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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三章阿梅代·弗勒里蘇瓦爾

梵蒂岡的地窖 安德烈·纪德 17788 2018-03-18
朱利尤斯的妹妹居伊·德·聖普里伯爵夫人因朱斯特—阿熱諾逝世而突然被叫回巴黎。她剛回到離波城四公里的精巧的珀扎克城堡不久。自寡居以來,而且特別是孩子們成家立業以來,她就很少離開城堡。她獲知噩耗時正在接待一位古怪的客人。 她早晨一向親自駕著運送獵犬的輕便馬車溜達。她剛一溜達完回來,就听說有一位嘉布遣會修士在客廳裡等她有一個鐘頭了。陌生人自稱是安德烈紅衣主教介紹來的。紅衣主教有一張名片可資為證,僕人把那張名片交給伯爵夫人。名片是裝在信封裡的。名片上的紅衣主教名字下面,用纖細的近乎女性的筆跡寫著如下的話語: 茲介紹韋爾蒙塔爾的議事司鐸讓—普·薩呂教士,請聖普里伯爵夫人多多關照。 就這麼簡單一句,但已足夠了。伯爵夫人很喜歡接待神職人員,再說,紅衣主教安德烈還掌握著伯爵夫人的靈魂。她立即奔向客廳,連聲道歉讓人久等。

韋爾蒙塔爾的司鐸是一個俊美的男人。在他那高貴的面龐上,散發著陽剛之氣,但卻極其奇特地與他那遲疑謹慎的舉止和聲音形成強烈的反差(我可以斗膽地這麼說),如同他那張年輕鮮嫩的臉的上方長著幾乎雪白的頭髮的反差之大一樣令人驚訝。 儘管伯爵夫人和藹親切,但談話進行得併不熱烈,總在說一些伯爵夫人新近喪父呀,安德烈紅衣主教的身體呀,朱利尤斯這次未能當成院士呀等等客套話。然而,教士的聲音卻變得愈來愈緩慢低沉,臉部表情也變得愈加悲傷。他終於站起身來,但並不是起身告辭,而是在說: “伯爵夫人,我本想代表紅衣主教同您談一個嚴肅的問題的,但這間屋子說話聲音太響,而且這麼多的門也讓我感到害怕,我害怕別人可能聽見我們的談話。”

伯爵夫人頗為欣賞私底下談話和像煞有介事,因此便讓教士進入只能從客廳進入的小客廳,把門關上: “我們在這裡很安全,”她說,“您大膽地說吧。” 但教士並沒有說話,而是坐在伯爵夫人對面的一把矮扶手椅上,從口袋裡掏出一條圍巾,摀住痙攣般的抽泣。伯爵夫人感到莫名其妙,把手伸往身旁的獨腳小圓桌上的一隻針線筐,從筐里摸出一小瓶嗅鹽,猶豫著想把它遞給自己的客人,但最後還是決定自己聞一聞。 “請您原諒我,”教士把圍巾從充血的臉上拿開,終於說道,“我知道您是個非常善良的天主教徒,伯爵夫人,您馬上就會了解我和分擔我的激動心情的。” 伯爵夫人很厭惡感情的吐露;她用長柄眼鏡擋著眼睛,以免失禮。教士立刻恢復了平靜,把椅子挪近一點說道:

“伯爵夫人,我是得到紅衣主教的鄭重保證之後才決心前來與您談談的。是的,他向我保證說您的信仰與那些世俗的信仰、那些簡單的冷漠外表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有話直說吧,教士先生。” “紅衣主教向我保證說我可以完全相信您能嚴守秘密,恕我斗膽,是懺悔師的那種嚴守秘密……” “不過請您原諒,教士先生,既然紅衣主教知道這個秘密,既然這是個這麼重大的秘密,那他怎麼不親自跟我說呢?” 教士只是微微一笑,伯爵夫人可能已經明白了自己的問題問得不合適。 “您是說寫一封信!但是,夫人,現今,紅衣主教的所有信件都要在郵局被拆開來。” “他可以把信交給您帶來呀。” “是的,夫人,但是誰知道一封信會出什麼岔子呢?我們受到嚴密的監視。再說,紅衣主教更希望不知道我準備跟您說些什麼,更希望與此事毫無瓜葛……啊!夫人,在這最後時刻我失去了勇氣,我不知道是要……”

“教士先生,您不認識我,因此如果您對我並不完全信任我不會感到受到冒犯的,”伯爵夫人轉過臉來,放下手柄眼鏡,輕聲說道,“我對別人告訴我的秘密是藏而不宣的。上帝做證,我從未洩露過哪怕是最小的秘密。但我也從未要求別人告訴我秘密……” 她輕輕地動彈了一下,彷彿要站起身來,教士向她伸出手臂。 “請原諒,夫人,請您相信,託付給我這項可怕使命的那些人讓我告訴您,您被認為是很配接受和保守這個秘密的名列首位的女人,我說的是'名列首位'。而且,我承認我很害怕,因為我感到這個秘密對一個女人的智力來說是太沉重,太複雜了。” “人們對女人的那一點點智力才能抱著太大的幻想。”伯爵夫人幾乎冷冰冰地說,然後她雙手微微抬起,用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在掩蓋自己的好奇心,那神情很適合聆聽教會的一個重大秘密。教士又把椅子挪近一些。

但薩呂教士準備告訴伯爵夫人的那個秘密,我覺得就是在今天看來也太過離奇,太過怪異,所以我若不多加詳細說明是不敢敘述它的: 這其中既有小說也有歷史。一些謹慎的評論家把小說看作是歷史,而這歷史可能是曾經發生過的一種小說。的確,必須承認小說家的技巧往往使人信以為真,一如事實有時反而讓人不相信一樣。唉,某些持懷疑態度的人一旦事實不同尋常便否認事實。我不是為這些人在寫。 上帝在塵世的代表可能遭羅馬教廷綁架,而且通過奎里納爾宮的活動,可以說是從全體基督徒中被偷走了,這是一個非常棘手的問題,我根本不敢斗膽地提出來。然而,“歷史”事實是,將近一八九三年年末時,這一謠言在廣為流傳。令人感動的是許多虔誠的心為之激動。有幾家報紙膽怯地在談論這件事,但後來被勒令保持沉默了。聖—馬洛出版了一個小冊子談論此事,但被沒收了。這是因為,如同天主教不敢支持或者不能掩飾為此而進行的特別募捐一樣,共濟會也不願意這麼一個如此可惡的罪行廣為散佈。而許許多多虔誠的心靈想必為此而破財出血(當時就此募集或耗費的錢款估計得有五十萬),但令人疑惑的是所有那些接受這些錢款的人是真正的虔誠信徒嗎?有的也許是一些騙子吧?反正要搞好這次募捐,如果沒有宗教信念的話,就必須大膽,機靈,有手段,能說會道,熟悉人情世故,身體健康,只有拉夫卡迪奧的老同學普羅托斯這樣的一些傢伙才敢吹噓自己具備上述條件。我誠實地告知讀者:今天假扮韋爾蒙塔爾議事司鐸的人正是普羅托斯。

伯爵夫人決心在沒有完全徹底地弄清是個什麼秘密之前,不再吭聲,不再改變態度,甚至不再改變表情。她聲色不動地在聽著逐漸鎮定了的假教士講話。後者站起身來,大步地踱來踱去。為了讓對方聽得更明白,他開始追溯這事的始末,如果說不完全是從頭講起(共濟會與教會之間的那個基本的矛盾難道不是一直存在著嗎?),但他起碼是追溯到公開敵視爆發的某些事件。他首先請伯爵夫人回憶一下教皇於一八九二年十二月寫的那封信:一封是寫給意大利人民的,另一封是專致主教們的,提醒天主教徒們謹防共濟會的活動。然後,由於伯爵夫人記憶欠佳,他又不得不再往上追溯,講到修建齊奧爾達諾·布魯諾雕像的事,那是由克里2斯皮決定和主持修建的,而在那之前共濟會一直隱藏在此人身後。他說克里斯皮因教皇疏遠他而感到氣憤,因而拒絕與教皇談判(談判不就等於是妥協、歸順嗎!)。他又敘述了那悲劇性的一天:雙方壁壘分明;共濟會終於摘去假面具,而當羅馬教廷的外交使團前往梵蒂岡拜訪,藉以對克里斯皮的既表示蔑視又對受到傷害的教皇表達敬意的時候,共濟會在豎立著著名的褻瀆者雕像的鮮花廣場打起旗幟,向雕像發出歡呼。

“在不久之後,於一八八九年六月三十日舉行的紅衣主教會議上,”他繼續說道(他一直站著,現正倚在那張獨腳小圓桌上,伸開雙臂,俯身朝著伯爵夫人),“雷翁十三怒不可遏。全世界都聽見了他的憤怒的抗議聲;而所有的基督徒聽見他說要離開羅馬時都渾身發顫!我說的是'離開羅馬'!……這一切,伯爵夫人,您都已知曉,您為此而難受過,而且同我一樣對此記憶猶新。” 他又踱來踱去了。 “最後,克里斯皮被趕下台來。教會是否就鬆了口氣呢?一八九二年十二月,教皇便寫了上述兩封信。夫人……” 他重又坐下,突然把扶手椅挪近長沙發,抓住伯爵夫人的手臂說: “一個月後,教皇便被囚禁起來。” 伯爵夫人仍堅持著一聲不吭,司鐸鬆開她的手臂,用更堅定的聲音接著說道:

“夫人,我並不打算讓您去憐憫一個被囚之人的痛苦;女人們心軟,見到不幸之事總是立刻激動不已的。我是相信您的聰明才智的,伯爵夫人,我請您看看我們這些基督徒失去了自己的精神領袖是多麼惶恐不安。” 伯爵夫人蒼白的額頭上蹙起一道淺淺的皺紋。 “沒有了教皇是十分可怕的,夫人。但這還不算什麼:一個假冒教皇則還要可怕。因為為了掩蓋其罪行,我怎麼說呢?為了把教會搞得分崩離析、自動投降,共濟會在教皇寶座上安置了奎里納爾宮的一個不知什麼走卒,一個傀儡,以替代雷翁十三,這個傀儡是按照蒙難的教皇假造出來的,是個大騙子,但我們因為害怕傷害到真教皇,還必須假裝懾服於他,噢,真可恥!在大赦年,全體基督徒還對他頂禮膜拜來著。”

說到這裡,他手中擰著的手絹被撕破了。 “假教皇的第一個動作就是那個臭名昭著的通諭,那個給法國的通諭,所有真正的法國人的心因這個通諭還在流血。是的,是的,夫人,我知道,您聽見神聖教會否認君主制的神聖事業時,您那顆伯爵夫人的崇高心靈曾經很是痛苦。我說了,梵蒂岡竟然歡迎共和國。唉!夫人,您儘管放心!您感到驚奇是理所當然的。您放心吧,伯爵夫人!但請您想一想,被囚禁的教皇在聽到這個大騙子竟聲稱自己是共和派時,他有多麼痛苦呀。” 然後,他身子往後一退,似笑似哭地說: “聖普里伯爵夫人,您對那個殘忍的通諭的後果,對我們的教皇竟然接見《小報》的編輯,您曾經做何想法?是《小報》,伯爵夫人,啊!呸!雷翁十三竟然上了《小報》!您很清楚這是不可能的。您那高貴的心已經在吶喊:這是假的!”

“可是,”伯爵夫人按捺不住,嚷叫道,“這事得向全世界大聲疾呼啊。” “不,夫人!這事得保持沉默!”教士模樣嚇人地吼叫道,“這事先得保持沉默,這事我們得保持沉默以便行動。” 然後,他突然轉用憂傷的聲音表示歉意: “您看得出我對您說話就像是對一個男子漢說話一樣。” “您說得對,教士先生。您說了,要行動,但要快,您是怎麼決定的?” “啊!就知道我會從您身上發現那種說乾就乾,無愧于巴拉格利烏爾家族血統的高貴的男子漢氣概的。但是,在現在這種情況之下,唉!更加可怕的倒是不合時宜的激情。關於這些滔天大罪,如果今天有幾位信徒獲悉了,我們覺得,夫人,必須叫他們絕對嚴守秘密,完全絕對地服從在適當時機發給他們的指令。背著我們行動,那就是在反對我們。除了神職人員們的將導致逐出教會的反對而外……但這也沒什麼要緊……任何個人的行動都將受到我們的公開和斷然的否認。夫人,這是一場十字軍東征,是的,但卻是一場隱藏的十字軍東征。請原諒我堅持這一點,但紅衣主教專門責成我告訴您這件事,他根本不願知道這件事,如果有人跟他談起這事時,他甚至將弄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紅衣主教不願說見過我,同樣,以後如果事態的發展讓我們有了關聯,我們應該先說清楚,您和我,我們從未談過這件事。我們的聖父很快就會辨別出他的真正的僕人們來的。” 伯爵夫人略帶失望,膽怯地問: “那怎麼辦呀?” “我們在行動,伯爵夫人。我們在行動,您不用怕。我甚至被授權向您披露我們的一部分作戰計劃。” 他面對著伯爵夫人,舒適地坐在扶手椅裡。伯爵夫人現在抬起雙手,手心托住下巴捂著臉,肘抵住雙腿,上身向前地待著。 他開始講述教皇沒被囚禁在梵蒂岡,好像是被關在聖天使城堡,正如伯爵夫人一定是知道的,城堡與梵蒂岡有一條地道連通著,把他從那個牢籠中救出來想必不會太麻煩,只是僕人們雖然心同教會連在一起,但對共濟會卻噤若寒蟬。共濟會倚仗的卻正是這一點;教皇被囚的事讓人人惶恐不安。僕人們誰都不願意伸手救援,除非你能給他錢讓他逃得遠遠的,避開迫害者們。有些嚴守秘密的虔誠的人為此目的捐出一筆筆巨款。現在只剩下唯一的一個障礙需要排除,但它比其他障礙加在一起都要棘手。因為這個障礙是個親王,是雷翁十三的典獄長。 “伯爵夫人,您還記得奧匈帝國王儲魯道夫大公和他年輕的妻子是如何神秘地雙雙死去的吧?當時他年輕的妻子就在他身旁奄奄一息。她叫瑪麗亞·瓦捷耶拉,格拉齊奧利公主的侄女,是他新婚的妻子……有人說是自殺!身旁的手槍只不過是為了掩人耳目的,事實上是他們夫婦雙雙中毒身亡。瑪麗亞·瓦捷耶拉的大公丈夫有一位表兄,也是個大公,瘋狂地愛上了瑪麗亞,唉!他看見她屬於另一個男人實在無法忍受……在這個可惡的罪行之後,托斯卡納女大公瑪麗—安托瓦奈特之子讓—薩爾瓦多·德·洛林便離開了其親戚弗朗索瓦—約瑟夫皇帝的宮廷。他得知自己在維也納被揭露,便前去向教皇自首,他哀求教皇,打動教皇,終於得到了寬恕。但是,藉口讓他補贖,摩納哥——紅衣主教摩納哥·拉瓦萊特——把他關在了天使城堡,一關就是三年。” 議事司鐸說這番話時聲音幾乎一直是平緩的。他停頓片刻,然後話中有話地說: “摩納哥就是讓他當了雷翁十三的典獄長。” “什麼!紅衣主教!”伯爵夫人嚷道,“一個紅衣主教會是共濟會會員?” “唉!”司鐸若有所思地說,“共濟會大大地損害了教會。您好好想想,夫人,如果教會以前知道更好地自衛的話,這一切全都不可能發生的。共濟會只是同幾個身居高位的同夥勾結才得以抓住我們的教皇的。” “這真可惡!” “還能對您說什麼呢,伯爵夫人?讓—薩爾瓦多成了共濟會的囚徒,可他卻認為自己是教會的囚徒。他今天同意想法解救教皇,但條件是我們得使他也能夠一起逃跑。他只能逃得遠遠的,逃到一個無法引渡的國家。他要求給他二十萬法郎。” 在這之前不久,瓦朗蒂娜·德·聖普里向後靠了靠,兩臂放下,但聞聽此言,立刻頭向後仰,輕聲呻吟了一下,便不省人事了。議事司鐸連忙奔過去: “您放心好了,伯爵夫人,”他拍著她的手說,“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他把嗅鹽瓶貼近她的鼻孔,“就這二十萬法郎來說,我們已經湊到十四萬了,”當伯爵夫人睜開一隻眼睛時,他又說道,“萊克圖爾公爵夫人只答應出五萬,還得湊個六萬才行。” “你們會得到這六萬的。”伯爵夫人幾乎叫不清楚地喃喃道。 “伯爵夫人,教會一直就很信任您的。” 他站起身來,神態嚴肅,幾近威嚴,然後停頓片刻: “聖普里伯爵夫人,”他說道,“我對您的慷慨話語深信不疑,但是,請您想想交付這筆錢會遇到的種種莫名其妙的困難,他們會妨礙您,也許阻礙您交付。我說了,這筆錢,您自己應該忘掉給了我,而我自己也要有心理準備去否認領過它,對於這筆錢,甚至都不允許給寫個收據……我只能是謹小慎微地手對手地接這筆錢,從您的手裡交到我的手裡。我們被監視著。我到您的城堡來都可能會遭到議論。我們對僕人就那麼放心嗎?想一想巴拉格利烏爾伯爵競選院士的情況吧。我絕不能再來您這裡的。” 說完這話之後,他就待在那兒,戳在地板上,既不動彈也不說話,伯爵夫人一看就明白了,說道: “可是,教士先生,您完全想得到的,我身邊沒有這筆巨款。即使……” 教士稍稍有點不耐煩,因此她沒敢開口說她也許得要點時間來湊足錢(因為她希望別讓她獨自出錢)。她囁嚅道: “怎麼辦呢?……” 見教士眉頭蹙起,愈來愈咄咄逼人,她又說道: “我樓上有幾件首飾……” “嗨!算了吧,夫人!首飾是紀念品。您把我當成是乾收舊貨行當的了嗎?您覺得我會為了賣個最好的價錢而引起別人警覺嗎?那樣的話,我很有可能會既連累了您又連累了我們的事業。” 他那深沉的聲音不知不覺地變得嚴厲而激烈。伯爵夫人的聲音則微微地在發顫。 “請稍等片刻,司鐸先生,我去看看我抽屜裡有多少錢。” ……她很快就又下樓來了。她那顫抖的手緊攥著一些藍票子。 “幸好我剛收了租子。我現在就可以交給您六千五百法郎。” 司鐸聳了聳肩膀。 “這點錢您想讓我幹什麼用?” 他隨即憂傷而不屑地高貴地一擺手,把伯爵夫人擋開。 “不,夫人,不,我不會拿這些錢的。我將同其他人一起拿它們。正直廉潔的人們要求的是全部。您何時能把全部款項交給我呢?” “您能給我多少時間?……一個星期?……”伯爵夫人問道,她在考慮籌錢的事。 “聖普里伯爵夫人,教會是不是可能弄錯了?一個星期!我只說一句: '教皇在期盼著。 '” 然後,他雙臂高舉起說: “怎麼!您無比榮耀地掌握著搭救教皇的能力,可您卻按兵不動!您得當心,夫人,您得當心在您自己需要解脫的那一天,上帝也要讓您期盼著,讓您那顆不虔誠的靈魂在天堂門口焦急地等待著!” 他變得咄咄逼人,猙獰可怖。然後,他突然把念珠上的十字架貼在唇邊,專心一意地匆匆地在做祈禱。 “可我寫信到巴黎也得需要時間呀?”茫然不知所措的伯爵夫人哀嘆道。 “拍份電報呀!讓您存款的那家銀行轉六萬法郎到巴黎地產信貸銀行,後者將會給波城地產銀行拍電報讓它給您立即支付這筆款項的。這是小事一樁。” “我在波城存著一些錢。”她壯著膽子說道。 “存在哪一家銀行?” “就存在地產信貸銀行。” 這一下他的氣不打一處來了。 “啊!夫人,您為什麼非得繞這麼一大圈才告訴我呀?難道這就是您所表示的熱情嗎?如果我拒絕您的幫助的話,您現在有什麼可說的呀?……” 接著,他雙手背在身後,在房間裡踱來踱去,彷彿對從這時起他可能聽到的一切感到不舒服似的說道: “這不僅僅是不冷不熱(他舌頭嘖嘖了幾下表示厭惡),而幾乎是兩面派。” “教士先生,我懇求您了……” 教士眉頭緊蹙,不為所動地繼續踱來踱去了一會兒,然後終於開口說道: “我知道,您認識布丹教士,就今天上午,我還要同他一起午餐(他掏出表來)……可我都要遲到了。您開一張支票給他,他將替我取出那六萬法郎,然後他會立即交給我的。當您再見到他的時候,您就只告訴他說那是給'贖罪教堂'的,他這人很謹慎,很會處世,不會刨根問底的。餵!您還等什麼呀?” 伯爵夫人本是無精打采地縮在長沙發上,這時便慢慢地站起身來,拖沓地走向一個帶文件格的小寫字台,打了開來,取出一個橄欖綠的狹長本子,用她那瘦長的字體在一頁紙上寫起來。 “請原諒我剛才對您有點粗暴,伯爵夫人,”教士接過伯爵夫人遞給他的支票,聲音變得溫柔地說,“可這事生死攸關啊!” 然後,他把支票塞進衣服裡層口袋,又說: “說些謝您的話是大不敬,是吧?即使是以上帝的名義謝您也是對您的不敬,而我只不過是上帝手裡的一件很不配的工具。” 他抽泣了一聲,便用圍巾摀住了,但他很快地鎮定下來,倔強地跺了一下腳後跟,用一種外國語嘟噥了一句話。 “您是意大利人?”伯爵夫人問道。 “西班牙人!我因感情的真摯而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不是您的口音。說真的,您的法語講得很純正……” “您真是太好了,伯爵夫人。請原諒我得立即告辭。多虧了我們的這個小小的竅門,我今晚就可以趕到納博訥,大主教正在那兒萬分焦急地等著我。再見了!” 他把伯爵夫人的兩隻手攥在自己的手裡,上身後仰,凝視著她:“再見了,聖普里伯爵夫人,”然後他用一根指頭壓在嘴唇上說,“請您記住,您漏出一句,一切就全完了。” 他剛走出去,伯爵夫人便跑向鈴繩。 “阿梅莉,告訴皮埃爾午飯後立即備好馬車,我要進城。啊!等一下……讓熱爾曼騎上自行車,立即把我馬上就交給你的便箋送交弗勒里蘇瓦爾夫人。” 她立即伏在她根本沒有關上的帶文件格的小寫字台上,寫道: 親愛的夫人: 我馬上過來看您。我兩點左右到。我有點非常嚴重的事情要告訴您。您安排一下,讓我倆單獨在一起。 她籤上名,封好,然後把信封交給了阿梅莉。 阿梅代·弗勒里蘇瓦爾夫人是韋羅妮克·阿爾蘭·迪布瓦和瑪格麗特·德·巴拉格利烏爾的妹妹,做姑娘時姓佩特拉,取了個怪名叫阿爾尼卡。父親菲利貝爾·佩特拉在第二帝國時期是一位挺有名的植物學家,因夫妻關係失和,他自年輕時起便決定一旦有了孩子就以花為名。某些朋友認為他給第一個孩子取名韋羅妮克有點特別。後來,他為第二個孩子取名瑪格麗特,意在表示自己改變了想法,隨流隨俗,但有了第三個孩子時,他突然不顧眾議,為她取了個完全屬於植物學的名字,以堵住所有那些專說壞話的人的嘴。 阿爾尼卡生下來不久,性格已經變得乖戾的菲利貝爾與其妻分開,離開了京城,前往波城定居。其妻漫漫冬日滯留巴黎,春天一到便立刻前去故鄉塔布,在一所祖傳老屋接待阿爾尼卡的兩個姐姐。 韋羅妮克和瑪格麗特每年在塔布和波城各住上半年。至於小阿爾尼卡,姐姐們和母親都瞧不起她,她還真的有點傻乎乎的,雖不漂亮但頗動人,無論冬夏她都與父親待在一起。 阿爾尼卡最大的快樂就是同父親一起去田野裡採集植物。但古怪的父親經常情緒欠佳,把她扔在家裡,獨自一人去溜達一大圈,回家時累得疲憊不堪,一吃完飯立刻上床,對女兒連個笑臉也不給,一句話也不說。詩興大發時,他便吹笛子,一個勁兒地吹同樣的曲子。其餘時間,他便給花卉畫出十分精巧的畫像。 一位綽號叫蕾賽達的老女僕負責做飯燒菜打掃屋子,並照看阿爾尼卡,她把自己知道的那一點點知識教給孩子。這麼一來,阿爾尼卡到了十歲才剛認字。因人言可畏,菲利貝爾終於警醒了:阿爾尼卡進了寡婦塞梅恩太太的寄宿學校,有十二個小女孩和幾個小男孩在那兒接受基本知識的灌輸。 阿爾尼卡一向大大咧咧,毫無防人之心,在那一天之前她從未想到她的名字會遭人嘲笑。進入寄宿學校的那一天,她突然發現自己名字的滑稽可笑。冷嘲熱諷鋪天蓋地而來,讓她逐漸抬不起頭來,她的臉一陣紅一陣白的,她哭了。塞梅恩太太立刻懲罰了全班同學的不禮貌的行為,但她做得太過,反把原先並無惡意的哄笑變成了敵對情緒。 阿爾尼卡個頭兒很高,瘦弱,遲鈍,晃動著胳膊立於小教室中間,塞梅恩太太便用手一指說: “菲利貝爾小姐,你坐左邊第三個座位。”於是,全班同學不畏警告地一下子又哄堂大笑起來。 可憐的阿爾尼卡!呈現在她面前的生活已經只是一條嘲諷和侮辱夾道的陰鬱的道路。幸而塞梅恩太太對她的憂傷並非無動於衷,小姑娘很快便在寡婦的懷抱中找到了一個安全之所。 阿爾尼卡課後寧肯待在寄宿學校遲遲不歸也不願回家見到父親。塞梅恩太太有個女兒,比阿爾尼卡大七歲,背有點駝,但人很和藹可親。為了給女兒找門親事,塞梅恩太太每個星期天的晚上都要款待客人,甚至每年搞兩次小型的星期日午茶會朗誦詩歌,跳跳舞。有一些以前的學生,出於感激之情,由父母親陪著前來參加,還有一些窮困而又前途無譜的少年因閒著無聊也跑來湊趣。所有這些活動阿爾尼卡全都在場。她這朵色澤不鮮豔的花朵,謹慎地待在一旁,甚至無人問津,但是,她不會老不被人發現的。 阿爾尼卡十四歲時死了父親,塞梅恩太太收養了這個孤女,因為她的兩個姐姐只比她大不了多少,她們後來也很少來看她。然而,瑪格麗特正是在這些稀少的看望妹妹的過程中,有一次偶遇後來成為其丈夫的那個男人: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烏爾,時年二十歲。他當時是到他祖父羅貝爾·德·巴拉格利烏爾家裡度假來的,我們在前面說過,在帕爾瑪公國併入法國之後不久,後者便來到波城近郊定居了。 瑪格麗特高攀的這門親事(其實這幾位佩特拉小姐並非絕對沒有財產)使眼花繚亂的阿爾尼卡覺得她姐姐比從前離她更遠了。她知道永遠不會有一位什麼伯爵呀,什麼朱利尤斯呀,跑來俯身聞她的芳香了。她羨慕姐姐終於可以甩掉佩特拉這個討厭的姓氏了。瑪格麗特這個名字很可愛,同德·巴拉格利烏爾配在一起悅耳動聽極了!唉!阿爾尼卡這個名字同哪個姓氏結合在一起才不會讓人笑話呢? 被現實弄得灰心喪氣的她的那顆並未綻放但卻受到蹂躪的心靈轉而去嘗試詩歌。十六歲時,她那張蒼白的面龐兩邊垂著圈圈鬈髮,人們稱之為“懺悔式”鬈髮,而她那雙迷惘的藍眼睛則在其黑髮旁露出驚訝的神情。她的聲音雖不動聽但也並不粗鄙。她在讀詩並努力地在作詩。她把一切使她逃避現實生活的東西都視作詩。 在塞梅恩太太的晚會上,有兩個年輕的常客,她與他們彷彿自童年時起便結下了一種親密的友誼。其中的一位並不高,稍有點駝背,人不是瘦而是乾癟,頭髮不是金黃色而是淡黃色,鼻子高聳,目光怯生生的,他叫阿梅代·弗勒里蘇瓦爾。另一位矮矮胖胖的,硬硬的黑頭髮長得很低,他的腦袋因古怪的習慣使然,經常向左肩傾斜,嘴老張著,右手前伸:我描繪的是加斯東·布拉法法斯。阿梅代的父親是大理石製品製造商,承辦墓碑和花圈。加斯東則是一位大藥劑師的公子。 (儘管這可能顯得很怪誕,但布拉法法斯這個姓氏在比利牛斯山山樑上的村莊里非常普遍,不過有時候在寫法上有所不同。筆者曾因一次考試而跑到那個叫斯塔什麼的鎮子去,得以見到一個名叫布拉法法斯的公證人,一個名叫布拉法法茲的理髮師,一個名叫布拉法法士的賣肉的,當我問到他們時,均說沒有絲毫共同淵源,而且他們每人都對其他兩種不高雅的寫法顯得有點不屑一顧的樣子。不過僅只是很少一部分的讀者對這些語言學的評註感興趣。) 弗勒里蘇瓦爾和布拉法法斯二人分開會是怎麼個情況呢?我們很難想像他倆能分開。在中學課間休息時,大家看見他倆總是在一起;他倆不停地受到戲弄,所以相互安慰,相互打氣,相互鼓勵。大家便稱呼他倆布拉法二人幫。對他倆來說,這種友誼似乎是他倆每個人的唯一的方舟,是他倆生活的殘酷沙漠中的綠洲。一人有了快樂立刻就讓對方分享,或者更確切地說,只有同對方一起享受快樂那才是真正的快樂。 他倆都勤奮刻苦,令人稱讚,但學習成績一般般,而且對任何的學科都沒有興趣。要是沒有厄多克斯·萊維雄的幫助,布拉法二人幫可能一直是班上叼末位的了。萊維雄在收一點點錢的情況之下,幫他們改作業,甚至於代他們完成作業。這個萊維雄是信城大珠寶商之一的小兒子。 (珠寶商阿·萊維二十年前娶了珠寶商科昂的獨生女,後來他的生意興旺發達了,便離開了窮人區,搬到離賭場不遠處安了家,並且認為把兩家的姓氏糅在一起,合二為一較好,正如他把兩家的店鋪合二為一一樣。) 布拉法法斯身強力壯,而弗勒里蘇瓦爾體質很弱。接近青春期時,加斯東的臉變得臟兮兮的,彷彿青春活力讓他全身都要長滿毛似的。可阿梅代的敏感皮膚卻在抗拒、發炎、起皰疹,彷彿毛髮扭扭捏捏地不肯長出來。老布拉法法斯便勸兒子用些去毛淨什麼的,因此加斯東每星期一上學時書包裡都裝著一小瓶抗壞血病糖漿,偷偷地交給他的朋友。他們還抹一些香脂什麼的。 大約這一時期,阿梅代第一次患上了感冒,而儘管波城氣候適宜,但這次感冒拖了整整一個冬天,最後落下了支氣管炎的毛病。對加斯東來說,這是再次照顧朋友的機會;他讓他的朋友服用大量的甘草汁、棗糊糊、地衣糊和老布拉法法斯按照一個老神父的方子用桉樹汁親自配製的止咳片。阿梅代很容易患卡他性炎症,不得不出門就戴圍巾。 阿梅代除了繼承父業而外,別無其他雄心壯志。而加斯東雖然看上去懶懶散散,但卻頗有創意。自中學時起,他就在搞一些小的發明創造,說得準確些應是娛樂休閒的發明創造:什麼捕蠅器呀,彈子秤呀,以及為自己的課桌做的保險鎖什麼的,但他的課桌同他的心靈一樣並沒裝著多少秘密。儘管他最初對自己的心靈手巧的運用很隨意,但這種種最初的對心靈手巧的運用卻在把他引向一些更嚴肅認真的研究,讓他全神貫注,而其第一個研究成果便是“適於肺病患者及其他吸煙者的衛生除煙煙斗”,這煙斗曾長期地擺放在藥店櫥窗裡展示。 阿梅代·弗勒里蘇瓦爾和加斯東·布拉法法斯都愛上了阿爾尼卡,這是命中註定的。令人欽佩的是,這種情竇初開,二人立刻告訴了對方,但這非但沒有使二人疏遠,反而使他倆更加的親密。當然,阿爾尼卡一開始並未使他倆找到相互嫉恨的大的由頭。畢竟他倆誰都沒有向她求愛,而阿爾尼卡也從不可能猜到他倆對她的暗戀,雖然在他倆作為常客參加塞梅恩太太的星期日小晚會時,她給他們送糖汁、馬鞭草茶或洋甘菊茶時,他倆的聲音都在發顫。而他倆,在晚上歸去時,對她的端莊和風度贊不絕口,為她的面色蒼白而惴惴不安,膽子也逐漸地大起來…… 他們商量好在同一天晚上,二人一起向她求愛,然後聽憑她挑選。阿爾尼卡對愛情一無所知,她那顆驚訝而單純的心在感謝上蒼。她請求那兩個求婚者給她點時間考慮考慮。 說真的,她對他倆中的任何一個都並不傾心,只是因為他們對她感興趣,她才對他們感興趣的,而她早就不抱讓任何人感興趣的奢望了。六個星期中,她越來越驚訝茫然,她微微地陶醉於她的兩個同時在追求她的求婚者的讚頌當中。布拉法二人幫夜晚散步時,互相評估著他們的進展,他倆直截了當地、長久地互相講述她賜予他們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目光和每一個微笑,而阿爾尼卡則躲在自己的房間裡,在一張張紙片上寫來寫去,然後又把它們放在蠟燭上,燒得乾乾淨淨,而且不知疲倦地輪番念叨:阿爾尼卡·布拉法法斯? ……阿爾尼卡·弗勒里蘇瓦爾?她無法在這兩個殘忍的姓氏中做出決定。 後來,在有一天的舞會上,她突然選擇了弗勒里蘇瓦爾。阿梅代剛剛不是把重音放在她名字的倒數第二個音節上,以一種讓她覺得是意大利方式叫她“阿爾尼卡”來著? (他這樣做畢竟有失體統,可是他想必是因塞梅恩小姐此刻正在彈鋼琴以增加氣氛而受到感染的緣故),阿爾尼卡這個姓氏、她自己的姓氏立即使她覺得富有一種意想不到的音樂性,也能夠表達詩意、愛情……他倆單獨待在客廳旁邊的小會客室裡,相互挨得非常的近,以致當渾身無力的阿爾尼卡讓自己那因感激而變得沉重的頭歪倒下來,腦門兒碰及阿梅代的肩頭時,後者非常嚴肅地抓起阿爾尼卡的手,吻了她的指尖。 回去時,當阿梅代向他的朋友宣布自己的幸福消息的時候,加斯東一反常態,一句話也沒說,而當他倆從一盞路燈下走過的時候,弗勒里蘇瓦爾覺得加斯東在流眼淚。阿梅代就是再天真,他就真的能夠設想他的朋友能在這最後關頭分享他的幸福嗎?他非常狼狽,局促不安,他用雙臂緊緊摟住布拉法法斯(此時街上空空蕩蕩的),並對他發誓,無論他的愛有多深,他的友誼要更加占主導,他不想因自己的婚姻而使這種友誼有絲毫的減弱,而且他為了不讓布拉法法斯因某種嫉妒而痛苦,準備以自己的幸福向他許諾,永遠不運用自己的做丈夫的權利。 無論布拉法法斯還是弗勒里蘇瓦爾,他倆都不是狂熱氣質的人,不過,加斯東則稍多一些男子漢氣概,此時他一言不發,任由阿梅代去做許諾。 阿梅代婚後不久,加斯東為聊以自慰,埋首於工作之中,發明了塑性紙板。這項發明一開始看著並沒什麼大不了的,但其第一個效果就是恢復了萊維雄對布拉法二人幫那稍稍有點冷淡了的友誼。厄多克斯·萊維雄立即預感到宗教雕塑能從這種新的材料中所得到的好處,因而他以一種卓越的機不可失感一開始就把它定名為“羅馬紙板”。於是,成立了弗勒里蘇瓦爾—布拉法法斯—萊維雄商行。 該商行註冊資本為六萬法郎,布拉法二人幫只出資一萬法郎。萊維雄不願意看到他的兩個朋友債台高築,便慷慨地拿出五萬法郎來。其實,在這五萬法郎中,有四萬是弗勒里蘇瓦爾從阿爾尼卡的嫁妝中提出來借給萊維雄的,分十年還清,累積利率為百分之四點五,阿爾尼卡從未想到過會有這麼高的利息,這使得阿梅代的這筆小財富避免了這個事業可能遇到的風險。而布拉法二人幫則依靠他們的關係以及巴拉格利烏爾的關係支持商行,也就是說,在羅馬紙板經過質量檢驗之後,尋求教會內許多有影響的人的保護,這些有影響的人(除了幾大批重要訂單以外)又說服許多小教區去找弗—布—萊(FBL)商行,以滿足信眾日益增長的需要,因為藝術教育要求愈來愈精美的作品,而此前,祖輩們只滿足於一些粗糙的宗教作品。為此目的,幾位被教會認為技藝精湛的藝術家參加了羅馬紙板這個事業,終於看到自己的作品被藝術展的評委會所認可。萊維雄讓布拉法二人幫留在波城,自己則前往巴黎安頓。在巴黎,由於他的善於周旋,商行很快便取得了巨大的發展。 瓦朗蒂娜·德·聖普里伯爵夫人企圖通過阿爾尼卡讓FBL商行對搭救教皇的秘密事業感興趣,這不是順理成章的事嗎?而且,她也相信虔誠篤信的弗勒里蘇瓦爾夫婦會還給她一部分投資。不幸的是,布拉法二人幫在創辦商行之初,投資極少,分到的利潤也就很少:公開收入的兩成多,在其他方面則什麼也分不到。這一點伯爵夫人並不知曉,因為阿爾尼卡和阿梅代一樣,對於金錢方面羞於啟齒。 “親愛的夫人!出什麼事了?您的信嚇得我夠嗆。” 伯爵夫人往阿爾尼卡挪過來的扶手椅上沉重地坐了下去。 “啊!弗勒里蘇瓦爾夫人……喏,就讓我稱呼您'親愛的朋友'吧。這件也會觸動您的傷心事使我們更接近了。啊!要是您知道了的話!……” “您說!您說!別讓我著急啦。” “不過,我要告訴您的那件事,也是我剛剛才知道的,只許您知我知。” “我從未背叛過別人對我的信任。”阿爾尼卡傷心地說,其實還從來沒有人告訴過她任何秘密。 “您不會相信竟會有這種事的。” “會的!會的!”阿爾尼卡呻吟著說。 “啊!”伯爵夫人也在呻吟,“喏,勞您駕給我一杯隨便什麼喝的……我覺得自己快不行了。” “您要馬鞭草茶?椴花茶?還是洋甘菊茶?” “隨便吧……就普通的茶吧……我一開始也不相信竟有這等事。” “廚房裡有開水,一會兒就好。” 伯爵夫人趁阿爾尼卡忙著去泡茶的當兒,用饒有興趣的目光評價著客廳。客廳簡樸得令人難以置信。幾把綠棱紋布面椅;一把絳紫色絲絨面扶手椅;還有一把飾有粗俗絨繡的扶手椅,也就是她正坐著的這一把;一張桌子;一張桃花心木的蝸形腳桌子;壁爐前鋪著一塊雪尼爾花線羊毛地毯;壁爐台上放著一隻用玻璃罩罩著的大理石鐘,兩旁各置一個相同的雕花大理石瓶子,同樣也是用玻璃罩罩著的;桌子上放著一本家人相冊;蝸形腳桌子上立著一尊用羅馬紙板製成的洞穴中的盧爾德聖母小雕像——這一切都在勸誡伯爵夫人免開尊口,她只覺得沒了勇氣。 也許他們是在裝窮,是吝嗇鬼…… 阿爾尼卡端著托盤出來,托盤上放著茶壺、白糖和一隻杯子。 “我讓您受累了。” “噢!別客氣!……只不過是我想先把茶泡好,否則我聽了之後可能就沒有氣力了。” “那好!是這麼回事,”等阿爾尼卡坐下來之後,瓦朗蒂娜開始說道,“教皇……” “不!別告訴我!別告訴我!”弗勒里蘇瓦爾夫人把手伸向前立刻說道,然後她輕嘆一聲,雙眼一閉,向後仰靠去。 “我可憐的朋友!我可憐的親愛的朋友,”伯爵夫人拍著她的手腕說道,“我就知道這個秘密超出您的承受能力。” 阿爾尼卡終於睜開一隻眼睛,悲淒地囁嚅道:“他死了?” 於是瓦朗蒂娜把身子湊近她,貼近她的耳朵說:“被囚禁了。” 弗勒里蘇瓦爾夫人聞言,一下子便驚醒了。於是,瓦朗蒂娜開始她的長篇敘述,在日期上顛三倒四,在時間先後上理不清楚,但事實卻擺在那裡沒有錯,不容置疑:我們的教皇落入非基督教徒之手,有人在秘密地組織一支十字軍,以搭救他,但為了順利地進行營救,首先需要的是很多的錢。 “阿梅代會怎麼說呢?”阿爾尼卡沮喪地哀嘆道。 他同他的朋友布拉法法斯散步去了,大概得到晚上才能回來…… “千萬千萬要叮囑他嚴守秘密,”瓦朗蒂娜告辭時一再地重複道,“讓我們吻別吧,我親愛的朋友,勇敢些!”局促不安的阿爾尼卡把微微有點濕的前額伸向伯爵夫人。 “明天我再過來看看你們認為自己能出點什麼力。您問問弗勒里蘇瓦爾先生的意見,不過您得想到這可是事關教會啊!……我們說定了:只許告訴您丈夫!您得答應我:一個字也不許洩露,知道嗎?一個字也不許洩露。” 聖普里伯爵夫人走了之後,阿爾尼卡陷於一種近乎虛脫的疲憊無力的狀態。見阿梅代散步歸來,她便立刻對他說道: “我的朋友,我剛剛聽說了極其悲痛的一件事。可憐的教皇被囚禁了。” “不可能!”阿梅代說道,好像他本想說聲“笑話!” 阿爾尼卡立刻便抽搭起來說: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會相信我說的話。” “瞧你,瞧你,親愛的……”阿梅代邊說邊脫下大衣,不穿大衣他是不願出門的,害怕天氣驟變,“你想過沒有?如果有人敢動教皇,所有人都會知道的。報紙上也會登這件事的……誰可能囚禁教皇呀?” “瓦朗蒂娜說是共濟會。” 阿梅代看著阿爾尼卡,心想她一定是瘋了,但嘴上還是說: “共濟會!……什麼共濟會?” “我怎麼知道!瓦朗蒂娜說她許諾過不告訴別人的。” “這都是誰跟她說的?” “她不許我講出來……是一個議事司鐸,是從一個紅衣主教那兒來的,還帶著紅衣主教的名片……” 阿爾尼卡對公共事務一無所知,而對聖普里伯爵夫人跟她講述的事也只有一個模模糊糊的概念。 “囚禁”“監禁”這些詞在她的眼前呈現出一些陰暗的和半浪漫的形象,而“十字軍”這個詞則使她激動不已,當阿梅代終於被說動,提及要出發時,她突然看到他身穿護胸甲,戴著尖頂頭盔,騎著駿馬……阿梅代現在正在屋裡踱來踱去,他說道: “首先,錢,我們就沒有……再說,你以為給點錢對我來說就行了呀!你以為我只要掏幾張鈔票就可以睡安穩覺了?……親愛的朋友,如果你跟我說的是真的,那就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就是一件讓我們無法睡覺的大事。你要知道,是可怕的大事。” “是的,我感覺到了,可怕的大事……不過,你還是得跟我解釋解釋……為什麼?” “噢!都這個時候了還要我跟你解釋!……”阿梅代太陽穴直冒汗,雙臂無力地舉起。 “不!不,”他又說道,“這事不是出錢的問題,而是奉獻自己。我要徵求一下布拉法法斯的看法,我們看看他會對我怎麼說。” “瓦朗蒂娜·德·聖普里要我許諾絕不對任何人提及此事。”阿爾尼卡壯著膽子怯生生地說。 “布拉法法斯並不是外人,而且我們會囑咐他嚴守秘密,不得外傳的。” “你怎麼可能既動身而又不讓人知道呢?” “別人會知道我走了,但卻不會知道我去哪裡。”然後,他轉身朝著她,用感人的口吻哀求道,“阿爾尼卡,親愛的……讓我去吧。” 她在抽泣。現在,是她需要布拉法法斯的支持了。阿梅代正要去找布拉法法斯,後者卻自己跑來了,按照習慣先敲客廳的玻璃窗。 “這可真是我平生聽到的最離奇的故事,”在得知情況後他便立刻嚷叫起來,“不!真是的,誰會料到有這種事?”在弗勒里蘇瓦爾還沒說出自己的意圖之前,他突然又說,“我的朋友,我們只有一件事要做:走。” “你看,”阿梅代說,“這是他的第一個反應。” “可是,遺憾的是家父身體欠佳,我走不開。”這是他的第二個反應。 “不管怎麼說,最好是我一個人走,”阿梅代接口說,“兩個人一起走,會引起別人注意的。” “那你知道怎麼幹嗎?” 於是,阿梅代挺起胸膛,豎起眉毛,那神態像是在說:我將全力以赴,你還要怎樣! 布拉法法斯繼續說道: “你知道去找誰嗎?去哪裡找?……確切地說你去那裡要幹什麼?” “首先是打探情況。” “那如果這一切全都是假的呢?” “我正是因為不願處於疑惑之中。” 加斯東立即叫嚷道: “我也如此。” “我的朋友,你再考慮一下吧!”阿爾尼卡試圖勸說。 “全都考慮過了:我悄悄地走,但我得走。” “什麼時候?你還什麼都沒準備哩。” “就今晚。我要帶那麼多東西幹什麼?” “可你從未出過遠門。你不知道會遇見什麼情況的。” “你等著瞧吧,我的寶貝,我回來後將向你們講述我的奇遇。”他親切地嘿嘿笑了笑,喉頭在顫動。 “你肯定會感冒的。” “我將戴上你的圍巾。” 他停下不再走動,用食指尖抬起阿爾尼卡的下頜,就像人們抬起嬰兒的下巴逗他笑似的。加斯東持保留態度。阿梅代走近他:“我託你幫忙查一下火車時刻表。查到後告訴我哪趟車去馬賽最好,要帶三等車廂的。是的,是的,我堅持要坐三等車廂。最後,替我準備一個詳細的時刻表,註明我得在哪一站換車。還有餐廳的事。一直查到邊境為止。那之後,我就衝出去了,我將自己應付一切,而上帝將一直把我引到羅馬。你們給我往那兒寫信,註明'留局待領'。” 這項使命的重要性讓他的頭腦危險地過熱。加斯東走後,他一直在房間裡踱來踱去。他喃喃道: “但願這使命是為我保留的!”他滿懷著讚美與衷心感激之情說,因為他終於有了生存的目的。啊,可憐可憐他吧,夫人,不要拖他的後腿!世上能找到自己用武之地的人少之又少。 阿爾尼卡哀求後所獲得的一切就是他再在她身邊過上這一夜,再說,加斯東晚上送來的時刻表標明上午八點的那趟火車是最合適的。 這天清晨,雨下得很大。阿梅代堅持不讓阿爾尼卡或加斯東送他去火車站。因此沒有人用告別的目光送這位可笑的旅行者上車。這位旅行者長著兩隻西鯡魚眼,脖子上嚴嚴實實地圍著一條絳紫色圍巾,右手提著一隻灰帆布手提箱,上面釘著他的名片,左手拿著一把舊的大雨傘,胳膊上搭著一條綠色和棕色方格相間的披巾。火車把他帶往馬賽。 將近這一時期,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烏爾伯爵因參加一個重要的社會學大會去了羅馬。他也許並未專門受到邀請(因為他在社會問題方面只有信念而無專長),但他很高興有此機會聯絡聯絡幾位著名的權威。由於米蘭是他必經之路,他想藉此機會前去探望一下自己的連襟。我們知道,阿爾芒—迪布瓦夫婦在安塞爾姆神父的建議之下,已去米蘭定居了。 弗勒里蘇瓦爾離開波城的當天,朱利尤斯按響了昂蒂姆家的門鈴。 他被領進一個三間套的破舊住所——如果說可以把韋羅妮克每天親自下廚燒點家常蔬菜的那間陰暗的閣樓也算作是一間屋子的話。一個臟兮兮的金屬反射鏡使從小院子射進來的一條窄細的光線變得暗淡。朱利尤斯手中仍拿著帽子,沒有把它放在鋪在一張橢圓形桌子上的髒漆布上。他討厭仿皮漆布椅,所以站著未坐下。他抓住昂蒂姆的胳膊叫嚷道: “您不能待在這裡,我可憐的朋友。” “您可憐我什麼呀?”昂蒂姆說。 聞聽說話聲,韋羅妮克跑了過來。 “親愛的朱利尤斯,您難道相信他對您所見到的我們所受到的虧待和欺騙會絕口不提嗎?” “是誰讓你們跑米蘭來的?” “是安塞爾姆神父。不過不管怎麼說,我們無法保留盧奇納街的那套住房。” “我們為什麼非要住那兒呀?”昂蒂姆說。 “問題不在這兒。安塞爾姆神父答應你們給以補償的。他了解你們的困境嗎?” “他佯裝不知。”韋羅妮克說。 “你們應該向塔爾布的主教申訴。” “昂蒂姆去過了。” “他怎麼說?” “他是個極好的人,他熱情滿懷地鼓勵我要堅定信仰。” “你們到這兒來之後,就沒有求助過任何人嗎?” “我差點兒見到帕齊紅衣主教了,他曾經註意過我,我不久前還給他寫過信。他確實路過過米蘭,但他讓他的僕人告訴我說……” “他突發痛風病,無法外出。”韋羅妮克打斷他說。 “這太卑鄙了!必須把這事告訴蘭波拉。”朱利尤斯叫喊道。 “告訴他什麼,親愛的朋友?確實,我是有點窮困潦倒,但我們幹嗎還需要什麼更多的東西?我以前發達之時,遊遊蕩盪,當時我是個罪人,我是個病人。現在,我痊癒了。從前,您為我鳴不平是對的。可您知道:過眼浮財使人背離上帝。” “但這些過眼浮財總歸是您應得的呀。我贊同教會教導您蔑視錢財,但並不贊同教會把你們的錢財給剝奪掉。” “這才叫正經話,”韋羅妮克說,“聽您這麼一說我真是莫大的安慰,朱利尤斯。他那種忍氣吞聲的樣子,真叫我火冒三丈,根本就沒有法子讓他奮起力爭。他像個傻瓜似的任憑別人拔他的毛,還向那些打著上帝的旗號拔他毛的人連聲道謝哩。” “韋羅妮克,聽你這麼說真叫我難過。人們以上帝的名義所做的一切都是善行義舉。” “如果您覺得當傻瓜有趣……” “傻瓜中還有約伯哩,我的朋友。” 韋羅妮克一聽,轉向朱利尤斯說: “您都聽見了吧?嗯!他每天都這個德行,滿嘴盡是這些虔誠得過分的話。我成天忙著洗衣買菜做飯收拾屋子,可他這個大老爺卻在引述《福音書》,覺得我光為煩瑣的事情忙忙碌碌,勸我看看田野裡的百合花。” “我是盡量在幫你的忙的,我的朋友,”昂蒂姆用天使般的聲音說道,“我曾多次向你提議,既然我現在步履輕快了,我可以替你去買菜或收拾屋子。” “那並不是男人們的事。你就好好地寫你的宗教訓誡吧,只不過是你得想法讓別人稍許多給點錢才是。”她隨即用總是非常惡狠狠的聲調(她以前可是老笑容滿面的)說,“他們簡直是厚顏無恥!我老在想,他以前替《電訊報》寫反宗教文章稿費挺高的,可今天為《朝聖者》寫的說教文章都得不到幾個小錢,還要把其中的四分之三留給窮苦人。” “那他可完全是個大聖人!……”沮喪的朱利尤斯叫嚷道。 “啊!他這個大聖人真讓我惱火透了!……您看:您知道這是什麼嗎?”她走到房間的一個陰暗角落拿出一個雞籠來,“這是兩隻瞎老鼠,是當初我們的這位學者先生給弄瞎的。” “唉!韋羅妮克,幹嗎又提這陳年舊事呀?當初我為做實驗餓它們,您卻一個勁兒地餵牠們,我還老埋怨您哩……是的,朱利尤斯,在我犯罪的時候,由於虛幻的科學好奇心使然,我弄瞎了這兩隻可憐的動物,我現在養著它們,這是很自然的事麼。” “我真希望教會把您弄瞎,之後像您對這兩隻老鼠一樣對待您,也認為是很自然的事。” “您是說把我弄瞎了!這像您說的話嗎?不,讓我眼睛更明亮了,老弟,讓我眼睛更明亮了。” “我跟你們講的是現實。我覺得他們把你們弄成這種樣子是不可接受的。教會對你們做過承諾,那它就必須為了它的榮譽,也為了我們的信仰,而信守諾言。”然後,他轉向韋羅妮克說:“如果您什麼也沒得到,那就去找更高一層,一層一層往上找。我剛剛幹嗎提蘭波拉呀?我現在想向教皇本人呈送申訴書,向並非不知您的皈依的教皇呈送申訴書。這樣的一種不公正待遇應該讓他知曉。明天我就回羅馬去。” “您總該留下同我們一道吃晚飯吧?”韋羅妮克怯生生地試探著問道。 “請您原諒,我的胃不怎麼好(指甲修剪得很整齊的朱利尤斯注意到昂蒂姆那又粗又短、指尖方方的手指)。等我從羅馬回來,我將同你們多待些日子,而且我還要同您,親愛的昂蒂姆,聊聊我正在策劃的那本新書。” “這幾天我重讀了《頂峰的空氣》,比我當初讀它的時候覺得要好。” “那您可要倒霉了!那是一本失敗的書,等您能夠理解並讚許我現在的奇怪考慮時,我再跟您解釋為什麼吧。我有太多的話要談。今天就先別說了。” 他預祝阿爾芒—迪布瓦夫婦交上好運,然後便告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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