊!朱利尤斯要是知道了對此會有何想法? 拉夫卡迪奧儘管眼睛閉著,但並沒睡,他睡不著。 “我感覺得到,那個小老頭以為我睡著了,”他暗自想道,“如果我稍稍睜開點眼睛,我就會看見他在盯著我看。普羅托斯認為一邊專注某事一邊假裝睡著是非常困難的;他吹噓自己能從眼皮的輕微顫動辨別出是在假裝睡著……我此刻正在控制著不讓眼皮顫動。即使普羅托斯本人前來也會被矇騙了的……” 這時,太陽已經落山了,它最後的那一抹燦爛光輝也漸漸減弱,而非常激動的弗勒里蘇瓦爾正在欣賞著。突然間,車廂拱頂的枝形吊燈亮了,在漸趨昏暗的暮色蒼茫之中,這燈光太刺眼了;弗勒里蘇瓦爾生怕燈光影響自己鄰座的睡眠,便旋動開關,但這並未使車廂完全黑下來,頭頂上的枝形吊燈的電流流到一盞發藍光的小燈上。在弗勒里蘇瓦爾看來,這盞小燈的藍光仍舊太強,於是他又旋動一圈小燈開關,小燈滅了,但是兩盞壁燈卻亮了起來,比頭頂中央的枝形吊燈更加討厭,他又扭轉一圈開關,小燈又亮了:隨它去吧。 “他馬上就不再玩燈了吧?”拉夫卡迪奧不耐煩地尋思,“他現在在幹什麼呢?(不!我不抬起眼皮。)他站著……他是不是對我的手提箱感興趣?好極了!他發現箱子是開著的。我在米蘭很機靈地給它配了一把複雜的鎖,但鑰匙立即就丟失了,只好在博洛尼亞找人把鎖撬開!不過,至少,得有一把掛鎖代替一下……上帝在懲罰我:他在脫上衣?啊!不管怎麼說,還是看一看吧。” 弗勒里蘇瓦爾沒有註意拉夫卡迪奧的手提箱,而是在操心自己那新的假領,他已把外衣脫下,好更方便地扣上假領,但是平紋細布一上漿,硬得如同硬紙板,他怎麼努力地扣也沒扣上。 “他看上去不幸福,”拉夫卡迪奧又在想,“他大概是患了瘻管病或什麼髒病。我去幫他一下!他一個人是扣不上的……” 不!假領終於給扣上了。於是弗勒里蘇瓦爾拿起放在帽子、上衣和活袖口旁邊坐墊上的領帶走近車門,像水波邊的那喀索斯一樣,從車窗上把自己的影子從窗外景色中辨別出來。 “他看得不怎麼清楚。” 拉夫卡迪奧重又擰亮電燈。火車正沿著一個斜坡前行,透過車窗可以看見由各個座席間的亮光照射的這個斜坡,它形成了一個一個明亮的方塊,沿著鐵路線在跳動,又隨著地勢起伏而變換形狀。在這些方塊的一個中,可以隱約看到弗勒里蘇瓦爾的模糊身影在跳動,而其他的方塊則是空的。 “這有誰會看到呢?”拉夫卡迪奧在想,“在這裡,就在我的手邊,在我的手下面,是那個啟合車門的雙重裝置,我可以輕易地弄開它。這車門若是突然打開,他便會身向前傾,稍微推一下就行了。他會像一個物體一樣掉進黑暗之中,別人連他的驚叫都聽不見的……明天麼,我就去了群島……有誰會知道這事呀?” 領帶係好了,一個精美的小水手領結。現在,弗勒里蘇瓦爾又拿起一隻活袖口,套在右手腕上。他一面套一面仔細觀看剛才坐的座位上方的照片(裝飾座席間的四張照片中的一張),那是海邊某個宮殿的照片。 “一個沒有動機的罪行,”拉夫卡迪奧繼續暗想著,“這讓警方多麼狼狽啊!不過,在這個該死的斜坡上,鄰近座席間的任何人都會注意到一個車門啟開,只見一個像皮影中的人似的人栽了下去。好在過道的窗簾都拉上了……我所好奇的並非事件而是我自己。但凡自以為什麼事都乾得出來的人,一到行動時便畏縮了……想像與實際之間相距何等遙遠啊!……像下棋一樣,落子無悔。哼!要是把所有的危險全都事先想到了,那遊戲就毫無趣味了!……在對一個事件的想像和……喲!斜坡沒了。我想列車正行駛在一座橋上。橋下是一條河……” 在現已漆黑的車窗上反光顯得更加清晰。弗勒里蘇瓦爾俯身正正領帶。 “在這裡,在我的手下面,就是這個雙重啟合裝置,”他心不在焉地看著遠方,“它能起作用,真的!比想像的還要啟合自如。我慢慢地數到十二,再看到田野上有燈火的話,我這個笨蛋就算得救了:一、二、三、四(數慢點,數慢點)、五、六、七、八、九……十,有個燈火……” 弗勒里蘇瓦爾沒有發出喊叫。被拉夫卡迪奧一推,只見眼前是突然張開的深淵,他身體挺了一下,左手抓住光溜溜的車門框,隨即身子半轉過來,右手遠遠地往拉夫卡迪奧上方抓去,正在套還沒套好的第二隻活袖口被甩到車廂另一頭的長椅下面去了。 拉夫卡迪奧只覺得一隻可怕的爪子往他後頸抓來,他連忙把頭一低,又推了一把,比第一次推得更加用力;指甲刮著他的衣領,而弗勒里蘇瓦爾只夠著了那頂海狸皮帽,他便死命抓住,連同那頂帽子一同跌下車去。 “現在,得鎮靜,”拉夫卡迪奧心中暗想,“別啪的一聲將車門關上,那樣會被隔壁座席間的人聽見的。” 他頂著風拼命地往里拉車門,然後輕輕地將它關上。 “他給我留下了他的這頂難看的平頂帽,我差一點就一腳把它踢還給他,他也把我的帽子給抓走了,他也沒虧本。我早就把我姓名的縮寫字母從帽子上弄掉了,以防患於未然!……但是,帽子上還留著帽商的商標,不會每天都有人訂購這件海狸皮氈帽的……算了,事已至此……但願別人會以為是一次意外事故……不會的,因為我把車門又給關上了……讓火車停下來?……算了,算了,卡迪奧,別再修修補補的了,一切都如你所願。” “我完全鎮靜自若就是明證:我要先去平靜地看看那老頭剛才仔細觀看的那張照片照的是什麼……米拉瑪爾宮!我才毫無興趣去看它哩……這裡好憋悶啊。” 他打開車窗。 “那畜生抓破了我……我在流血……他弄得我好疼。往上面抹點水。衛生間在過道頂頭,在左首。多拿一塊手帕去。” 他夠著頭頂上方行李架上的手提箱,拿下來放在長椅座上,就放在他剛才坐的地方。他把箱子打開。 “要是在過道裡碰見什麼人的話,得鎮靜些。不,我的心不再怦怦直跳了。走吧!……啊,他的外衣,我可以輕易地用自己的外衣把它遮蓋住。衣服口袋裡有一些證件:在剩下的旅途中可有事乾了。” 這是一件可憐的破舊外衣,甘草色,單薄粗糙的普通料子,拉夫卡迪奧看了有點噁心,便把它掛在他將自己關在其中的狹窄衛生間的衣帽鉤上了,然後他俯身洗臉池,開始對著鏡子端詳自己。 他的脖子上有兩處挺難看的抓痕。一處是一道窄窄的血跡,從後頸起,向左斜上,直至耳朵上方,另一處是一條短一些的血跡,純粹是皮膚擦痕,位於第一道血跡上方兩厘米處,筆直地伸向耳朵,並稍稍地擦破了耳垂。它在流血,但沒有他擔心的那麼厲害。他原先並沒有感覺它的疼痛,現在卻火辣辣的。他把手帕在洗臉池里浸了一下,擦去血跡,然後把手帕洗乾淨。 “假領上沒有污漬,”他整好假領,心中暗想,“一切順利。” 他正要往外走。正在這個時候,火車頭響起了汽笛,衛生間的毛玻璃窗外閃過一串燈光。到卡普埃了。這個車站與出事地點非常近,下車後在黑夜裡往回跑,去找回自己的海狸帽……這一想法冒了出來,令人頭暈目眩。他非常懷念他那頂輕柔光滑,既暖和又涼爽且不易皺的落落大方的帽子。然而,他從來不完全聽從自己的慾念,他不喜歡退讓,哪怕是對他自己。但他又特別討厭舉棋不定,多年來,他一直像護身符似的保留著巴爾迪當年送他的一個玩雙六棋的骰子,他隨時帶在身上,它就在他西服背心的小口袋裡。 “如果擲個六點,”他一邊掏骰子一邊想道,“我就下車!” 他擲了個五點。 “我還是要下車。快下!受害人的外衣!……現在,拿我的手提箱去……” 他向自己的座席間跑去。 啊!在一件怪異的事實面前,感嘆似乎毫無用處!事件越是出人意料,我的敘述就越是簡單。因此,我將乾脆地說:當拉夫卡迪奧跑迴座席間想拿走手提箱時,箱子已不在那兒了。 他起先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又回到過道裡來……沒錯……沒錯,他剛才就在這兒來著。那就是那張米拉瑪爾宮的風景照……怎麼回事呀? ……他衝到窗口,以為是在做夢;車站站台上,離他那節車廂不遠,他的手提箱正安靜地往前走著,提著它的是一個小步行走的大高個兒。 拉夫卡迪奧想衝上去。他打開車門時,甘草色的外衣卻掉在了自己腳跟前。 “見鬼!見鬼!我差一點就脫不了身了!……但不管怎麼說,如果這個傢伙以為我會去追他的話,他會走得更快一些的。他會不會看見了?……” 這時候,由於他身子前傾,一滴血順著面頰流下來。 “手提箱就隨它去吧!骰子已經清楚地表明:我不得在此處下車。” 他把車門重新關上,坐了下來。 “手提箱裡沒有證件,而我的內衣也都沒有標記,我有什麼危險呀?……沒關係,我儘早上船,這也許不太有勁兒,但肯定是明智得多。” 這時,火車又開動了。 “我並非捨不得那隻手提箱……而是我的海狸帽,我真的很想把它找回來。別再去想它了。” 他往一隻新的小煙斗裡裝滿菸絲,點燃,然後將手伸進另外那件外衣的里層口袋,很快地掏出阿爾尼卡的一封信、庫克旅行社的車票簿和一個淡黃色的信封,他把這信封打開來: “三、四、五、六張一千法郎的鈔票!誠實的人對這個是不感興趣的。” 他把六張鈔票放回信封,再把信封放回外衣口袋。 但當他在片刻過後查看庫克旅行社的車票簿時,拉夫卡迪奧不覺一陣頭暈目眩。在頭一頁上,赫然寫著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烏爾的名字。 “我是不是瘋了?”他在尋思,“這同朱利尤斯有何關係?……是偷來的車票?……不,不可能。肯定是藉來的。見鬼!見鬼!我也許把事情搞砸了:這幫老頭兒的關係比想像的要復雜得多……” 然後,他疑慮重重地顫抖著,一面拆開阿爾尼卡的信。這事顯得太奇怪了;他難以集中註意力;想必他無法弄清朱利尤斯與這個老頭有何親屬關係或其他什麼關係,但他至少抓住了這一點:朱利尤斯在羅馬。他立刻拿定了主意:一種迫切見到自己兄長的慾念湧上心頭,而且他十分好奇,急於想知道這件事對那個冷靜而富邏輯性的頭腦會產生什麼樣的反響: “就這麼定了!今晚我在那不勒斯過夜。我取出我托運的箱子,明天乘頭班車返回羅馬。這肯定不很明智,但也許稍微更有趣點。” 到了那不勒斯,拉夫卡迪奧下榻一家車站附近的旅館。他小心翼翼地將箱子帶在身邊,因為不帶行李的旅客令人生疑,而他又特別小心,不想引起別人對自己的任何注意。然後,他跑去買幾件所缺的梳洗用具以及一頂帽子,以替換弗勒里蘇瓦爾給他留下來的那頂難看的窄邊草帽(再說,那帽子戴著也嫌小)。他還想買一把手槍,但因商店已經打烊,只好第二天再去買。 他想第二天乘的那趟火車一大早就開出了,可趕到羅馬用午餐…… 他的打算是等報紙報導這一“罪行”之後再去見朱利尤斯。 “罪行”!他覺得這個詞有點怪,而且涉及他,涉及“罪犯”,它則完全是不恰當的了。他更願意用“冒險家”這個詞,它與他那可以隨意抬起帽簷的海狸皮帽一樣的柔軟。 晨報還都沒有提及這次“冒險”。他急不可耐地在等著各家晚報,儘管他急於見到朱利尤斯,急於要感覺到開始交手的那種感覺,如同玩捉迷藏的孩子,當然不好被人抓到,但至少卻想讓別人尋找他,在等待被抓到期間,他感到厭煩。這是一件他尚未經歷過的朦朦朧朧的狀態。在街上與之擦肩而過的那些人讓他覺得特別的平庸、討厭和醜陋。 夜幕降臨時,他在科爾索街的一個報販子手裡買了一份《信使晚報》,然後走進一家餐館,但出於某種挑戰的心理,而且好像是故意在刺激自己的慾念,他強迫自己先吃晚飯,把那份報紙仍舊折疊著放在那裡,放在他的身旁,放在飯桌上。然後,他又走出餐館,回到科爾索街,駐足於一個櫥窗的燈光下,打開報紙,在第二版社會新聞欄中的一條新聞下面有幾個字: 他殺,自殺……還是意外事故: 然後,他讀到我翻譯的下面這段話: 在那不勒斯火車站,鐵路員工在來自羅馬的列車的一個頭等座席間的行李架上拾到一件深色上衣,其里層口袋裡有一隻打開的黃信封,裝有六張一千法郎的紙幣,未見任何其他可以證明衣服主人身份的證件。若是謀殺的話,很難解釋這麼大一筆錢怎麼還會安然無恙地留在受害者的衣服口袋裡,這似乎至少表明這並非是謀財害命。 座席間裡無絲毫搏鬥的痕跡,但在座椅下面發現一隻活袖口,綴有呈雙貓頭像的雙袖扣,由一條鍍金銀鍊連著。袖扣是用半透明石英雕琢而成,也就是俗稱的“反光星雲狀瑪瑙”,珠寶商則稱之為“月亮寶石”。 正在鐵路沿線展開積極的搜尋。 拉夫卡迪奧揉搓著報紙。 “什麼!現在又冒出了卡蘿拉的袖扣!這個老傢伙真是讓人摸不透。” 他把這一頁翻過去,看到了最新消息: 最新消息: 鐵路沿線發現一具屍體,拉夫卡迪奧沒再往下看,趕忙往大飯店跑去。 他把自己的名片放進一隻信封,名片上寫著他的名字,他在自己的名字下面又加了一行字: 拉夫卡迪奧·盧基 前來看看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烏爾伯爵是否需要一個秘書。 然後,他讓人遞進去。 一個僕人終於來到他耐心等著的那個大廳,領著他穿過幾條走廊,把他領到主人的房間裡。 拉夫卡迪奧一眼就看見房間角落里扔著一張《信使晚報》。房間中間的桌上放著一隻開啟著的大花露水瓶,散發著濃郁的香味。朱利尤斯張開雙臂歡迎他。 “拉夫卡迪奧!我的朋友……見到您真高興!” 他那被微微扇起的頭髮在飄動,在太陽穴處顫動;他彷彿心花怒放;他手裡拿著一方黑點花手帕在搧風。 “您是我最沒想到的客人之一,但又是世界上我今晚最想與之交談的人……是卡蘿拉太太告訴您我在這裡的吧?” “多麼奇怪的問題!” “沒錯!我剛碰到過她……再說,我並不敢肯定她看見過我。” “卡蘿拉!她在羅馬?” “這您不知道?” “我剛從西西里來,而您是我在此見的第一個人。我並不想再見到她。” “我覺得她很漂亮。” “您倒不挑剔。” “我是說:比在巴黎時漂亮。” “這屬於異國情調,不過如果您有胃口的話……” “拉夫卡迪奧,我們之間說這類話不太合適。” 朱利尤斯想擺出一副嚴肅的神態來,但只是皺了皺眉頭,然後又說: “您看見了,我很激動。我處於生活的一個轉折點。我腦袋發燙,周身有一種眩暈感,我彷佛馬上就要蒸發掉了。我是應邀前來參加一個社會學大會的,自從我來到羅馬的三天以來,我盡遇到驚奇的事了。您的到來使我暈頭轉向……我已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了。” 他大步地走著,在桌子前面站下來,抓起大花露水瓶,往手帕上倒了不少花露水,然後用手帕按住額頭,貼住不動。 “我年輕的朋友……請允許我這麼稱呼您……我想我已想好了我的新書怎麼寫了!您在巴黎跟我談到我的《頂峰的空氣》時,態度雖然極端過分,但卻使我猜想到您對這本新書不會無動於衷的。” 他雙腳做了一個擊腳跳,手帕隨即掉在了地上。拉夫卡迪奧連忙將它撿起,而在他彎下腰去時,他感到朱利尤斯的手輕輕地按在他的肩頭,如同老朱斯特—阿熱諾做的一模一樣。拉夫卡迪奧微笑著站直身子。 “我認識您還沒多久,”朱利尤斯說,“但我今晚將向您吐露心扉,如同像一位……” 他沒有說下去。 “我像聽兄長說話一樣聽您講,巴拉格利烏爾先生,”拉夫卡迪奧膽子大了起來,說道,“既然您把我邀請了來。” “您知道,拉夫卡迪奧,在我在巴黎生活的圈子裡,我經常接觸各式各樣的人:上流社會人士、宗教人士、文人、法蘭西學院院士,但是,在這些人當中,說實在的,我找不到任何人說心裡話,我是想說,找不到任何人可以把那些讓我怦然心動的新想法向他傾訴,因為我得向您坦白承認,自我們初次見面之後,我的觀點就完全變了。” “那就太好了!”拉夫卡迪奧放肆地說。 “您沒干我這一行當,您不可能知道一種錯誤的倫理是多麼地阻礙創作才能的自由發揮。因此,我今天所醞釀的這本小說同我以前的那些小說有天壤之別。從前,我要求我的人物要合乎邏輯,要有始有終,而為了保證這一點,我首先要求我自己做到這一點,但這與自然相悖。我們寧願偽造生活,怕的就是它不像我們最初的自畫像,這很荒謬。我們這麼做,就可能把最好的東西給歪曲了。” 拉夫卡迪奧始終在微笑著,他在等待著下文,在欣賞著當初的談話所產生的長遠的效果。 “我怎麼跟您說呢,拉夫卡迪奧?我第一次看到自己面前是一片自由的天地……您理解'自由的天地'這幾個字的意思嗎?……我對自己說自由的天地早已有了;我對自己重複地說,它始終在那兒,而在今天之前,束縛著我的只是關於事業、公眾的不純潔的考慮,以及詩人妄想從中獲得報償而不得的一些忘恩負義的判官。今後,我不期待任何人,只期待於自己。今後,我一切全都寄希望於自己。我期待著正直的人的一切。我要求任何東西,因為我現在預感到我自己身上有著最奇異的可能性。既然這些可能性只是紙上的東西,我就有膽量去發揮它們。咱們照看好了!” 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氣,肩膀向後,微微抬起肩胛骨,幾乎像是在張開雙翼,彷彿新的一些困惑讓他覺得有些憋悶。他繼續含混不清地說,聲音更低了: “既然法蘭西學院的這幫大人先生們不要我,那我就準備替他們拒絕接受我提供一些充分的理由,因為他們沒有充分的理由。” 他的聲音幾乎突然變尖,最後的字句是一個字一個字說出來的。他停了片刻,然後較為平靜地繼續說道: “因此,我是這麼想的……您在聽嗎?” “一直聽到心靈裡。”拉夫卡迪奧始終是笑著說。 “那您跟得上嗎?” “一直跟到地獄裡。” 朱利尤斯再次把手帕弄濕,然後坐進扶手椅裡;在他的對面,拉夫卡迪奧騎坐在一把椅子上。 “說的是一個年輕人,我想讓他成為罪犯。” “我看不出這有什麼難的。” “嗨!嗨!”朱利尤斯說,他想到困難。 “但是,小說家,有誰在阻礙您呀?而且既然是在想像,那誰能阻止您隨心所欲地想像啊?” “我想像的越是奇特,我就越是應該說明動機,有所解釋。” “找犯罪動機並不難。” “那倒是……但我恰恰不想要動機。我不要犯罪動機。我只要讓罪犯犯罪就足夠了。是的,我打算引導他在無動機狀況下犯罪,引導他犯一個完全沒有動機的罪行。” 拉夫卡迪奧開始更加註意地聽。 “我們讓他是個少年:我想藉此顯示他生性高雅,他的一舉一動,尤其是因遊戲使然,而且他通常是更喜歡樂趣而非利益。” “這也許並不尋常……”拉夫卡迪奧壯著膽子說。 “是吧!”朱利尤斯異常開心地說,“再往裡加點東西:讓他喜歡自我約束……” “直至隱藏掩蓋。” “咱們給他灌輸點對冒險的喜愛。” “好極了!”拉夫卡迪奧始終是愈發地饒有興趣,“如果您的學生能夠聽從好奇心這個魔鬼的話,我認為他是恰到好處。” 他倆就如此這般地你跳來我跳去的,我超越你,你超越我,彷彿一個在同另一個玩跳背遊戲。 朱利尤斯:我首先看見他練手,他對小偷小摸是行家里手。 拉夫卡迪奧:我曾多次尋思,他為什麼不主動地多撈一把呢?說實在的,機會通常只向那些不為衣食犯愁、不請自來的人提供的。 朱利尤斯:不為衣食犯愁,我已經說了,他就屬於那種人。但是,只有那些要求他機敏、狡猾的機會才對他有吸引力…… 拉夫卡迪奧:想必還得有讓他冒點險的那種機會才行。 朱利尤斯:我一直在說,他喜歡冒險。總之,他厭惡欺詐,他絲毫不企圖佔有,但卻喜歡偷偷地把物件挪動。他在這中間表現出一種名副其實的魔術師的天才。 拉夫卡迪奧:再有,沒有受到懲罰,這更使他氣足膽壯…… 朱利尤斯:但這同時也讓他氣惱。如果他沒被抓住,那是因為他建議的遊戲過於容易。 拉夫卡迪奧:他向最大的危險挑戰。 朱利尤斯:我讓他這麼推理…… 拉夫卡迪奧:他確信他在推理嗎? 朱利尤斯(繼續說):罪犯之所以犯罪是因為他有犯罪的需要。 拉夫卡迪奧:我們說了,他非常機敏。 朱利尤斯:是的,特別是他在行動時頭腦十分冷靜,所以更加的機敏。您想想,一次既無情感糾葛又無金錢財產作為動機的犯罪。 拉夫卡迪奧:是您在推理他的犯罪,而他只是犯罪而已。 朱利尤斯:沒有任何理由把沒有作案動機的犯罪的人視作罪犯。 拉夫卡迪奧:您太過細心了,按照您所說的,他是大家所說的“不受拘束的人”。 朱利尤斯:一有機會就會犯事。 拉夫卡迪奧:我急於見到他開始行動。您將如何建議他呢? 朱利尤斯:喏,我一直在猶豫。是的,一直到今天晚上之前,我一直在猶豫……可是,今天晚上,突然間,報紙上的最新消息正好給我帶來了我所希望的例證。一次上蒼安排的奇事!非常可怕:您想想吧,我連襟剛剛被人殺害了! 拉夫卡迪奧:什麼!車廂裡的那個小老頭,是…… 朱利尤斯:他叫阿梅代·弗勒里蘇瓦爾,我把車票借給了他,還送他上了車。這之前一小時,他去我存款的那家銀行取了六千法郎,他因為是把錢隨身帶著的,所以與我分手時頗有點擔心。他有一些灰暗的念頭,悲觀的念頭,怎麼說呢?有一些預感。可是在火車上……您已經看過報紙了。 拉夫卡迪奧:只看了“社會新聞”的那個標題。 朱利尤斯:您聽著,我念給您聽。 (他打開《信使晚報》。)我翻譯成法文如下: 警方在羅馬—那不勒斯鐵路沿線展開仔細搜尋,於下午在離卡普埃五公里處的沃爾圖諾河的干涸河床上發現了受害人的屍體,昨晚在一節車廂裡發現的外衣想必是這位受害人的。此人相貌平平,大約五十來歲(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大。)。在他身上沒有找到任何可以證實其身份的證件(這可讓我輕快地鬆了一口氣。)。看上去,他是被猛然拋出車廂,越過護橋欄杆的,此處欄杆正在維修,只是用幾根樑木代替。 (成什麼樣子!)這座橋高出水面有十五米多,受害人大概當即摔死,因為屍體無傷痕。死者穿著襯衣;右腕的活袖口與車廂裡發現的那隻活袖口相似,但沒有袖扣……(“您怎麼啦?”朱利尤斯停下來。拉夫卡迪奧剛剛不禁一驚,因為袖扣是在罪行之後被人拿走的這一念頭突然閃過他的腦海。) 朱利尤斯接著往下念: 他的左手緊緊地攥著一頂軟氈帽…… “軟氈帽!這幫粗俗的人!”拉夫卡迪奧喃喃道。朱利尤斯從報紙上抬起頭來。 “是什麼讓您感到驚訝呀?” “沒什麼,沒什麼!繼續念吧。” ……軟氈帽,尺寸比他的頭大得太多,看上去倒像是襲擊者的帽子。帽子的皮襯裡的商店標記被仔細地割掉了,留下一個空洞,狀如一片月桂葉…… 拉夫卡迪奧站起身來,探身於朱利尤斯身後,以便從他肩膀上方往下看報,同時也許是為了遮掩自己的蒼白面孔。他現在已無法再懷疑:罪行被改動過;有人插過手;有人割過帽子;想必是那個拿走他的手提箱的陌生人。 這時,朱利尤斯仍在往下念著: 這似乎表明這種罪行是有預謀的(為什麼一定是這種罪行呢?主人公的小心謹慎也許完全是偶然的……)。警方調查過後,屍體便立即被送往那不勒斯,以驗明其身份。 (是的,我知道那邊有辦法也有習慣長久保存屍體……) “您確信是他嗎?”拉夫卡迪奧聲音有點發顫地問。 “當然囉。我原本等他今晚一起吃晚飯的。” “您通知警方了?” “還沒有。我需要先把思緒理一理。我已經戴孝了,起碼是在這個方面(我是指服裝方面)。我心裡很平靜,但是,您知道,受害人的姓名一公佈,我就必須立即通知整個家族,我得拍電報,寫信,發訃告,安排葬儀,得去那不勒斯認領屍體,得……啊!我親愛的拉夫卡迪奧,由於我因大會而脫不開身,您能否代替我去認領屍體?……” “這個一會兒再說吧。” “當然,如果這不讓您太受刺激的話。在這期間,我要安慰我可憐的小姨子,別讓她受到過度刺激。根據報紙的模糊不清的報導,她會如何猜想呢?……我還是談正題吧:當我一看到這條社會新聞,我立刻在想,對於這個罪行,我能極其清楚地想像,能知道其作案過程,腦子裡清晰可見,我了解它,我了解作案動機,我知道,如果沒這六千法郎的誘餌的話,就不會發生這件罪案了。” “不過,咱們倒是可以假定……” “是的,對呀,咱們暫且假定沒有這六千法郎,或者更好一些,那罪犯沒有拿走這筆錢,那他就是我書中的人物了。” 拉夫卡迪奧這時已經站直身子;他拾起朱利尤斯扔下的報紙,翻到第二版。 “我看您是沒有看到最新消息:那個……罪犯恰恰沒有拿走那六千法郎。”拉夫卡迪奧盡量冷漠地說,“喏,您看看這一段:'這似乎至少表明這並非是謀財害命。'” 朱利尤斯抓住拉夫卡迪奧遞給他的那張報紙,然後用手揉了揉眼睛,然後坐下來,然後又突然站起來,站到拉夫卡迪奧身旁,抓住他的兩隻胳膊: “動機不是偷竊!”他彷彿興奮異常,瘋狂地搖著拉夫卡迪奧,叫嚷道,“動機不是偷竊!那麼……”他推開拉夫卡迪奧,跑到房間的另一頭,搧著扇子,拍著腦門兒,擤擤鼻涕,“那麼我知道,啊!我知道這個歹徒為什麼把他給殺了……啊!不幸的朋友!啊!可憐的弗勒里蘇瓦爾!這麼說他說的是真事!可我卻原以為他已經瘋了哩……這麼一來,就可怕極了。” 拉夫卡迪奧很驚訝,他在等著朱利尤斯的激動過去。他也有點生氣,他覺得朱利尤斯沒有權利這麼激動: “我還以為您恰恰……” “住嘴!您什麼也不明白。而我卻和您一起浪費我的時間去拼湊一些可笑的架構……快!我的手杖,我的帽子。” “您急著去哪兒?” “當然是通知警方呀!” 拉夫卡迪奧擋住了門。 “您得先給我解釋解釋,”他以命令的口氣說道,“說實在的,您像是瘋了。” “剛才我是瘋了,現在我清醒了……啊!可憐的弗勒里蘇瓦爾!啊!不幸的朋友!神聖的受難者!他的死及時地阻止了我在不敬、褻瀆的道路上滑下去。他的犧牲拯救了我。可我以前還一直嘲笑他來著!……” 他又開始走起來,然後突然停下,把手杖和帽子放在桌上的瓶子旁邊,挺著胸膛站在拉夫卡迪奧的面前。 “您想知道歹徒為什麼殺害他嗎?” “我一直以為這是無動機的。” 於是,朱利尤斯氣憤地說道: “首先,不存在無動機犯罪。他之所以被除掉,是因為他掌握著一個秘密……一個重大的秘密,他曾告訴過我,而且這個秘密對他來說是太重要了。有人害怕他,您明白不?是這樣……啊!您對信仰的事一無所知,您當然聽著好笑。”然後,他面色蒼白,挺直身子,“這個秘密,現在由我來繼承。” “您小心點!他們現在害怕的將是您。” “您很清楚我必須馬上通知警方。” “還有一個問題。”拉夫卡迪奧又攔住他說。 “不。讓我走。我急得要死。這種監視在繼續,我那可憐的老弟原來對它怕得要死,現在您可以相信他們在對我進行這種監視了,他們從現在開始對我進行監視了。您想不到這幫人有多麼狡猾。我告訴您吧,這幫人無所不知……現在您代替我去認領屍體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合適不過了……我現在正受到監視,不知道自己會出什麼事。我這算是請您幫我個忙,拉夫卡迪奧,我親愛的朋友,”他雙手合十,懇求對方說,“眼下我腦子一片混亂,不過我將去有關機關打聽情況,給您辦個合乎手續的代理委託書。我把委託書給您送到哪裡?” “為了方便起見,我將在這家飯店開一間房間。明天見。您快去吧。” 他讓朱利尤斯離去了。一種極大的厭惡湧上他的心頭,那幾乎是一種對自己、對朱利尤斯的仇恨,對所有一切的仇恨。他聳了聳肩,然後,從口袋裡掏出寫著巴拉格利烏爾名字的庫克車票簿,是他在弗勒里蘇瓦爾外衣裡拿的,他把它放在桌上顯眼的地方,靠著花露水瓶,關上燈,走了出去。 儘管他採取了種種防範措施,儘管他對有關機關一再叮囑,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烏爾仍然未能阻止報界報導他與受害者的親屬關係,報界甚至還明白無誤地把他下榻的飯店名字也公佈出來了。 當然,頭天晚上,當他將近午夜時分從有關機關回來,發現寫有他的名字並被弗勒里蘇瓦爾用過的庫克車票簿放在房間顯眼的地方時,他那一驚可是非同小可。他立刻按鈴,面色蒼白,渾身哆嗦著又走到走廊裡,請侍應生進去看看他床底下,因為他自己不敢看。他立刻催促店方進行調查,但一無所獲。但是,怎麼能信賴大飯店的員工呢? ……朱利尤斯把房門鎖好,睡了個好覺,醒來時輕鬆多了。現在,警方在保護著他。他寫了許多的信和電文,親自送到郵局去。 回來時,有人前來通知他說有位女士在等著見他;她沒有說叫什麼,正在閱覽室裡等著。朱利尤斯走去閱覽室,發現是卡蘿拉,不禁吃了一驚。 她不是在第一間閱覽室,而是在另一間更隱蔽、更狹小,照明又不好的閱覽室裡,斜著身子坐在一張僻靜桌子的邊角旁,為了裝裝樣子,正漫不經心地翻看著一本畫冊。看見朱利尤斯進來,她站起身來,雖在微笑,但掩飾不住慌亂的神情。一襲黑大衣,前胸敞開,露出裡面一件普通款式但卻不失其雅緻的深色胸衣。而她的帽子儘管是黑色的,但卻有點花哨,讓人對她產生反感。 “您會覺得我很冒昧嗎?伯爵先生。我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跑到您的旅館來求見,但您昨天同我打招呼時是那麼的和藹可親……而且,我要告訴您的事又太重要了。” 她站在桌子後面。是朱利尤斯向她走過去的,他從桌子上方隨便地向她伸出手去:“非常高興您的到訪。” 卡蘿拉低下了頭:“我知道您剛剛遇到不幸的事。” 朱利尤斯一開始沒聽明白,但當卡蘿拉掏出一塊手帕擦眼睛時,他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怎麼!您這是前來弔唁的?” “我認識弗勒里蘇瓦爾先生。”她說。 “嗯?” “噢!認識不久,但我很喜歡他。他極其和藹可親,極其善良……他的袖扣還是我送給他的哩。您知道,就是報紙上描述的袖扣,我正是根據袖扣才知道是他的。但我並不知道他是您的連襟。我非常地驚訝,但您可以想到這使我很高興……啊!對不起,這不是我本想說的。” “您別慌,親愛的小姐,您想必是要說您很高興能有這個機會再見到我。” 卡蘿拉沒有吭聲,只是把臉埋在手帕里,抽泣得渾身抖動,朱利尤斯覺得應該握住她的手。 “我也是,”他用堅定的語氣說道,“我也是,親愛的小姐,請您相信……” “當天早晨,在他走之前,我告訴他要千萬小心,但那不是他的性格……他太相信人了,您知道。” “一個聖人,小姐,他是個聖人。”朱利尤斯激動地說著也掏出了手帕來。 “我正是這麼想的來著,”卡蘿拉大聲說道,“那天夜裡,當他以為我睡著了時,他又爬起來,跪在了床前,還……” 這番不由自主的講述使得朱利尤斯完全心亂如麻了,他把手帕放回口袋,向她又走近一些。 “您把帽子摘了吧,親愛的小姐。” “謝謝,它不礙我事的。” “它妨礙的是我……請允許我……” 卡蘿拉明顯地在往後縮,所以朱利尤斯又平靜下來。 “請允許我問您,您之所以害怕是否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呀?” “我?” “是的。當您告訴我連襟千萬小心時,我問您,您是否有什麼理由在猜想……您坦誠地說吧,這裡早上沒人來的,而且誰也聽不見我們的談話的。您在懷疑什麼人?” 卡蘿拉低下了頭。 “要知道這與我特別有關,”朱利尤斯滔滔不絕地繼續說道,“而且,請您面對我的處境想一想。昨晚,我從有關機關立案歸來時,看見那個可憐的弗勒里蘇瓦爾用過的那張火車票就放在我房間桌子的正中央。車票上寫的是我的名字。這種通票是專票專用的,當然是不能轉借的,我錯就錯在把它藉給了他,但這還不是問題關鍵之所在……問題是趁我出去的那一會兒工夫,厚顏無恥地把我的車票給送回來,放在了我的房間裡,我應把這視作是一種挑戰,一種炫耀,而且幾乎是一種侮辱……如果我沒有足夠的理由認為我已成了下一個打擊目標的話,這事當然也就不會讓我心神不定了。這是因為,那個可憐的弗勒里蘇瓦爾,您的朋友,掌握著一個秘密……一個討厭的秘密……一個危險的秘密……我沒有問他是什麼秘密……而且我也根本不想知道……糟糕的是他輕率地告訴了我。現在,我想問問您,那個想掩蓋這個秘密而竟至犯罪的人……您知道他是誰嗎?” “您儘管放心吧,伯爵先生,昨晚我已向警方舉報了。” “卡蘿拉小姐,我知道您會這麼做的。” “他答應過我不傷害他的。他只要信守他的諾言的話,我本來也會信守自己的諾言的。現在,我覺得受夠了,我不在乎他如何處置我。” 卡蘿拉很激動,朱利尤斯繞到桌子後面,更加靠近她一些: “我們到我房間裡去談也許會更好一些。” “啊!先生,”卡蘿拉說,“我已經把我要告訴您的全告訴您了,我不想再打擾您太久了。” 她因為在避讓,所以便繞到了桌子的另一邊,靠近了門口。 “我們最好現在就告別,小姐。”朱利尤斯不失身份地說道,他見她婉拒,便認為是自己以請代拒的功勞,“啊!我剛才還想說:如果您後天有意參加葬禮的話,您最好是裝作不認識我。” 說完之後,他倆便分手了,沒有提過那個可疑的拉夫卡迪奧的名字。 拉夫卡迪奧把弗勒里蘇瓦爾的遺體從那不勒斯運回來。裝遺體的靈車掛在火車尾部,拉夫卡迪奧認為自己沒有必要坐在靈車的那節車廂裡。但是,由於禮貌起見,他坐在了雖不算最近但卻並不太遠的一節頭等車廂裡,因為最後的一節車廂是個二等車廂。他早上從羅馬走的,應該當晚返回。他不太情願對自己承認他心中即將充滿的那種新的感覺,因為他覺得煩悶是最大的恥辱,而在這之前,青年時期的那些無憂無慮的美好慾望以及嚴酷的需求在此之前一直讓他免遭這種隱秘疾病纏身。他心中空空蕩盪,既無希望又無歡快,他離開了自己的座席間,在車廂過道裡從這一頭走到另一頭,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好奇心在困擾著他,他模模糊糊地欲試圖嘗試某種新奇而荒謬的事情。似乎一切都無法滿足他的慾念。他已不再想乘船出海,他違心地承認婆羅洲也不怎麼吸引他,意大利的其他地方也一樣不再吸引他:他甚至對自己的冒險後果也不感興趣了;現在他覺得自己的冒險既會壞事又很荒唐。他恨弗勒里蘇瓦爾沒有更好地自衛;他討厭那張可憐的臉,很想把它從自己的腦海中滌蕩掉。 相反,他倒是很想再見到拿走他的手提箱的大個子。那傢伙可是個促狹高手! ……在卡普埃車站,他彷彿覺得會再見到他似的,便探身車門外,眼睛在搜索著空蕩蕩的站台。但是,他能認出他來嗎?他只看見那傢伙的背影,而且還離得較遠,那傢伙又是往漆黑的地方走去……在想像中,他跟著他穿過夜幕,又來到沃爾圖諾河河床,又見到那具慘不忍睹的屍體,只見他在搶劫屍體上的東西,而且,出於某種挑釁心理,從帽子,從他拉夫卡迪奧的帽子的夾層上,割下那塊“狀如月桂葉大小”的皮子來,如同報紙上生動地描述的那樣。這個小物證上面有帽店的地址,拉夫卡迪奧不管怎麼說非常感激這個搶劫犯沒有讓它落在警方手裡。想必搶劫死人的歹徒自己也不想引起別人的注意。但他若是不顧一切地要利用這個小物證呢?說真的,與這人交手可能會挺有意思的。 現在,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一個餐車侍應生從車廂的一頭走到另一頭,通知頭等車廂和二等車廂的旅客可以去餐廳用餐了。拉夫卡迪奧並無食慾,但至少可以消磨一小時,免得無所事事,所以他便跟著幾個旅客走向餐車,但卻是遠遠地跟在他們的後面。餐車在車頭。拉夫卡迪奧穿過的一節節車廂空空蕩蕩的。車廂裡隨處可見各種物品放在長椅上,有披巾、枕頭、書籍、報紙等,表明主人去餐車用餐去了,用這些東西佔著座位。一隻律師用公文包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確信自己是走在最後面的,便在那個座席間前面站下來,然後走了進去。但這隻公文包並不怎麼讓他感興趣;他完全是因為意識的驅使才翻動它的。 公文包的一個夾層中,用不顯眼的金字寫著: 德富格布利茲 波爾多法學院 公文包裡裝著兩本刑法小冊子和六期《法庭報》。 “又是一個去開會的畜生。呸!”拉夫卡迪奧心想,便把一切又都放回原處,然後急忙去追趕往餐車走去的那幫旅客。 那一串往餐車去的旅客中走在最後的是一個體弱的姑娘和她的母親,二人都戴著重孝。在她倆前面走的是一位身著禮服的先生,頭戴著大禮帽,披著長發,留著灰白的頰髯,他顯然就是公文包的主人德富格布利茲先生。大家緩緩地向前走著,跟著火車的搖晃而東倒西歪的。在過道的最後一個拐彎處,正當教授要衝進車廂連接處的手風琴似的折疊通道裡時,火車猛地一晃,他沒站穩。為了保持平衡,他猛一挺身,把夾鼻眼鏡的帶子弄斷了,眼鏡給摔到廁所門前那狹小的角落裡。當他彎腰去尋眼鏡時,那母女倆走過去了。拉夫卡迪奧停住片刻,瞅著教授找眼鏡,覺得挺有趣。他可憐兮兮地在地上胡亂地摸來摸去,像是墜在虛無縹緲之中,猶如爬行動物在沒模沒樣地跳舞,或者像是又回到童年,在玩“你會種白菜嗎?”的遊戲。行了!拉夫卡迪奧,做點好事吧!憑你的良心去做吧,你的良心並未泯滅。去幫幫那個殘疾人吧。把那個他缺少不了的眼鏡遞給他吧。他自己是摸不著的。它正好在他的背後。他稍稍挪動,就會把它踩碎的……正在這時,又一陣晃動,那可憐的人低著頭撞到廁所門上。大禮帽減緩了衝撞力,但壓扁了,直壓到耳朵上。德富格布利茲先生哼了一聲,直起腰來,摘下禮帽。這時,拉夫卡迪奧覺得這個滑稽劇演得夠長的了,便撿起夾鼻眼鏡,放在那個尋找它的人的禮帽裡,然後匆匆溜走,免得讓對方感謝連聲。 餐車已經開始供應晚餐。拉夫卡迪奧在過道右首玻璃門旁的一張擺放著兩副餐具的餐桌上坐了下來。他對面的座位空著。過道左側,與他並排的餐桌上坐著那位寡婦和她的女兒,那是一張擺放著四副餐具的餐桌,另外兩個座位尚未坐人。 “這種地方真煩死人了!”拉夫卡迪奧心中暗想,他那冷漠的目光溜過用餐旅客的上方,但並未發現任何面孔可以注視的。 “所有這些畜生把生活視為苦役,要是好生對待生活,那它本是一種歡樂……瞧他們的那副穿戴!不過,要是赤裸著身子,他們就更醜了!如果我不叫人上香檳的話,我不等上飯後甜食就會死的。” 教授走了進來。顯然,他剛剛把摸眼鏡時弄髒的手指洗乾淨了,他在檢查著自己的指甲。餐車侍應生讓他在拉夫卡迪奧對面座位上坐下。送酒水的侍者從一張餐桌走到另一張餐桌。拉夫卡迪奧沒有說話,只是指指菜譜上二十法郎一瓶的蒙特貝洛產的大克雷馬爾香檳酒,而德富格布利茲則要了一瓶聖加爾米埃礦泉水。現在,他正用兩個指頭捏著夾鼻眼鏡,輕輕地朝它哈氣。然後,用餐巾的一角擦拭鏡片。拉夫卡迪奧觀察著他,驚奇地看見他那兩隻高度近視的眼睛在發紅的厚眼皮下眨巴著。 “幸好他並不知道是我剛才替他找回的眼鏡!如果他開始謝我,那我立刻便離開。” 送酒水的侍者送來了聖加爾米埃礦泉水和香檳酒,他把瓶塞打開,放在二位旅客中間。那瓶香檳剛一放到桌上,德富格布利茲便迫不及待地抓起來,沒等弄清瓶裡是什麼,便給自己滿滿地倒了一杯,一飲而盡……酒水侍者在做手勢阻止,但拉夫卡迪奧哈哈大笑著制止了他。 “啊!我這是喝的什麼呀?”德富格布利茲扭曲著臉嚷叫起來。 “這是您對面這位先生要的蒙特貝洛香檳酒,”酒水侍者一本正經地說,“這才是您的聖加爾米埃礦泉水哩。您拿著。” 他把第二隻瓶子放下來。 “真是對不起呀,先生……我視力太差……請您相信,我真的是不好意思……” “您若是不表示歉意的話,先生,”拉夫卡迪奧打斷他說,“我會非常高興的。要是您喜歡這第一杯的話,您還可以再來上一杯。” “唉!先生,我坦白地跟您說吧,我覺得這難喝極了。我也不知怎麼搞的,一不小心就喝了滿滿一大杯。我實在是太渴了……請告訴我,先生,這種酒勁兒非常大嗎?……因為我要告訴您……我一向只喝水的……我只要一沾酒,就一定頭昏腦漲的……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會成什麼德行呀?……我是不是馬上回到車廂去?……我想必最好還是躺下來的好。” 他動了動,想站起身來。 “別走!別走麼,親愛的先生。”拉夫卡迪奧說,他已開始覺得有趣了,“您還是吃您的,別為這酒擔心。如果您要人攙扶的話,我一會兒送您回去。您不用害怕,您喝的那點酒連小孩子喝了都不會醉的。” “借您的吉言。不過,說真的,我不知如何……我請您喝點聖加爾米埃礦泉水好嗎?” “非常感謝,但請原諒,我還是喜歡喝我的香檳酒。” “啊!對了,這是香檳酒!您……您將把這全喝光?” “這樣您就可以放心了。” “您真是太好了,不過,如果我是您的話,我……” “您少許吃點東西怎麼樣?”拉夫卡迪奧打斷了他,因為他自己在吃,而德富格布利茲又讓他覺得討厭。 此刻,他的注意力集中到那個寡婦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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