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梵蒂岡的地窖

第16章 第二章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烏爾

梵蒂岡的地窖 安德烈·纪德 24702 2018-03-18
三月三十日午夜,巴拉格利烏爾全家回到巴黎,回到韋爾訥伊街的寓所。 當瑪格麗特准備睡覺時,朱利尤斯手裡端著一盞小燈,腳上穿著拖鞋,鑽進了書房,每次進書房他都非常開心。書房佈置簡樸;牆上掛著幾幅萊皮納的畫和一幅布丹的畫;房間一角的一個旋轉基座上放著一尊大理石雕像,是夏普替他妻子雕塑的半身像,顏色與周圍有點不協調;書房中間擺放著一張文藝復興式樣的寬大的桌子,自他走後,桌子上堆積了不少書籍、小冊子和說明書什麼的;在一個嵌有金屬絲花紋的琺瑯質的托盤裡,有幾張折角的名片,稍遠處,有一封信十分顯眼地靠著巴里的青銅像放著,朱利尤斯認出了上面老爸的筆跡。他趕忙撕開信封看信: 我親愛的兒子: 近日來,我的體力大大下降。某些明顯的徵兆讓我明白我來日不多了,因此,再多待下去也沒多大的意義了。

我知道您今晚回巴黎,我相信您很願意立刻幫我個忙:由於我馬上就會告訴您的某些安排,我需要知道一個名叫拉夫卡迪奧·盧基(w和I幾乎不發音)的年輕人是不是還住在克洛德—貝爾納胡同十二號。 如果您能勞駕去那裡找找那個年輕人,我將感激不盡。 (您是個小說家,很容易找個什麼藉口進去的。) 我必須知道: 一、這個年輕人現在在幹什麼。 二、他打算幹什麼。 (他有沒有抱負?什麼樣的抱負?) 三、最後,您要告訴我您覺得他的才幹、能力、慾望、興趣等怎樣。 四、眼下,您不用來看我:我心緒不佳。您可以簡略地把上述情況寫信告訴我。如果我想聊聊了,或者我感到大限已到,我將會招呼您的。 擁抱您。 朱斯特—阿熱諾·德·巴拉格利烏爾。

另外,絕不要讓人看出是我派您去的;那個年輕人並不認識我,而且應該繼續不認識我。 拉夫卡迪奧·盧基現年十九歲。羅馬尼亞人。孤兒。 我瀏覽了您的新作。如果在這之後您當不上法蘭西學院院士的話,您寫了這些廢話就是不可原諒的了。 我們無法否認,朱利尤斯的新近之作口碑不佳。他雖然很疲勞,但仍在瀏覽報刊剪報,上面提到他的大名時很是不客氣。然後,他打開一扇窗子,呼吸著夜間帶霧氣的空氣。朱利尤斯書房的窗戶全都朝向使館的一座座花園,它們像是盛聖水的烏盆,眼睛和心靈可以在其中洗去塵世和街頭的污濁。他聽了片刻一隻看不見的烏鴉的鳴唱,然後回到臥房,瑪格麗特已經睡下了。 他因為害怕失眠,便從五斗櫥上面拿過來他經常喝的柑橙花酒。他怕吵醒妻子,便小心地把油燈捻小,放在躺椅下方,但是,他喝完酒放酒杯時,水晶酒杯的輕微聲響驚動了酣睡的瑪格麗特,她像只動物似的哼唧一聲,臉衝牆翻過身去。朱利尤斯以為她醒了,很是高興,便走近她,一邊寬衣解帶一邊說道:

“您想知道我父親怎麼說我的那本書嗎?” “我親愛的朋友,你可憐的父親根本沒有文學細胞,你跟我說過這話都上百次了。”瑪格麗特只想睡覺,便這麼嘟囔道。 但是,朱利尤斯心裡太難受了,說道: “他說我寫這些廢話簡直太卑劣了。” 沉默寂靜了較長一會兒。瑪格麗特昏昏沉沉的,什麼文學她都沒有去想。朱利尤斯已經打定主意獨守孤燈,但瑪格麗特出於對他的愛,盡了最大努力讓自己清醒過來: “我希望你不會為這事煩惱。” “我很冷靜地看待這事,這你看得很清楚,”朱利尤斯立即說道,“但是我覺得畢竟不該由我父親嘴裡說出這種話來,要是從別人嘴裡說出來倒要好一些,尤其是關於這本書,說實在的,它是為他立的一座豐碑。”

朱利尤斯在這本書中難道不正是記述的這位老外交官的有代表性的生涯嗎?他不是高度頌揚了朱斯特—阿熱諾那高尚、平靜、古樸的政治生活和家庭生活,而沒去說那些亂七八糟的浪漫風流事嗎? “幸虧你寫這本書並不是為了讓他感激你。” “他的言下之意是說我寫《頂峰的空氣》是為了當法蘭西學院院士。” “那要是當成了呢!要是你因為寫了這部佳作真的當了院士了呢!”她隨即用憐惜的口吻說道:“總而言之,但願報紙和雜誌會開導他。” 朱利尤斯氣不打一處來。 “報紙!算了吧!……雜誌!”他怒氣沖沖地朝著瑪格麗特苦笑著說,彷彿這都因為她之過似的,“人們從四面八方圍剿我。” 瑪格麗特一下子完全清醒了。 “你遭到很多批評了?”她殷切地問道。

“也有讚揚,令人感動的虛假讚揚。” “對那幫記者,你一直就瞧不起,你做得對!不過你得記住沃居埃先生前天給你的信上所說的:'您的這樣一支筆像一把利劍在捍衛著法蘭西。'” “您的這樣一支筆,在對抗著威脅我們的野蠻,比一把利劍更好地捍衛著法蘭西。”朱利尤斯糾正道。 “還有安德烈紅衣主教,他答應投你一票,最近還向你保證整個教會都是你的後盾。” “這給了我多大的好處啊!” “我的朋友!……” “我們剛在昂蒂姆身上看到高級僧侶們的保護能頂什麼。” “朱利尤斯,你變得尖酸刻薄了。你常跟我說,你不是為了獲得報償而工作的,也不是為了得到別人的讚許而工作的,只要自己讚許就足夠了。你甚至在這方面還寫過一些十分精彩的文章。”

“我知道,我知道。”朱利尤斯頗不耐煩地說。 他內心深處的痛苦要這些勸慰能有何用?他走進衛生間。 為什麼在自己妻子麵前如此失態,這般可憐?他的苦惱不是妻子用愛撫與安慰就能祛除的那種類型的苦惱,出於自傲,出於羞恥之心,他應該將自己的苦惱埋藏在心底。 “寫的是些廢話!”在刷牙時,這個詞兒在敲擊著他的太陽穴,擾亂著他最崇高的思想。這本新作又有什麼不得了的。他忘記了父親的這句話,起碼他忘記了這句話是出自他父親之口……他腦子里平生第一次浮現出一個可怕的疑問——而此前他遇到的只有讚許和微笑——他開始懷疑這些微笑的真誠與否,懷疑這些讚許價值幾何,懷疑自己的那些著作有多大價值,懷疑自己的思想和自己的生活的真實性。

他回到臥房,漫不經心地一隻手拿著牙缸,一隻手拿著牙刷。他把裝有半杯粉紅色水的牙缸放在五斗櫥上,把牙刷放在牙缸裡,然後在瑪格麗特習慣於坐在那兒寫信的那張槭木小疊櫥式寫字台前坐下來。他拿起妻子的蘸水筆,在一張散發著淡淡幽香的淡紫色紙上開始寫信: 親愛的父親: 今晚歸來時我看到您的信。我明天就去辦您託付我的那件事,但願能辦得讓您滿意,以此證明我的孝心。 朱利尤斯是那種生性高貴的人,在受到傷害時更顯出其真正的偉大品質來。他上身後仰,手握著筆,字斟句酌了一會兒工夫: 我很難過地看出您懷疑我漠不關心…… 不。不如這麼寫: 您認為我不太重視文學的那種正直…… 他不知如何措辭。朱利尤斯穿著寢衣,他覺得要著涼了,便把信紙揉掉,拿起牙缸,把它放回衛生間,並把揉掉的信紙扔進廢物桶。

他準備上床時,觸碰了一下妻子的肩膀。 “你呢,你對我的那本書怎麼看呀?” 瑪格麗特微微睜開惺忪的睡眼。朱利尤斯不得不再問了一遍。瑪格麗特半轉過身來,看了看他。朱利尤斯額頭爬滿皺紋,眉毛高抬,雙唇緊抿,令人生憐。 “你到底是怎麼了,我的朋友?什麼!你難道真的相信你的新作不如以前的那些著作呀?” 這可不是一句答話。瑪格麗特在閃爍其詞。 “我覺得其他的那些著作並不比這本新作強,喏!” “噢!那好!……” 瑪格麗特在這種一個勁兒的追問下,沒了勇氣了,並且感覺到自己的那些溫情的論據沒有什麼用處,便翻轉身去朝向暗處,復又睡著了。 儘管朱利尤斯有某種職業性的好奇心並且沾沾自喜地幻想著人世間無任何東西應是他感到陌生的,但直到如今他很少越出他的階層的習俗,而是只同其階層的一些人交往。他缺少這種機會,或者不如說缺少這種興趣。在前去做這次拜會時,他意識到他根本就沒有在這種場合裡穿的衣服。他的大衣、硬胸,甚至喀琅施塔德帽都顯出一種我說不清的莊重、矜持和高雅……不過,這樣也許更好,免得自己的穿戴讓那個年輕人跟他太過於隨便了。他尋思,應該通過言談來獲得他的信任。朱利尤斯邊往克洛德—貝爾納胡同走邊琢磨用什麼辦法、什麼藉口走進年輕人住所進行調查。

朱斯特—阿熱諾·德·巴拉格利烏爾伯爵會和那個拉夫卡迪奧有什麼瓜葛呢?這個問題討厭地在他的腦子裡嗡嗡作響。現在,他剛剛寫完他父親的傳記,不能再在這個方面提出一些問題來。他只想知道其父想告訴他的事情。近年來,伯爵變得寡言少語,但他卻從來不故弄玄虛。朱利尤斯正在穿過盧森堡公園1,突然遭到大雨襲擊。 克洛德—貝爾納胡同十二號門前停著一輛馬車,朱利尤斯走過時,看見車內坐著一位戴著一頂非常大的帽子、打扮得有點招搖過市的女子。 當他對這座帶家具出租的房屋的門房說要找拉夫卡迪奧·盧基時,他的心在怦怦直跳。小說家朱利尤斯覺得自己陷入一場艷遇之中。然而,當他登上樓梯時,環境的簡陋、裝潢的隨便令他掃興;他的好奇心失去了支撐,便消失退去,為厭惡所替代。

五樓,沒有地毯的走廊在離樓梯口幾步遠處轉彎,走廊黑暗的光線只是從樓梯間射進來的。走廊兩邊的門全都關著。頂裡頭的那扇門虛掩著,漏出一線光亮。朱利尤斯舉手敲門,無人應答。他戰戰兢兢地稍稍推開點門;屋內沒有人。朱利尤斯走下樓來。 “他即使不在家,也會很快回來的。”門房說道。 大雨如注。前廳裡,正對樓梯是一間會客室,門開著,朱利尤斯正要往裡進。但會客室裡的潮乎乎的氣味和破爛不堪的樣子令他望而生畏,使他覺得寧可推開五樓那年輕人的房門,進去耐心地等他。於是,朱利尤斯又往樓上爬去。 當他再次在走廊裡拐彎的時候,只見一個女人從頂裡頭的那間房間的隔壁走出來。朱利尤斯撞上了她,連忙道歉。 “您是找?……” “盧基先生是住這兒嗎?” “他出去了。” “啊!”朱利尤斯“啊”了一聲,聲調極其不悅,那女子便問道: “您要跟他說的事很急嗎?” 朱利尤斯原先只是準備好對付陌生的拉夫卡迪奧的,因此頗覺尷尬,但這是個大好時機,這個女子也許非常了解那個年輕人,他要是能讓她開口…… “我是想向他打聽點情況。” “您是哪兒來的?” 朱利尤斯想:“她可能以為我是警察吧?” “我是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烏爾伯爵。”他微微抬了一下帽子,口氣有點鄭重地說道。 “噢!伯爵先生。請您多多包涵,我沒有……這走廊太暗了!麻煩您進屋來吧。(她推開頂裡頭房間的門)拉夫卡迪奧大概很快就……他只是去……啊!對不起……” 朱利尤斯正要進屋,那女子搶先一步衝進屋裡,撲向一條隨便扔在一把椅子上的一條女長褲,她沒能把它藏起來,但她起碼在盡量讓它別太扎眼。 “這裡太亂了……” “不要緊!不要緊!我習慣了。”朱利尤斯通情達理地說。 卡蘿拉·韋尼特加是個挺壯實的女人,或者說是有點胖,但人長得挺好,模樣健康,五官平平,但並不粗鄙,而且有幾分姿色,目光帶有獸性,但又頗為溫柔,聲音發顫。她戴著一頂小呢軟帽,剛才正準備外出。她穿了一件罩衫式的短上衣,中間打了個水手結,還戴著一個男式衣領和白色衣袖。 “您早就認識盧基先生?” “我也許能替您傳個口信兒?”她沒有回答問題,卻這麼問道。 “是這樣……我是想知道他眼下是不是很忙?” “那得看是哪一天了。” “因為,如果他有點空的話,我是想請他……幫我辦點小事。” “什麼樣的?” “喏,確切地說,是……我首先是想了解一下他現在在忙些什麼。” 這問題並不狡猾,但卡蘿拉的表情讓對方不好問得過細。這時候,巴拉格利烏爾伯爵恢復了鎮定自若;他此刻正坐在卡蘿拉拿開褲子的那把椅子上,而卡蘿拉離他很近,斜倚著桌子,正要開口說話,只聽見走廊里傳來很大的聲響:房門砰地被推開來,朱利尤斯剛才在馬車裡看見的那個女人出現了。 “我就知道嗎,”那女人說,“當我看見他上樓……” 卡蘿拉立即躲開點朱利尤斯說道: “絕不是這麼回事,我親愛的……我們在談事。這位是我的朋友貝爾塔·格朗—馬爾尼埃;這位是……伯爵先生。真抱歉!我忘了您的尊姓大名!” “沒關係。”朱利尤斯有點拘束地握住貝爾塔向他伸過來的戴著手套的手。 “您也介紹一下我呀。”卡蘿拉說。 “聽我說,姑娘,人家等我們都等了一個鐘頭了,”貝爾塔介紹過自己的女友後又說道,“如果你想同這位先生談事,就帶他一起去:我有車。” “他可不是來看我的呀。” “那就一起去吧!您今晚能同我們一起共進晚餐嗎……” “非常遺憾。” “真抱歉,先生,”卡蘿拉麵色羞紅地說,她此刻正急著把她的女友帶走,“拉夫卡迪奧說話就回來。” 兩個女人出去時讓門開著。走廊裡沒鋪地毯,動靜挺大。由於有拐角,所以人走近時看不見,但卻能聽得見。 “但願這個房間勝過那個女人,能向我提供點情況。”朱利尤斯在尋思。他靜心地開始檢查起來。 唉!在這間帶家具的出租房裡沒有什麼能滿足他這個外行的好奇心的。 屋裡沒有書櫥,牆上沒有鏡框。壁爐上放著一本丹尼爾·笛福的英文版《摩爾·弗蘭德斯》,版本粗製濫造,只裁開了三分之二,另外還有一本意大利文的《短篇小說集》,系化名拉斯卡的安東—弗朗切斯科·格拉齊尼的作品。這兩本書讓朱利尤斯頗為吃驚。兩本書的旁邊,在一小瓶薄荷酒後面,有張照片也讓他沒少驚訝:在一片沙灘上,一個已不很年輕但卻美麗無比的女子依偎在一位典型的美國男人的臂膀上,那美國男人身穿運動服,風度翩翩,身輕體健,在他倆跟前,一個十五歲左右的男孩坐在一隻翻轉過來的賽艇上,他一頭亂蓬蓬濃密的頭髮,神態放蕩,哈哈大笑,精赤條條。 朱利尤斯把照片拿過來,移近亮處,只見右角上有幾個泛白了的字:杜伊諾,一八八六年七月。儘管他記得杜伊諾是亞得里亞海海濱的一個奧地利小鎮,但這幾個字並未讓他獲得更多的東西。他點點頭,雙唇緊抿著,把照片放了回去。在冰涼的壁爐膛裡,放著一盒燕麥粉、一袋扁豆和一袋大米。稍遠處,靠牆立著一個棋盤。沒有任何東西能讓朱利尤斯發覺這個年輕人每天都在學些什麼或乾些什麼。 拉夫卡迪奧看上去是剛剛吃過午飯。桌子上的一隻煤油爐上放著一隻小鍋子,裡面還泡著一個帶孔的金屬空心小蛋,是喜歡輕裝的旅遊者用來泡茶的。一隻臟茶杯周圍有不少的麵包屑。朱利尤斯走到桌旁;桌子有一個抽屜,上面掛著鑰匙…… 我不希望大家就下面將發生的事對朱利尤斯的品行產生誤解:朱利尤斯根本不是一個不謹慎的人,他尊重每個人都願意享有的隱私權;他非常尊崇禮儀道德。但是,他不得不改變態度,以屈尊父命。他又等了片刻,側耳細聽,但沒聽見屋外有任何的響動,他便——違心地,違背自己原則地,但卻懷著那種微妙的責任感——把桌子那沒有鎖好的抽屜打開來。 裡面放著一個俄國皮面小本。朱利尤斯拿出來,打開。只見第一頁上有下面這些字,筆跡與照片上的相同: 送給卡迪奧作記賬用, 送給我的忠實夥伴,他的表叔父。 法比: 下面幾乎緊接著的是一種有點稚拙的、規規矩矩的、筆直而工整的筆跡: 杜伊諾。一八八六年七月十日晨,法比安爵士前來看我們,給我帶來一隻賽艇、一支卡賓槍和這本漂亮的小本。 第一頁上再沒有其他什麼了。 第三頁上,日期寫著八月二十九日,寫有: 讓法比多劃四下蛙遊。 而第二天,又寫道: 讓法比多劃十二下蛙遊…… 朱利尤斯明白了,這只不過是一個記錄鍛煉的小本本。然而,日期很快就中斷了,在一張空白頁後面寫的是: 九月二十日:從阿爾及爾出發前往歐雷斯山。 接著標明的是幾個地點和日期,而最後則是這麼記著的: 十月五日:返回坎塔拉。一口氣策馬飛奔五十公里。 朱利尤斯翻過去幾張空白頁,但在稍遠處,小本本好像又在重新記錄了。在某一頁的上方,寫有幾行字體更大更工整的字作為新的標題: 新的要求和最高道德的書從此開始然後,在下方,作為題銘寫著: 善於自我解剖:看到這些道德思想的詞語,朱利尤斯的興趣一下子冒了出來。這是他所涉獵的東西。 但自下一頁開始,他又失望了:他看到的又是一些賬目。不過,這是另一種性質的賬。上面既沒有時間又沒有地點,只寫著: 因下棋贏普羅托斯——一彭塔。 因顯示我會說意大利語——三彭塔。 因搶在普羅托斯前面回答——一彭塔。 因說了決定性的話——一彭塔。 因得知法比死訊而哭泣——四彭塔。 朱利尤斯急匆匆地翻看著,以為“彭塔”是一枚外幣,因此只想把這份賬目看作是幼稚和庸俗的論功行賞的賬單。然後,賬單又中斷了。朱利尤斯又翻過去一頁,上面寫著: 四月四日,同普羅托斯交流: “你懂'不予理睬'這幾個字是什麼意思嗎?” 記的東西到此為止。 朱利尤斯聳了聳肩膀,雙唇抿緊,搖了搖頭,把小本本放了回去。他掏出懷錶,起身走近窗前,看了看外面。雨已經不下了。他朝著進屋時放下雨傘的那個屋角走去,正在這時候,他看見門口稍微靠後的地方有一個英俊的金發年輕人正在微笑地觀察著他。 照片上的那位少年並未長大多少;朱斯特—阿熱諾說他十九歲,看上去也就是十六七歲。拉夫卡迪奧肯定是剛剛到的,因為朱利尤斯在將小本本放回原處時朝門口看過,沒見有任何人。可是,他怎麼就沒有聽見有人走近呢?於是,朱利尤斯本能地看了看年輕人的腳,看見他穿的是膠鞋而非高靿兒皮鞋。 拉夫卡迪奧微笑著,那是一種沒有任何敵意的微笑。他似乎更像是覺得有趣,但帶著點嘲諷。他頭上仍戴著旅行帽,但一遇上朱利尤斯的目光,他便脫下帽子,像煞有介事地鞠躬致意。 “是盧基先生?”朱利尤斯問道。 年輕人沒有回答,又鞠了一躬。 “請原諒我進到您的屋裡等您。說實在的,如果不是別人領我進來的話,我自己是不敢擅自進來的。” 朱利尤斯說話比平時更快,嗓門也更高,以使自己感到一點也不拘束。拉夫卡迪奧的額頭幾乎不易覺察地皺了皺。他朝朱利尤斯的雨傘走去,一聲不吭地拿了起來,放到走廊裡讓它滴水,然後走回屋裡,示意朱利尤斯坐下。 “您看見我想必很驚訝吧?” 拉夫卡迪奧平靜自如地從銀煙盒裡取出一支煙來點著。 “我將簡要地向您說明我來此的原因,而您很快就會明白這些原因……” 朱利尤斯越說越覺得信心不足。 “是這麼回事……不過,請先允許我自我介紹一下。”他似乎覺得自報家門很尷尬,便從西服背心裡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拉夫卡迪奧,後者看也沒看就把名片放在桌子上了。 “我是……我剛剛寫完一本較大部頭的作品,我沒工夫親自將它謄清。有人跟我提起您,說您寫得一手好字,我想,一方面,”說到這裡,朱利尤斯的目光不容置疑地掃過這間空空蕩蕩的房間,“我想您也許願意……” “在巴黎沒有人……”拉夫卡迪奧立即打斷他,“沒有人會跟您說到我的字的。”他用目光看著那個抽屜,朱利尤斯剛才沒發現自己打開它時弄掉了一個不易察覺的軟蠟封印。拉夫卡迪奧把鑰匙在鎖孔裡猛地一轉,然後抽出來放進口袋裡。 “誰也無權談論我的字,”他看著滿面通紅的朱利尤斯說,“另外(他慢慢騰騰地說,好像蠢乎乎的似的,沒有一點抑揚頓挫),我還沒弄明白是什麼原因讓先生……(他看了一眼名片)讓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烏爾伯爵對我特別地感興趣。不過(他的聲音同朱利尤斯的一樣,突然變得熱情而溫婉),對於一個等錢用的人來說——正如您所看到的那樣——您的建議是值得考慮的。(他站起身來。)請允許我,先生,明天上午去給您一個答复。” 這明顯是在下逐客令。朱利尤斯自覺處於被動地位,不好堅持。他拿起帽子,猶豫了一下。 “我本想同您多聊聊的,”他笨嘴拙舌地說,“請允許我盼著您明天……我十點起恭候您。” 拉夫卡迪奧鞠躬致意。 朱利尤斯剛一轉過走廊拐角拉夫卡迪奧便關上房門,插上門閂。他奔向抽屜,取出他的那個小本本,翻到最後那容易暴露的一頁,在好幾個月以來他未曾動過的那個空白處,用鉛筆以與最好的筆跡大不相同的硬邦邦的大字體寫道: 因讓奧利布里烏斯的髒鼻子伸進這本本子——一彭塔。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把小刀,刀尖鋒利,像是一把短小的錐子,他擦燃火柴燒了燒它之後,隔著褲子,猛地一下紮進大腿。他疼得臉部在扭曲。但他覺得這並不夠。他沒有坐下,而是朝桌子俯下身子,在剛才那句話的下面,又寫了一句: 因向他表示我知道這事——二彭塔。 這一回,他猶豫了一下;他解開西裝短褲,斜向翻轉下去,他看了看大腿,只見剛才扎的那個小傷口在流血。他檢查了一下舊的傷疤,它們在新傷口的周圍,宛如種痘留下的疤痕。他又燒了燒刀尖,然後迅速地再次扎進肉裡去。 “我以前可沒這麼小心謹慎過。”他暗自在想,一邊向那瓶薄荷酒走過去,往傷口處倒了幾滴。 他的火氣消了一點兒,這時候,他在把酒瓶放回原處時發覺他和母親一起照的照片沒有完全放在原先的地方。於是,他抓起照片,懷著憂傷最後看了它一眼,然後,當血往他臉上湧的時候,他怒不可遏地把照片撕碎。他想把碎片燒掉,但照片碎片不易燃,於是他便把塞在壁爐膛裡的口袋挪開,把他那唯一的兩本書放進爐膛當作柴火架,然後把小本本撕開,撕成一條條一塊塊的碎片,把照片扔在上面,一塊點燃。 他臉對著火焰,深信自己看著這些可供回憶的東西被燒毀,心中會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滿足感。但是,當它們全都化作灰燼,他往起站的時候,他覺得有點頭暈。房間裡煙霧瀰漫,他走到衛生間去擦擦腦門兒。 此刻,他目光更清亮地看著那張小名片。 “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烏爾伯爵,”他念道,“首先得搞清楚他是何許人也。” 他扯下當作領帶和領子圍著的圍巾,半敞開襯衫,站在敞開著的窗戶前,讓清涼的空氣沐浴自己的腰身。然後,拉夫卡迪奧突然急著出門,趕緊又是穿鞋又是系領帶的,還戴上一頂很像模像樣的灰氈帽——盡可能的平靜而文明——把房間的門帶上,便朝著聖絮爾皮斯廣場走去。在廣場的區政府對面的紅衣主教圖書館裡,他想必可以找到他所需要的資料。 經過奧代翁劇場附近時,書店裡陳列著的朱利尤斯的那本小說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本黃皮書,換到別的日子,只要看一眼這本書就會讓他哈欠連天。他摸了一下小錢包,把一枚一百甦的埃居扔在櫃檯上。 “今晚爐火又可燒旺了!”他拿起書和找回的零錢時尋思。 在圖書館,《現代名人詞典》中簡單扼要地介紹了朱利尤斯平凡的生涯,列舉了他的作品名稱,用過於敗興的套話讚揚了它們。 “呸!”拉夫卡迪奧厭惡地呸了一聲……他正準備把詞典合上,卻瞥見上一條目中有幾個字,令他猛地一驚。在“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烏爾(子爵)”上面,是朱斯特—阿熱諾的生平。拉夫卡迪奧念道:“一八七三年在布加勒斯特任公使。”這麼幾個簡單的字為何讓他的心怦怦直跳呢? 拉夫卡迪奧的母親給他找了五個叔叔,但他卻從未見過自己的父親。他只好當父親死了,從不問起父親。至於叔叔們(他們的國籍各不相同,其中有三位在外交界供職),他很快便發現他與他們除了美麗的汪達喜歡胡編亂造的一點關係而外,沒有一點血緣關係。拉夫卡迪奧現在剛滿十九歲。他於一八七四年生於布加勒斯特,正是巴拉格利烏爾伯爵在該國任外交官的第二年的年末。 朱利尤斯的神秘到訪使他警覺起來,他怎麼可能認為這僅只是一種偶然的巧合呢?他盡了很大的努力去看“朱斯特—阿熱諾”條目。上面的字在他眼前打轉兒,但他起碼已弄明白了朱利尤斯的父親巴拉格利烏爾伯爵是個大人物。 他心裡樂開了花,那是一種放蕩不羈的快樂,難以抑制,以致他以為快樂的心聲都傳至體外了。但沒有!肉體這件衣服結實而無法滲透。他偷偷地窺視他周圍那些閱覽室的常客,他們全都埋首於自己那愚蠢的研究之中……他算了一下:“伯爵生於一八二一年,該有七十二歲了。他還活著嗎?……”他把詞典放回原處,走出圖書館。 一股較強的風在驅趕著幾片浮雲,露出了藍天。 “最重要的是掌握這個念頭。”拉夫卡迪奧暗自尋思,因為他是格外地喜歡我行我素的。可此刻他難以控制自己紛亂的思緒,他便決心暫時把這種思緒從自己的大腦中清除出去。他從口袋裡掏出朱利尤斯的那本小說,費勁乏力地看著當作消遣,但這本小說既不曲折跌宕又不懸念叢生,一點也無法讓他排遣紛亂的心緒。 “可明天要我去扮演秘書角色的正是這玩意兒的作者!”他不由自主地在心裡反复念叨著。 他在報亭買了一份報紙,進了盧森堡公園。椅子全都淋濕了。他把那本書打開來,墊著坐下,翻開報紙看社會新聞版。彷彿他知道自己要找的東西就在那兒似的,他的目光落在了下面這幾行上: 眾所周知,朱斯特—阿熱諾·德·巴拉格利烏爾伯爵的健康狀況近日來雖一直令人甚憂,但眼下似乎有點起色。不過,他的狀況仍不穩定,只能接待幾位知己。 拉夫卡迪奧從椅子上蹦起來;轉瞬間,他的主意就打定了。他連那本小說都忘了拿,便奔向美第奇街一家文具店,他記得曾看見那家店的櫥窗裡寫著“印製名片,立等可取,三法郎一百張”。他邊走邊笑;他突然冒出來的計劃之大膽讓他覺得有意思,因為他正愁沒什麼冒險的事可做哩。 “我要印一百張名片,得多長時間?”他問店主。 “天黑之前可取。” “我付雙倍價錢,如果兩點鐘可以取的話。” 店主佯裝在查看訂貨本。 “為了照顧您……好吧,您兩點鐘過來取吧。用什麼名字?” 於是,在店主遞給他的紙上,他面不改色手不抖但心卻稍稍有點發顫地寫道: 拉夫卡迪奧·德·巴拉格利烏爾: “這個渾蛋不把我當回事。”他邊走出來邊尋思,因為店主都沒有跟他點頭哈腰的,他心裡十分惱火。隨後,他走到一家櫥窗前對窗端詳時心想:“必須承認,我不怎麼像巴拉格利烏爾家族的人!從現在開始,咱得盡快想法弄得更像一點兒。” 尚未到中午。心中充滿著一種異想天開的激動的拉夫卡迪奧,還一點兒也沒覺得餓。 “咱再先走一會兒吧,否則我會飛起來的,”他暗自尋思,“咱就在馬路當中間走。要是我走近過往行人的話,他們將會看出我比他們大大地高出一個頭。這又是一個得隱藏起來的優勢。人是永遠學無止境的。” 他走進一家郵局。 “馬萊塞伯廣場……待會兒再說!”他從電話簿上查到朱斯特—阿熱諾伯爵的住址時心想,“但誰會阻止我今天上午跑去韋爾訥伊街(這是朱利尤斯名片上印著的地址)探探虛實呢?” 拉夫卡迪奧熟悉並喜愛這個街區。他離開那些過於熙熙攘攘的街道,從安靜的瓦諾街繞了過去,在瓦諾街,他那青年人的歡快可以更加自由自在地釋放出來。當他走到巴比倫街拐角處時,只見一些人在奔跑:在烏迪諾胡同附近的一幢三層樓房前,聚集了不少的人在看著樓內冒出的滾滾濃煙。他憋住勁兒不邁大步,儘管他步履矯健…… 拉夫卡迪奧,我的朋友,您要是捲入社會新聞,那我的筆就撇下您。別指望我會敘述眾人的你言我語、呼喊聲…… 拉夫卡迪奧像一條鰻魚似的鑽進這群人中,到了最前排。那兒有一個可憐的女人跪在地上抽泣。 “我的孩子們呀!我的小乖乖們呀!”她哭叫著。 一個年輕姑娘扶著她。姑娘的穿戴樸素而高雅,說明她並不是那可憐女人的什麼親戚。她面色極其蒼白,而且極其漂亮,因此拉夫卡迪奧被她所吸引,便問起她來。 “不,先生,我並不認識她。我所知道的只不過是她的兩個年幼的孩子還在三樓的那間屋子裡,而大火眼看就要燒到三樓了。火已燒著了樓梯。已經報告了消防隊,但是等他們趕到,兩個孩子早被窒息死了……您說,先生,難道沒法子從這堵牆爬到那個陽台上去嗎?您瞧,就順著這條細承漏管上去?這些人在說,小偷們有一次就是從這兒爬上去的。不過,別人是為了盜竊才這麼幹的,而這兒,沒有任何一個人為了救孩子而敢這麼爬。我以這袋錢為獎賞也無濟於事。啊!我為什麼不是個男人呢?……” 拉夫卡迪奧沒再往下聽。他把手杖和帽子放在年輕姑娘跟前,衝進樓去。他沒求任何人幫忙,便抓住了牆頭,一個引體向上,翻身牆上。現在,他在牆頭站穩,避開一塊塊立起的碎片,往前走去。 當他抓住垂直的承漏管,運動雙臂往上攀緣,只有腳尖不時地勉強踩著這兒那兒的螺釘以做支撐時,眾人看到更加地驚嘆不已。現在他只夠著陽台,用一隻手一把抓住欄杆。眾人只是讚賞而不再為他擔心,因為他確實身手不凡。他用肩膀一頂,窗戶玻璃被撞得粉碎;他隨即鑽進屋內看不見了……人們在等待著,焦慮難言……隨後,只見他又出現了,懷裡抱著一個啼哭的小男孩。他撕開一條床單,將兩塊布首尾相接,做成一條繩子,將小孩捆綁住,一直把他往下放至急得發瘋的母親懷前膝下。第二個孩子也因同樣方法獲救…… 當拉夫卡迪奧也下來了時,眾人像對待一位英雄似的向他發出歡呼。 “大家是在拿我當小丑。”他暗自想道。他因感到臉紅而惱火,粗暴無禮地拒絕了眾人的歡呼。然而,當他又走近年輕姑娘身旁,後者略帶羞澀地把許諾的那袋獎金連同手杖和帽子一起遞給他時,他笑吟吟地接過那隻錢袋,把袋中的六十法郎全數倒了出來,遞給那個正在拼命地吻著自己兩個兒子的可憐的母親。 “您能允許我留下這只錢袋作為對您的懷念嗎,小姐?” 這是一隻繡花小錢袋,他吻了它一下。二人對視了一會兒。年輕姑娘好像很激動,臉色更加蒼白,似乎想說些什麼。但是,拉夫卡迪奧突然跑開,用手杖隔開人群而去。他眉頭緊蹙,人們立即停止歡呼,不再跟著他。 他回到盧森堡公園,然後,在奧代翁劇場旁邊的岡布里努斯餐館湊合著吃了飯之後,急急忙忙地回到自己的住處。在地板的一根木板條下面,他藏匿著自己的錢。他從中取出三枚二十法郎和一枚十法郎的錢幣。他算了一下: 名片:六法郎 一副手套:五法郎 一條領帶:五法郎(這麼個價錢我能買什麼合適的呀?) 一雙皮鞋:三十五法郎(我不要求耐穿)。 尚餘十九法郎,以備不時之需。 (因為討厭欠債,拉夫卡迪奧總是付現金。) 他走向大衣櫃,取出一套深色蘇格蘭產軟啥味呢西服,做工考究,一點沒舊。 “可惜的是我長大了……”他心裡這麼想著,又回憶起那個並不遙遠的美好年代,當時,他最後的一個叔叔德·熱弗爾侯爵經常領著全身光鮮的他進出商場。 衣著的不得體對於拉夫卡迪奧來說是件惱火的事,猶如謊言讓加爾文教徒憎惡一樣。 “先得考慮最要緊的。我叔叔德·熱弗爾常說看人先看鞋。” 考慮到要試鞋,拉夫卡迪奧首先把襪子換了。 朱斯特—阿熱諾·德·巴拉格利烏爾伯爵五年來沒再離開過他那馬萊塞伯廣場的豪華住宅。他準備就在這裡終老而去。他沉思冥想地在放滿收藏品的那些廳堂裡漫步,或者更經常的是把自己關在臥房裡,用熱毛巾和鎮痛藥膏來減輕他肩膀和手臂的疼痛。一條馬德拉葡萄酒顏色的大圍脖像塊包頭巾似的纏在他那漂亮的腦袋上,圍脖一端飄動著,與衣領的花邊和淺栗色厚毛料長背心貼在一起,他那似瀑布般的銀鬚在背心上鋪散開來。他的腳上穿著一雙白色皮拖鞋,踏在熱水墊子上。他把自己那兩隻失血的手輪番地插進滾燙的沙盆裡,沙盆下麵點著一盞酒精燈。一條灰披巾蓋著他的雙腿。當然,他長得頗像朱利尤斯,但更像是提香的某幅畫上的人;而朱利尤斯只是他的外貌的一個索然寡味的複製品,宛如其在《頂峰的空氣》中只給了他生平的一種毫無意義的、淡化了的形象。 朱斯特—阿熱諾·德·巴拉格利烏爾一邊喝藥茶,一邊聽其懺悔師阿夫里爾神父講道,他早已習慣於經常求教於神父。這時候,有人敲門,忠實的赫克托用漆托盤送來一隻封好的信封。二十年來,赫克託一直是他的跟班、看護,必要時還是他的參謀。 “那位先生希望伯爵先生能夠接見他。” 朱斯特—阿熱諾放下茶杯,撕開信封,從中抽出拉夫卡迪奧的名片來。他生氣地在手裡把它揉皺: “告訴他……”他隨即克制住自己,“一位先生?你是說:一個年輕人?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呀?” “先生可以接見的人。” “我親愛的神父,”伯爵轉向阿夫里爾神父說,“請原諒我不得不請您就談到這裡,不過您明天可得再來,我肯定有點新聞要告訴您的,而且我想您將會感到滿意的。” 他用手托住前額,這時神父便從客廳那扇門退下去了。然後,他終於重新抬起頭來說: “叫他進來吧。” 拉夫卡迪奧以一種男子漢的自信昂首挺胸地走進屋裡來。他走到老人面前,一本正經地鞠躬緻禮。他已經打定主意慢慢地數到十二再開口,因此先開口說話的是伯爵: “首先您要知道,先生,不存在什麼拉夫卡迪奧·德·巴拉格利烏爾,”他邊撕掉名片邊說,“請您警告拉夫卡迪奧·盧基先生,既然他是您的朋友,如果他膽敢玩這種小片片的把戲,如果他不像我這樣把它們統統撕掉(他把那張名片撕得粉碎,扔進他的空茶杯裡),我就立刻報警,把他像個竊賊似的抓起來。您明白我說的了嗎?……現在,走到亮的地方來,讓我看看您。” “拉夫卡迪奧·盧基將聽您的吩咐,先生。(他那恭敬的聲音有點發顫。)請原諒他用這種辦法前來拜見您,他腦子裡沒有任何的壞念頭。他想讓您相信他值得……起碼值得您的信任。” “您的身材很好,但這套衣服您穿不合適。”伯爵根本不想听他解釋,又說道。 “我不會弄錯了吧?”拉夫卡迪奧壯著膽子笑了笑說,他只殷勤地做好準備來接受伯爵的審視。 “感謝上帝!他很像他母親。”老巴拉格利烏爾喃喃道。 拉夫卡迪奧停了一會兒後,目光注視著伯爵,以幾乎低沉的聲音說道: “如果我不過於顯露,難道就絕不允許我像……” “我指的是相貌。即便您不只是像您母親,上帝也不會多給我時間來承認這一點的。” 這時候,灰披巾從他的腿上滑落到地上。 拉夫卡迪奧立刻跑上前去,而當他彎腰撿起時,他感覺到老人的手輕輕地按著他的肩膀。 “拉夫卡迪奧·盧基,”當他立直起身子時,朱斯特—阿熱諾又說道,“我已來日不多了;我不會去同您鬥心眼兒了;那會讓我感到疲憊的。我承認您並不笨;我也很高興您長得不醜。您剛才的冒險表明您有點無禮,這對您沒有好處。我起先以為這是寡廉鮮恥,但是您的聲音、您的舉止讓我覺得併不是這麼回事。至於其他的情況,我已經叫我兒子朱利尤斯打聽過告訴了我,但我發現我對此並不太感興趣,沒有見到您重要。現在,拉夫卡迪奧,您聽我說:沒有任何戶籍證明、任何文件可以表明您的身份。我很小心沒給您留下任何憑證。不,別表示不滿,這些沒有用的。別打斷我。您直至今天一直沒有找過我,這表明您母親遵守了自己的承諾,根本沒有跟您提起過我。這很好。如同我對她做過的保證一樣,您將知道我因感激會做些什麼。儘管法律方面困難重重,但我會通過我兒子朱利尤斯讓您得到我曾對您母親說過要留給您的那份遺產。這就是說,在法律允許的範圍內,我給我兒子朱利尤斯的遺產多於我另一個孩子居伊·德·聖普里伯爵夫人,多的那一部分正好是我想通過我兒子留給您的。這多的一部分,我想要高達……就算四萬里弗爾的年金吧。我得馬上見見我的公證人,同他一起核對一下那些數目……如果您要更舒服點兒聽我說的話,您就坐下來吧。(拉夫卡迪奧剛剛靠在桌子邊。)朱利尤斯可以反對這麼做,法律在他一邊,但我相信他的忠厚老實,他是不會有任何舉動的;而我相信您的忠厚老實,您是不會,絕不會擾亂朱利尤斯的家庭的,正如您母親從未攪擾過我的家庭一樣。對於朱利尤斯及其家庭成員來說,只存在一個拉夫卡迪奧·盧基。我不希望您為我戴孝。我的孩子,家庭是一個封閉的龐然大物,您將永遠只是個私生子。”儘管父親突然發現他在搖搖晃晃便請他坐下,但拉夫卡迪奧卻並未坐下來。他已經抑制住了頭暈,便靠在上面放有茶杯和爐子的那張桌子邊上。他以一種畢恭畢敬的姿態站著。 “現在,您告訴我:您今天上午已見過我兒子朱利尤斯了。他跟您說了……” “他並未明確地說什麼,是我猜到的。” “笨蛋一個!……噢!我這是說他哩……您還要見他的吧?” “他請我當秘書。” “您同意了?” “這讓您不高興嗎?” “……不是。不過我認為最好你們……不要相認。” “我也是這麼想的。不過,儘管我不明確地與他相認,但我倒想了解了解他。” “我想,您不打算老這麼幹這些下屬的職務吧?” “只是想利用這段時間考慮考慮。” “然後呢?您現在富有了,您以後打算幹些什麼?” “啊!先生,昨天我還幾乎填不飽肚子哩,給我點時間體驗體驗飢餓吧。” 這時候,赫克托敲門了: “子爵先生求見先生。我讓他進來嗎?” 老人額頭陰沉下來;他沉默了片刻,但這時候,拉夫卡迪奧謹小慎微地站直身子,做退出狀。 “別走!”朱斯特—阿熱諾一聲斷喝,拉夫卡迪奧被鎮住了,然後他轉向赫克託說:“啊!算了!我早就告訴他別打算來見我……你告訴他我很忙……我會給他寫信的。” 赫克托鞠躬後退了出去。 老伯爵閉眼沉默了一會兒。他似乎睡著了,但透過他的鬍子,可以看到他的嘴唇在嚅動。最後,他抬起了眼皮,把手伸向拉夫卡迪奧,用一種完全不同於剛才的溫柔而疲憊的聲音說道: “摸摸我的手吧,我的孩子。現在,您該走了。” “我不得不向您坦白,”拉夫卡迪奧吞吞吐吐地說,“為了能體面地前來見您,我用光了我最後的那點積蓄。如果您不幫我一把,我不太清楚我晚餐如何解決,明天就更不必說了……除了您的公子……” “把這個拿著吧。”伯爵從一個抽屜裡取出五百法郎說,“餵!您還等什麼?” “我是想再問問您……我還有望再見到您嗎?” “真的!我承認我會很高興見到您的。但是負責我靈魂得救的那些可尊敬的人使我保持一種性格,把樂趣放在次要地位。至於我的祝福,我馬上就給您。”老人說著便張開雙臂歡迎他。拉夫卡迪奧沒有撲到伯爵的懷裡,而是虔敬地跪在他的面前,把頭埋在他的腿中間,抽泣著。擁抱之下,柔情頓生,使他那顆橫下的心融化了。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老人結結巴巴地說,“我與您相見得太遲了。” 拉夫卡迪奧站起身來,淚流滿面。 當他就要離去,把一開始沒有立刻拿的錢裝進口袋時,他又摸到了那盒名片,他把它遞給伯爵說: “喏,全都在這兒了。” “我信任您,您自己撕掉吧。別了!” “他本會成為最好的叔叔的,”回到拉丁區後拉夫卡迪奧在想,“甚至還會多點什麼。”他略帶憂傷地又想道。 “唉!”他掏出那盒名片,展成扇形,隨手撕掉。 “我可從來沒相信過陰溝。”他一邊喃喃地說一邊把印著“拉夫卡迪奧”的部分扔進一個下水管道口,然後,又走過兩個下水管道口才把印著“德·巴拉格利烏爾”的部分扔進去。 “巴拉格利烏爾也好,盧基也好,沒什麼大不了的,讓我們跟我們的過去了結了吧。” 他知道聖米歇爾大街有一家珠寶店,每天走過那裡時卡蘿拉都逼著他停下。前天,在那令人炫目的櫥窗裡,她相中了一副奇特的袖扣。它們呈現的是四個環狀貓頭,兩兩用金鉤相連,系一種奇異石英雕飾而成,其實是一種雪紋狀瑪瑙,看上去呈透明狀,但透過去什麼也看不見。如同我前面說過的,由於韋尼特加穿著稱作套頭女服的男式上裝,戴著袖扣,由於她有著怪異癖好,所以她對這副袖扣垂涎三尺。 它們很怪異,並不怎麼有趣,而且拉夫卡迪奧還覺得它們醜陋不堪。他的情婦戴上它們的話,他會發火的。但是,既然他要離她而去了……他走進珠寶店,付了一百二十法郎買下了這副袖扣。 “請給點紙。”他俯身櫃檯,在店主遞給他的紙上寫道: 致卡蘿拉·韋尼特加: 謝謝她把那位陌生人領進他的房間,請她今後別再邁進他的房間。 他折好字條,塞進店主包裝袖扣的盒裡。 “咱可別操之過急,”他把那隻盒子交付給門房時暗自尋思,“再在這幢房子裡過上一晚,只是今晚別給卡蘿拉小姐開自己的房門就行了。” 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烏爾生活在一種臨時道德延續著的規範之中,笛卡兒在完全確立今後生活和支出的規則之前也是屈從於這同一個規範的。但是朱利尤斯的性格既沒有那麼堅強不屈,他的思想也沒有那麼大的權威,所以他直到如今遵從禮儀道德並未使他過於犯難。歸根結底,他只要求舒適,而他作為文人的成就也包括在這種舒適之中。他的新作被喝了倒彩,他生平第一次感到受到傷害。 得知老爸拒絕見他,他可沒感到少受侮辱,而假如他知道誰剛在他之前得見其父,那他會更為惱火的。當他回到韋爾訥伊街的時候,他越來越無力地在揮去那個他去拉夫卡迪奧住處時就已讓他煩亂的不適當的建議。他也拿事件與日期做了比照;他今後也拒絕承認這種奇怪的情況僅僅是個簡單的巧合。不管怎麼說,拉夫卡迪奧風華正茂,令他心動,所以儘管他料到他父親為了這個私生子弟弟會剝奪掉他一部分遺產,但他對拉夫卡迪奧沒有一絲一毫的惡意。今天上午,他甚至帶著一種挺溫情挺殷切的好奇心在等著他的到來。 至於拉夫卡迪奧,儘管他生性多疑,多有保留,但是這個難得的談話機會在牽動著他的心,而且他也很樂意讓朱利尤斯稍稍感到點不自在。即使跟普羅托斯在一起,他也從不過深地說知心話。這之後,他走的是一條什麼樣的路啊!朱利尤斯不管怎麼說並不讓他覺得討厭,儘管他覺得他像個傀儡似的。得知自己是他的弟弟,他覺得挺有趣兒的。 這天上午,也就是他接待了朱利尤斯的造訪的翌日上午,當他往朱利尤斯住處走去時,他突然遇到一件挺怪的奇遇:也許是由於他的天性的驅使,也可能是想使自己思想和肉體的某種浮躁疲勞,並希望到了哥哥家裡能夠鎮定自若,他喜歡多繞路,所以便挑了一條最長的路走。他沿著榮軍院大街走過,又一次從劇場附近上次發生火災的地方穿過,然後繼續順著貝勒夏斯街走去。 “韋爾訥伊街三十四號,”他邊走邊反复念叨著,“四加三等於七,這個數字不錯。” 他走到聖多米尼克街與聖日耳曼大街的交叉路口,正在這時候,他看到並且立即彷彿認出了從昨天起便有點不停地縈繞心頭的那個年輕姑娘來。他立即加快腳步……正是她!他在短小的維萊賽克塞爾街的盡頭追上了她,但是他認為湊近她有點掉巴拉格利烏爾家族的份,所以只是稍稍抬起帽子,含著微笑鞠躬緻禮。然後,他急速地超上前去,認為鑽進一家煙草店是最妙的辦法,但那個姑娘又走到前面去,拐進了大學街里。 當拉夫卡迪奧從煙草店中走出來,也走進上面所說的那條街時,他便東張西望左顧右盼起來:年輕姑娘不見了。 “拉夫卡迪奧,我的朋友,您真是最俗氣不過的了。如果您要墮入情網,您別指望我的筆來描繪您的那顆魂不守舍的心……”並非如此:開始跟踪追擊,他覺得可能有失禮貌。因此,他不想拜訪朱利尤斯時遲到,他剛才繞了這麼大一圈兒,也就沒有時間再閒逛了。幸好,韋爾訥伊街離這兒不遠;朱利尤斯住的房子就在街角第一個拐彎處。拉夫卡迪奧衝門房說了一聲伯爵的名字,就奔向了樓梯。 這時候,熱納維埃芙·德·巴拉格利烏爾——正是她,朱利尤斯的大女兒,她正從每天早上都要去的那家兒童醫院回來——比拉夫卡迪奧對這再次相遇更加地慌亂,所以便慌急慌忙地回到父親的住處。當她走進大門洞時,拉夫卡迪奧正拐過街口。當她上到三樓時,只聽見身後咚咚的奔跳的腳步聲響。有人比她還急著上樓,她便側過身子讓來人過去,但是,她突然認出了是拉夫卡迪奧,後者在她面前目瞪口呆地站住了。 “您這麼跟著我不有失身份嗎,先生?”她用極憤怒的口吻喝問道。 “唉!小姐,您把我當成什麼人了?”拉夫卡迪奧大聲說道,“如果我跟您說我沒有看見您走進這幢樓,我也壓根兒沒想到會在這兒碰到您的話,您是不會相信的。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烏爾伯爵是不是住在這裡?” “什麼!”熱納維埃芙滿面羞紅地說,“您就是我父親等著的那個新秘書?拉夫卡迪奧·盧什麼先生?您的姓太古怪,我都不知道怎麼發那個音。”當拉夫卡迪奧也羞紅著臉鞠躬緻禮時,她又說道,“既然我在這兒又碰見您,先生,我可否請您幫個忙,千萬別跟我父母談起昨天的奇遇,我想他們對此是不怎麼欣賞的,千萬也別提錢包的事,我已跟他們說是丟了。” “小姐,我也要懇求您別提您看見我所扮演的那個荒謬角色。我同您父母一樣,也不怎麼欣賞這種事,而且我一點兒也不贊同這種事。您大概是把我當成熱心腸的人了。我沒能憋住……請您原諒我。我還需要學習……但我向您保證,我會學習的……請把手伸過來好嗎?” 熱納維埃芙·德·巴拉格利烏爾沒在心裡承認她覺得拉夫卡迪奧非常英俊,也沒有向拉夫卡迪奧坦言,他非但一點也不荒唐可笑,在她眼裡他還是個英雄。她把手伸向他,他激動不已地把她的手移到唇邊。於是,她只是笑了笑,就請他再下幾級樓梯,等她進屋關好門後,他再按門鈴,別讓她父母看出他倆在一起來著,尤其是進門後千萬別表現出他倆以前見過。 幾分鐘之後,拉夫卡迪奧被領進作家的書房。 朱利尤斯的接待很殷切;他不知怎麼接待是好。拉夫卡迪奧立即應付道: “先生,我首先得提醒您:我十分厭惡感恩戴德呀、欠債呀什麼的,所以無論您為我做了什麼,您也無法讓我對您感激涕零的。” 朱利尤斯也反駁說: “我並不打算收買您,盧基先生。”他已經開始高傲地說話了……但是,雙方都看到他們這樣就沒有退路了,所以都立刻打住。沉默了片刻之後,拉夫卡迪奧開始以一種更靈活的口吻說道: “您要交付給我的工作是什麼樣的呀?” 朱利尤斯避而不答,藉口說作品尚未定稿,不過,在這之前雙方再多做一些了解也不會是壞事。 “您得承認,先生,”拉夫卡迪奧以一種詼諧的口吻說,“昨天,您沒等我回來就對我進行了了解,而且您的目光還十分眷顧某個小本本……” 朱利尤斯亂了陣腳,頗為尷尬: “我承認我這麼做過,”然後,他不失尊嚴地說道,“我對此表示歉意。如果這事還得做的話,我是不會再做的。” “這事沒法再做了:我燒掉了那個本本。” 朱利尤斯滿臉的歉疚: “您非常生氣吧?” “如果我還生氣的話,我就不會跟您提這事了。請原諒我剛才進門時的那副腔調,”拉夫卡迪奧打定主意要繼續刺激他,便又說道,“不管怎麼說,我很想知道您是否也看到了那個本本里夾著的一封短箋?” 朱利尤斯根本就沒有看那封短箋,原因是他壓根兒也沒有發現它,但他藉此機會要表明自己是尊重別人的隱私的。拉夫卡迪奧在戲耍他,而且很高興地要把這一點顯示出來。 “昨天,我已經就您的新作進行了一點兒報復。” “那不是寫來讓您感興趣的。”朱利尤斯急切地說。 “啊!我沒有全部看完。我必須向您坦白,我對閱讀沒多大興趣。其實,我只是對《魯濱孫漂流記》……不,還有《阿拉丁的神燈》什麼的感興趣……在您看來,我是沒資格看書的人。” 朱利尤斯緩緩地抬起手來: “我只不過為您感到惋惜:您剝奪了自己一些很大的樂趣。” “我有一些其他樂趣。” “它們也許並不太高雅。” “那您儘管放心!”拉夫卡迪奧頗為放肆地大笑。 “您有一天將會為此而受苦的。”被戲耍逗得有點興奮的朱利尤斯又說。 “那將為時已晚。”拉夫卡迪奧一本正經地結束這一話題。然後,突然間,他轉換話題問道:“寫書讓您覺得非常有意思嗎?” 朱利尤斯坐直身子: “我不是為好玩才寫作的,”他高傲地說,“我在寫作時所感覺到的樂趣遠勝於我對生活所感到的樂趣。再者,這兩者並不是互相掣肘的……” “是這麼個話。”然後,拉夫卡迪奧突然抬高彷彿漫不經心地降低了的調門兒說,“您知道是什麼讓我覺得在破壞我對寫作的印象嗎?是在書上進行的修改、塗抹、刪節。” “難道您認為在生活中人們就不改正自己嗎?”朱利尤斯激動地問道。 “您沒聽明白我的意思:在生活中,據說人們在改正錯誤,在變好,但是人們無法改正所做過的事。正是這種改正的權利使得寫作變得極其灰暗和極其……(他沒有說完。)是的,使我覺得生活中最美的正是這個;必須乘興作畫。不准許塗抹修改。” “在您的生活中有什麼要修改的嗎?” “沒有……還沒有太多……既然人們無法……”拉夫卡迪奧沉默片刻,然後又說道,“那畢竟還是出於修改的願望我才把我的本本付之一炬的!……太晚了,您很清楚……不過您得承認您對此不甚明了。” 不,對於這一點,朱利尤斯是絕不可能承認的。 “您能允許我提幾個問題嗎?”他沒做回答反而提了個問題。 拉夫卡迪奧霍地站起,以致朱利尤斯以為他想溜之大吉。但是,後者只是走向窗前,微微掀起平紋薄窗簾問道: “這個花園是您的?” “不是。”朱利尤斯回答。 “先生,到目前為止,我沒有讓任何人稍稍窺問過我的生活。”拉夫卡迪奧並未轉過身來地說。然後,他轉過身來對著朱利尤斯,在後者看來,他此刻已經不再只是個孩子了。 “不過今天是個喜慶的日子,我生平頭一次要放自己的假。您有問題就問吧,我保證回答您所有的問題……啊!讓我先告訴您一聲,我把昨天為您開門的那個姑娘打發了。” 出於禮貌起見,朱利尤斯做出一臉懊喪的樣子。 “是因為我的緣故!請相信……” “哼!近一段時間以來我一直在想法子怎麼把她給甩掉哩。” “您……一直同她生活在一起?”朱利尤斯笨拙地問。 “是的,因為這樣乾淨……不過,在一起的時間盡可能地少,而且,是為了懷念一個曾是她的情人的朋友。” “也許是普羅托斯先生吧?”朱利尤斯試探著問道。他已決心要嚥下對拉夫卡迪奧的憤恨、厭惡、反感,而且在這頭一天隻流露出恰到好處的驚訝,以稍稍刺激對方回答。 “是的,是普羅托斯,”拉夫卡迪奧笑聲朗朗地回答,“您想知道他是何許人嗎?” “了解點您的朋友們也許會讓我更了解您。” “他是意大利人,姓……老天爺,我記不起來了,但這沒多大關係!自打他突然地獨占了法文譯成希臘文的鰲頭的那一天起,他的同學們,甚至老師們都用這個綽號叫他了。” “我可記不得我得過什麼第一,”朱利尤斯這麼說,以便促使對方說些知心話,“不過,我一向也很喜歡同第一的人交往。這麼說,普羅托斯……” “啊!那是他在一次打賭之後的事。在這之前,他是我們班的最後幾名,儘管他是年齡較大的同學之一。而我卻是年齡最小中的一個。但是,說實在的,我並未因年齡小就學得好。普羅托斯對老師們教的那些東西表示出極大蔑視。然而,有一天,當我們班翻譯課優秀者中他最討厭的一位對他說對自己幹不了的事鄙夷不屑很容易(我也說不清,反正是類似的話語)之後,普羅托斯很受刺激,他苦學苦練了兩個星期,在後來的作文課上,超過了那個同學,位居第一!我們大家——我應該說:他們大家——全都驚呆了。至於我麼,我對普羅托斯一向是仰視的,所以對此反倒不太驚訝。他對我說:'我是要讓他們瞧瞧這並不是什麼太難的事!'我相信他說的。” “如果我理解得對的話,普羅托斯對您有所影響。” “也許是。他讓我景仰。說實在的,我只跟他有過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談,但那次交談對我來說是那麼的有說服力,以致第二天,我便從像被瓦片壓著的生菜似的使我面色蒼白的寄宿學校逃走了,徒步走回巴黎,我母親當時同熱弗爾侯爵叔叔就住在那兒……我這是從結尾開始說起了。我預感到您可能會並不明白瞎問一氣。這樣吧,讓我乾脆跟您敘述我的生平吧,這樣您就會知道得比您可能提問所得的要多,也許甚至比您希望知道的還要多……不,謝謝,我喜歡抽自己的煙。”他說著便掏出煙盒,並把朱利尤斯開始時敬他的那支香煙扔掉,那支香煙在他講述時沒顧上抽已經熄滅了。 “我於一八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